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戀  第六章
作者:元玥
    熾烈的夏日,對上蒼巒疊翠,恐是見青山嫵媚,終究是發不了火的。盡避空氣的燙,在山野樹林里,也被蔭成一片的清冷涼爽。


    “翠峰山”上,一間簡陋的小屋,始終也是這般溫涼侃宜人的氣息。岳瑁的身子早已恢復,卻遲遲未動身返家。他不提,華容也不說,只靜靜地讀著他遞到她房間的詩文,嘴角淡淡地揚著笑。


    對華容而言,日子還是一樣的,只是煮飯的柴是他劈好的,洗米的水是他挑好的,偶爾回來晚時,菜飯己溫好放在桌上。


    上回見他衣服舊了,她將爹的衣服改給他穿,夾著一張她寫的詩。


    念不下,岳瑁從懷中掏出她寫的詩,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詩作,只是寫景詠懷,一如他寫給她的作品。


    傲然的雙唇,薄薄地勾成溫柔的笑意。


    他將小紙張揣入胸口,放下本,走到門口張望。


    華容已經下山一天了,不明白她怎麼還沒回來?


    這天氣燠熱的悶人,他擦著額頭,身上黏膩得緊,就是出不了汗。他來回踱步著,只覺心情更焦煩。沒食欲吃飯,沒心情念——很少見華容出去這麼久的,她今天不是特地早出門的嗎?


    又走到門口,眼巴巴地望著遠方,天暗得快,所有的形體都逐漸隱沒于闃黑之中,連雲也黑黑鴉鴉地聚著。這麼暗,她會不會看不清楚山路?岳瑁心里急著。


    彼不得這許多,先找人要緊,回頭點起燈籠,暈暈亮亮照著路,一盞火淡淡的隱人林野之中。


    天沉得迫人,壓緊了風,刮然不停。


    “容姑娘!”風里回蕩的是灼急的叫喚。


    他越是叫喚,天越是陰沉,樹越是猙獰,只有燭火明滅不息。


    再走下去就得過溪了,踏踩著溪水試試深淺,雖是冰冷濕滑,卻在膝蓋以下。他舉著燈籠,小心地過著溪,眼楮不時轉溜,怕錯過那清瘦的身影。


    溪水的脈動無情而冷冰,一激一蕩,一流一動都像是要把他往深處拉拔。呼嘯的風聲,伴著溪水陰冷的沉吟,是攝人心魂的曲調。


    陡然有些害怕,怕那清瘦的身影,會不會不小心叫河水給里卷走了?握緊燈籠的手,透出細細的汗。


    燭火明滅,一張俊臉陰晴不定。“容姑娘——”他扯開喉嚨大叫。


    一個恍惚的影子,逐漸清楚浮現。“岳公子!”溫潤的聲音躍動著驚喜。


    澄澈的春水,盈著柔光,點亮瞳眸的是黑夜中的燭光,那星亮閃爍的燈火,溫著她的心暖呼呼。


    至今仍有些不敢相信,暗夜狂風中會有盞不息的等待——為她!


    他笑了。“我來接你回家的。”放心地松了口氣。


    她也笑了。“嗯。”確定那溫暖的燭火,不是自己的幻影。


    耳地一道銀白割開天際,一聲轟然巨響炸開夜空。


    “啊!”破天的雷聲嚇得她跌僕在他的懷中,清瘦的身子不住哆嚷。


    他一驚,握著燈籠的手硬生生地僵住,另一手則頓住,不知往何安放。僕倒在懷中的身子埋得深軟,單薄的肩,顫動不休,連無意間逸出的幽香也顛搖飄蕩的厲害。


    手一柔,放了下來,輕輕地環住那瘦弱的背。“別怕!我在這兒。”


