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天使  第八章
作者:蘭京
    “你真的決定要撒掉一切防護,任虹恩自生自滅?”


    大貝勒張腿癱坐椅內,面色寒如冰雪。


    “她不是你最寶貝的小妹妹嗎。”


    “我沒有她這個妹妹!”暴怒的重喝將滿室黑暗沉寂的氣氛打破。


    對方也沉默下來,兩人靜靜看著一輪明月,許久不發一語。


    “她太令我失望了。”大貝勒硬生生地吐露。“我守護她這麼多年,最後這條胳臂居然向外彎,盡護著外人!”


    “阿爾薩蘭是她的丈夫。”


    “而我是她的大哥。”這口氣他咽不下。“她叫了我多少年的大哥,才嫁給阿爾薩蘭沒幾天,就斷然變節。”


    “有必要做得如此決絕?”


    “我厭惡透了耿直大哥的形象。”他憤恨地咬牙切齒。


    “為了虹恩,我扮白痴、扮好人,就只期盼能符合她對我的幻想,而我現在已經受夠這正義使者的角色。”


    “決定采取非常手段了?”


    “這並非非常手段,而是恢復我真正的行事風格。”他雙眼閃露冷光。


    “你總算想通了。”


    “既然虹恩選擇站在阿爾薩蘭那方,就讓她去面對該有的下場。”多年親情,就此一筆勾消。“你盡避去破我替她封的穴,我絕


    不插手。”


    “我等的就是這句話。”一道月色閃現在對方的笑齒間。


    終于可以破掉大貝勒替她設置多年的防護,一展身手。


    ※※※


    “"四府"決定在蘭王府聚頭,是何等重要的大事,你能不能別在這里攪局了?”虹恩急得快跳腳。


    由于安神父的教堂已被大貝勒的人馬嚴密監控,“四府”的秘密交流只得暫時轉往蘭王府。雖然大貝勒的下屬也嚴守此處,御貓


    貝勒卻以更高壓的職權與手段逼得他們不得不撤。


    “聚頭就聚頭,干嘛忙得焦頭爛額。”


    阿爾薩蘭不爽地環胸倚牆。自從六天前接到此一消息,虹恩成天張羅、籌劃、指點,搞得團團轉。又是整頓庭院、又是教下


    人。又是安排菜色、又是挑選食器,還得著手廳堂的布置、人手的安排……幾乎忘了他的存在。


    “可是這是咱們蘭王府第一次的盛宴,我不想搞砸。”她傷腦筋地在廳堂大桌的各式菜色前一一品嘗。


    “砸了就砸了,有什麼大不了。”反正大家只是來商量對策。


    “不行,這事若傳出去,會壞了你的面子。”而且“四府”全是名門貴胃,怠慢不得。


    “面子壞了又如何?”大丈夫不靠面子打天下。


    “卻會被人在背後批得很慘,往後托人做事也不方便。”


    “那又怎樣?”


    “我不要你因此被人排擠。”她專注地嘗著菜色,根本沒注意自己說了什麼。“這些菜的口味似乎太重了。”


    “你干嘛在乎那些有的沒的?”


    “你老是這樣,總把事情處理得很難看,讓人覺得你很惡劣,其實你根本不是這樣。”她對著月嬤嬤吩咐,“告訴廚子,這套菜


    色我還是不滿意。大魚大肉、大甜大咸的,感覺是很豪氣,卻嫌粗蠻。不妨小巧精致,以匠心取勝……”


    “別忙了,虹恩。不然,讓我幫你好了。”他親昵地由她身後貼近,雙掌環在她腰側。


    “不要,你去張羅你們要談的事,這里由我打點就行。”她一邊和月嬤嬤繼續討論,一邊試圖扭月兌他的箝制。


    “虹恩,讓我幫你。”他俯向她耳釁喃喃低語。


    “別這樣。”她尷尬地推開他。“不要用五彩富貴花的這款瓷器,太俗艷,改以……”


    “虹恩。”


    “因為他們用膳後要談正事,所以茶的挑選也要格外小心。”


    阿爾薩蘭仰頭脾睨她戰戰兢兢的忙碌樣,冷觀一陣子,便長腳一勾,掃向一旁瓷瓶架。


    “這桌菜也並非全然不好,我會選擇保留這兩樣——”


    沉重的瓷瓶架赫然橫倒在整桌佳肴上,砸了個稀巴爛,昂貴的弘治澆黃瓷也在桌上摔得粉身碎骨。


    “薩蘭,你……。”她震驚得不知該氣還該哭。


    “需要我幫忙了嗎?”他流露和藹可親的俊美笑容。“你太過分了!”


