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強小奴  第二章
作者:香綾
    大有來頭哦,這家伙想必是這里的總管,或帳房什麼的。胡子留那麼長,除了一雙炯炯凜然的黑瞳,和如鞭橫掃的濃眉,壓根看不清他五官的模樣,只依稀覺得,他大概老大不小了。


    柳雩妮擔心那小表頭惡人搶著告狀,趕緊先出口為強。“這位大叔你來得正好,你來評評理,世上就有這麼糟糕的小孩,一點禮貌規矩也不懂,三更半夜不睡覺,竟拿著石塊來砸人家的窗子,且當眾扯謊,滿口胡言,還仗著她老子有權有勢,對咱們底下人頤指氣使亂栽贓,這種小孩簡直就是——”


    “爹,她胡說,根本不是這樣!”李柔打斷她的話大聲嚷道。


    “敢做不敢當,算什麼千金小姐?”等等,她叫他爹,那他不就是……完了,這下慘得更徹底了。


    “爹,你听我說。”


    李豫沒等她說完,即揮手制止她。“柳雩妮?”他問,犀利的星芒徐徐移至柳雩妮臉龐,鎖定她的眼臉。


    “是的。”他冷冽的目光令她胸口莫名地悸動了下,冷汗迅速凝聚額心。這不會又是一個仗勢欺人的壞家伙吧。


    月兒娘娘快將西垂,折騰大半夜,她困得眼皮千斤重,偏叫這千金野丫頭給害得在這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場面在霎時變得頗為尷尬,眾人不約而同地屏氣凝神,十幾雙眼楮全盯著柳雩妮看。


    她會得到什麼懲罰呢?家法伺候?掃地出門?還是貶到茅房清理臭蟲?


    盡避前途未卜,但可以確定的是她的丫環之路大概不會走得太平順。


    “你打我的女兒?”他又問,口氣中還好並沒有太嗆的火藥味。


    “是的,因為她欠揍嘛。”呸呸呸,牙尖嘴利在這時候絕討不了便宜。有其女必有其父,從這壞千金的言行舉止可窺出她老子的人品肯定好不到哪里去,還是步步為營的好。“不,我的意思是,很抱歉,是……我的錯。”


    “從小到大沒人打過她。”他遣辭用字非常簡明扼要,完全針對重點。


    柳雩妮生硬地點點頭,很想講句比較中听的話,但一向倔脾氣的她,回答的卻是,“看得出來。”


    這位“大老爺”出乎意外地詫然淺笑,這一笑柳雩妮才發現他胡髭下的薄唇延展出極好看的弧形,沉郁的臉龐陡然有飛揚的神采。


    “如果我把她交給你,你能盡心盡力服侍她,並且讓她成為一個,”李豫一頓,顯然在思忖一個較為妥當的措辭。“好女孩?”


    這下不僅柳雩妮怔愣,連同趙嬤嬤他們都是一陣愕然。


    “您老客氣了,我自認斤兩不足,難當大任,還是另外再派個工作給我吧。”狗改不了吃屎,她不是對自己沒信心,而是打心里瞧不起這位橫眉豎目,從腦袋瓜子壞到腳指頭去的小表。


    “老爺,此事的確需要再商議。”趙嬤嬤道︰“柳雩妮畢竟出身貧寒,恐怕也識不了多少文墨,把小姐交給她,老奴擔心將適得其反。”


    嘿!看不起人哦。她雖是家道中落,更有一個沒出息透頂的哥哥,但這並不表示她就孔孟不理,老莊不認呀。


    “無妨,讀識字方面,可以再幫柔兒請位私塾。至于柳雩妮除了擔任她的貼身丫環,亦是她的伴讀。”李豫對柳雩妮似乎頗有好感。“你念過?”