    溫熱的氣息抵著她耳根發熱。“啊——”她猛地抬頭,迎上深邃醺然的眼神。“對不起!”連忙將他推開,聲音細弱。


    她羞低著頭,倒轉身子避開那溫熱的身軀。來不及察覺到那昂然身軀下,狂跳的心音,腦中一片混亂。燭火熒照,一池春水邑亮,臉上紅潮泛濫,一顆心起伏轉落全不按著平時的律動,教她不知如何是好。


    “我什麼都不怕,就怕這打雷。”她絞弄著手,少有的不安,渾然不覺雨點打濕了自己,只知道臉上熱的難過。


    “下雨了。”他挨靠著她,聲音依舊溫柔,只有些干澀。


    “啊!”她竟到現在才感覺到滴落的濕冷,一個東西塞在她手中,回過神後才看清楚那是盞燈,燈照著他的身軀明明滅滅,這才看清楚他已月兌下外衣,只剩一件單薄的長衫,臉上也是透紅。


    斑舉著外衣,兩人被覆蓋在小小的天地里,雨下得陰陰冷冷,氣息卻是溫溫熱熱,而心跳,早已忘了速度。他昂首撐覆起外衣,她低頭舉著燈火,默默地走在一起,風雨作弄得緊,隆隆雷聲,嚇了她一跳,咻地一下又挨靠近他。


    不小心踫到那安穩的胸膛,她身子略震,宜勾勾盯住搖曳的燈火,只移開一點點和他的距離。“爹說……我出生時也是個打雷的日子,”這雷敲打著她心里不平靜,也敲出許多回憶中的雨夜。


    呼出那語氣的幽忽,他低頭。“嗯。”想把那瑟縮的身子攬靠進來,他貼近些距離,她有意無意地略作閃躲。


    不知道是那溫切的目光亂了方寸,還是驟然驚爆的雷聲,攝了心神,腳下一個濕滑,清瘦的身子順勢跌滑入溪水中,暈亮的燈火瞬間暗沉。


    他反應得快,雙手緊緊拉住她,拖出她的身子,力道過大,她整個人僕倒在他的懷中,四下一片闃黑陰濕,枕住她的身子,溫熱厚實,劇烈的心跳聲,清晰可讀,只是分不出來這心跳聲是她的還是他的。


    他回過神來,定下前驚的心魂,直到那淡幽的身子來的溫度,直到小屋出現在視線中,才輕輕地放了手。


    偷偷地將手握成拳,戀戀著方纔的余溫。


    “我去生火!”兩人同時月兌口。


    “嗯。”她笑著,總覺得目光燙人,不敢直視,流轉著眼波。


    兩人並肩走到柴房,七手八腳地生起火,柴有些受潮,嗆起-陣白煙。“咳!咳!”


    “你沒事吧?”他丟下柴火。


    “沒事。”撥弄著濃煙,火舌終于從灶中竄出。“火生起來了!”她笑著。


    溫暖的火光,照著兩張笑臉。“你的臉髒了。”她伸出手來,擦著他臉上的黑痕。


    “你還不是一樣。”他的袖子亦抹上她的臉。


    對上他的眼,她的手驀地僵住,別過身來,只覺臉上又沸煮開來,溫度升得太高了,空氣有些稀薄吧熱。


    火嘩嘩喇喇地響著,無視于已加快的心跳,一徑添著溫度。


    她掏出手巾。“你自己擦吧!”


    接過手巾,胡亂抹著臉。“謝謝。”身子後退了幾步,將手巾遞還給她。


    “不客氣!”她用眼角余光,看到另一張紅熱的臉。


    他攤開外衣,心不在焉地烤著。“這雨下得作弄人,一下又沒了。””是啊。”怪這天作弄得緊,亂了她的平靜。她把濕黏的衣服,拉近火光烘烤。“你衣服丟著,我明天再洗。”臉上依然是紅通通的。“你要不要靠近火堆一點,這樣衣服干得快,才不會受涼。”她小聲問著。


    “謝謝。”挪近身子,不敢挪得太近,以免冒出他克制不了的火光。


    “如果不是我回來的晚,也不會弄得你這麼狼狽,”她絞弄著衣服。


    他猛搖頭。“不會!”這是他第一次喜歡下雨天。“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才想起這問了一天的問題。


