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當家難纏  第二章
作者:蕭磊
    昏沉的天微亮,輕輕翻了個身,听見窗外清脆的鳥啼。方瞳睜開眼,眼底閃過片刻茫然。


    “早。”窗邊露出一張俊美笑臉,和著清爽開朗的聲音。“既然醒了,快來吃早粥吧。”


    是白元悠。呆了呆,才想起身處何處。娘沒了,是他害死了她……


    甩一甩頭,讓腦子再清醒些。窗外響起白元悠催促的聲音,他趕緊下床更衣。


    “我好了……”右手一面拉緊腰帶,左手忙不迭先開了門,才跨開第二步便撞在一堵硬牆之上。“啊……”驚呼一聲,捂著鼻尖,訝異地抬起頭。


    兩只斜瞪的眼看著他。


    “早……早啊。”是雷續斷,方瞳東張西望一番,沒瞧見白元悠的影子,有些不習慣。住在這兒已有多日,天天都是和白元悠一到道用早膳的,總是不見雷續斷,其實他早想問一個問題——


    “你向來都不用嗎?”


    “嗯?”雷續斷不解地挑挑眉。


    “啊,我的意思是︰你不用早膳嗎?”停了片刻,發覺對方沒有回應,以為是默認。“站在大夫的立場,我可得勸你,早膳支持人的一日體力,不吃不好。”


    雷續斷冷冷瞥他一眼。


    “我說我沒吃嗎?”


    “啊……啊,是嗎……”他不好意思地搔搔頭。“那恐怕是我誤會了。”


    靜默了會,渾厚的嗓音才傳來︰“元悠去采買生活必需品,很快便回來。”轉身邁開腳步,方瞳連忙跟上去。


    兩人一前一後走著。也不知是錯覺還是怎麼地,總覺得雷續斷愈走愈快,方瞳喘著氣瞧著那散發冷冷氣息的寬背,心底的疑惑也漸漸擴大……他想,那人約莫是討厭他的……


    才想著,踉蹌了下,整個人眼看就朝泥地撲去——


    “怎麼?連走路都不會嗎?”領後一把被提起,是滿臉鄙夷的雷續斷。


    “我、我……”方瞳受到極大的驚嚇,一抹蒼白刷上臉頰。


    雷續斷松開他,“跟不上,喊一聲便是,你不會嗎?”瞪了那片刻蒼白,口氣濃濃不悅。


    想了想,方瞳輕勾唇角,“哎……不瞞你說,以前我的鄰居朋友便常說我有些遲鈍與不靈巧,幸而他們都是容忍我的,不介意這迷惑的性子。即便如此,可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這性子……除了從前的鄰居老友,怕是誰見了都討厭……”


    “誰說的?”雷續斷哼了一聲。


    “應該是這樣的,你也用不著安慰我,我這人大概除了醫事,怕是什麼都不會呢。這樣一個沒有用的人,幸好就快死了……說到這個,我還沒謝謝你呢。”


    謝謝?!雷續斷皺起眉。


    “這麼說也許有些奇怪,但……謝謝你願意殺了我。”笑著鞠了個躬,沒瞧見頭頂射來的兩道目光。


    走進廳里,是一桌蒸熱的粥菜。


    “啊,謝謝。”接過雷續斷盛滿的熱粥,他連忙點了點頭,跟著坐下來。


    “今兒個早膳是元悠親自準備的。”簡單一句話滑出喉口,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地懂,勉強算是說明自己為何一道在家用早膳的緣由。


    通常,他是不慣與白元悠在家用飯的。白元悠嗜甜、嗜油又好重口味,而他恰恰相反,所以兩人是一同上街,卻各自尋找攤子或飯館吃食。今兒個清早,也不知是何緣故,白元悠一時興起嚷著要習下廚,逼迫他非得留下有膳不可。為了不破壞白元悠一早辛苦的美意,他只得留下了。


    方瞳喝下熱粥,雙頰微現血色。


    “元悠手藝真好,換做我可學不來。”


    瞟一眼,雷續斷用鼻孔噴出氣。


    “那小子只要與吃有關的,他樣樣在行,和他結拜的最大難處,便是得忍受他對吃食嚇死人的熱中。”


