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載卡多  第二章
作者:染香群
    回到玉里,這輛奇特的跑車讓許多小孩欽羨地跑過來模個不停,殊為也只是笑笑,沒有生氣。


    他一個人住在玉泉寺附近,典雅的別墅靜靜的立在平緩的山坡,坡下有個客家人和原住民混居的小村落,只住了些老人和小孩,年輕人不多。附近的孩子喜歡他,老人家尊重他是大學里教的先生,有時免費教導小朋友念,所以老人家們會送自己種的瓜果蔬菜,每天都有歐巴桑來打掃,收他一點微薄的酬勞。


    實在過意不去,歐巴桑還笑咪咪的告訴他,能夠替“教先生”打掃,她覺得很開心。


    同事也常常覺得奇怪,他為什麼不干脆在花蓮找房子住就算了,何必住到百里外的玉里?他總是回答玉里的別墅是自己家的產業,當然,鄰居的熱情和友善也是原因之一……還有“她”。


    對了,還有另外一個她也在玉里。


    “阿婆,玉里有沒有一家叫做比象猛的砂石場?”他問著歐巴桑。


    “有啊,”她笑咪咪的指著山下的兒子,那是少數留在村里的年輕人,“我後生就在砂石場呀。”


    尋來全不費工夫。他從山坡踱下去,正要開口問時,一輛砂石車緊急停車,那張秀麗的小臉出現在駕駛座的車窗上,“峻堅,你不是要帶我去熟悉路線嗎?”


    石峻堅背上沁出冷汗。他還沒看到老母,來不及訣別呀……瞥見跟著殊為慢慢走下來的老母,他沖上前去,“媽!”幾乎淚下。


    雖然奇怪兒子的詭異,石媽媽還是拍拍兒子的肩膀,“怎麼啦?你不是帶阿櫻去看工地……阿櫻啊……”她揮手招呼駕駛座的小女生,“晚上要回來吃飯唷!我做了草仔棵,妳最愛吃的……”


    “謝謝石媽媽呵……”小女生的聲音又嬌又脆,殊為篤定了。


    “嗨,水小姐,又見面了。”殊為好脾氣的抬起頭,跟她揮揮手。


    若櫻朝下認了他一下子,“啊,爆胎先生。”


    殊為倒是笑了起來,真是有趣的綽號。“我是莊殊為。”


    “是呀!”她輕輕叩叩自己的頭,這樣的動作看起來好可愛,“我老是想成『裝笑唉』,明明記得不是的……”


    “我是有個弟弟叫『孝為』。”從小被笑到大,他們兄弟早就放棄要介意。


    “呵呵……”她嬌嬌的聲音像是銀鈴般悅耳,“莊先生,你怎麼會來玉里呀?”她趴在車窗上,軟軟的發絲不服馬尾管,有些就垂在車窗輕拂。


    “我在東大教。剛好玉里有產業。”他指指山坡上的別墅,“我住那兒。”


    那邊峻堅已經交代完自己的後事,虎眼含淚的爬上助手座,將自己牢牢的捆在安全帶上,若櫻趕忙跟殊為說,“莊先生,我要去上工了。回來再聊吧。我住在石媽媽家呢,以後有的是機會。”


    她住歐巴桑家?不過人多口雜,想探听她的“重擔”不甚方便……


    “水小姐,什麼時候下班呢?”他推推金絲眼鏡,斯文的笑,“為了謝謝妳,晚上請妳吃飯好嗎?”


    周遭的人都瞪大了眼楮。戀愛唉!約會唉!老人家小孩成日只能看電視里的俊男美女談情說愛,沒想到可以親眼看到唉!


    “可是,我答應石媽媽……”嬌嬌的聲音里含著困惑,“再說,只是舉手之勞……”


    “去去去,”石媽媽大樂,太久沒看到這種情景了,她那個石頭兒子只知道埋頭苦干,啥也不知道,“不要太晚,早點下班哪!”