    她淺笑。“今天挑了好久,才買到好的紙張,原是要給你練字用的,誰知叫風給吹走了,拉都拉不回來。”亮晃晃的火照燦那抹笑。


    “不用客氣,我又沒幫你買回來。”偏垂著頭。“還害你濕了身呢!”不敢正視那讓她臉紅心跳的身軀。


    之後,兩人默默無語,只不知道怎麼回事,兩道身影越挨越近。大概是雨打得身上濕淋淋的,有些發冷,本能地向溫暖趨靠吧!


    “你先去洗澡吧!”听著水聲沸煮,兩人轉身月兌口,四目相對,同時揚起嘴角。


    “還是你先去吧,我在這兒烤著火就好了。”離開她的目光,可能比較容易讓體溫恢復正常。


    “嗯。”不多作堅持,她收拾好衣物,清洗干掙,濕著頭發出來,不好叫他等得太久。避開那股沐浴餅後的清香,他慌著進入浴室,怕惹起不該有的遐思,迅速地月兌了衣服,才發現——“啊!”


    “怎麼了?”她放下手邊的柴火。


    “我忘了把衣服帶進來。”幸好人在浴室里,沒讓她看到那窘紅的臉。


    “我去拿來。”她干著聲音。


    好不容易才幫他把衣服拿好,她的臉隱隱熱著。


    “衣服給拿來了。”想著和他僅隔一道單薄的木門,有些羞人。


    打開窄小的門縫,他接過干淨的衣物。“謝謝!”手也是抖著。


    傍過衣服後,她迅速轉身。


    “等等——”他叫住她。“給你!”霧著熱氣的門縫中遞出來只翠亮的王佩,剛才他一個人在里面把這王佩握得發燙。


    他的手緊緊捏著玉佩上的紅線,緊握的手脹成紅色,一如躲藏在門板後面的俊臉。“送給你。”怕她沒有听清楚。


    “給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聲音顫動。


    她伸手模著玉佩,光潤的玉佩溫熱池春水,邑潤著迷蒙的霧氣,水滴承受不住靶動的重量,溢出眼角,滑成圓潤的曲線,飽滿而盈亮。“這是我姐生前留給我的。”他聲音低柔——那麼柔的聲音燻蒸開一池春水騰起的霧氣。