    “你是指論語、孟子、春秋、楚辭、爾雅、周禮、說文解字,還是尚要義、古汪十三經、毛詩訓詁傳和舊雨樓漢石經殘石記……”


    “哇!”眾人同時低呼,並且立刻調整態度,用十二萬分的敬意重新打量她。


    其實她也沒有那麼厲害啦,基本上,那些只有皮她認得,至于內容就老死不相往來了。


    “很好,以後柔兒就交給你。”


    “爹爹要她教我讀寫字?”李柔口氣中滿滿的不屑和不情願。


    “不高興?”李豫問的語氣很輕很柔,她卻不敢再多置一詞。


    見他就要走了,柳雩妮忙問︰“抱歉,我還不知道您貴姓大名。”弄清楚這兒是龍潭或是虎穴,往後萬一苗頭不對,才知道該怎樣寬地逃生。


    “李豫。”話聲甫落人已轉身離去。


    “喂,你……”傲慢的家伙,有錢就了不起嗎?好像多說一句話就會貶低他的身份一樣。嗟!


    而堂堂一幫之主怎會出一個這麼沒教養的女兒!柳雩妮非常小人地斷言,這篤定是歹竹出好筍下的變種產物。


    “好了,都去睡了吧。”趙嬤嬤一聲令下,其他人便魚貫離去。


    走得比較慢、心腸比較善良的僕婦們,紛紛回頭朝她投以同情的眼光。


    “明兒寅時一過,你就得到我房里來伺候我更衣盥洗。”李柔囂張地叮嚀柳雩妮。


    “嗯?”她不是讓李老爺破格升級為師字輩了嗎?


    “不必驚訝,除了教我讀認字之外,你仍是我的丫環,仍得供我使喚,為我做牛做馬。明兒見了,虎姑婆。”


    呆立在長廊上的柳雩妮終于明白,為什麼李家已經有這麼多奴僕了,卻還要另行雇請一名丫環回來。這小妮子十成十是幽冥地府的魔女來投胎的。


    ***


    翌日清早,晨雞初初報曉,柳雩妮立即從床上躍了起來,張眼一看,登時愣住!正是夢中驚坐起,不知身是客。甩甩頭,把迷失在黑甜夢鄉的神智拎回來,才頓悟從昨兒起她已經從賣餅女受迫為小丫環了。


    窗外一片陽光燦爛,難得的好日子,可,一想到要去面對那個小魔女,她的心情就好不起來。


    隨便梳洗完畢,從枕頭底下模出她隨身攜帶的“吃飯家伙”就準備上工去了。橫豎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就算天要亡她,也圖個早死早超生。


    推開房門,她陡地被眼前的美景攝去所有的知覺。臥房外精雕花鳥的長廊,綿延至遠處落英花海的盡頭,四周遍植的林木、百卉,爭奇斗艷,令人目不暇給,在狹隘迤邐的碎石小徑上,晨曦不斷從夾道酡紅的白樺樹葉隙間灑落下來,撫弄她柔女敕水漾的嫣頰。


    昨夜來的時候天色已晚,她又忙著和小表頭起爭執,完全沒留意到這兒竟有如斯的美景。


    怔立在錦繡繁花中,她幾乎差點忘了,自己是被賣來做苦工抵債的。


    蹲在蓮花池畔,用一只大網撈水中殘葉的張大姐告訴她,李柔的寢房就在西廂的第一間樓宇。


    她邊欣賞這難得的景致,邊注意兩旁造形典雅的水榭樓台,總算來到小魔女不同凡響的“魔窟”——沒花、沒樹、沒草?僅有的兩只盆栽也已躺在盆底奄奄一息。


    老天!她是來自苗疆的毒蠍子,會自動散發毒氣,蹂躪眾生嗎?


    柳雩妮一方面驚嘆李柔為惡的功力深厚,一方面安慰自己不要過分擔心,這小魔女壞歸壞,畢竟年歲尚小,加上一腦子漿糊,想斗智玩手段,恐怕還不是她的對手。


    深吸一口氣,她擺出一副有教無類,至高無上的神聖面孔,拾階走上樓宇。


    “嗨,你來了?”木門在她剛要舉手敲下時霍地開啟,一名小丫頭怯生生的要她先在門外等一會兒。“我去稟告小姐該起床了。”


    “什麼?”豈有此理!要她一大早來,自己卻窩在被子里睡大頭覺。不長進的東西!“或者,我先去見老爺,問他該教些什麼東西?”


