公子歸不得  第十章 靈山夜雨
作者:唐純
    一年後。


    京城,靖安王府。


    謝慕馳前腳剛進門,便听得八妹慕藍的聲音喳喳呼呼地從前廳迎了出來︰“五哥五哥,你可回來了。”


    他一怔,怎麼消息傳得如此之快?


    看八妹的樣子,像是特意在廳里等著自己似的。


    然而,就在今天以前,他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會回來。


    “五哥!”淡藍色的衣裙繞過影壁,裙角翻飛如蝶,翩然落到他的眼前,“你怎麼才回來呀?你朋友說你早就離開西荒了。”


    西荒!


    這兩個字讓他的心愀然一緊。


    不錯,他離開西荒已經整整一年。


    這一年,由西到南,又由南到北,他走了許多路,一個個希望升起,破滅,再升起,再破滅。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南疆海患已平,有二哥二嫂坐鎮,也不再懼怕零星赤軍的騷擾。所以,雖然他此次西行的任務沒有達成,對南疆的百姓來說,卻並沒有造成太大的影響。


    暫時卸下肩上的重擔,卻無法卸下心頭與日俱增的思念。


    那一日,他將雲夢珠和冰越一起帶回陰沼,交給嬤嬤。


    嬤嬤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對他搖了搖頭。


    原來雲夢珠的傳說,果真都是假的!什麼起死回生,什麼活死人肉白骨,統統都是謊言!


    可是,世上既然有雲夢珠,一定應該還有別的神奇之物吧?


    西荒沒有,那麼就去南疆,南疆沒有,那麼就去北蠻!再不然,他還可以去到西荒之西,再往西行,越過沙漠,到達黃金與玫瑰的國度。


    無論要他走多遠,耗盡多少心力,花費多少年月,他都一定要找到種種附合傳說中的起死藥。


    再渺茫,也是一個希望,哪怕要用一輩子去追逐


    因為他的一輩子,早就許給了那個不經世事,不染塵埃,卻堅毅決絕的女子。


    她對他,心甘命抵。


    甚至,不給他一個逐漸蠶食的機會。


    相思蠱,在蠶食情人生命的同時,亦會蠶食掉對情人的愛意。她以如此決絕的方式,殺死他體內的蠱毒,將那份相思的種子留在他的心底,任時光荏苒,它自茁壯。


    “五哥,你怎麼成這個樣子了?”慕藍的驚呼聲將他從回憶里拉了出來。


    眼前的這個人,還是一年前飄然離京的五哥嗎?


    那時,二哥慕驍正自一場纏身的官司中掙月兌出來,南方瀚海之上戰事頻然。而他需要一個人前往西荒,求取侍天神教的鎮教之寶,用來封印海上的“風暴之眼”,以平息戰火紛爭。


    而五哥是最好的人選。


    他為人聰明機警,做事圓融懂得變通,武功嘛,在謝家不算最好,但自保應該沒有問題。


    可是沒有想到,他這一去,竟是一年。


    不但沒有拿到雲夢珠,還得罪了神教教主,一路被追殺逃出西荒,至今下落不明。


    當然這些消息都是前幾天來謝府的一位客人說的,是真是假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可這不,慕藍心頭還正計較著,到底該不該懷疑五哥的能力?及至謝慕馳真的走到她面前,她才不得不確認一個事實︰此行當真是——凶多吉少!


    要不然,當年心高氣傲,風流倜儻的少年,如今,怎會滿面風霜,一身疲憊?


    “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你見了她就會高興的。”慕藍本想問他在西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話到嘴邊,還是咽了回去。


    或許,等五哥見到廳里的客人,便一切真相大白了吧?


    “八妹,”謝慕馳輕輕打斷慕藍的喋喋不休,不勝疲憊地揉了揉眉心,“五哥這次回來是為了代二哥向爹娘稟報他已成婚的消息,時間非常緊促,沒有辦法去見你的客人。”


    慕藍眼一瞪,“你說什麼?二哥成婚?是跟那個女海盜嗎?”接著,又興奮得拍起掌來,“好呀好呀,還是二哥好樣的,來個先斬後奏,不怕娘不答應。”


    她在這邊叫著笑著,一不留神,卻見謝慕馳繞開前廳,直往後院走去。


    她忍不住皺了皺眉,五哥這是怎麼了?


    像變了個人似的。


    哪怕說起二哥的婚事,也是一副懨懨欲睡的樣子,全然沒有替兄長開心的意思。


    慕藍噘起嘴巴,拉高了聲音,不服氣地嚷︰“五哥,那位客人可是貌比嫦娥,美若天仙哦,你要是不見可別後悔。”


    聲音頓了頓,見謝慕馳沒有止步的樣子,她才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道︰“那位姑娘千里迢迢自西荒來,在府里等了你好多天了”


    泵娘,西荒


    這些字眼終于自謝慕馳的耳里傳入,直抵入心。


    他驀地頓住腳步,良久,在慕藍忍不住又要開口說些什麼的時候,卻見他猛然轉身,如電光幻影一般沖入前廳。


    慕藍愕然,瞠目,好一會兒,才得意洋洋地笑了。


    嘿,看來五哥的好事也不遠了。


    “冰越!”