    “恩,不過我雖然看起來很惡劣,其實根本不是這樣的。”


    “你……我辛苦了這麼久的……。”


    “乖,別難過,我幫你就是了。”他愛憐地將她硬壓入胸懷安撫。“月嬤嬤,一切就交給你了,你愛怎麼弄就怎麼弄。”


    隨即,他便開心地強摟著虹恩出去。


    “你怎麼可以這樣擅自作主……”


    “如果不能擅自作主,當這個王爺還有什麼好玩的。”


    “薩蘭!”她嬌弱地掙扎著。他俯身就給她濃烈的一吻,愈吻愈投入,捧著她的頭一再吮啄糾纏。


    “夠了,快停手……。”


    “好,等我覺得夠了,我立刻停手。”


    他將嬌小的身子緊緊押入懷,將她的頭枕在臂彎里,任他恣意吻弄。輕巧的雪花偷偷落下,將他倆寵罩在蕭瑟的廢園里,一片寂


    靜,只聞她虛弱的喘息。


    “你又要出去了。”


    “嗯。”他眷戀地吻著她額上與發稍的雪花。近來他養成日益惡化的習性,出門前總要和她消磨許久,才肯不甘不願地放手離


    去。


    “為什麼都不告訴我你在做什麼?”


    “我答應過朋友要守密。”


    她痴醉地放任自己耽溺在他的溫柔里,心里淡淡的陰影卻始終消抹不去。“薩蘭,我……一直有件事想向你坦白,可是這事我自


    己又不太確定……。”


    “什麼事?”


    “你真的……很想要個子嗣嗎?”


    “沒錯,而且我正在為此努力。”虹恩的臉蛋馬上紅透。他的確很努力,每夜總要弄醒她許多回。要求她回應他的熱切,直到她


    筋疲力竭。


    “可是萬一……我是說假使……”


    “嗯?”


    看著他專心的神情,她的話突然梗在喉頭。她不敢說,萬一說了,她很有可能會就此失去他如此熾熱的濃情。她知道她遲早得


    說,但不要現在,她還想再多沉醉一會兒。


    “宴會過了再說好了,那時比較不忙,比較……有心情談。”


    “別忙過頭,否則我就親自來幫你。”他勾著一邊嘴角,戳戳她小腦袋瓜後離去。


    看著他漸遠的背影剎那,她的心倏地糾結。像一種痛,又像一種深深的失落。在這一瞬間她忽然驚覺,她有多愛這個男人。


    ※※※


    三日後子夜,蘭王府大宴。


    愛外一片陰冷死寂,風聲淒厲,府內深院大廳里雅士滿座,名流雲集。


    虹恩完全看不出“四府”有大哥說得那麼鄙劣惡霸,只見他們各個衣冠楚楚、英俊挺拔,優雅的交談聲與偶爾的爽朗大笑,交融


    為一幅絢麗景象。


    “這次要談的重點,恐怕就只是少女陣了。”


    “不,元卿似乎另有安排。”


    所謂“四府”,似乎並不只是四座王府的王公卿貴,凡與他們有合作關系的搭檔,幾乎都在場,將宏偉的廳堂襯得熱鬧非凡。


    她一直緊張兮兮地看照著每一處細節,捉醒僕役粗心之處,悄悄掩飾安排上的疏漏。穿梭往來之際,也听到一些不經意的交談。


    “為什麼這次要擺出這麼大的陣仗對付"四靈"?”


    “因為日後會擊毀咱們"四府"的危險人物出現了。”


    “就是陣法里算出的十六歲少女?”


    “拜托,別傻了。"四府"是什麼樣的龐大勢力,僅憑一個小女孩就能將它毀了?”


    “奇就奇在這兒。元卿只算出了關鍵人物是痣在眉心的十六歲少女,卻解不出其中奧秘。”


    “喲,還真玄咧。”


    “可是斬殺無辜少女的手法實在太殘酷,要是我,還不一定能對一個不知所以的小女孩下此毒手。”


    “所以御貓他們才找上阿爾薩蘭,只有他不會挑任務,什麼爛差使丟到他頭上,他都來者不拒。”


    “功夫好是一回事,重點是,他夠狠。斬殺少女這事若有個猶豫,干得不夠俐落,陣法會反擊到布陣的元卿身上,換他遭殃。”