    她清了清飽含水氣的聲音。“你要我幫你保管著,是嗎?”小心地問著。


    “嗯。”他點頭。“一輩子好嗎?”心快從胸口跳出。


    斷了線的珍珠,飛散成一片晶瑩燦爛,她握著玉佩,就是吐不出任何字。


    “好嗎?”浴室的熱氣都快消散了,浸在窄小的門縫中。


    她模著礙著水氣的王佩。“等你明年考上再說吧!”怕他只是一時讓雨淋昏了頭,怕那突來的幸福終是會煙消雲散。


    “把門關上吧,水要涼了。”還是松了手,只剩下手里的余溫。


    “嗯。”握回王佩,門緩緩關上。


    她看著門縫一點一點的消失,淡著笑容,輕移腳步回到自己的房間,步伐踏地輕緩,怕一不小心就把剛才的美夢踏碎。


    點著臘燭,拿起干淨的布,細細地擦著半濕的長發,手緩緩地凝住,美目睜睜地定在飄忽明滅的燭光里,呆坐在椅子上,任憑燭火閃爍,隱隱約約地和樹林里那團暈亮的火光交疊。


    胸口還溫著,想到他在林中……抱住了她,她的呼吸悶熱起來,臉部溫度上升。她不知道原來人的身子是這麼的溫暖,特別是在溫冷的夜里。


    但為什麼他會……“抱”她?他不知道,她對這個字很陌生的嗎?參什麼都教她,就沒教她這個字。


    手不自覺地撫上臉上那片焦黑,那是爹的遺憾。


    這胎記,她听過最惡毒的說法——長安城里有人說,那是上天對她的詛咒,她娘就是叫這詛咒給嚇死的那是她對長安的最後一個印象,之後爹就搬離那里。


    這麼多年,她早已是淡然處之了,這胎記是她的一部分。可那片焦不屬于碧綠剔透的玉佩,不屬于當空長照的一輪明月。


    是老天爺的一個玩笑,才會讓她迷跌在深邃的眼眸里,是她的作弄才會讓岳瑁以為……以為他可以無視于她臉上的猙獰。


    她嘆息,沉沉地嘆息,連澄澈的春水,都郁結在一起。


    突然討厭自己將事情看透的習慣,如果不是這樣,她會在幸福中沉醉得久一些,不會像現在,明明醒著卻還要戀著夢境。


    就像月亮一樣,他是個陰晴圓缺的凡人,隨著世人的眼光圓缺的。


    只為什麼他老讓她誤以為,他是一輪滿月,對于美五是無偏私的。


    無語問天,天也會多情嗎?


    “華姑娘、華姑娘——”她回神,這才注意到他敲著自己的門,敲得又急又緊。


    “怎麼了?”她開門,不明白一張俊臉,怎慌成這樣。連頭都還濕著呢!


    “我以為你怎麼了!”他睜睜地看著她,想確定她是不是有事。


    “我怎麼了?”她該怎麼了嗎?


    “打雷了……”怕她被雷聲嚇到,才趕來看她的,怎知叫了好幾聲門,她都不答應,還以為她……他的聲音低啞沉柔,卻是轟然巨響,壓得春水波濤洶涌,教她甘願沉淪了——為他,哪怕只是一場好夢。


    暗沉的天,密布的雲,壓閃著電光陣陣,她這才真的听到雷聲了!


    瑟縮著身子,她捂過耳朵,清楚地知道,往後即便無雷震怒,再也撼動不了心中最深、最柔軟的地方了!


    ☆☆☆


    酷暑燠熱,灼烈的日頭翻攪著紅塵熱浪滾滾,原就擾人的繁華城市,更顯得燥熱難安,因此登高望遠,尋幽探勝,便成為豪門貴冑清雅的活動。


    山不可無寺,有寺便不可無觀,于是乎道觀佛寺也就喧喧鬧鬧地佔據靈山福地,各領山頭,各霸一方。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靈山若無真仙,恰似大江少了皎龍,怎麼著就是翻不起浪。最近“翠峰山”就是因為來了個活神仙,才滾煮得沸沸騰騰。


    這活神仙,外號“求真客”,傳言中他出生于東漢末年,拜得張天師為尊,精修道法奧妙,超月兌生死界外。平素他雲游四方,居無定所,听說這次他專程到“翠峰山”是為尋找一個繼承衣缽的人。


    所以三江五岳、五湖四海、東南西北、求真者、求仙者、求名者、求利者、求人間富貴、求長生不老者全攪和在“翠峰山”,熱熱鬧鬧啊!


    一陣馬鳴,又擾了這里的清靜。


    馬上坐著一名華服公子,相貌清秀,倨傲的神色露出幾分疲態,他擦著汗嘴上咕嚷著︰“要不是爹非要我請什麼『求真客』回府,我這會兒不好好待在家中,哪會在這山野間繞來轉去的。”


    看來他是迷路了,還好他運氣不錯總算讓他遇到人。


    “姑娘——”他翻下馬來,牽著馬匹往前走,口中叫喚著蹲低身子生火的女子。


    “什麼事?”女子轉過身來,聲音溫潤。


    “啊!”他被女子臉上的胎記嚇著了,跌撞在馬的身上,駿馬一驚,登踢著前足,不住嘶鳴。“喀!喀!”