    隨著這一聲喊,廳里的人和廳外的人都僵硬地愣直了身子。


    謝慕馳抬起一半的腳將落未落,定定地跨在門檻之上。


    不是冰越!


    站在廳內的那個白衣女子並不是冰越!


    可能是慕藍的嗓門太大,那句“貌比嫦娥,美若天仙”讓眼前的女子漲紅了臉,然而在見到謝慕馳的瞬間,那張臉又迅速地蒼白了下去。


    “謝公子。”雖然場面又冷又尷尬,習玉臻還是硬著頭皮喚了一聲。


    這一聲終于讓謝慕馳抬起的腳緩緩落了下來。


    “習小姐,請坐。”眼前的習玉臻亦非一年前的習玉臻。一年前,她綾羅彩繡,珠環玉繞,而一年之後,她渾身素縞,不著脂粉,容顏憔悴,不復昔日之光彩。


    他心頭一震,遙想起當年站在習府門前,含笑俯視著他的華衣少女,一絲黯然橫過臉頰。


    一直繃緊的神色稍稍緩了幾分。


    “未知小姐此番前來京城,所為何事?”


    玉臻張了張嘴,似是陡然之間不知從何說起,猶豫再三,才苦苦一笑,道︰“玉臻知道,謝公子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原諒我,也不想見到我。但是,有一件事,對你對我都很重要,你非知道不可。”


    雖然習玉臻說得很急,但謝慕馳的神色依然還是淡淡的。


    現如今,對于他來說,沒有什麼事是比尋找起死回生藥更重要的了。


    玉臻見他不為所動,急切間往前邁了幾步,一直走到他面前,“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我是因為冰越”


    “習小姐,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了,不必再提。”他突兀地打斷她。


    “你不想听到她的名字?”玉臻淒然一笑,“其實,我比你更不願意提到她。那是一個多麼陰狠又狡猾的人,我好恨好恨”她握拳,眼里迸射出怨恨的戾芒。


    “習玉臻!”饒是謝慕馳涵養再好,也不由得動了怒。


    “你說,在你的眼里,只記得她的壞脾氣,可是她究竟有多壞,你真的知道嗎?”玉臻無視他的怒容,又跨前一步。


    謝慕馳一甩袖,背過身去。面對大門,雙腳卻遲疑著沒有跨出去。


    “你也很奇怪,我為什麼會這樣說對不對?雖然你不能允許別人在背後詆毀他,可是你也很想知道真相對不對?”玉臻低頭,單手拉起自個兒身上素白的衣袖,嘴角牽起嘲弄的笑容,“你因為她而恨我怨我,我因為她而自傷自責,可笑的是她卻並沒有死,不僅沒有死,還變得強大、狠毒,她不止殺死了城主,殺死我爹,連教主她也不肯放過”


    她沒有死!


    冰越沒有死!


    這消息,太震撼,宛如晴天霹靂,生生砸在他的頭頂!


    他感覺一陣暈眩,心頭百般滋味,莫辨悲喜。


    謝慕馳霍地轉身,“冰越在哪里?她現在在哪里?”


    他只記得這一句,冰越並沒有死。至于習玉臻後面說了些什麼,他完全沒有听進去。


    玉臻亦激動起來,大聲嚷︰“她自然是在靈山,現在,她已是靈山之主,教主被她打下地底深淵,靈山上的數百教眾無一幸免。她甚至下了屠城令,要殺光密邏城里所有的神教信徒!”


    謝慕馳皺眉,沒有說話。


    玉臻冷笑,有些歇斯底里,“你們靖安王府,不是總標榜以社稷安危為己任嗎?如今,不只是密邏城面臨滅城之禍,就連整個西荒,信奉侍天神教的教徒有多少?你是親眼見過的,若真要殺起來,皇上能夠不聞不問嗎?”


    “當年教主醍摩屠殺陰宗教徒,手段一樣殘忍。”


    玉臻驚訝地瞪大了眼楮,有些不可置信,疲倦的雙眸里緩緩淌瀉出憂傷和憤怒,她咬住下唇,卻止不住聲音里的顫抖︰“我沒有想到,原來你是這樣的一個人。今日,算我白來一趟,是我高估了你,也高估了靖安王府。”


    “我是我,靖安王府是靖安王府,醍摩是醍摩,冰越是冰越,我的決定不代表靖安王府的立場,同樣的,冰越做錯了,也並不代表醍摩就是對的。我只是就事論事。”謝慕馳緩緩舒出一口氣來,那張布滿風霜的臉龐忽然展露出堅毅的容色,目光倏然變得鋒銳起來。


    玉臻在他端肅的注視之下,微微垂下眼睫。


    心頭一片澀然。


    這一刻,時光倒轉,那個身著白衣,風塵僕僕地站在習府門前的少年,又回來了。


    然而,她卻再也回不去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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