    “……好吧,”若櫻玉潤的臉展現光華笑容,“下班見喔!”砂石車風馳電掣的轉個彎,飛奔上大馬路,夾雜著石峻堅的慘叫,“妳開慢點呀!我還沒娶老婆啦!”


    每次看到她車後面大懸著的“比象猛”,總是覺得異常貼切……


    ***


    殊為將帶來的整理一下,打開窗簾。太陽西下,輝煌的金光柔柔地鋪滿了半個天邊,緩緩的落到平原盡頭的山丘。魚鱗雲瓖金,朝南而飛,廣大平原遍布著阡陌綠意,可以一直看到鎮上。火車剛過,當當的平交道鐘聲喚著歡欣,正是歸人時分。


    不知道她下班了沒有?


    像是呼應著他的疑問,門鈴響了起來,他推門出去,若櫻柔柔地一笑,發絲在夕陽余暉里發亮,他也覺得眼前一亮。


    看她陋衣粗服不掩清秀,沒想到只是一件直身白洋裝,簡簡單單的削肩,規規矩矩的長到膝上,一點花飾也沒有,搭著針織白外套,同樣簡單的涼鞋,卻讓她看起來點塵不染,嬌柔秀致宛如晚香玉。


    “莊先生,我下班了。”她笑起來的時候眼楮總是瞇成一條線,像是愛困的貓咪。


    “我也弄好了,水小姐。”原本要去開車,又貪戀這樣美好春光,“走路去妳介意嗎?”


    她搖頭,“很好呀,開了一整天的車,走走很舒服呢。”她拿著小小的素色提包,溫柔單純的好象高中女生,誰會相信她是開著砂石車,真的是“比象猛”的駕駛?


    緩緩的沿著人車稀少的柏油路閑聊,有時她會驚呼著沖過去貪看人家園子里的花,模樣和其他的小女生沒什麼差別。


    “想要嗎?”這戶主人和他相熟,折他幾支花應該無所謂。


    “那是別人的花。”她嬌脆的聲音像是多汁的隻果,甜到心坎而不膩,“再說,我們摘了,後來的人就看不到了呀。莊先生在東大教呀?”


    “嗯。我教中國文學史,個人比較偏好通俗小說的部份。”他微微笑,“水小姐哪里畢業的?”


    “我?”她不太好意思的搔搔頭,“我是金甌的。我不是讀的料子,尤其是理數英化,一塌糊涂。只有國文好一點。通俗小說是指什麼?”


    “唐人傳奇、鴛鴦蝴蝶派、筆記小說、武俠……很多的。”他親切的用淺白的解釋,發現她眼楮閃閃發光,“妳也喜歡這些?”


    “我不喜歡念正經,這些『阿哩不答』的倒是讀了很多。紅樓夢、鏡花緣、西游記、封神演義這些不用講,我還看過水滸傳……嗯,我不喜歡那些以俠名掩盜實的所謂『好漢』。西游記里頭也講了不少官官相護,正邪模糊的部份,不過呢,那只潑猴倒是很聰明的尋找當中的平衡點,真真美猴王也,安他個妖俠也不過份。雖然史記定義『俠以武犯禁』——實在這是韓非子說的,太公也說了︰『雖不軌于正義,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蓋亦有足多者焉。』可見也是正面肯定俠者……這也是最早的俠之定義……”


    這倒讓殊為吃了一驚,這個個頭嬌小,聲音甜脆,宛如高中女生的飛車砂石駕駛手,沒想到私念了不少,自己有些學生還念得期期艾艾的,她倒是信手拈來,毫不經意的組織談論著。


    “妳對『俠』很有興趣?”沒想到合不合宜,他有些憐愛地模模她的頭。


    “我對什麼都很有興趣。”她光輝的小臉霎時垮了下來,“除了正經功課以外。”


