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東風(三)  第十一章
作者:小林子
    冷雁智求著、哭著,然而趙飛英卻沒有說話。


    餅了一會,趙飛英彎下了腰,把冷雁智的手拉了開。


    “師兄!”


    趙飛英往掉落在地面的劍走了幾步,卻被冷雁智撲上前一把抱住了腿。冷雁智還是跪著,砂土沾得他滿身,膝頭也磨破了,臉上的淚沒有停止。


    “不要……求求你……求求你……”


    抱著趙飛英的腿,冷雁智卑微地、害怕地哭求著。他不要,不要失去趙飛英。


    “雁智!放手!”趙飛英大力扯著冷雁智的手臂,而冷雁智咬著牙越抱越緊。


    “放手!”趙飛英失去了冷靜,他大吼著,把冷雁智的淚水逼得更凶了。


    “不放!”冷雁智哭喊著。


    “放手!”趙飛英揚手就是一掌打在冷雁智臉上,冷雁智被打得頭昏腦脹,然而一雙手還是緊緊摟著趙飛英的腿。


    清脆的一聲,趙飛英呆了,看著自己發紅的手掌。


    冷雁智沾滿塵土的白皙臉上,登時黑了一片。微微的血絲從嘴角流下,然而冷雁智還是閉著眼,死命抓著趙飛英的腿,一臉堅決。


    天哪……我做了什麼……


    大顆大顆的淚從臉上流了下來。趙飛英又動了,冷雁智蜷縮起了身子等著下一個巴掌,卻只等到了落在臉頰上的一個輕撫。


    “你……為什麼不躲……”重重的嘆息。


    冷雁智含著淚,仰起一張淒慘至極的臉看著趙飛英。


    “我不會躲的……你可以繼續打我,打到消氣為止。可是……可是……求你……求求你活下去……”冷雁智的臉頰貼著趙飛英的腿,泣不成聲。


    沉默了好久。趙飛英輕嘆。


    “起來吧,這麼多人在看著,不好看的。”


    “難看又怎麼樣?你不答應我,我就不起來!”冷雁智還是跪著。


    “雁智……”


    “我們回莊,好不好?師兄。不要再理江湖事了。我們回莊去,好不好?跟我回去……”冷雁智低聲哭著。


    “我累了……雁智……我不想再面對任何事了……”


    “你累了,還有我啊……有什麼事,我替你擔了去……只要你……只要你好好的……”冷雁智哽咽著。


    “雁智……”


    “師兄!”


    “……好,我們回去。”趙飛英閉起了眼。


    “不能反悔!”