    噗哧一聲,方瞳忍不住掩嘴輕笑。


    “我卻覺得,有此興趣倒也挺好。”


    “是嗎?”雷續斷不怎麼苟同的撇撇嘴。余光瞥見粥碗空了,便伸手移向方瞳那端,將之取了過來,“再來一碗?”他問。


    “啊,好的,謝謝。”


    接過第二碗後,兩人似是變的無話可講。靜靜吹著熱粥,感覺雷續斷輕輕離開桌旁。


    “你不吃了嗎?”他瞧見對面大碗里尚留一半的粥。


    雷續斷搖搖頭,回道︰“太咸,不合胃口。”說完,轉身便要離去。


    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方瞳急忙喊住他︰“請等等……”


    也許太急著起身,以至于袖口不小心拂過未吹涼的熱粥,待他反應過來,粥碗已經飛落桌面,便要向腳板砸去——


    “小心!”


    一串暴喝在耳邊回響起,電光石火間,一道銀光急速射來,猛力將粥碗挑開,眨眼間,方瞳人已被騰空抱至三尺距離外。


    “喲喲喲,這是在做什麼呢?”清朗的笑聲在門口響起。


    雷續斷低低詛咒,狠狠瞪了四周一眼。


    白元悠一進門便哎哎苦叫。“這是做什麼?做什麼呢?吃到連碗都翻啦?”雖是埋怨,眼底卻淨是笑意。


    “是我不好,苯手笨腳……”方瞳連忙站前一步。卻在將踏上灑滿地的熱粥時被用力拉住。


    “你方才叫住我想說什麼?”喘了口大氣,雷續斷的目光似要狂飆。


    “……啊——我……”一時的驚嚇尚未平息,被這麼凶惡一瞪,口齒不清得說不出話。“我……我……”


    “你什麼你,有話快說。”又是一吼。


    吞了吞口水,聲音變得很小︰


    “對不起……我……我忘了……”


    “絕!真是絕!”房里飄來白元悠哈哈大笑的嗓聲。


    “你可別見笑,我這性子就是這般,怕是一輩子都改不了……哎,我又說傻話了,哪兒來的一輩子呢。”方瞳搖了搖頭,一臉記性欠佳又說錯話的表情。


    白元悠枕在厚疊的被上,以口接下隔空拋來的花生米,像是渾然未听他說了什麼。一張口,又一顆。


    “我說小瞳老弟,但憑這等非凡記性,你竟也成了少年大夫?”說完又猛笑。


    方瞳羞澀地紅起臉。


    “你這可是見笑我?說來也奇怪,我自小雖遲鈍迷糊,但對于醫藥疹療之冊閱讀能力奇佳,過目不忘且自能貫通,拜師不過一年,已開始代師看疹,爾後不出短短時日,便得吾師允許出師獨立……”


    “你是天賦異秉的奇才嗎?”白元悠翻下床,滿腔欽佩。


    “奇才不敢,連自個兒娘親都錯醫的人,不配哪二字……”他輕嘆一口。


    “可照你說,對自身醫術該是十分自信吧?”


    “在娘未過世前,的確是的。”他點頭。


    “這就奇了。”白元悠剝著花生殼,偏頭細想一會兒。“照理,對于讓親娘服用的藥該是十分把握才是,加上曾獲老師見征,出錯的機律簡直微乎其微……沒道理、沒道理呀。”


    方瞳垂下眼,咬唇道︰“事實卻是如此,即便那藥方我試過千次百次……”


    “呀,你又何必多想?各人體質不盡相同,想必錯在此而不在于你,是吧?”唉,過深的自責內疚會害死人呀。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那畢竟是我親手所為。”感覺像是拿了把刀朝娘心口直接插下,他不是凶手是誰?“若非答應過娘,無論發生何事絕不自尋短路,我甚至調配出至毒劑藥了。”


    白元悠跳起來,一臉詫異。“自盡?”


    “我想,但是不能。”


    “哎呀呀,那可真是謝天謝地,謝謝你娘。”白元悠掌合十猛拜,就差沒磕頭。“世間少了你,豈不一大損失?”