    殊為忍不住大笑了起來,贊賞地拍拍她的肩膀。正常教育制度,毀了多少這樣偏才的小孩。想想她堪憐的身世,他不禁有些黯然。跟她閑談,心里的驚訝越來越強,不能說她有什麼了不起的見識,但是私自讀,還能讀出這樣的成果……舉凡諸子百家,詩詞歌賦,戲曲亂彈,她什麼都有興趣,也什麼都涉獵一些,說是優游海也不為過。


    連整套的新潮文庫都讀過,他不禁堅定了要將這個小女孩導向正途的決心。相信這孩子好好的朝學術路上走去,假以時日,定能成大器。


    在鎮上唯一的加州牛排館坐定,他考慮良久要如何開口,“水小姐……”


    “叫我若櫻就可以了。”她咪咪笑,“要不然,叫我小櫻也行啊,大家都這麼叫。”


    “小櫻。”這樣距離可以拉近點,“妳也叫我殊為好了。”


    “殊為。”她點的牛排來了,小心的擋著噴出的油。


    “嗯。我那里有些,妳可能還沒看過。如果有興趣,歡迎妳隨時來借。”他微微笑,心里打定主意,一定要將她拉回正軌,“小櫻,妳一個人來這麼遠,家里人不擔心麼?”


    “呃?家里人……”她總是笑咪咪的臉有絲黯然,“我父母親都過世了。”想到不是家里人卻比自己爸媽還疼愛的伯伯,她有些泫然欲泣。


    丙然。“沒有兄弟姊妹嗎?”心里的憐惜越來越強烈。


    “有呀,一個姊姊,兩個妹妹。”她復展笑顏。


    “姊姊在做什麼?妳來這麼遠,她不擔心嗎?”家里有姊姊,怎麼會讓這麼小的女孩子來異鄉做事情?還是這樣偏遠的異鄉?


    “姊姊在……”她硬把話連牛排一起咽下去,怎麼告訴不太熱的人姊姊是泌尿科大夫?男人都很敏感……“姊姊在做事。我們大家都長大了,用不著姊姊照顧了呀。”說她照顧姊姊還可能點,那個呆子。


    她為什麼吞吞吐吐?心里掠過一絲不祥,“還有兩個妹妹?”


    “嗯。跟我長得很像喔,一個小我兩歲,一個小我四歲。”至于職業……還是別提了吧。她苦笑著,第一次吃飯就嚇到人家,總不太好。


    丙然是很坎坷的命運……他動容起來。姊姊做著無法啟齒的工作,兩個妹妹還這麼小,父母又雙亡了。她才幾歲?高中畢業也不過十八九歲,竟要扛起這麼沉重的負擔。


    想幫她的忙,自己也不過是個初識的陌生人。“……喜歡開砂石車嗎?”


    “喜歡呀。”她笑著,沒發現自己臉頰沾著醬汁,“大家都對我很好喔。”


    真堅強……笑著面對命運里的一切危厄。他心里打定主意。“……石太太會對妳很好的。”他溫柔的撫慰,“在這里安心工作一陣子吧……我今年開了『通俗小說賞析』的課程,時間是每個星期六的下午。想不想來旁听?”


    “真的嗎?”她愕然的抬頭,臉龐發著光,“在哪里?東大?學費要多少?我真的可以去嗎?”


    “不用了,回去我就給妳課表。妳只要人來就行了。”他鼓勵的笑笑,“不過,要交作業。我是很嚴格的喔。”


    “沒關系!”她欣喜若狂,“不用交數學題就行了!太好了!我一個人讀,有時候覺得好寂寞喔……”


    這話重重的捶在他心坎,濃重的憐惜讓他不知道如何是好。看著回家路上一路笑語晏晏的小女孩,他不禁摟了摟她的肩膀,模模她的頭。


    “加油,小櫻。妳是個好孩子。妳所作的一切,都不會是白費的。”到家以後,他鄭重的說。


    看她困惑不解的表情,不知道為什麼,殊為輕輕的擁抱了她一下。“……加油!有空來借。我不在也沒關系。”他沖動的把備用鑰匙給她,“這是我家的鑰匙。”然後轉身回去。


    望著他的背影,小櫻的臉紅撲撲的。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他抱著自己的感覺,和伯伯抱自己的感覺差這麼多……我的心跳好快喔。


    看了看手里的鑰匙,她迷惑的搔搔頭。


    猛回頭,發現家家戶戶出現關窗戶的聲音,還有小孩跌倒老人咳嗽,大家都裝得若無其事。


    我神經過敏吧?怎麼覺得大家都在門口看著我們倆個?