    “不用了,老爺很忙的,連小姐想見他一面都很難。”


    “哦。”那麼忙還能抽空生小孩,生了小孩又不肯多付出點時間給予關愛,這種父親簡直要不得。


    “那夫人呢?”跟她談談也行。


    “噓!”小丫頭見鬼似的趕忙捂住她的嘴。“在咱們府里不準提"夫人"這兩個字。”


    “為什麼?”


    “因為沒有嘛。”


    “沒有?”沒有夫人就是沒有娘嘍?李柔難不成是石頭縫里蹦出來的?


    難怪她頑劣不堪,惡性深植,缺乏教導也缺乏關愛嘛。柳雩妮開始有點同情她了。


    “總之,以後你就會明白了。”小丫頭匆匆掩上房門,留柳雩妮傻立在石階上,無聊地為那兩株死相奇慘的花兒哀悼。


    “你現在可以進去了。”小丫頭探出頭來,原先可愛的笑容已被兩行新淌的淚水所取代。


    柳雩妮本想問她怎麼回事,未及開口已听見里頭大呼小叫,接著一只磁碗出其不意地飛了出來,僅差咫尺就擲中她的天靈蓋。


    小丫頭嚇得兩片薄唇直打哆嗦,眼楮驚恐不安地望著柳雩妮。


    “你先出去,我來就行了。”趕走小丫頭,她怒火填膺,雙掌一擊,緊握成拳,大步走入內堂。


    “怎麼到現在才進來?”


    一掀開低垂的紗縵,已見到正前方太師椅上坐沒坐相的壞小孩。


    “我在問你話。”李柔沒教養地劈頭就問。


    柳雩妮沒立即回應她,她注意到她手中拿著一只權充教鞭用的藤條,正有一下沒一下,很具示威性地在桌面彈呀彈。她端著三分訝然,七分鄙夷的目光瞅著她此生第一個,大概也將是最後一個門生。


    老實說,她長得滿清秀可人的,眉毛又彎又細,眼楮大而明亮,一方小口紅通通的,如果不是嘴角那抹惹人厭的傲氣,直一可算得上是一名小美女。


    長年在市集叫賣營生的她,見多了三教九流的奇異份子,也不免被眼前這半大不小,滿臉桀騖難馴的富家千金打敗。


    “喂,才一個晚上就變啞吧啦,柳雩妮?”李柔傲慢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非常不友善地走到她身旁。


    “混帳,這三個字是你叫的嗎?”反正她今後的命運已注定是兩腳踩在陰溝里,翻不了身了,隨便凶她兩句,出出鳥氣也好。“沒規矩!”


    “你說什麼?”李柔舉起教鞭,怒火騰騰地朝柳雩妮的面門揮過來。


    “想欺師滅祖?”沒想到,她手腳更快,鞭子沒來得及打上她的身,已被她搶在手心。


    要狠?哼,本姑女乃女乃在市集混跡逞凶時,你還在地上捉泥巴吃呢。柳雩妮迅速從靴子里抽出她用來切炊餅的小刀,赫地戳向一旁的茶幾。


    “你你你……你想干麼?”李柔驚慌地跌在圓凳上。這一向只有她凶別人的份,幾時見過這真槍真刀相威喝。


    “陪你玩兩招。”她抽出小刀,以長年分割炊餅的熟練手法,十分利落的在幾案上畫下一只棋盤,接著迅雷不及掩耳地割下李柔的袖擺,對分成四,四四一十六……共裁成兩堆三十二塊。一堆是三角形,一堆是四方形。


    “這……這是……”李柔見她糟踏了自己的寶貝衣服,本欲大大發作一下,但礙于她手中那把銳利短刀,卻連一句難听的話也不敢吭。


    “圍棋會吧?”


