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  第4章(2)
作者:岳靖
    海英說的“領主”,是帆船手碼頭鬧區的一家帆船俱樂部。


    一入夜,天空懸掛鐮刀月,割破風袋,吹襲淚點碎星。海的氣味爽然撲鼻,浪聲交織在搖賓樂中,熟悉的(ishYouereHere),听來有點不同,似乎改過歌詞,不,沒有歌詞,是口琴,琴音從俱樂部的揚聲器傳出?仔細辨別,也不是,它只是雜在各種聲音里,像是迷路的人發出訊號。


    安秦哪里會知道“領主”,實際上他也不那麼想夜航,走走繞繞這座港城卻是必要。當他注意到俱樂部名稱在碉樓建築屋頂上的旗幟飄揚,距離海英說的兩個小時,已過了八十五分鐘之多。他看看腕表,想必海英他們已經起錨,航向酒香的牛角杯中。


    拉開向街頭攤販買來的易開罐冰啤酒,他喝一口酒,吹一小節曲子。


    口琴音調斷斷續續,不成曲。


    所有的帆船都在張帆準備出航,所有的人都在找自己該上的那艘船。天空一片浮雲自殺似地飄過月刀,裂成兩半。雲絲拖拖曳曳。


    田安蜜回首又往前。她循著口琴聲走,美眸尋著那頑拔形影。


    人群里,安秦走過“領主”前面,那吊橋式店門放下來。他停腳,看著一男一女過護城河走出來。那女性,穿著連身長裙袍,邊飾繡花,走路時,花朵閃爍鮮澤,栩栩如生,翻飛似活。


    人聲鼎沸之中,時有造船廠碼頭遠遞而來的汽笛響。田安蜜在口琴聲完全停下腳步,一眼看見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約定的地方。他遲到了。


    她在找他,找了很久,真正找到,卻不急著靠近。她的視線靜靜地定在他身上,宛若四周的吵雜全消失了,她等著听他的口琴聲再響起。但他沒再吹,專注一對從俱樂部走出的夫妻。


    這對夫妻也有趟夜航約會,她記得他們的船,就泊在他們附近。


    今晚海上都是一對對。他一個人,站在那里想什麼?是否在巡禮?巡禮一個女人的故鄉。


    他抱著什麼心情去上墳?是否會要一點她的骨灰帶回去?


    她無法給這種東西,關于靈魂的,她不盡信,他非要不可,她會剪一點自己的頭發讓他帶走,反正人們都說她們像。


    加汀島的女性某種程度相似,她們大都常穿連身長裙,田安蜜也是。


    安秦看著男人牽著女人小心下台階,女人一面微提裙擺,使他想起田安蜜,想起她每走一步小腿從裙衩露出的情景。不知被蟲子咬的紅腫消了沒?她今晚一樣到海上,海英是否準備防蟲驅蟲?


    這似乎不需要他擔心。男人女人親密交談,旁若無人行經他面前,他仰頭喝口啤酒,姿態有些茫然而落寞。


    “你喝醉了?還是迷路?”女人嗓音近在耳畔,像是對他說。“你遲到了,安秦醫師--”


    真的是在對他說!安秦轉過頭,眼楮對上田安蜜。她也凝視著他。


    “安醫師,你站在這里干什麼?”田安蜜戴著白色貝雷帽,身上的紅色縐褶長裙,讓她在閃晃的人影里,顯眼極了。


    “安醫師,你這個樣子--”指指他手上的啤酒和一頭被風吹亂的黑發,她慢慢歪斜頭顱,說︰“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你被女人拋棄。”


    安秦一愣,扯唇。“你說的沒錯,我被女人拋--”


    “你好像真的喝醉了。”田安蜜打斷他的嗓音。“我們約好夜航,你不記得嗎?”她表情一貫的甜美。“你不想去?會暈船?”