    “……好,不反悔。”趙飛英的眼角已然含淚。


    冷雁智破涕為笑。


    “好,我們回莊。”冷雁智胡亂地用衣袖抹了抹臉,有點踉蹌地站起了身。


    趙飛英緩緩睜開了眼,帶著微微的淚光。“別擦了,越擦越髒的。”他微笑著,用自己的袖子替冷雁智擦著。


    擦去了血絲以及淚水、泥沙,卻擦不掉那片青紫。


    他輕輕拭著,冷雁智微微皺起了眉。


    “痛嗎?”趙飛英輕聲問著。


    “痛死了,下次麻煩打小力一點。”冷雁智做著鬼臉,卻又扯到了痛處,輕輕申吟了一聲。


    “抱歉,我永遠永遠也不會再打你了。”趙飛英憐惜地輕輕撫著冷雁智的臉頰。


    許久、許久不見的溫柔……冷雁智一喜,淚水又掉了下來。


    “別哭了,一個大男人整天哭哭啼啼的。”趙飛英輕笑著。


    是誰惹我的。冷雁智有點想抱怨。


    “我還小,可以多哭點。”冷雁智帶著眼淚,哽咽地、俏皮地說著。


    “不小了……都快十八了……”趙飛英似乎有點感嘆。


    無意識的,手指輕輕摩娑著冷雁智臉上的傷,趙飛英看著冷雁智,出神了片刻。


    “師兄……”顫著唇,冷雁智被看得是心中小鹿亂撞。


    不過,就是有人偏愛殺風景。


    章姓老人拾起了趙飛英掉落的劍,緩步靠近。提劍就是一刺。


    “小心!”冷雁智看見了,就是一聲驚呼。


    趙飛英回過了神,轉身過去,老人提著劍,正刺向他的心窩。


    只差一寸,趙飛英微微一個偏身向前,右手捉住了老人的手腕,老人一聲慘叫,腕骨被趙飛英硬生生捏碎了。


    五彩流光掉了下來,趙飛英左手一抄,重新奪回了寶劍。同一時間,飛身就是一踢,老人被踢中胸膛,遠遠飛了出去。落地時,口中吐著鮮血,軟軟地躺在地上。


    原本漸漸靠了近的眾人,又忙不迭地退開了去。


    “看到了。現在,不是我殺不了你們。”趙飛英沉聲說著。


    眾人又退了一步。


    “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鬼面就跟南方容一起去了吧!”趙飛英揚了劍,冷雁智一個驚呼。


    然而,五彩流光卻是被高高拋了起,化成了幾十道的碎片,就像無數墜落凡間的星辰,絢爛奪目。


    “自此,鬼面不會在江湖中再度出現,也不會再害一人。若違此誓,則身如此劍。”


    帶著南方容的骨灰,三人登上了船。


    趙飛英有時淡淡笑著,有時則保持著沉默。


    冷雁智則陪在他身邊,幾乎一步也不肯離去。


    一路乘著風、破著浪,冷雁智總是笑著的,而趙飛英的心情也漸漸開了懷。


    謝玉一聲不吭地下了船,回到福州,現在,除了幾個雇工之外,冷雁智又與趙飛英獨處著。


    一日,兩人在趙飛英房里羿棋。


    趙飛英似乎出了神,結果被冷雁智將了一軍。


    “哪……師兄……你又在想什麼?”冷雁智淘氣地問著。


    “想你。”趙飛英微微一笑,把棋重新排好了。


    冷雁智的心撲通通直跳。


    “我?”


    “嗯。”相對于冷雁智的緊張,趙飛英仿佛只是隨口說說。


    “干嘛想我?”冷雁智臉紅過耳。


    “我在想,師兄我還能留你幾年?”趙飛英輕輕笑著。


    冷雁智愣愣看著趙飛英。


    “為什麼這麼說?”


    “你大了,也許不久就要娶妻生子。到時,師兄就沒人陪了。”趙飛英似乎捉弄著冷雁智,故意用著一種落寞的語氣。


    不料,換來了冷雁智的認真。


    冷雁智雙手握著趙飛英的手,先是抿著唇一會,然後嚴肅地、也許更像是發誓地,緩緩說著。


    “我,冷雁智,在此發誓,一輩子陪著師兄,直到師兄厭了、倦了,把我趕走為止。”


    “雁智?”趙飛英不解地看著異常的冷雁智。


    “師兄,我問你,你有心儀的女子嗎?”


    “……還沒有。”


    “那……那……你討厭我嗎……”冷雁智咬著唇,終究還是一字一句地說了。


    “我怎麼會討厭你?”趙飛英又輕輕笑著。


    “真的?”冷雁智痴痴看著趙飛英,滿月復的情意,卻是欲言又止。


    “嗯。”趙飛英瞧見他臉頰上那片尚未褪去的青紫,憐惜地,伸出了手,緩緩撫著。


    冷雁智靜靜感受著趙飛英的觸模。


    “還疼嗎?”趙飛英柔聲問著。


    冷雁智眼眶里滾著淚。


    他多想,多想就這樣跟趙飛英待著,待在這船上,兩人的世界。


    然而,終究要下船的,回到山莊。


    之後呢?


    他娶妻生子去了,自己猶然為他守著一顆心,直到終老?