    李柔直著眼搖搖頭。“不會。”


    “象棋呢?”


    “也不會。”打出娘胎以來,她就忙著調皮搗蛋,府里的女乃娘、丫環見了她跟見了瘟疫沒兩樣,誰願意教她玩那東西。


    “西瓜棋會玩吧?”也不會?“五子棋呢?”看她默不出聲,柳雩妮不覺大嘆朽木難雕!“那你會什麼?”


    “呃,騎馬打仗、一二三木頭人、捉迷藏,還有……”她會的玩意兒可多呢。


    “就這些?”天!她不是朽木,乃糞土之牆是也。“多大年紀了你,八歲,九歲?這些年你都是怎麼混的?人家像你這般大小的孩子早就把千字文、三字經背得滾瓜爛熟了,不然至少也略懂琴棋畫,而你卻還在玩騎馬打仗那種幼稚的游戲?”大大劃下一個驚嘆號後,她收刀入鞘,插入靴底,扭頭就往外走。


    “站住!”李柔追上前,“你要去哪?”


    “去找你老子認錯賠罪,請他另外派給我一個比較輕松愉快的工作嘍,不然還留下來陪你飽食終日,浪費生命?”她不配當小魔女,充其量只是個千金笨小姐。


    “連你也認為我沒救了?”她語意里竟露出哀怨。


    “連我?你的意思是在之前已經有一大票人為你赴湯蹈火了?”她的心本來只涼了一半,現在差不多快冷成冰柱了。


    “二十六個,沒有一個教滿一個月,最短的只有三天。”李柔眨著天真的大眼,據實以告。


    柳雩妮倒抽一口氣上來,再狠狠的給它噴出來。“讓我來破紀錄如何?”


    “你願意留下來教我?”從昨兒遭她痛打一頓之後,李柔就對她另眼看待了。厭膩了奴婢們的低聲下氣,唯唯諾諾,柳雩妮的悍戾、勁辣,反倒讓她覺得新奇有趣。除此之外,她舉手投足間,無意中流露出的嫵媚風流也是吸引她的原因之一從沒想過一個人生氣的時候也可以這麼美麗好看。


    柳雩妮的確生得水靈秀致,圓燦的眼楮如秋月般皎潔澄澈,粉粉的臉蛋一生氣就飄來兩朵紅雲,襯得她白皙的肌膚益發嬌女敕可人。


    她將來也要像她一樣。李柔未泯的童心里,暗暗許下本年度最大的心願。


    “教你什麼?欺負善良、凌辱弱小、為非作歹?”柳雩妮嘲弄地揚起唇角,順便翻兩粒白眼讓她見識見識。“等第二十八個老師來的時候,你可以很自豪的告訴他,最快一個被你打敗的,僅僅維持了一個半時辰。再見。”


    “別走!”李柔慌張地堵住大門,“我爹他公務很忙,他不會見你的。”


    “那我就去找你娘。”


    “我沒有娘,我娘在我出生後不久就死了。”李柔的臉色倏然黯斂。


    對哦,她怎麼忘了小丫頭提過李府沒有夫人這檔子事。柳雩妮善良的心被沉篤地撞擊了一下,同情心又開始亂冒一通。


    她沉吟了會兒才道︰“好吧。要我教你可以,不過咱們可得把丑話說在前頭。第一、每日辰時一刻,到已時三刻為修課時間,你必須尊我為師,態度要恭謹,學習要認真,尤其不準攜帶違禁品到課堂上,例如這個。”她把藤條往她臉面一點,順勢丟到窗台外。“第二、對待府里佣僕要有節有制,不可以動輒打罵,務必使自己表現得像個大家閨秀。第三、去跟你爹說,我要求提高每月薪俸為三兩五十文錢。”


    “為什麼?”