    “我以為你已經和海英、蘇燁出航了。”他將口琴插入牛仔褲後袋。喝完啤酒,壓扁鋁罐。


    “他們兩個會照顧你,你姐姐大可放心……”語氣朦朧飄逸,接著清楚傳出一句︰“我沒什麼時間--”


    “那趕快走吧。”田安蜜猛地將安秦拉住,快步走。


    安秦沒跟田安蜜快走,但她跑了起來,並且沒放開他的手。他邁大步,不及她的速度,終是得跟她奔過人來人往的碼頭俱樂部街。


    “我姐姐說你很會駕駛帆船,高超的技術是在荊棘海磨出來的……”


    她的手,有操帆留下的薄繭,不如她姐姐的細。


    “如果再次參加帆船賽,應該可以贏得獎金做慈善……”


    她的聲音,被風卷裹,像一串歌吟。


    安蜜很會唱歌……


    安蜜最愛唱……


    哪天,安蜜在你身邊唱……


    “我姐姐說她若不當醫師,就要成為愛情小說家,讓她喜歡的男女主角幸福在一起……”


    風呼嘯,雙腳的移動在加速。他遲到太久,會錯過陸風出航的好時辰,得再跑快一些。


    仿佛要飛起來,速度快得足不著地,聲音冒出雙唇就往天上飆,她的長發打在他臉上,她原本是短發,出征到戰場,才留長。


    多奇妙,戰場是情場嗎?竟教她有“長發為君留”的錯覺幻想。


    他已經感到戰斗機在追擊,炮彈爆炸的聲響,逼在背後。再跑快些!飛上天也沒關系!不要停!停了就是人生盡頭!


    你的故鄉滿足帆船,繞著世界航行不會有盡頭……


    啤酒讓他的思緒輕飄,都說啤酒是輕酒飲,不夠重,喝了讓他浮飛,亂亂愁。


    壓扁的鋁罐啷啷月兌離他的掌握,他閉上眼楮,跑過岩路、木道、沙地,最後真飛上天。


    天是冰冷的蔚藍,一種悲劇的顏色,兀鷹在盤旋。等待天葬的被肢解尸體,一個部分一串經文咒語,但願逝者安息、但願逝者安息。


    安秦睜開眼,竟有淚水流下。


    “你知道幸福在一起嗎?”一張美顏懸在他上方,眨著綺麗明眸。


    “你這邊有沙子,一定是跌倒時,淹進去的……對不起,我不該拉著你跑太快。”她拿出方帕,輕擦他眼角的髒污。


    他抓住她的手,坐起身。眼前一片無人沙灘,除了他和田安蜜。他們就著偶爾掃過的光束和空中纜車流動的燈芒,看著彼此的臉。


    他說︰“你剛剛說什麼?風太大,我沒听清楚。”


    她搖搖頭。“沒說什麼,我在唱歌……”邊跑邊唱,氣息到現在還喘吁,她白瓷臉龐通紅,像個說謊緊張的小女孩。


    “唱歌嗎?”也許吧,就當是唱歌。


    “嗯,唱歌。”她又說︰“像你邊走邊吹口琴,我邊跑邊唱,以後,我唱歌,你可以吹曲伴奏。”


    安秦沉愣。“海英的船呢?”她該上海英的船、去蘇燁的島,而不是和他繼續在這荒涼沙灘吹海風。


    “海英不會讓我掌舵,我不搭他的流浪者號。”田安蜜握住安秦的雙手,拉他站起。


    安秦不動作,呆坐著,田安蜜拉得有些吃力,一個反作用力,使她往他身上壓跌。


    回過神,安秦自責不該下意識拖住她。


    “沒事吧?”他將她從胸懷前推離一個肘距,大掌抓著她的肩。


    “有點痛。”她雙手捂著鼻。“我又變成紅鼻馴鹿嗎?”放開手。


    安秦一頓。


    “我又變成紅鼻馴鹿嗎?”她再問,這次,神情驚慌,配上甜美的絕倫臉蛋,有種怪異滑稽。


    安秦忍不住笑了起來,好一會兒,抓下她鼻上的發亮紅圓球。“你這是在干什麼?”他笑得很大聲,笑得眼淚都溢出來了。


    田安蜜看著安秦的笑臉,也笑著,從他手中取回發亮的小丑鼻,又套回秀挺的俏鼻上。“這是我有時在兒童門診,用來逗孩子的--還會唱歌喔。”拉起他的手,她引導他的長指,單擊亮紅圓鼻。