    懷著滿月復疑惑,她握著鑰匙上樓,卻不知道樓下的鄰居們正興奮的討論他們走進來的細節,大作羅曼蒂克的八卦。


    丙然是很生氣蓬勃的村落。


    ***


    石峻堅覺得很頭痛。


    爸爸和伯伯不知道哪條筋不對,硬要把他跟小櫻湊成一對。小櫻麼……大家打小一起玩,已經玩到變成兄弟姊妹,要跟小櫻結婚……他光想到全身就不禁打了個冷顫。


    開玩笑,他石峻堅可是堂堂正正的大丈夫,不要說別的,他可絲毫都沒有戀童癖的傾向!雖然小櫻已經二十六歲了,但是看她從高中以後就沒再長大的臉蛋和身材……看樣子四十歲也會是相同的臉蛋和身材。


    他不想跟天山童姥結婚哪!包何況是個開車比他猛百倍的天山童姥!


    那天帶她巡過工地以後,給他八百萬也絕對不再上小櫻的車。一般來說,砂石車座位高,小櫻應該連構都構不到油門和剎車,偏偏伯伯為了小櫻,從德國訂車的時候,特別將座位改造過了,讓嬌小的她也能端坐在“小櫻號”沖鋒陷陣。


    小表開車就讓人捏把冷汗了,她偏偏把砂石車當賽車開,誰敢坐啊?早晚會讓她把小命給作了!


    “你到底有沒有听我說話!”石震地猛然的在桌子上一拍,企圖用大嗓門讓兒子就範,沒想到兒子只是掏掏耳朵,懶洋洋的沒有回嘴。


    “好不容易把小櫻調來了,你到底要不要加把勁呀?”昨天听到了老婆喜孜孜的八卦,他整個頭都痛了。他很清楚,跟開砂石車的那群司機比起來,他兒子簡直是玉樹臨風的佳公子,若是和那位“教先生”比起來……馬上變成路旁的流浪漢。


    怎麼會有勝算啊!


    “老爸,我不想娶小櫻。”他的臉皺起來,“小櫻好是很好,但是她長得像高中女生似的……而且開起車來簡直不要命……”


    “高中女生有什麼不好!”他一拳打過去,兒子敏捷的一閃,“像她這麼高超的駕車技術,哪個司機不服她?!娶得到這種老婆是你老爸祖上燒好香才有的,你嫌什麼?!”


    “我不嫌,我不嫌!好不好?老爸,你就饒了我吧!”石峻堅左躲右閃,又不能真的弒父,趕忙討饒,“營造廠找我談生意啦!你讓我去上工行不行?”他跳窗逃走。


    “不肖子,你給我回來!”石爸爸氣昏了,忘記還有大門的存在,想從窗戶鑽出去,無奈肚子卡住了,氣急敗壞的大叫,“石峻堅!”