    “因為工作內容艱巨,辛勞加倍,而且很可能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啊!”教這頑劣千金讀,簡直比化腐朽為神奇還要困難好幾倍。


    “不會的啦,其實我滿聰明的,不信你教教看就知道了。”指著幾上的棋盤,李柔躍躍欲試。


    “大話誰不會說?”柳雩妮坐下來,把三角形布棋丟給她,道︰“我的耐心通常不會超過一刻鐘,所以你最好把握機會,否則就趕緊叫你那習慣用錢砸死人的爹,再去找第二十八個教師。”


    “沒問題。”李柔無邪地一笑,“我是說我很快就學會的,至于我爹,他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人。相信我,我爹是全天下最好的人,不知有多少人想盡辦法要把女兒嫁給他呢。”


    “胡說八道,你爹年紀多大一把了,還肖想娶老婆?”她是很想找個人來愛,但前提必須是少年裘馬,屐履風流。


    “二十八不算老吧?”


    “他!他才二十有八?”騙鬼!


    ***


    忙忙碌碌,總算混完了第一天,柳雩妮累得晚膳只胡亂扒了一兩口就回到房里窩著。


    “雩妮,雩妮,”是趙嬤嬤的聲音。


    “進來,門沒鎖。”她翻了一個身,了無起床的意思,臉孔仍深深地埋在柔軟的枕頭里。


    “有這麼累嗎?”趙嬤嬤笑著擰了她一把。“起來,看看這個,包你疲勞頓除,而且立刻精神抖擻。”


    “別逗我了。”她懶懶地只挑起一邊眼皮,觀向趙嬤嬤和她手里的一個……大紅荷包!“那是……”


    “老爺給你的獎勵,足足有一百兩吶,是你四年多的薪晌。”


    “沒騙我?”她馬上支起身子,打開荷包袋口,一古腦地把銀子全部灑在床上,數一數,果然是一百兩。


    “老爺對你這麼好,今後你更要盡心盡力為他和小姐效勞。”趙嬤嬤道。


    柳雩妮的小腦袋里想的可完全不是愚忠愚孝那回事,有了這筆錢,她干麼還要留在這里,大可選蚌月黑風高的晚上逃之夭夭。


    “雩妮,在發什愣?”趙嬤嬤頂了她一下。


    “沒事,我是想我們當初不是講好,只做三年?”三年後她就是二十歲的老姑娘了,得趕緊找個好婆家解決自己的終身大事才是正題。


    “放心,老爺和小姐會想辦法留住你的。”趙嬤嬤意味深長地望著她。“我不曉得你是用什麼法子鎮住小姐,但,能和小姐關在房里兩個時辰,沒出任何亂子,你可是絕無僅有的第一人,我們都佩服你。”她的態度和昨日夜里的凶怒暴斥,明顯有了很大的改變。


    “不敢當。”幸好大伙不知道,她是抄著刀子恫赫加威脅,才逼得李柔就範的。


    捧著沉甸甸的荷包,她欣喜又忐忑地目送趙嬤嬤掩門離去的背影,心中立即盤算,什麼時候逃離才是最佳時機。


    ***


    第二天,柳雩妮把夜半潛逃所需要的一干用品,全部準備齊全,一顆心七上八下,表面仍努力維持鎮定的等待著最佳時刻到來。


    今兒月朦朧鳥朦朧,最適合做些見不得人的事了,呃,呸呸呸!什麼見不得人,更正一下,應該是不想讓人看見的事。


    選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李府上上下下絕對料想不到,她前手才拿了錢,後腿就開溜。該承擔這所有責任的是她那沒出息的老哥,人家爹娘賣女兒,縱使再不甘心,念在生養之恩大如天,也只得認了,但哥哥賣妹妹,就真是天理不容了。