    “我嗎?”方瞳指著自己,“不,高明良醫何其多,不差我一個的。”


    “非也非也,且不論醫術,咱們來談容貌。”羽扇一收,白元悠以扇柄挑起他下巴,“瞧瞧這等容貌,就算不是唯一,也是世間難有呀,死了,多可惜。”


    “我倒不認為這張面皮有何好看,說穿了,徒惹非分惡徒罷了。”說到這長相,嫌惡的口氣盡露。


    長相美丑皆父母所生,若是能夠選擇,他倒寧願長麻子歪嘴,如此一來,便可杜絕多少喜好男色的無恥之徒,也不會徒惹那麼多麻煩了……


    “怎麼……惹過一身腥?”看他的臉色與說話口氣便可猜出大半,白元悠一臉了解。


    “你沒有嗎?”他反問。要他說,白元悠才是漂亮。


    “我?”白元悠笑了笑,塞了花生米猛嚼。“一身肉包拳腳雖稱不上精湛,但恰好足夠對付婬邪惡徒。”


    “元悠,你會功夫?”身盡是斯文秀氣,當真看不出啊。


    “想學嗎?”


    “嗯,嗯。”他猛點頭,一時半刻倒也忘了自己是來花錢送死的。


    “找我大哥學去。”擺擺手,滿滿難得的謙卑與虛心,道︰“我這花拳肉包腿,收了你叫誤人子弟,真正的高手是我大哥,使劍弄刀上樹遁地,隨你高興挑。”白元悠說得口沫橫飛。


    方瞳咽了咽口水,“遁……遁地?”像耗子那般?


    “喔,”白元悠眨眨眼。“那是我夸張。”可除此以外,他說的全是真的。呵呵一陣亂笑,趁機又丟了數口里糖零嘴(我也不知是什麼,D版,唉!)下肚,才沒了聲響。


    “元悠?”怎麼回事?


    “嗯……要我說,我猜你呢,現下一定有個深深的疑惑,猜得可對?”


    “你怎麼知道?”方瞳揮袖嚇了一跳。


    只見白元悠滾回床上,雙腕枕于頸下,靈活生動的眼珠溜了一轉,再溜了一轉,終于緩緩開口︰


    “我自然知道……”


    瞧著方瞳困惑詫異的表情,這才嘿嘿兩聲——


    “瞧你傻的,當我神仙嗎?老實告訴你……”順手扔了把銅鏡給他,續道︰“看見沒?就憑那對單純到飛上天的眸子,豈不教人一眼看穿?你這人呀,眼神如心如口,心中所想全一古腦表現在眼中啦。”


    “……好……好深奧……”捧著銅鏡,望進自己眼里,他實在也不知該說什麼好。眼神如心如口?是說他很笨的意思嗎?那白元悠可真是厲害聰明,竟幫他發現自己另一個特質——嗯嗯,原來,他除了遲鈍與迷糊之外,還是笨的呀……


    “那……你願意告訴我,我的眼楮"說"了什麼嗎?”閃閃雙眼分明寫著崇拜二字。


    崇拜。白元悠趣味地甩開扇子。


    “你呢,方才就是想問,大哥如此一身好武藝,怎會踏入這堪稱不甚磊落的行業?我說的可……哎喲,猜對就好,你頭也別點得像在搗魚漿呀,真是。”故作驚奇地一叫,笑彎眼。


    方瞳張大了嘴,愣愣地說︰“搗魚漿我不會,倒是……我的眼楮"說"了這麼多?”好個聰明厲害的白元悠,完全正確。


    “你才知道!所以我說,你這人,當真連一丁點兒說慌的本錢都沒有了。”


    “喔,說慌嗎?”有沒有本錢倒無所胃,反正——“我也不會。”十足是個沒天分的人。


    這樣說來,不知道算不算是一件好事?從小到大,他當真不曾誆騙人,就連打誑語的心態都不曾有過。並非懷報道德或正直的觀念處世,只是向來單純的性子從沒有想過欺騙人罷了。


    “嗯,想什麼?”白元悠輕叩了下他腦頂,眼神卻沒有疑問。擺明了,又看穿啦。“不誆人算不算好事我不知道,只曉得以前在山上做的肯定是壞事了。”


    “山上?”方瞳十足好奇。“壞事?”