    虹恩受不了這些對話,趁隙逃往天寒地凍的庭院,徹底冷靜。


    他們都只把薩蘭當殺人工具嗎?有沒有人知道他的一切作為全是為了朋友?這形同他生存的依靠、心靈的支柱。


    她頹然倚在枯干上,望著燈火燦爛的遠方廳堂。薩蘭沒有親人,也沒有表陰身分的權利,他是一個不該存在卻又確實存在的人,


    有如活著的幽魂。她知道薩蘭所做的一切一定是為了換取朋友,想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好獲得一份真實的歸屬感。


    因為她自己就是如此。


    但無論再怎麼努力,總會與整個世界有著隱隱疏遠,無法融入任何一團人群。薩蘭不是心狠手辣的殺人魔,他不是。


    “蘭福晉。”


    听到月嬤嬤的叫喚,她連忙一整神色。


    “這位老人家想見王爺。”


    “王爺今晚很忙,你改天再來吧。”她柔聲婉拒。


    老頭子只是搖著枯瘦的腦袋,以眼神哀求著虹恩。


    “這……真的不方便。”尤其廳里全是關系極為機密的一群人。“你有什麼急事,我代你轉達好了。”


    老頭子望著她許久後,便深深地躬身向她鄭重行禮。虹恩連忙阻止,他卻不為所動,直到月嬤嬤開始攆人,他才黯然離去。


    “真奇怪,他人都來了,卻不肯交代找王爺有什麼事。”


    “他已經交代了。”


    虹恩不解地望向月嬤嬤,與她漫步回廳堂。


    “他要傳達的就是那躬身一謝。”


    “為什麼?”


    月嬤嬤受不了地瞥她一眼,“王爺的私事我能透露嗎?”


    “喔,說的也是。”連她也不清楚薩蘭平日的行徑。


    “王爺的私事我不能說,卻可以說故事。”虹恩立刻眨亮好奇的雙眼。


    “有個開小茶館的老頭子,和孫女兒相依唯命,沒想到她被城里某個執褲子弟看上,將人強行擄去,糟蹋過後才丟回小茶館


    里。”


    “他不娶人家?”虹恩驚喚。


    月嬤嬤像見到白痴似地瞪她一服。“他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卻不認帳,害得小泵娘上吊自盡,死不瞑目。”這真是太過分了!“那


    個該死的執褲子弟呢?他這樣始亂終棄,害死母子兩條人命,難道不怕夜半鬼敲門?”


    “他以相同手法糟蹋了許多清白女子,的確該死,也確實死得很難看。”月嬤嬤比比頸項。“半夜睡覺時,不知怎麼地,竟把脖


    子整個扭斷了。”扭斷?虹恩不可置信地愣了好久。“是人為的,還是……”


    “誰曉得,也許是天譴,也許是那老頭子求人幫他討回公道,宰了那個禽獸不如的畜生,我也說不準。”


    “啊。”虹恩領悟,“難道幫那老頭子的人就是……。”


    “這只是故事,听听就算了。”


    虹恩心頭突突狂跳,被這份領悟振奮得雙頰潮紅。不會吧,如此隱匿身分、行俠仗義的無名勇士該不會正是……


    跨入大廳,一抬服,一副俊偉挺拔的魁梧身形立刻進入她眼簾。阿爾薩蘭身著盛裝的偉岸身軀,並發著比平日更強烈的魅力。顧


    盼之間,舉手投足,充滿天生尊貴的霸氣。


    縱使他的身分永遠不能彰明,他強悍的血統卻不容否認。


    他確實是頭獅子,威猛、雄壯、美麗,一聲咆哮,足以撼動天地。這是她的丈夫,她最引以為傲的男人。


    整個宴會的過程中,她一直無法移開視線,也知道凝視她的男人心里在想什麼,光看他的眼神就足以明了——如此專心、熾熱、


    閃亮的眼眸,總在他與她狂野糾纏的時候出現。


    “關于我們目前最大的問題,不外是敵對的"四靈"。”飯後,御貓貝勒在氣氛沉重的大廳內冷然道。“他們甚至已經不再隱瞞


    立場,公然與我們對立。”


    “愈來愈器張了。”一人笑道。


    “所以要盡快解決掉他們。”


    “可是有必要布下少女陣嗎?他們有可能強大到那種地步?”


    “有,所以不得不趁早斬草除根。”元卿輕聲切入。


    “何以見得?”


    “這事由薩蘭來說明或許更妥當。”御貓斜眼一笑。霎時所有視線全集中在他不悅的神情上。


    “說啊,說"四靈"派過多少人馬說服你倒向他們那方啊。”御貓刻意挑釁。


    “我並沒有答應他們。”薩蘭堅決的回應反倒引來一陣訝異。


    “這麼說,你真的與他們有過聯系?”