    他趕緊鑽進奧迪A4里頭,得意的向爸爸揮揮手。這招還真是百試百靈。


    ***


    順利的和營造廠談完了生意,峻堅投資鎮上的營造廠,大家都是自己人,一切好談。營造廠專做公家生意,標案也一向順利。即使是小地方,也頗有賺頭。他向來熱愛這片鄉土,唯一的缺點就是好女孩稍微少了點……畢竟他的理想愛侶除了煮飯燒菜,也要能談心。


    小櫻?見面不是談車就是談工作。說對她一點好感也沒有是騙人的,年少輕狂的時候,也曾經對這樣嬌秀的小女生有過朦朧的感情。他還細心抄過泰戈爾的詩給她過勒!緊張的等回信,她居然把原信寄回,順便圈了好幾個錯字,還好心的寫信告訴他,除了第一段是泰戈爾寫的以外(而且還寫錯好幾處,隨信附上正確版本和英文版),其他都是別人托名偽作。


    真真把他氣死了!什麼女人嘛!一點浪漫情懷都沒有!她們水家的女人枉姓水,空長了好模樣好聲音,一點柔情似水的味道都沒有!


    哪像這位在路邊悄然獨立的佳人……咦?哪來這麼漂亮的小姐?


    她提著行李孤獨的走在路上,似乎沒打算叫計程車。春陽雖然不大,看她的樣子像是要昏倒了一樣……


    “小姐,不舒服嗎?”他停車,關心的問。


    悄悄打量了他的車一下。嗯,奧迪A4,還可以。望了望他的人,雖然袖子卷起來,襯衫料子倒是不錯的……人麼,粗獷而有神,容貌端正,那股豪放不羈神采飛揚的模樣,也還算是帥哥一流的……她微展笑顏,“我是有點不舒服……”她輕輕拭汗,“請問,莊殊為先生的家還有多遠?”


    “大概再走十分鐘……”看看她一副快昏倒的樣子,他下車開車門,“我送妳一程如何?我不是壞人,”他急著解釋,“只是妳看起來很不舒服……”


    如果那個王八蛋不肯回頭,這個倒是可以列入候補名單。先探探底好了,省得投資報酬率不符,“那就謝謝了。”


    一路上她含蓄又有技巧的探問,得到的答案差強人意。小地方的小老板。算了,不過是備胎。


    石峻堅渾然不覺,早讓她的香水味迷得暈頭轉向,“那……小姐貴姓大名?”


    “我姓李,李美蘭。”回他一個楚楚可憐的微笑,眼底都是算計。


    “真是人如其名。”峻堅大咧著嘴。


    美蘭雙靨微紅,艷麗不可方物,害他差點開到田里去。


    “呃……李小姐從台北來?這麼遠,找莊先生有什麼事情?”峻堅這時候才覺得有點緊張。


    “我來……問他一句話。”落寞的美女,總是令人難以抗拒,無怪他開車慢如龜,巴望多延得一刻是一刻。


    “什麼話?”


    “……六年的感情……”她掏出雪白的手帕掩著嘴,“是不是一句分手就化為烏有?”


    他的腦門轟然一聲,那個假惺惺的教先生!居然……居然辜負這樣美麗嬌弱的美女!


    莊殊為,我不會饒你的!


    ***


    原以為是小櫻來借,一開門,石峻堅惡狠狠的模樣讓他不解,待看到他身後的李美蘭,頭跟著痛起來。


    “我遠道而來……”她可憐兮兮的抬頭,“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殊為嘆了口氣,“請進。”美蘭進來就算了,石峻堅也老實不客氣的進來,他聳聳肩,到廚房泡茶。


    環顧這間精致的小客廳,沿壁都是櫥,光亮的原木地板鋪著乳白的麻布地毯,分外雅淨。


    捧著剛上市的舞鶴金萱,美蘭遲遲不開口,峻堅一副不食嗟來之食的模樣生悶氣,殊為倒是心平氣和的品著帶著乳香的金萱。


    “今年雨水少,金萱的味道好得很。可惜產量不太多。”他喝了一口,下了評斷。


    “我……我不是找你喝茶的。”美蘭眼睫上還帶著霧意,“我是來問問你……”


    “美蘭……”他覺得應該把話說清楚點。只是在台北的時候,已經談了十來天,連他媽都搬出來了,難道還沒談出個結果?