    白元悠翻身正眼注視他片刻,忽爾呵呵笑,“應該不能說的,但就告訴你吧。怪只怪咱們賺錢的方式教官府爺們看不下去,一而再、再而三的阻撓,教咱們在山里混不下去,存心斷咱弟兄後路。”


    “後路?”听了半天,還是什麼都不懂。


    白元悠挑了挑眉,皺鼻,“不懂,是吧?反正就是這樣了。一年多前大哥他老爹過世際,正是咱們與官爺們對峙最為激烈時候,十而有人死,時而有人傷,百余人的元氣傷了大半,簡直慘不忍睹……”


    “你們……和官府有仇?”還是不懂。


    “當然不是,傻瓜。”他敲敲方瞳迷惑的腦子,續道︰“就在那當口,大哥下了道命令,說是從今爾後不得再沾此業,教大家安心藏在山里,生活的難題,交給他來處理便是。”


    “所以他成了殺手?”這麼明顯的答案他終于猜出來。


    白元悠微笑。“為了糊那百余張口,所以,他成了殺手。”近幾年期間,大哥付出比別人加倍的時間及精力苦練武藝,本身的根基加上努力,才有了今日的成果。


    “我……還是不懂……”方瞳擰擰眉,漂亮的五官皺起迷惑。


    “還有不懂?”哎呀,他有哪兒給說漏了,不夠完善嗎?


    方瞳輕咬下唇,抬眼,“說來說去,你們究竟在山上做些什麼呢?”


    哦——喔,原來是這個。


    “說了你可別羨慕,咱們是當山……”


    “元悠!”話沒說完,一道粗聲硬生生破入,嚇得方瞳整個人兒從椅上跌落。


    “哎哎呀!”白元悠呼叫連連,伸手正想拉扶,卻見雷續斷已手快地將人一把撈起。“痛不痛?痛不痛?大哥,你偷听我們說話?”眯起眼,語調卻少了意外。


    “我沒有。”雷續斷撇開頭。


    “是嗎?”他嘻露出白牙,“那我得恭喜大哥,在生活陷入困頓之余,尚有閑余能力學習未卜先知,將闖入的時間算的準準的……”


    “你!”雷續斷捏緊拳頭,看得白元悠又是哈哈樂笑。重重喘過一口氣,才低道︰“伶齒俐牙,鬼扯連篇。”


    “呵,多謝大哥贊美。”


    “那、那我也……”抓住短暫的縫隙,方瞳終于有機會開口︰“謝謝你扶了我一把。”


    雷續斷隴起嚴肅的眉,不耐一瞪。


    “無念來了,你還繼續在兒閑磕牙?”


    話是對白元悠說,待他興奮驚喜地飛出去,才吼住急要追跟上去的方瞳。


    “你留下。”低沉的聲音有些不快。他從不曉得,自己是這般討人厭的。


    “啊?”方瞳眨了眨眼。“你在同我說話嗎?”他不敢確定,因為對方的視線並非朝著他,而是牆邊梁柱。


    雷續斷顯得有些暴躁。“這房里有鬼不成?”哼了一聲,才知道方瞳端坐在椅面。他耳力因練功而奇佳,細微的衣物與木椅磨擦聲,不難仔細分辨。只是——他听出另一個奇怪的音調——這小子在干嘛?


    “你!”這小子以為自己在做什麼?


    被意外一吼,方瞳嚇掉了手中棉巾。掉落在地,被灰塵沾污了。


    “請解釋,你在做什麼?”音量略微提高,雷續斷拼命深呼吸。


    “我……”連忙撿起微髒的巾子,方瞳無措。而無措中,帶了絲理直氣壯。“我在……抹脖子……”


    “抹脖子做啥?”他又問。


    “抹脖子是為了你方便下刀啊……”吞了吞泛濫的口水,再遲鈍也看得出雷續斷使命抑壓的騰騰怒氣。薄唇一張,他勇敢提醒︰“這是你說的……”


    漢兒寨,居北方把果嶺,有重重密林屏障,地勢險峻陡峭。這是歷經兩次遷移,為了躲避官方圍剿山賊\的行動而尋獲的隱匿地帶。


    今夜,有些涼意。


    “哈啾!”抹著冷鼻頭猛打顫的是名光頭少年,干淨的臉上尚帶稚意,邊搓暖著手,一邊睜圓眼觀察由板縫間望去的小屋。仔細而謹慎的,因為他的任務叫盯哨。“哈、哈啾!”