    好苦,好苦,他多想直接問問趙飛英,他到底要他不要?省得在此一再地傷神,一再地心碎。


    可是……


    “雁智?”


    就是這溫柔的呼喚,讓他不能自己地愛上了,卻又不能自己地把一片真心藏著。


    他不能失去這笑,不能失去這人,不能失去……


    所以,盡避近在咫尺,卻放任相思折磨入骨。


    直到船靠了岸,兩人緩緩回到山莊。冷雁智還是沒有說。


    “跪下!”師尊拍案一怒,趙飛英立即直挺挺地跪了下地。


    “師父!”在場的幾個師兄弟姊妹立刻上前想求個情。


    “今日,誰替這孽徒說話,就是同罪。”二莊主冷冷說著。


    于是,在場的人一陣緘默。


    “趙飛英,我問你,你眼中有我這個師父嗎?”二莊主淡淡說著。


    “師門大恩,徒兒一日不敢忘。”趙飛英恭敬地回答。


    眼見二莊主發怒,冷雁智直急地跳腳。


    先前,還以為只有自己會被自己師父罰得慘,沒想到,一見到趙飛英,二莊主就變了臉色,一張陰沉沉的臉,直把眾人興沖沖想要替趙飛英洗塵的念頭,一下打到了九霄雲外。


    三莊主也慌了。沒見過自己二姊發這麼大的脾氣。別真把那飛英怎麼了才好。急著急著,把自己徒弟擅自出莊的事給丟到了腦後,扯著自己姊妹的袖子。


    “二姊,自己徒弟,怎麼發這麼大脾氣。飛英也只是為了報仇罷了,沒有這麼大錯,罵個幾句就好了。”


    二莊主瞪了自己妹妹一眼,臉色卻更嚴峻。


    轉回頭去看著趙飛英。


    “我傳你一身武功,是叫你去血洗武林的?”


    趙飛英低下了頭。


    “我養你十年,是叫你丟山莊的臉?”


    趙飛英抿著唇,不敢答話。


    “你幾個師兄師姊,在武林上說一句話,沒人敢再說第二句;殺一個人,沒人敢叫屈。行的事、做的人,哪一件事不是光明磊落、天地無愧。叫你……敗壞了師門的規矩!”


    “好了好了,他們也不知道飛英就是那啥……鬼面的。”三莊主連忙為趙飛英說話。


    “真以為瞞得過天下人?今日要不是我老著臉、厚著顏,跟一般小輩扯著謊,難保山莊的名聲就叫你給毀了!”


    “所以,沒事了不是?”三莊主隱隱察覺不對勁。


    “弟子知錯,請師傅責罰。”趙飛英抬起了頭。


    “好,你過來。”二莊主的聲調柔了半分。卻把三莊主听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是。”趙飛英站了起身,緩緩走向前。在二莊主面前又重新跪了下來。


    “飛英,你知錯了嗎?”


    “是的。”


    “我一向賞罰分明,對我的處置,你可有怨言?”


    “沒有。”


    “好,把眼楮閉上。”


    “是。”趙飛英閉起了眼。


    二莊主看了趙飛英一會,迅風般的一掌就拍向了趙飛英!