    “不!你不要說,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拚命搖頭,晶瑩的淚珠緩緩流下臉頰,“你怎麼對我這麼殘酷……”


    “你真是太過分了!”峻堅大喝,“李小姐,不要太傷心……”他一面老實不客氣的抽著客廳的面紙,好象不要錢似的,“擦擦眼淚……”


    “……”我什麼都還沒說吧?他又喝了一口茶。


    “姓莊的!今天你一定要給李小姐一個交代!”峻堅惡狠狠的,騎士精神的血液沸騰,怎麼可以讓美麗的公主傷心落淚啊!


    “什麼樣的交代?”殊為斯文的說,“石先生,請坐。站著不會讓聲音比較大。”他問美蘭,“想要問我什麼?”


    看他一副涼涼的樣子,美蘭不禁有點急了,“你……我們在一起六年,難道沒有什麼讓你無法忘懷的?你就這樣拋下我?”


    無法忘懷啊……倒是滿多的。妳是指發脾氣潑了我一臉的冰塊和水呢(我不是郭富城哩),還是一怒撕了我的線裝古?或許是指大馬路上對我大罵了半個鐘頭,同妳渴不渴又追加了二十分鐘呢,也說不定是去找妳,妳硬把我關在門外十分鐘,開門的時候赫然發現妳的學長脖子上滿是吻痕,神情慌張的“修電腦”。


    真的,我沒有記恨,只是記得而已。


    見他陷入沉思,美蘭楚楚可憐的抬起頭,“殊為……我知道上次太凶了……只是我們都快結婚了,當然對你比較熟不拘禮。以後我不敢了……沒有你,我的世界一片黑暗,沒有光明呀……”說著說著,眼淚又撲簌簌的落下來。


    听得峻堅意蕩神馳,若是這樣的美女如此對他,就算脾氣壞了點,他也甘之若飴……


    殊為要很努力才壓得住打呵欠的沖動。不能怪他,交往這六年,相同的台詞听了十來次都有了。每次她的暴龍脾氣一發,所到之處,尸橫遍野。等他發怒了,想要分手,她又哭哭啼啼的萬分動人讓他回心轉意。也拜她所賜,他的脾氣磨練得越來越好,幾乎已經到了聖人的地步。只是遇到美蘭,真是連佛都有火。


    “美蘭,回去吧。”他打開門,“我記得十五分鐘後,有班自強號會開回台北。”


    “咦?”她猛然抬頭,眼里蓄滿了淚,“天都暗了,你不留我住一夜嗎?”


    “孤男寡女,我怕招人非議,對妳的名聲也不好,”他溫文卻堅決的說,“我家里只有一間臥房,不能夠招待女賓。再說,我為人師表,不應該這麼做。”


    美蘭氣急,“你不回心轉意,我是不會走的!”


    “那恐怕妳得在玉里住一輩子哩。”殊為聳聳肩,“如果妳想住在玉里,車站前有幾家旅館。”


    “你要讓我一個人自己住旅館?”她攀住殊為的手,“你怎麼對我這麼狠心?我們到底……”


    “放心,”他拍拍美蘭的手,趁機月兌離她的掌握,“玉里民風純樸,旅館很安全的。我幫妳叫計程車……”


    “你連送我都不送?”美蘭拚命克制脾氣,他明明買了新車了!可惡,跟她分手才買新車!


    “玉里的計程車很安全……”殊為解釋著,“美蘭,我們已經不是男女朋友了。請妳理性一點……”


    “我不要听!我不要听!”她霍然站起來,掩著面跑出去,峻堅拿起她的行李,“李小姐!”一面惡狠狠的瞪他,一面高喊著,“李小姐!妳的行李!李小姐!我送妳啦……”


    殊為站在門口,無可奈何的。


    “你的女朋友?”嬌脆的聲音還是這麼悅耳,若櫻搭著手,“喔,是那位『怕黑熊小姐』。”


    殊為被她逗得笑出來,“下班啦?”她剛洗過頭,垂肩的頭發濕漉漉的,看起來分外的小。


    “早就下班了。”她望著那個可憐的青梅竹馬,“本來想借,剛好你們在談事情……嘖,峻堅好笨,這樣『怕黑熊小姐』怎麼有借口回來拿行李?”