    “去你的!”與他緊挨在一塊的是另呀一名男孩,身著紅衣紅鞋,氣呼呼地朝光頭小自噓了聲。“你存心教人听見嗎?”去!簡直蠢蛋到了極點,他們可是身負重大責任,這麼不含蓄的哈啾來哈啾去,豈不讓人發現屋外有他們這兩名監視者嗎?


    “你這麼說就不對了,紅中。”小扁頭氣惱地嘟起嘴,心有不甘。打噴嚏是因為我冷,又不是故意不克制住。倒是你,明明知道今晚得輪班看守,還不換惹人醒目的大紅。”他竟敢先開口罵人!要他說,今晚的月明亮皎潔,黑夜里輕易可見那身紅衣紅鞋,肯定比他的噴嚏來得引人注目許多。


    “我說白皮,”紅衣紅鞋的紅中,小小聲辯駁︰“你忘啦,這可是一位听說在城里很有名的相命師交代的,要我阿娘給我穿紅衣紅鞋直到十八,這樣以後可以賺大錢,娶美美的老婆喔……”瘦小的臉有抹興奮得意,忍不住放大了音量,惹來腳下重重一踹。


    小扁頭白皮緊張兮兮將食指置于唇間。“噓,白痴啊你,講那麼大聲要死了,萬一被里頭發現,使層皮都不夠他們剝。”他用下巴指指矮樹前的小木屋。


    “對……對哦……”紅中嚇了一跳,趕緊東張西望探看,確定自己沒被發現。


    星如火,月如鉤,徐徐的涼風吹得他們打起哆嗦,忍不住朝對方更偎近些。


    冷意中,傳來白皮略帶鼻音的聲調。


    “喂,紅中……”


    “拜托你把鼻涕擦掉再開口行不行?這麼個怪聲怪調,听得我別扭死了。”說完,好心地扔了片落在地上還沒干硬的樹葉給他。


    “擦就擦嘛……”接過樹葉嘟噥了會兒,才繼續問︰“我說紅中,無念大哥怎麼還不回來?他離開寨子已經好一段時間了。”數數日子,都一個月了。


    紅中頭大地瞪住他。“你行行好吧白皮,無念大哥又不是長了翅膀,你沒知識也要有常識,沒常識也要偶爾下山逛夜市,這人嘛,靠得是一雙腿,要不就騎馬,再怎麼快馬加鞭、日夜兼程,也不可能這麼快找著大當家回來。笨!真是。”


    白皮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喔,這樣啊。可是紅中……”


    “又怎地?”


    “沒常識和逛夜市有什麼關系嗎?”


    “哎喲!”紅中不耐煩地戳戳他腦袋。“說你笨,還不懂要反省。叫你偶爾下山逛夜市,就是要你多听人說,無念大哥要去的那個江南有多麼遠,了解了沒?”


    “哦……”終于有點了解。“可是紅中……”


    “你真是不是普通的羅嗦!”紅中吼了一下,趕忙又搗上嘴。“干嘛啦你,問題真多。”


    “我在想,無念大哥只叫咱們幾個弟兄每天輪流看守著他們,可萬一……萬一有個風吹草動,咱們可怎麼辦好?勸也勸不得,攔了欄不了……”


    “勸攔王八烏龜屁,少烏鴉嘴了你!”惱火的低叫回蕩在林間,嚇得一群沉睡中的鳥四處飛散。


    白皮驚訝地忙搗著紅中的嘴。“你想被剝皮也用不著這麼大聲,萬一……啊……阿爸……”


    听到白皮淒慘的哀叫,紅中連忙回頭,兩眼一瞪,借著月光看清突然出現在暗夜中的一群人。


    “阿……阿爹……”他小小聲的叫,嘴里喃喃︰“就是"萬一"了,怎麼辦……”