    眾人一聲驚呼,而三莊主也急忙飛身替趙飛英擋了一掌。


    二莊主變了臉色。輕飄飄的二十幾掌又擊向趙飛英,三莊主咬著牙,跟自己姊姊拆起了招。


    “三妹,你在做什麼!”二莊主低聲喝著。


    “我才要問你!對自己徒弟也下毒手!”三莊主也動了氣。


    架開了二莊主,真的對起了招,只見滿天的掌影、翻飛的衣袖,眾人根本分不清哪一掌是哪個師尊發的。


    “還呆著干嘛?還不快走!”趙飛英還愣愣地跪著,雙目緊閉,一副任君宰割的樣子。三莊主看了就有氣。


    趙飛英沒有答話。


    “我管教自己徒弟,你插什麼手?”二莊主自然不便向自己姊妹下重手,然而三莊主卻一副舍我其誰的樣子,硬擋在趙飛英身前,滴水不漏。


    “你徒弟?早叫他跟著我,讓你今天把他也教出了這副死脾氣!”三莊主破口大罵。


    “你……”二莊主也氣了,手頭上也凌厲了三分。


    “好啊,真的動手!”三莊主也起了火性。


    眼見情形已經不可收拾,幾個弟子已經沖出了門找大莊主救命去了。


    冷雁智也急了。想去救人,可是兩位莊主的戰圈擋住了路,趙飛英還是閉著眼跪著,束起的發在真氣的激蕩之下飄揚著,危險十分。


    冷雁智捏著手,冒著冷汗。


    “師父!你們別打了!會傷了師兄的!”一旁,程蝶衣也焦急地喊著。


    練劍練到一半,听到了趙飛英回來的消息,就又蹦又跳地來找,想不到一見到人,就是這般令人心焦的情景。


    一團糟。


    “大姊,您瞧瞧,飛英這孩子多乖,可偏偏二姊狠得下心!”三莊主指著還直挺挺跪著的趙飛英,氣急敗壞。


    “以強凌弱、濫殺無辜。該死。”二莊主淡淡說著。


    “就是殺幾個人,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三莊主怒目相向。


    雙方各執一詞,大莊主坐在廳上,眼前跪著趙飛英。


    冷雁智也走了上前,跪在趙飛英身旁。


    “你……你湊什麼熱鬧?”三莊主皺著眉。


    “師父,福州的血案我也有份。”


    “只不過殺幾個人,不要跪了。”三莊主心疼地想拉起冷雁智,然而冷雁智還是執拗地跪著。


    “二莊主不饒了十一師兄,雁智就也陪著師兄跪。”冷雁智嘟起了嘴。


    “雁智,別這樣。”還是閉著眼,趙飛英低聲說了。


    “我跪我的,師兄不用管。”


    “雁智……”


    癟著嘴,冷雁智還是跪著。


    “喂,你……”三莊主簡直不敢相信。


    一句話還沒說完,程蝶衣也跪在趙飛英的另一邊,同樣也是一臉倔強。


    “怎麼連你也……”三莊主扶著自己隱隱作痛的額頭。


    “蝶衣也求二莊主饒了十一師兄。”


    二莊主瞄了三人一眼,臉色依然不快。


    “師妹,你別跪,這是師兄自己做的事,師兄自己承擔。”趙飛英低聲勸著。


    “我偏要跪。除非二莊主饒了十一師兄,否則我就不起來。”程蝶衣癟著嘴。


    “師父,您饒了師兄吧!”轉瞬間,廳內已然跪了一片。


    “大姊……您也說句話啊。”三莊主無奈地說著。


    “二妹自己的徒弟,我沒理由插手。”大莊主淡淡說著。


    “不行哪,大姊。你讓二姊自己處理,飛英還能活嗎?”三莊主跺腳。


    大莊主淡淡笑了。


    “我有一句話相勸,不知道二妹是不是肯听。”大莊主轉過了頭,柔聲說著。


    “大姊請講。”低下頭,二莊主恭敬地說。


    “再大的罪,難道真沒有改過自新的機會?俗話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飛英既然知錯了,就沒有必要一定要把他置于死地。”


    “大姊是想替趙飛英說話嗎?”