    “so,oyouthinkyoucantell--Heavenfromhell--Blueskiesfrompain--CanyoutellagreenfieldfromaColdSteelrail--ASmilefromaVeil--DOyouthinkyoucanteIl--”


    安蜜很會唱歌;安蜜最愛唱(ishYouereHere),每當她唱這首歌。你會覺得她是真的希望你在這兒,在她的身邊。


    我唱這歌,是因為我想我心愛的妹妹。你呢?你為什麼吹這曲子?可別說幫我伴奏。我希望--哪天,安蜜在你身邊唱,你為她伴奏。這樣,你會發現,安蜜才真的唱得好。


    田安蜜唱完整首歌,安秦始終沒取出口琴,只是將她的閃亮紅鼻子拿掉。


    “你幫孩童看診時,也唱這首歌嗎?”安秦把玩著小丑馴鹿鼻。


    “你對著上醫院的孩子唱Holish,holishyouerehere--”暗夜一樣沉的嗓音,半心半意地哼吟。


    她說;“真這樣,我肯定被家長投訴。”美顏盈滿甜笑,眨眨眼,抬起腳邊一個白亮貝殼,她站起身,面對海洋,輕快地走過去,月兌鞋踏浪。


    “我唱(森林里的熊先生),本來嘛,哪有孩子愛來醫院,他們一進醫院只想跑跑跑跑跑……趕快逃出去,好像我是熊--”


    口琴這時響起了,像在呼應她的說法。


    “我是熊--”田安蜜狠狠回過身,嗓音吞回喉嚨里,紅唇逸出笑聲。


    安秦戴上紅鼻子,吹著口琴,紅鼻子光芒反射金屬蓋板,讓曲子像一顆心跳起來。


    她跟著跳起來,跳舞,啦啦啦啦地隨著曲子把歌唱了一遍再一遍。


    唱得海洋變成一片森林,就要沒法夜航。最後一遍,他們有默契地停下琴聲歌聲。她走到他面前,他看見她的裙擺濕了,她把貝殼遞給他,說--“安醫師也是熊,你看診時,也唱這首歌給孩子听?”


    “我唱(ishYouereHere)。”他說得一干二脆,鼻子還亮著紅球。


    田安蜜摘下它。“我要是家長一定投訴你。”她笑笑。


    安秦站起,拿回發亮紅鼻子。“我听一個小女孩唱這首歌--”他用拿回的發亮紅鼻子與她交換貝殼。


    田安蜜說︰“小女孩跳舞嗎?”她雙手捧著紅鼻子,像捧一顆一發亮的心。


    安秦看著她戴白色貝雷帽的美顏,回答道︰“跳舞的是大女孩。”


    田安蜜笑了。“加汀島的大女孩喜歡駕駛帆船勝過跳舞--我們到海上吧!安醫師,快來幫我推船!”她旋足。


    他看著她跑開,留了一雙鞋在沙灘。天空應該是午夜的色澤,他仰起頭,發現午夜的天空原來不那麼暗黑。或者,只有加汀島的午夜天空不那麼暗,晃爍的夜間纜車像南瓜燈︰或者,是時間尚早,還不是午夜,當然.他也搞錯,一個大錯--以為自己沒時間,要被無盡黑暗吞沒。


    安秦遙望移動的紅點,笑了笑,撿起田安蜜的鞋。她今天的鞋很別致,一只展翅貓頭鷹的夾腳涼鞋。


    不,是兩只貓頭鷹,左腳、右腳--兩只,比翼,夜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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