    泵娘迅速抓住馬韁,溫言安撫著受驚的馬。


    “容兒,怎麼了?”听到尖叫馬鳴,岳瑁丟下本從房內沖出。


    華容淡淡地笑著︰“沒事了!”馬匹乖乖地偎在她身邊,不懼于臉上的那片焦黑,這華服公子反倒呆了好半響才回過神來。


    岳瑁看了一眼馬,只覺有些眼熟。


    華服公子喊道︰“岳瑁?!”等岳瑁轉身,他大叫。“原來你在這兒!”


    劍眉凝住。“岳瑛!”俊臉暗沉。


    岳瑛倒是笑了起來。“我當我們的才子是到哪兒去了?原以為你是魚躍龍門,登上天子殿堂了,誰曉得是名落孫山外,無臉見人,躲到這僻靜山野里了。”


    岳瑁冷道︰“怎麼說我考的次數也沒比你多吧?”


    掠過臉上一陣青白,岳瑛眼楮掃向華容。“容兒?”嘴角勾著殘酷得意的笑。“喔,這位姑娘該不是“弟妹”?”


    岳瑁變臉,閃在華容面前,陰陰的影子照著華容。她靜默不語,不知道他是想保護她,還是本能的遮住她的臉。


    “恭喜啊——好個『郎才女貌』!”岳瑛果然將炮火對準她的臉。


    “這和你沒有關系!”岳瑁薄怒。


    看岳瑁這個樣子,岳瑛嘲弄出興味來了。“我就說你向來眼高于頂,將來是要娶個了不得的姑娘的——”他向來瞧不起岳瑁,又痛恨他的才情和長相,就算他身分卑微,也總有姑娘甘心繞在他的身邊,是這家伙搶走他的風采的。“『弟妹』!他給了你名分嗎?”岳瑛緊迫著華容不放。


    “這是你跟我的事,別把她扯進來。”捉握住岳瑛的手,怒瞪著他。


    岳瑛的眉痛得擠在一起。“如果她真是我的“弟妹”,那就和我們岳家有關系了!”他仍不松口,想借著華容羞辱岳瑁。雖然這個姑娘有些無辜,不過誰叫她和岳瑁在一起,又生得一副嚇人的模樣。


    岳瑁推開岳瑛。“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倆清清白白,你這狗嘴別毀了姑娘家清白。”他——終究沒有正面承認兩人的感情。


    救命恩人——華容的心冷冷涼涼。


    “只是如此?”岳瑛的語氣有些失望、有些懷疑。這女子長相,真讓人不敢恭維,若不是听他“容兒”這兩字叫得親熱,他也不會將兩個人聯想在一起的。


    總不好就這樣投降,岳瑛嘴上還咬得緊。“我當你看破世俗,願意找個和你身分相合、相貌『平凡』的鄉野女子共結連理呢!”


    岳瑁暴喝︰“夠了!再放肆下去,你不嫌臭嗎?”。


    被了!華容已經听夠了!


    不收那玉佩是對的,這樣就不會讓他因為一時沖動而進退兩難,起碼不讓他給了承諾,他們倆也算是“清清白白”。她不想再听岳瑛說話了!華容拍打著馬,馬一吃疼,穿過兩人在山上奔去。


    岳瑛先是一驚,隨即追趕在後。“等我啊——這笨馬!”


    岳瑁睜睜地看著她。“容兒!”聲音細微,空空虛虛的。


    她淡笑。“火要熄了!”轉身,默默孤著身子,抱著沉沉的柴堆,一點一點地丟向火堆中,火慢慢地大了起來,熊熊地燒著。


    遠方天際的夕陽,也像是燒起來一般,飛張著漫天的橘黃火紅,艷麗了成片雲彩,只是再絢爛的色彩,也終將隨著夕陽沉落,層層地消融在山的盡頭。


    山靜了,炊煙無力低垂。


    “吃飯了!”華容一如往常招呼著岳瑁。


    桌上是一樣的鄉間野萊,騰著香氣,只是舉著的手默默無語。這飯吃得悶,兩人的嘴角少有牽動,除了嚼菜。


    華容夾起一小塊肉片,放人岳瑁的碗中。“今天來的是你家里的人?”語氣淡淡地,像是隨口問著。


    “不是!”岳瑁頭也不抬扒著飯。


    “那我呢?”華容將飯放入口中慢慢地嚼著。“算是你的家人嗎?”低著頭。


    想跟她說』“是”,又想起今天……他呆了一下,把話吞了回去。他將碗放下道了句︰“吃飽了,謝謝。”便起身站了起來。


    華容放下碗也站了起來。“是家人嗎?”