    “這是公道話。飛英也說了,以後不會再傷人。留著他一命,對社稷會有用的。”


    二莊主沉吟不語。


    “我話就說到此,你自個兒的徒弟就自個兒看著辦吧。我知道你對飛英期望高,所以失望也大,但是,就像我講的,留著個有用之身,總比山莊多一條冤魂好。”大莊主緩緩起了身。


    “大姊,我想跟你談談。”二莊主輕嘆了口氣,也跟著起了身。


    “好,我們去別院講。”大莊主點點頭,所以二莊主也跟著離去。


    兩位莊主離開了,各個師兄弟姊妹也起了身,然而,趙飛英還是跪著。


    “起來吧,飛英,你師父都走了。”三莊主想拉起趙飛英。


    “謝謝三莊主。但是,師父沒叫徒兒起身,徒兒不敢。”趙飛英仍然低著頭。


    “你……”三莊主叉著腰。真是不可理喻。


    “那你們兩個,又為什麼還跪著。”三莊主皺著眉。


    “雁智陪師兄跪。”


    “蝶衣也陪師兄跪。”


    真是夠了!為什麼別人的徒弟受罰,連我的兩個徒弟也要賠進去!


    “這下,我也得跟二姊好好談談才行,這實在是太過分了。”三莊主喃喃說著。


    彬了很久,已經近了黃昏。麻木的腳,開始像是針扎一般地刺痛著。趙冷兩人倒還好,程蝶衣一個嬌滴滴的女孩子,哪有受過這種苦,悄悄揉著膝蓋,已經開始掉眼淚了。


    趙飛英緩緩睜開了眼,看著身旁的兩人。


    “雁智,蝶衣,你們起來吧。別跪了。”


    “我陪你。”冷雁智說著。


    趙飛英嘆了口氣。轉頭過去,程蝶衣已經兩眼汪汪。


    “師妹,腳痛的話起來歇歇。”趙飛英柔聲說著。


    “飛英哥哥……”程蝶衣癟著嘴,哭了。


    “趕快起來,把腿揉揉就不痛了。”趙飛英還是勸著。


    “那你也起來好不好?”程蝶衣用著一雙淚眼看著趙飛英。


    趙飛英搖搖頭。


    “那我也陪你跪。”程蝶衣又癟著嘴。


    “這……又是何必……”趙飛英輕嘆。


    “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說陪你跪,就不能比你先起。”程蝶衣堅決說著。


    “你又不是男兒身,沒關系的。”趙飛英失笑。


    “反正我說了就算。”程蝶衣叉著腰,轉過了頭去。


    唉……趙飛英放棄了。反正,他們跪累了就會走。


    也許是輕忽了兩人的決心,直到天色暗了,兩人還是陪著自己跪著。


    “你們……”趙飛英轉過頭去,想再勸一下程蝶衣,程蝶衣正在打著瞌睡。


    輕輕一笑。


    轉過了另一邊,冷雁智也在打著瞌睡。


    忍俊不禁。


    轉回了頭,看著前方廳上的匾額。


    正氣浩然。


    悄悄,低下了頭。是啊,難怪師父震怒……


    突然,左方一個人斜斜傾了過來,靠在自己肩上,正是睡得不醒人事的冷雁智。


    真是的,要睡就回房睡吧。


    正想叫醒他,右方又有一個人斜斜傾了過來,嘆了口氣,烏黑的發絲也搔著自己的耳。小小的、帶著少女微微香氣的頭顱,也靠著趙飛英的肩。程蝶衣也正呼呼大睡著。


    趙飛英淡淡笑了。雖然一動也不敢動。


    讓他們再靠一會兒吧。


    趙飛英閉起了眼。


    也許……因為自己也戀著這人體的溫度——


    二莊主饒了趙飛英,只讓他在自己房里閉門思過。


    一夜,下著大雨,趙飛英翻來覆去卻無法成眠。


    燃亮了燭火,注視著。


    心,空了。


    往日,汲汲營營在所謂的報仇血恨,然而,今日,在所有仇恨都了結的現在,自己還剩下些什麼呢?孤獨、寂寞……以及空虛。


    輕輕嘆了口氣,走下床,打開了窗。


    遠方主廂房的燈火微蒙蒙地亮著,有個師兄回來了,師兄弟姊妹正在替他接風。


    細細的笑語聲,透著重重的雨幕傳了來。


    趙飛英倚著窗、閉著眼,讓潑進來的、冰涼涼的雨水,打在自己臉上。


    “飛英哥哥?”