    兩人分別自頸後被提起,夠不著地面的腳掌拼命掙扎。“哎喲喂呀,我要死了啦。”異口同聲連連哀叫,引來一串粗言惡氣的怒罵。


    “王八小標蛋,這麼晚呆在這兒去睡,做千里眼嗎?”噴著口水狂吼的是一名單臂汗子,支手拎住紅中,拼命叫罵。


    “阿爹……”


    “你也是!”提著白皮的是另一個獨眼壯汗。“沒事兒躲在這兒鬼鬼祟祟,當順風耳啊?”


    “不是不是啦,阿爹……”白皮雙腳亂踢,眼里差點要淚花亂轉。


    “說!你們在這兒做什麼?”單臂漢和獨眼漢一喝,才松了手。


    紅中趕緊從地上爬了起來,也顧不得摔得火辣辣,連忙搖手,開口︰“不過陪白皮出來拉屎解屎嘛,能做什麼?”


    “對……對呀。”一旁的白皮緊張兮兮得馬上接口︰“今兒個也不曉得吃壞啥東西,肚子疼了一夜。”


    “哦?”獨眼漢子懷疑得哦了聲。


    “對啦對啦,就是這樣啦。”紅中笑著猛點頭,大眼閃滿無辜的誠實。


    周圍跟著的壯漢們忍不住出聲說話︰“算了吧,二當家、三當家的,不過是孩子嘛,什麼都不懂。”


    “今兒個天涼,叫他們快回窩里睡覺吧。”


    “對啦,別責怪他們了……”


    眾人你來我往,算是替他們求情。頓了會,二當家的才捶了下那王八小標蛋的腦門。“洪紅中,看在這麼多伯伯叔叔的分上,老子今天就饒過你。”否則,肯定是頓毒打。


    “你也是,白白皮!”三當接用力重叩白皮的腦袋,一腳踹向他。


    “再讓我瞧見,當心老子宰了你!”


    罵完,一行人陸續轉身離去,留下可憐的紅中與白皮,有點無語問蒼天。


    “現下怎麼辦?”可憐的紅中先開口。


    “我也不知道。”可憐的白皮一臉茫然


    吹著冷風,承著落葉,黑夜中的苦情二人組只能向天老爺無聲吶喊——


    大當家的,您就行行好,快點回來吧。


    廳簾“刷”的一聲被揮開,踏出雷續斷的龐大身體及沉重腳步,怒氣沖沖、殺氣騰騰的,驚得廳內兩名相談愉快的人張口結舌,其中一人甚至在錯愕中不自覺從椅中站起。


    “大當家的?”左無念挑高一邊眉頭,懷疑地板瞪住雷續斷來勢凶凶的步伐。大當家的……在生氣嗎?這……久久不怒不笑的大當家居然會發脾氣?怪哉、怪哉。動了動驚嚇過度的嘴皮,有點看走眼的感覺。


    “現在信了吧?早跟你說嘛,偏不信,去!”一旁的白元悠悠哉地搖搖扇子。


    “說什麼?”雷續斷一跨步坐下,先灌了壺桌上的涼茶熄熄火,抬頭問道。


    “說……”左無念難以置信地搖搖頭,甩得困惑滿天飛,一雙審視的眼直直盯在他向來崇敬的大當家臉上。“元悠說得果然沒錯,說……大當家的你變了……”


    “哦?”淡淡應了聲,又恢復平靜原貌。


    誰變了來著?他嗎?無聊!斜眼冷瞪了下廳側的布簾,方才用力揮開的晃動還沒停止,薄布晃動之余,由縫隙間可見內屋,他佯裝隨意地瞧了瞧……


    “真……真是……”不瞧還好,臨眼一瞥又讓他差點氣絕。微皺起眉,喉頭忍不住發出低咒。這小表還當真吃飽閑閑繼續抹脖子,那麼想死嗎?


    “他就是方瞳?”黑黝黝的笑臉突然擠過來,順著他怒目而視的方向望去,瞧見內屋的一舉一動。“這時候在洗澡?”不然,拎著棉巾擦個什麼勁?


