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島之春  第十二章
作者:亦舒
    他已會扶著家具逐步走,跌倒爬起,毫不氣餒,所有台椅上都有他小小髒手印。


    他是祖父瑰寶。


    許惠願帶他逛公園,四處驕傲介紹︰“我孫兒,”臉上發出亮光,“背床前明月光給大家听。”


    幼兒會笑嘻嘻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大家想到果然已經背井離鄉,不禁黯然,繼而鼓掌稱好。


    佳兒得到極多獎賞。


    一日,許惠願幫孫兒拼玩具火車軌,累了,斟杯白蘭地,坐在安樂椅上喝。


    保姆欲帶走佳兒,他說︰“不,讓他陪著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兒轉過頭來,看著祖父,走到他身邊,伏在他膝上。


    許惠願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頭頂。


    “你爸幼時我忙著工作,沒與他相處,家真小時候想必與你一般可愛,我只覺他老在母親懷中,七八歲仍然幼稚。”


    幼兒仰起頭,凝望祖父。


    “你這雙眼楮似你二伯伯。”


    幼兒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許惠願輕輕對小孩申訴︰“是我的錯嗎,由我帶他進赫昔遜,如果沒有我,他會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語。


    許惠願垂下白頭。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心事。


    小小佳兒忽然抬頭對祖父說︰“不,不錯。”


    “我沒有錯?”


    他愕然。


    小佳兒搖搖頭,“不錯。”


    許惠願落淚,“家英,可是你借佳兒與我說話?”


    佳兒輕輕答︰“不錯。”


    “呵,”許惠願忽然釋然,他不住點頭,“你原諒了父親,你沒有怪我。”


    小佳兒伏在他膝上,十分親熱。


    許惠願笑了,酒杯在這時落在地上,滾到一邊。


    稍後許太太午寢起來,走到樓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問︰“佳兒呢?”


    “與許先生在房玩火車。”


    許太太走近房,看到丈夫在安樂椅上盹著,孫兒坐地上看火車。


    小火車沿軌道行走,叮叮聲作響,非常有趣。


    許太太順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蓋。


    她一邊嘀咕,“怕你著涼。”


    忽然她察覺到異樣。


    她走得更近一點,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


    “惠願。”


    沒有回應。


    許太太出乎意料地鎮靜,她高聲叫保姆。


    保姆奔進來。


    “打電話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許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並把醫生也叫來。


    許太太做到丈夫身邊。


    佳兒叫她,她緊緊摟著孫兒。


    “只得你一人送走爺爺?”


    佳兒點點頭。


    許太太流下淚來,“惠願,你走好了。”


    大門一聲推開,許家真搶進來,在玄關不知叫什麼跘了一下,直僕倒在地,他一聲不響爬起,踉蹌奔進房。


    他把母親及兒子輕輕帶出房,叫保姆看住他們。


    昆生也回來了。


    她蹲下看視許氏,一聲不響,輕輕用毯子遮住老人身體。


    家真震驚,“怎麼會,早上我去上班時他還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覺有股力量傳入他體內,他顫抖雙手漸漸平靜。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跡,他那一跤摔破了額角。


    救護車已駛至門口。


    區醫生沖進來。


    救護人員一語不發,只管辦事,片刻已把許先生帶走。


    昆生說︰“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媽媽。”


    他們走了,家真主動斟了兩杯酒拎上樓去。


    只見佳兒已在祖母懷中沉沉睡去,保姆接過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遞給母親。


    許太太喝盡一杯,低頭不語。


    家真苦澀無言。


    許太太說︰“他不寂寞,他有家華家英作伴,有什麼誤會,如今也可以說清楚了。”


    家真不出聲。


    “我有你,家真,我應當慶幸。”


    家真握緊母親雙手。


    “家真,”許太太吩咐︰“把你大哥與二哥搬到他們父親一起吧。”


    家真說是。


    片刻周阿姨來了。


    她真是善心人,捧著一盆人那樣高的大紅花,“看我在園圃找到什麼。”若無其事那樣,在屋里打轉,陪伴事主。


    周阿姨朝家真是一個眼色,叫他去辦事。


    家真與昆生在醫院會合。


    昆生輕輕對丈夫說︰“是心髒自然衰竭,完全沒有痛苦,像忽然睡著,致使不再醒來。”


    家真看著妻子,不知說什麼才好,張開嘴,又合攏。


    “我明白你心情,請節哀順變,生老病死是人類不變命運,我們仍需好好生活。”


    半晌家真說︰“我需回蓉島處理一些事。”


    “我陪你。”


    “不,你陪媽媽及佳兒。”


    “也好。”


    昆生卻派周志強與他同行。


    志強只說到蓉島看視電子科技發展︰“听說與香港新加坡鼎足而三,不容忽視。”


    一下飛機,瞠目結舌。


    “美人,每個女子都是美人。”


    電子公司派出的女將自接待員到工程師都是漂亮女生︰一頭烏發,蜜色皮膚,談吐溫文,又具真才實學,且勤工好學。


    志強懊惱︰“我為什麼不早來蓉島?”