    “是他們私下找上我,可我已經表明,我沒興趣窩里反。”


    “若果真如此,你何不在他們找上你時立即知會我們此事?”御貓質問。


    “我既然不會反叛,又何必沿街叫嚷自己有多忠誠!”虹恩一听就知道薩蘭動怒了。薩蘭向來不擅長圓滑的處事技巧,遇到這種


    暖味不明的狀況,很容易引人誤解。可是她該怎麼幫?


    “你忠誠?你忠誠到娶敵方的人為妻,忠誠到引敵方的人到我們私下商議的秘密處所,忠誠到差一點讓我們遭克勤郡王府大貝勒


    的圍剿,還忠誠地收留咱們的叛徒月嬤嬤!”


    “我不是叛徒!”月嬤嬤突然由後方角落高聲向御貓反擊。


    “上回薩蘭在砍下第八顆人頭時,蘭王府被包圍,元卿和我的府第被監控,教堂的秘密據點也被識破,整個計劃幾乎被人一舉搗


    毀,全是你窩里反的結果!”


    “我沒有,我是被人誣陷、被人栽贓嫁禍。”


    “而薩蘭就很大方地收留你,藏匿此地?”元卿淺笑。虹恩知道情勢不妙。她雖然听不太懂他們在吵什麼,但現在的狀況看來,


    薩蘭和月嬤嬤活像心懷不軌的叛徒,兩人正相互包庇。


    “你們究竟打算如何?”薩蘭寒著臉色。


    “讓我們看看你的忠誠吧。”元卿溫和建議。


    “怎麼看?要我把心挖出來嗎?”


    “那倒不必。”元卿的下巴微微一比,隨從立即由外頭領進兩名美艷少女。


    兩名少女體態健美,眉宇間英氣勃發,落落大方,杵在重要人物齊聚的場合中,毫不畏怯。看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年紀,卻有著


    超齡的膽量及定力。虹恩不自在地咽了咽日水,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這是我親自挑選出來的可造之材。”元卿優雅地沉坐椅內,吐息如蘭。“基本的功夫底子都有了,卻缺乏更精進的琢磨。”


    “你要我訓練她們?”薩蘭警戒地眯起雙眸。


    “沒錯。”


    “訓練到什麼程度?”


    “足以取代你的程度。”


    虹恩心頭一凜。她實在沒想到元卿會優閑自在地當著薩蘭的面,開出如此尖刻的條件。他不是個很溫柔的好人嗎?


    “當然,你不只可以訓練她們殺人的技藝,也可以指導她們如何使用女人的武器。”


    元卿隨手打了個響聲,兩名少女當場在眾目睽睽之下寬衣解帶,直至一絲不掛,豐潤傲人的胴體陡然果程。她們毫無羞怯之情,


    虹恩卻尷尬得不知該將臉轉往哪去。


    “你要將她們完全交給我訓練?”


    元卿縹緲一笑。“你也可以在訓練有成之後將她們收為己有,畢竟我們只是想借此證明你的忠誠。”


    “收為己有?”薩蘭臉上不悅的線條愈來愈剛硬。


    “收為任務上的左右手,或收為床上的侍妾,悉听尊便。”元卿垂眼把玩手中玉佩。“她們兩人都是處子之身,也都出于名門,


    絕對匹配得上你的血統,替你生下子嗣,彌補蘭福晉的不孕之憾。”


    這道青天霹靂重重砍進虹恩腦門,渾身血液凍結,無法言語。


    薩蘭在瞪她,她知道,他的震驚並不亞于她,可是她不敢迎向他的視線,她不敢看!


    “你不知道嗎?”元卿親切笑道。“虹恩都己十六了,卻完全沒有天癸。”


    沒有天癸?虹恩沒有生理期?


    她緊緊盯著地面,咬緊牙根,蜷緊掌頭。要勇敢,絕不能表現脆弱。可是此刻的感覺宛如當場被人剝光衣袍,赤果果地供在人


    前。


    這項形同不孕的判決粉碎了她的尊嚴。


    她沒有經期,一次也沒來過。不知找了多少名醫、吃了多少藥,天癸一樣沓無音訊。她很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生育,是個殘缺的女


    人。可這事為什麼會給元卿知道?為什麼會在這種場合被眾人知道?


    極盡羞辱的狂風暴雨讓她听不見大廳內的爭執。紛亂的沖突、尖銳的對立,她只感覺到薩蘭在知道真相剎那的神色,如一條毒辣


    的火鞭,不斷狠狠抽打著她的心。她靜靜坐在自己房里的桌前,黎明的燦燦朝陽照亮大地,卻照不進她心里。


    審訊的時刻總會到來,她現在所能做的,就是听候處置。


    薩蘭對她的期待幻滅了,會不會恨她?會不會從此離她遠去?他們之間完了嗎?她才剛抓到手的幸福將就此消逝了?