    “沒你的事。”咬咬牙,擠回左無念好奇的臉,順便附上惱火一瞪。“大老遠跑來,總不會為了看人。”


    左無念收回視線,點點頭。“的確有事。”


    隨即將近來寨子里有人計劃下山據實以報,愈說,大當家的臉色也愈難看。


    “有所行動了嗎?”雷續斷握緊拳頭,聲調冷硬。


    “一個月前我下山的時候還沒有。”左無念估算了下時間,說道︰


    “要號召回老寨主時代的沖勁精力還得花上一段時間,畢竟多數的人已經漸漸習慣這陣子以來的安穩生活。至于帶頭想從操舊業的二、三當家,我已派了幾個人日夜監守,探听他們目前計劃。”


    “他們就那麼愛被官府追殺嗎?”抿起嘴角,禁不住語帶重嘆。比較起官府方面的武力,他可是一點兒都不已為意,一掌抵十拳,他雷續斷一人可輕易逃躲過數十余人的圍捕,但寨子里的人可不同了,全是些空有蠻力而無武藝的粗漢,是練過幾招強筋健鼻的招數沒錯,可踫上館方的圍剿人馬,怕是一刀難敵十刀,光是逃命都會被官馬一腳踏扁。


    現下竟還妄想重操舊業?死還比較快。


    重哼一記,對上正冒頭出來的一雙水汪大眼。


    “啊。”被狠狠一掃射,方瞳嚇得縮回頭。“我……我不能出來……是嗎?”


    慌慌張張地在原地踏了幾下,才發覺領後被扯住了。


    “別走別走嘛。”像是故意唱反調,白元悠嘻皮笑臉地以食指勾住方瞳的衣領。“來,見見咱們老家出來的大廚子。”


    “你叫方瞳是吧?”左無念露出如燦陽般的開朗大笑,豪情地用力拍著他的肩。“我,左無念,听說你才十八,是位大夫啦?好厲……”話沒說完,曬黑的厚掌便狠狠感受到刺痛,一垂眼,發現是枚糖炒栗子,正不偏不移嵌在他猛拍方瞳不停的手背上。


    一頓悟,他驚異莫名地呆看向一臉冷然的雷續斷。大當家的竟用栗子彈他?


    他,做錯什麼了嗎?傻不愣登又轉向白元悠,只瞧對方伏在桌上笑不可遏。好奇怪啊!拿掉手背上的栗子,無辜又可憐地瞪住那處凹陷。在想不出個所以然的情況下,只好乖乖坐回椅上,傻傻听著大當家像沒事般的開口。


    “頸子抹干淨了,嗯?”


    表都听得出那是雷續斷難得的譏諷,偏偏方瞳卻傻得一臉認真。


    “嗯……我想,因為不知道你哪天才會心血來潮動手殺了我,所以……只好每天把脖子給擦干淨……”


    “所以,只好每天把脖子擦干淨?!”雷續斷又凶狠又怨毒地重復一次,眼楮眯起兩片火光。


    廳內倏地出現一陣抽氣聲,驚喜多于害怕。


    “元悠、元悠。”那是左無念興高采烈附在白元悠身邊的悄悄話,可惜太過粗魯大聲,想不被听見都難。“大當家的真的變了,居然、居然會使狠,嗯……”話未完,嘴里倏地被賞進一塊甜糕,教他無法為大當家的喝彩,要不,他肯定吹口哨吹得比誰都大聲,真的。


    “嘖。”白元悠皺眉跳下椅,兩指捏下塞在左無念嘴旁的糕塊,忍不住輕聲抱怨︰“別盡拿我的東西浪費,現下不比從前,大伙兒手頭緊得快被鬼追了,省著點、省著點。”說完,一口咬下甜糕,渾不在意左無念莫名其妙紅熱的臉。


    雷續斷甩甩手,去掉方才射出甜糕的粘膩。


    “你是不是閑到腦袋沒地方放用,一天到晚淨想些無聊的事做,啊?”