    家真只是笑。


    辦妥了事,他去找鐘斯。


    按著原址找去,問伙計︰“鐘斯在嗎?”


    立刻有人去打電話。


    另一個伙計招呼許家真坐下,“他在分店,立刻過來。”


    分店?呵,情況大好。


    穿著制服外表整潔的伙計笑嘻嘻,“我們共三家分店,老板每朝每家巡視過後才會來這里。”


    家真發愣。


    鐘斯終于發奮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貴的白人生父前來打救,他自己站了起來,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棄。


    家真感動。


    伙計給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過,有這麼一個熱鬧,回來找他,一定是許先生,喝藍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點頭。


    有人大力推開玻璃門進來,“家真。”


    家真抬頭,他淚盈于睫,眼前的鐘斯穿白襯衫卡其褲,剪短頭發,驟眼看像煞當年小學同學,他站起來緊緊握住他手。


    鐘斯裝上義肢,門牙也已經修補,精神奕奕。


    家真問︰“為什麼不同我聯絡?”


    他搔著頭,“我想做好些才給你驚喜。”


    “我的確代你歡喜。”


    他們兩個不住拍打對方背脊。


    然後坐下敘舊。


    “家真,我听說了。”


    家真默不作聲。


    “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受。”


    家真第一次說出感受︰“仿佛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願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鐘斯微微牽動嘴角,“我曾有同樣感受。”


    “生活真殘酷。”


    鐘斯答︰“但是,也有一絲陽光,昆生與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頑皮。”


    “家真,像你。”


    “我幼時挺斯文。”


    鐘斯大笑,“那麼文雅的人怎會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來。


    他問鐘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這時,有人在後邊搭腔︰“鐘斯,蒸氣牛女乃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來修。”


    家真看過去,只見櫃台後站著一個年輕標致女郎︰杏眼,腫嘴,褐色皮膚,似笑非笑親昵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鐘斯女友。


    家真笑著問︰“這位是——”


    “伊斯帖,過來見我老友許家真。”


    伊斯帖走出來,“家真,鐘斯一直說起你,你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不敢當。”


    女郎穿著蠟染沙龍,體態修長,家真看著她,心中想起一個人。


    家真吸口氣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鐘斯才有今日。”


    “家真,鐘斯沒說你這樣會講話。”


    “幾時你倆來加州,我招呼你們。”


    鐘斯答︰“蓉島是我的家,不會久離,度假卻沒問題。”


    他終于找到了他的家。


    “生意好吧。”


    “伊斯帖,把帳簿取出,家真可是大股東。”


    家真按住他,“我那份,分給伙計當獎金好了。”


    伊斯帖詫異,“家真你真慷慨,鐘斯可是錙銖必計。”


    家真立刻說︰“他不同,他是掌櫃,必須認真。”


    三人一齊笑起來。


    家真對鐘斯說︰“這下子,我對你可放下了心。”


    鐘斯眼楮紅紅。


    稍後,他需往健康中心作物理治療,家真願意陪他。


    鐘斯猜想家真還有話說,但是一路上只見他目光瀏覽風景,不發一言。


    鐘斯說︰“療程需要三十分鐘。”


    “我等你。”


    “家真,你有心事?”


    家真微笑,“我只想爭取與你相處時間。”


    鐘斯點頭,“你可參觀健康中心。”


    看護笑說︰“我們新建康復暖水泳池,數一數二先進。”


    家真緩步走到泳池那一頭,只看見十來個孩子正在池中嬉戲。


    他含蓄站在柱後觀看,發覺不少是土著孩童,從前,這種高尚康樂中心,難見土著,時勢的確是不一樣了。


    再留神,家真不禁呀地一聲,原來是一群傷殘兒童呢,四肢都有殘缺,但教練卻一視同仁,用愛心耐心鼓勵他們運動心身。


    家真感動。


    凝神間忽然見一個女子自池底鑽出,手握紅色圓圈標志,原來她在教兒童潛泳。


    呵,家真認得她。


    她正是他心頭上永恆的一顆明星。


    原來她在這里做義工。


    敝不得家真無故跟了來,像是一早知道可以一償心願。


    出水芙蓉般的她躍出水面,艷色不減,大眼透露晶光,盡情的笑臉,雪白牙齒,水珠自臉上肩上滑落,宛如當年般亮麗。


    剎那間她似覺有人偷窺,轉過頭來,看到柱邊。


    家真微笑。


    這次,他想,我躲得很好,這次,你肯定看不到我。


    丙然,她見沒有人,便專心繼續教孩子們潛泳。


    許家真看得心滿意足,直到她令孩子們上岸。


    他雙腿已站得酸軟。


    但是心中一點遺憾也沒有。


    他回到樓上,鐘斯讓他看新裝置的假手。


    家真檢查過說︰“回去我替你做一具更好的電子前臂連感應手指。”


    他緊緊擁抱他的好兄弟。


    他們沒有血脈關系,可是感情只有更加深厚。


    “咦,”鐘斯留意到,“你的心事消失了。”


    “是嗎?”