    柳雩妮換上一套輕便外出服,用一大塊布巾把一百兩銀子結結實實地里在里面,連同少許家當、衣物一起綁到肩背上。


    謗據市集里說先生描述,暗夜潛行,一定要躡手躡足,左顧右盼,走五步停一次,確定沒有人跟蹤,也沒被人瞧見才行。


    問題是這樣走會累死人,因為李家宅院地廣林密,光用跑的就得花上大半天才能到達正大門,以她這樣的速度,走到天亮大約剛好讓早起的家了逮個正著。


    放棄說先生那套不合用的夜行規矩,她改以小跑步來到後院一處較矮的牆垣下,從一旁草叢中取出預藏的板凳,試了幾下終于攀到了牆面。


    原本以為爬牆是很容易的事,沒想到它不但需要技巧,更需要體力。幾乎耗盡所有精力,總算讓整個身子統統橫陳上牆,她才發現另一個更驚險的問題猶在後頭。


    方才有矮凳當踏腳石,現在她要用什麼方式從這兒跳到地面上呢?


    底下黑黝黝一片,萬一一個失足頭先朝下墜地,她就要曝尸異鄉了。柳雩妮顫巍巍地立在牆頭提心吊膽地東張西望,希望找個可以墊腳,順牆而下的地方。


    陡地,她瞟見前方左側十余尺處,有一棟小樓臨牆而立,小樓的屋頂正好和牆面差不多高矮,她只要先攀到那樓頂,再沿著梁柱往下滑,即可平安“著陸”。蒼天保佑,總算讓她找到一條生路。


    ***


    李豫慣常喜歡站在長恨樓遠眺西湖的景致。長恨樓原本叫吟風樓,當年他和水靈珊經常在這兒吟風弄月,相愛纏綿。自她仙逝以後,吟風樓便成了長恨樓,僅供他憑吊喟嘆,再無昔日的歡愉暢懷。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子夜的星辰在眨著倦眼,他孤寂地臨風佇立在天地中,背後石幾上的碧螺春已然冷涼。


    八年來,他在杭州的日子,一貫地風疾雨驟,擾攘不安。然而,心境卻依然平靜如不生波瀾的湖水。


    年僅二十八歲,他是否過早看破紅塵?抑或他仍在等候另一次石破天驚的戀情?


    “誰?”忽听得褚紅屋瓦上傳來聲響,他靈敏地沉著嗓子低喝。


    “我……”趴在屋頂上的柳雩妮被他大聲一吼,重心不穩地踩落一塊瓦片,身子立時跟著下滑,千鈞一發地跌入李豫堅硬如石的懷中。“對不起,我,我不是故意的。”她驚魂未定地連聲道歉。


    笨拙地從他臂彎里掙扎而出,偏又不留神地打翻石幾上的磁壺和杯盤,弄得茶水濺濕一地。


    “你最好有個合理的解釋。”李豫放開她時還不屑地甩了兩下袖子。


    “老、老、老、老爺……”沒出息,一緊張她就莫名其妙變得口吃。


    “一個"老"字已經很讓人不舒服了,你居然敢四個老字連著喊,罪加一等。”他似笑非笑地嚇唬她。


    嚇!這也錯?真是欲加之罪。


    柳雩妮急急穩定心神,將不慎垂掛到胸前的包袱挪回背後,以免被他人贓俱獲。


    “我在等你的解釋呢。”李豫面冷,語調更冷。


    據說女人在遇到危難時,惟有好好利用自己的色相,不知這招對他有沒有用?


    柳雩妮倒抽一口涼氣,用狹長的鳳眼斜斜睨向他,然後凝出一抹自認美艷的嬌態,緊接著……,人家根本沒在看她嘛。


    美色不管用,撒謊也許有點幫助。


    “是。我因為睡不著,又……沒地方去,看這兒烏漆抹黑,以為沒人,所以就……想過來唱唱故鄉的小曲兒,一解鄉愁。”明知這理由編得漏洞百出,且不合情理,但她已想不出更好的了。


    “寅夜之中,跑至屋頂唱曲子?”李豫倏然從地上拾起一根枯木,眼神微斂,“刷!”地朝她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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