    殊為朗聲大笑,這個丫頭,鬼靈精怪,連美蘭一點的小心眼都看得穿。拍拍她的肩膀,“給人留點余地。要不要喝茶?剛出來的金萱喔。”


    “你們真的分手了嗎?”若櫻好奇的跟進去,哇塞,怕黑熊小姐唉!所謂天使的臉蛋,魔鬼的身材,真是辣到不行,艷到讓人腳軟哩。連她那個號稱硬派的青梅竹馬都迷得暈陶陶的,這個教先生怎麼不為所動?“她很漂亮呢。”


    “再漂亮的人有個暴龍脾氣,都令人無法消受。”他把茶重泡一遍,端給她澄淨的茶湯。


    “最難消受美人恩?”她瞇著眼,好象可愛的貓。他忍不住揉揉她的頭發。


    “等妳長大了,一定比她漂亮多了。”滿心寵溺這個懂事的小女孩。


    “嘿,我早就是大人了!”她再怎麼生氣的聲音,听起來都像撒嬌。


    “是是是,大人了大人了……”敷衍的揉揉她的頭發,“也不吹干?著涼了怎麼辦?”他找了條毛巾給她,“最少也擦干點。妳想借什麼?”


    “《漱玉集》。我擱在台北,今天剛好經過秀姑巒溪,想到秀姑漱玉,又想到這一本,就很想讀一讀呀。”


    他微笑著遞給她,瞧她發亮的小臉,頭發也忘了擦,只盯著一頁一頁的翻過去。


    真是小呆。他撿起丟在一旁的毛巾,幫她把頭發擦干,雖然覺得自己有點僭越,卻很喜歡這樣溫馨的感覺。


    我是怎麼了?對這樣的小女孩起了什麼心?他覺得有點困擾,卻覺得有點歡喜。或許年紀大了,對于艷麗沒有靈魂的女人失去了追逐的興趣,反而對這樣純淨沒有污染的奮發小女生有了溫暖的感情。


    “晚香玉。”柔軟朦朧的雪白花瓣,小小的,羞怯的在夜晚吐露芬芳。就和她一樣。


    “晚香玉?”若櫻茫然的抬起頭,翻著頁,“沒有這闕詞牌名呀。”


    “小呆。”差不多都干了,有點戀戀的放下毛巾。


    “我不小了!”別人這麼說無所謂,不知道為什麼她很討厭殊為這麼講,“我是大人了!”


    “好啦好啦,大人了。”他敷衍的揮揮手。


    “真的啦!”人家都二十六歲了!她急著掏口袋,“人家真的是大人啦!你看我的身分證……”


    “好好好……”他撫慰的按住她的雙臂,“不用看身分證也知道妳是大人了……”


    兩個人視線一對,突然轉不開來。


    臉龐慢慢靠近……慢慢靠近……近得連呼吸都感覺得到……


    莊殊為,你在干什麼?!


    他猛然抬頭,狼狽的將她推到一臂之遙。


    “……還想借什麼?”他簡直沒臉看若櫻。


    “沒有了。”她也被自己嚇到,我在干嘛?像是機器人一樣僵硬的走出去,“我……明天還要上班……所以……要……呃……”


    “我明白。”強自壓抑狂跳的心髒,“明天是禮拜六,記得要上課。”


    “好……上課……對呀……”兩個人對著傻笑一陣子,若櫻趕緊轉身就跑,“明天見!”我傻笑個什麼勁兒呀?她模著兩靨火燒的臉紅,飛也似地跑回去。


    殊為也像機器人似的揮了揮手。


    我在干嘛?居然想對個高中才畢業的小女生下手!?真是太可恥了!又太……太可惜了


    嗚……我在想什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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