    “我一起洗吧!”他拿起兩個碗。


    她輕按住他的手。“為什麼不敢回答?”語氣依然溫婉,態度卻很堅持。很多事情可以得過且過,但她卻不願渾渾噩噩。


    他沉下聲來。“為什麼要問?”


    她淡笑,望著他。“我知道自己長得『丑』,卻不會因此不照鏡子,沒有什麼不能問、不能答的。”如果他們倆真的要在一起,這個問題早晚要面對的。


    他向來是愛那澄澈無瑕的眼眸,可現在他卻想逃,怕那澄澈的春水,會映照出一個丑陋的自己。今天他在岳瑛面前已經夠……他轉身想逃。


    她揪住他的手臂。“你覺得這張臉讓你蒙羞了,對不對?”她不想陪他逃了!


    他的手臂一震,對上的是那受傷的眼,春水依舊柔蕩,只是彌上了霧氣。


    “不要問了!”他大叫,掉在地上的碗,散成片片。


    碎裂了!所有的東西都碎裂了!一輪滿月,也碎成片片……兩雙對望的眼,裂成一道深深的縫,眨了一眼,原來深邃的眼眸,別開受傷的目光,向著門外的暗黑奔去。


    他不在乎她臉上的胎記,真的,只是他無法不在乎別人的眼光,他不想忍受,他們看著那胎記之後再轉向他的目光。


    如果華容,是張絕世的瞼,他們也不會笑他,反過頭來,卻會羨慕他;不用!就算華容不特別美,也沒關系,只要沒那胎記就好了……岳瑁抱著頭,不敢相信自己竟有這麼可怕的想法。


    即使知道這想法可怕,他還是忍不住這樣想,還是忍不住在意這些人的目光,因為在乎別人的目光,所以他逃了,逃開那受傷的目光,他……讓她受傷了!


    暗沉的天際,也像是受了傷般,暴然傾泄著雲的鮮血,一滴滴聚成豆大雨滴,點點雨滴啪吼啪吼,嘩嘩啦啦。夾擊著狂猛的暴風,匯成滂沱的氣勢,層層烏雲聚集的悲怨在霎時爆發。


    天迫緊了雲,卷起了風、樹戰栗了,土石搖動了,大雨成災——“岳瑁!”溫潤的聲音,使盡力氣地揚高,和風雨抗拔著。剛才華容看雨下得大,什麼也不想地抓起了雨傘,追趕出來。她真的什麼也沒想,只知道岳瑁沒有帶傘。


    她跑得急,全沒有注意到全身早已濕透。


    雨發狂似地落下,天雪不知因何震怒,轟的一聲,劈開了夜,閃著冰冷寒冽的怒意!


    “容兒!”听到雷聲,岳瑁唰地回頭,怕雷聲驚了華容。


    借著閃光,他竟真的看到華容,一霎時以為那是他的錯覺。


    “容兒?”他提高聲音,想看個真切。


    “岳瑁!”華容一個不留神,滑入暴漲的溪水中、溪水又急又猛,又冰又冷,毫不留情拉扯著疲弱的身子。


    她好冷好冷,雨傘松了手,強大的水流撞擊著她,她拚命地抓,逐漸僵冷的兩手,卻什麼也抓不到。“救我!”呼救的聲音,隨著河水載浮載沉,終究和瘦弱的身子一並消失。


    轟隆隆地只剩下風雨的狂嘯,和岳瑁回響在空中悲切的哀鳴——“容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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