    “我……我沒有。”方瞳眨了下不明所以的眼,一臉不解。“是你自己說要抹干淨脖……”


    “閉嘴!”單手一揮,連白元悠和左無念都听得到來自他指骨的咯咯聲響。“少那我說的話做文章。”


    “我……我不會做文章……”感覺有些可恥,但誠實是第一美德,這做文章,他可學不來。


    “你存心跟我裝糊涂?”努力維持的平穩表情沒三兩下又轉為恨怒。


    “我沒有啊,真的沒有。”


    方瞳輕攏眉,拼命否認。看得一旁的白元悠受不了地搖搖頭。


    “大哥,是這樣的,小瞳說他沒有便是沒有,我和他相處久了,他那人呢,真真單純又遲鈍,哪里學得會跟你裝……哎喲,你這什麼眼神?這麼瞧我干嘛?”他噤口,連忙抓了一把干果閃到三步後。


    “小瞳跟你相處久了?”雷續斷冷酷嚴厲地逼近,危險地眯起一只眼。


    “大當家的!”


    一只粗臂凌空劃下,瞬間擋在兩人之間。白元悠一抬眼,古怪地瞧著整臉寫滿緊張的左無念。


    “你在干嘛?”他問。


    “我、我……”左無念空出一只手抓抓後腦勺,緊張之余,有點發窘。“我怕大當家的揍你……”


    “揍他?”


    “揍我?”


    雷續斷與白元悠同時發出怪叫。


    惹的左無念愈想愈糗。“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兒,明知大當家的不會下手打人,偏偏我……哎哎哎,誰教這回見著大當家變了個人,好是極好,可我害怕元悠成了犧牲墊背嘛……”


    以往無論白元悠如何嘴皮頑劣,說出來的諷話氣煞他人無千也有百,就是挑不起雷大當家大的一簇小小怒火,可今兒個不過是幫那小兄弟說句好話,便沒緣由引來沖天烈焰——這大當家的,變過頭了。


    “你過來!”雷續斷一把扯過尚處在混亂之中的方瞳。“以後,別再讓我瞧見你抹脖子。”算是警告。


    “啊,你這是,說話不算話嗎?”不是指控,也不是責備,方瞳只是好不容易想到這句形容詞。


    一月兌口,招來兩道雷續斷駭人的目光。“你在批評我?”他壓低吼聲,看來咬呀切齒。


    “我沒有,我不是。”方瞳急切開口,邊擺手,邊搖頭,慌道︰


    “我只是說你出爾反爾而已,沒別的意思。”


    “出爾反爾?”冷峻的表情多了分猙獰。雷續斷一步步逼近,直到將他逼至背抵硬牆。


    唉。元悠輕低暗叫,嘴上喊不妙,眼下卻有想看好戲的意思。這等陣仗,哈,好玩!


    “出爾反爾?!”雷續斷又以雷霆萬鈞之勢大吼一遍,差點震破在場另外三人的耳膜。


    “哎呀,你得小聲點,站在大夫的立場,我奉勸你嗓子是很重要的。”捂住耳朵,還覺的嗡嗡響。


    “管它狗屁嗓子!”雷續斷完全失控。“我只知道你批評我!”以前也不是沒被批評指教過,就屬這一回最教人光火——說原因?喝!避它狗屁。


    “我沒有這個意思啊。”怎麼解釋才好呢?現下後悔也來不及了,倘若以前少鑽研些醫而多讀點文學,這會兒也不至于笨得辭窮到想哭。現下,真是後悔都來不及了……


    “那你是什麼意思?”喘了喘氣,算是給他最後一次機會。


    意思、意思、意思……方瞳遲緩地運轉腦子。


    “其實,我哪有什麼意思呢……”瞧著鼻前的那張怒顏終于有和緩的跡象,他開心地松口氣︰“真的沒什麼意思嘛,不過說你可能不懂"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的……啊我是不是又說錯話?”看白元悠同情的眼神,再遲鈍也明白了。


    嘆了口氣,很認命的讓雷續斷由胸前一掌提起。


    “有機會……你很有機會……”不顧白元悠和左無念討饒的喊叫,雷續斷硬是不肯松開手中快不能呼吸的身體。


    眯起冷眸,對準方瞳,他再度申明︰


    “想被我一劍斃命,你,真的很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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