    趙飛英正在發呆,沒有听見。


    “飛英哥哥!”


    自己的衣袖,被狠狠扯了一把,于是趙飛英睜開了眼。


    “怎麼了?師妹,不去用餐嗎?”趙飛英微微笑著。


    “不去,我來陪飛英哥哥說話。”程蝶衣笑得天真。


    “說什麼呢?”趙飛英輕輕笑了出來。


    “講一些莊外的事情給我听好不好?”程蝶衣瞪著好奇的大眼楮。


    “很長很長的。你站在外面听,莫要給雨水潑濕了。”趙飛英微笑。


    “不然,開門讓我進去房里?”


    “不行。女孩兒家,夜里怎麼可以進男人的房。”趙飛英輕輕搖頭。


    “啊……飛英哥哥,你不說、我不說,沒人知道的啦。”程蝶衣撒著嬌。


    “不行。”趙飛英笑著。


    “喔……”程蝶衣低下了頭。


    “可是,外面很冷耶,我站在外頭吹風,也許會害風寒的。”裝著可憐的樣子。


    “那就回去睡吧。”趙飛英偏著頭笑著。


    “不要。”程蝶衣癟著嘴,繼續站在外頭。


    趙飛英靜靜看著她。


    這一幕,盡落在三莊主眼里,三莊主不禁又打起如意的算盤。


    “雁智,你師兄在外頭有沒有看中意的女子。”


    差點嗆到。


    “師父?”


    “飛英十九了,蝶衣也十七了,再不替他們打算打算……”三莊主倒是興致勃勃。


    “我也十八了,就沒人替我打算。”冷雁智賭著氣。


    “別說師父偏心。你瞧瞧,這郎才女貌、情投意合的,這般好的姻緣去哪找。”


    三莊主指著窗外,于是冷雁智轉過了頭。


    有點朦朧的,卻仍看得出來,程蝶衣正站在窗外,跟趙飛英說著話。


    微微的,趙飛英的笑聲傳了來,冷雁智心中有點發緊。


    “怎麼樣?你就死心吧,找別人去。”三莊主敲著冷雁智的頭。


    冷雁智抿著唇。如果可以死心,我也不必落到如此的光景。


    “干嘛?你那是什麼臉?唉,天涯何處無芳草,你又何必單戀一枝花?”


    唉,我戀的是一枝草。


    “否則,這樣吧,我先替你做主,你看看你喜歡誰,我替你說親去。”


    你要真是知道我喜歡誰,我想,我可能會先被你打死。


    “冷雁智!苞你說話呢!你就別再看了!”


    拜托您說小聲一點好嗎?冷雁智不禁有點困窘。


    一桌的師兄弟姊妹正探著頭听著這三角戀情。


    “就這樣,你,給我退出。”三莊主指著冷雁智的鼻子。


    吧嘛不叫程蝶衣退出。冷雁智輕輕嘆了口氣。


    “我想出莊。”一日,趁著眾師兄弟姊妹都在前院練功,程蝶衣又跑了來。趙飛英不肯開門,于是程蝶衣蹲在窗前,一副委屈的樣子。


    “外頭風風雨雨的,還是莊里安寧些。”趙飛英輕笑。


    “是啊,安寧……我看是無趣。練劍練劍的,除了練劍也沒事做。啊啊……我好想學飛英哥哥喔……仗劍江湖、快意恩仇!”程蝶衣一副豪氣萬丈的樣子,逗得趙飛英發笑。


    “等到你真的出莊,就會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沾了血,人就變了。”


    “可是,飛英哥哥沒有變啊。”程蝶衣歪著頭。


    “是嗎?”趙飛英淡淡笑了。


    “什麼事,聊得這麼高興。”有點不快的,冷雁智走了近,還提著刀。


    “師兄,我問你,外頭好不好玩哪。”


    眉頭一挑。傾下了身,陰沉沉地說。


    “外頭,一點都不好玩。有時候,睡到一半,頭就會被人砍了去,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故意嚇程蝶衣。


    “那是他們笨吧。”程蝶衣歪著頭。


    喔?