    他倆離開康復中心。


    第二天家真就走了。


    昆生來接他飛機。


    她接過他手中最寶貴的行李,輕輕說︰“父子終于可在一起了。”


    家真無言。


    他們許家對蓉島再也沒有牽掛。


    回到家,嘉爾站在門前等他,小小人兒,一見父親立刻打心底笑出來。


    家真心酸,他能不好好做人嗎。


    他抱起孩子。


    “媽媽呢。”


    “這兩天喝得比較多,正午睡。”


    “她始終戒不月兌。”


    昆生隔一會才說︰“一個已屆六十的太太,沒有嗜好,又傷透了心,閑時喝兩杯,又怎好阻止。”


    家真說︰“有時,真的想做好人,必需要殘忍。”


    “你來做這大好人吧。”


    “我也做不出,我倆是糊涂一對。”


    生活重新上軌道,家真聯同周氏兄弟及昆生在實驗室做機械人臂。


    實驗成熟,立刻有醫護人員聞風而至,要求參觀。


    那輕巧的半截義肢一看就知道精工用愛心做成,全靠人手,一絲不苟,靈活指尖可辨認冷熱。


    院方驚嘆,希望在醫學雜志發表報告。


    “小小實驗室憑年輕人干勁好奇在短短六年間研發三十余種產品,專利權出售全球,堪稱奇跡。”評論文字這樣說。


    周阿姨同昆生抱怨︰“有無適齡華裔女友,介紹給志強他們認識。”


    “他們不喜醫生。”


    “快到三十,由我作主,不好也得好,幫幫忙。”


    昆生笑起來。


    “見女生得剪頭發剃須換新鮮衣服。”


    周阿姨說︰“包我身上。”


    周末,在許宅舉行泳池聚會。


    周氏兄弟一到場邊開始吃,一邊絮絮與家真談到實驗室認識種種,對換上泳衣走來走去的妙齡女視若無睹。


    昆生走過來,“那穿電光紫泳衣的女孩很漂亮。”


    志強嗤一聲笑,“今日年輕女子,多數想找長期飯票,或是申請一本護照,有幾個像祝昆生︰聰敏才智,又為家庭效力。”


    “唷,好話誰不愛听,你們想怎樣?”


    “每個周末請我們來大吃大喝。”


    那天他倆吃飽了,躺在池邊曬太陽,不知怎地睡著,且扯鼻鼾,氣得周阿姨頓足。


    女郎們嬉戲,鶯聲嚦嚦,玩得十分高興,可是,誰也沒對誰一見鐘情。


    家真丟下客人找母親聊天。


    “媽,媽。”


    “這里。”


    許太太坐在房里,木格子窗簾外就是泳池,她微微笑听著外邊的戲語聲。


    “好久沒有這樣熱鬧。”


    “可不是。”


    “從前在蓉島,替你們開生日會,也是一般高興。”


    “媽媽好記性。”


    “家真,今日是家華生日,他若在人世,今年已經四十。”


    家真黯然說︰“今日當是與家華慶祝吧。”


    “昆生細心,家里事她全知道,又從來不宣諸于口,真賢淑。”


    家真笑笑︰“有時脾氣也很僵。”


    這時佳兒咚咚咚走進來,“爸爸在這里。”


    他卻伏到祖母膝上吃手指。


    許太太把手放在孫兒背上。


    她輕輕說︰“真像昨天似,替你們辦十歲生日會,家華要一只原子粒收音機,家英要一只計算機,你,你要一套大英百科詮釋,至今還保存在架上。”


    家真不語。


    “家真。”


    家真過去蹲下。


    母親的手輕輕撫模他的面孔,“媽媽有家真。”


    家真惻然。


    佳兒忽然用手繞住祖母脖子,“祖母還有佳兒。”


    許太太笑出眼淚來。


    這時保姆接了孩子出去午睡。


    “佳兒九月要上幼稚園了。”


    許太太像是有點累,可是仍然不住喝著手上的酒。


    “媽媽酒量越來越好。”


    “我去醫院做義工那兩日不喝。”


    “那不如天天去。”


    許太太只是笑,似有許多話想說,但又不想口出悲言。


    外邊有人叫許家真。


    家真說︰“好像是志強,我出去看看。”


    許太太點點頭,又陷入沉思,側著頭,像是回到蓉島,像是听見大兒二兒笑語。


    原來他們找家真听長途電話。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蓉島之春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亦舒本人的观点,与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均不负任何责任。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s://www.cbzy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