    “有時候,坐著馬車,幾天幾夜都走在荒地,沒有人煙。悶都悶死的。”


    “有人聊,怎麼可能悶。”程蝶衣十分疑惑。


    “外頭的人,都是黑心肝的,跟你說著說著,就下毒、放暗器的。”


    “那就砍回去啊?反正是他們先動手的。”程蝶衣倒是一臉興奮。


    “看來,外頭倒挺好玩的。”程蝶衣笑得開心。


    是喔……冷雁智冷眼相待。


    程蝶衣繼續扯著有的沒的,連幾個月前練的是什麼劍招都說了。嘰哩呱啦的,冷雁智都快受不了了,然而趙飛英還是帶著微笑,耐心地听著。


    這小妮子,該不會把這兩年來的話,都積在這幾天說吧。說啊說啊的,都不要咬到舌頭的?冷雁智已經有點想把她拎走。


    “師妹,師父在找你,她發火了。”冷雁智把手叉在胸前。


    “騙我。師父才不會對我發火。”程蝶衣吐著舌。


    嘖,倒挺精的。


    每天、每夜,程蝶衣似乎都有著說不完的話要對趙飛英說。冷雁智十分、十分想砍她,然而礙著師兄妹的情面,還是暗暗忍了下來。反正,趙飛英已經說過,他只把程蝶衣當妹妹看,所以,自己,不用擔心……嗎?


    反正,不能再讓兩人獨處就是。冷雁智暗自下定了決心。


    就像貓守著老鼠一樣,只要程蝶衣一有動作,冷雁智就忙不迭地捧著宵夜、棋盤去。


    直到,被三莊主抓了包。


    拎著耳朵,三莊主說了。


    “別不識好歹,蝶衣不會喜歡你的。讓他們培養感情去。”


    就是不能讓他們培養感情!再說,程蝶衣關他啥事!


    趙飛英終于被放出了房,程蝶衣依舊跟前跟後的。


    “你沒事做的嗎?”冷雁智實在看不過去。


    “沒事。”


    “你整天說啊說的,嘴都不會酸的?”


    “不會。”


    可惡……


    不斷地告訴自己不要在意,可是,有一天,冷雁智終于發火了。


    因為,程蝶衣攬著趙飛英的手,目中無人地在他眼前晃啊晃的。


    “程蝶衣,你還沒出閨門,別盡拉著男子的手。敗壞了名節,你就沒人要!”


    冷雁智很凶,所以程蝶衣癟著嘴,眼眶也紅了。


    “雁智,別這樣。”趙飛英勸著,一邊悄悄掙月兌程蝶衣的手。


    程蝶衣又拉住了他。


    趙飛英只覺得十分尷尬。難怪雁智會生氣。


    “你別盡黏著師兄,找別人說話去!”


    “我找誰啊!”吼了回去,程蝶衣委屈地哭了。


    “是啊,別人听你說三句,就連忙捂著耳朵跑了,所以你只好來纏著師兄了。”


    冷雁智冷冷說著。


    “雁智……”趙飛英微微皺起了眉,冷雁智說的話,實在有點刻薄。


    抿著嘴,程蝶衣的眼淚不斷掉了下來。


    “飛……飛英哥哥,你也覺得蝶衣吵嗎?”


    “怎麼會呢?有人陪我說話,我很高興呢。”柔聲安慰著。


    “真的?”仰起了小臉,程蝶衣破涕為笑。


    “真的。”看著程蝶衣,趙飛英也笑了。


    這下,換冷雁智抿著嘴。


    “看來,是我多管閑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我這外人,何必多說話。”


    甩了頭就走,趙飛英看著他的背影,臂彎里還掛著程蝶衣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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