    意識到背後沉重而龐大的壓力,她疑惑地回頭,赫然見到早已無聲無息回到房內的阿爾薩蘭。


    “你……客人都走了?”她想緩和氣氛的笑容,在他冷冽肅殺的凝視下僵化。


    他什麼也不說,繃著臉坐在她身側,瞪得她頭皮發麻。


    “真是糟糕。我原本想向你說的秘密,沒想到會在這種場合提前揭曉。”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幾乎可以感覺到自己微抖的嘴角。


    阿爾薩蘭的沉默令她慌亂地急著找話講。


    “很……很奇怪吧,有的人十六歲就做母親了,我卻仍像個小女孩一樣,沒有天癸。難怪大家總把我看做小丫頭、小妹妹。”她


    努力笑著,雙手絞得異常死緊。


    “我吃了好多種補藥,也曾給人札針治療,完全無效呢,天癸不來就是不來。我甚至還試過許多偏方,有些還挺可笑的……”


    他為什麼不說話?


    “听說女人沒有天癸的話,就無法生孩子了。”而他一直都很想要個子嗣。“我以前看到女眷們天癸來時的狀況,覺得好可怕,


    既難受又會流血。沒想到天癸完全不來的狀況,才更可怕。”


    沉默的死寂始終蔓延。


    她笑不出來了,她已經找不到力氣繼續扮小丑。


    “所以……我一直勸你,與其找我,不如找風花雪月她們。現在府里又多了兩個健美的姑娘,身世也不錯,很適合為你生下子


    嗣。”他冷瞪著虹恩,她卻痴呆地盯著桌上茶具的花紋。


    “你真這麼認為?”


    這下換她無語。


    “你真的願意讓我去抱別的女人,讓她們代替你來生我的孩子?”她對他的在乎就這麼輕微?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既然身為當家主母,就得為大局著想。“為了延續你們一族的血脈……這麼做是應該的。”


    連她都幾乎听不見自己的低語。


    他鐵板似的大掌砰地一聲憤擊桌面,悍然起身怒瞪。“你如果真的那麼為我的後代著想,為何拖到現在才講?搞到情勢無法遮掩


    了才開始大方,叫我去上別的女人的床?”


    “我……之前都有暗示……”


    “你何不明示?!”一把怒火沖至他腦門。“為什麼不對我直講?為什麼要刻意隱瞞?”


    “你威脅過我,如果我不會生,就要砍我的頭……”


    他惡狠狠箝起她低垂的小臉。“那你現在還有什麼立場苞我宣揚不孝有三的狗屁大道理?你不是該洗好脖子等我的刀子抹下去


    嗎?”


    “你到底在氣什麼,你何不直說?”她已經身心潰敗到無力爭辯的地步。


    “那你呢?你直說你心里的話了嗎?”


    “所以我才叫你去找別的女人服侍你,因為我永遠也生不出孩子。”


    “你為什麼要瞞我?!”


    撼動屋梁的怒吼震碎她的靈魂。她想說,她真想沖到他懷里徹徹底底地傾吐。可是她不能這麼任性、不能這麼自私,她已經失去


    了一個女人的天賦,不能再拋下一個妻子的職責。


    “我知道……沒有孩子的事對你來說,很難接受……”


    “我最難接受的不是孩子的事!你給我個理由,你究竟是為了什麼才瞞我?!”


    因為一坦白,恐怕就會失去他的愛。她不想失去薩蘭,寧可有一日沒一日地瞞著他,也勝過他知道真相後,丟下她轉身就走。


    “我不是有意要瞞你。只是……我也有我的自尊,這種事說開了,實在沒面子。”


    “你為的就只是面子!?”


    她的小手顫抖地蜷在床邊,唇齒緊咬著拇指指甲。“你就只為這個爛理由要我投入別的女人的懷抱,放我去她們的肚里播種?”


    不是,不是這樣。


    “是嗎,這就是你的想法?”他氣得胸膛急速起伏。


    “好,我去跟她們生孩子,我會一個個搞大她們的肚子!至于你,就繼續死守你蘭福晉的面子,清高一輩子!”


    虹恩驚惶起身,想追上他甩門而去的暴怒身勢,可是她的雙腳動不了,動不了了。


    這就是她日日夜夜最害怕的一幕,這就是她極力逃避的夢魘,終于還是發生了。就發生在此時、此地、在她眼前。這次她醒不來了,因為這不是夢。


    他真的走了。


    虹恩抖得連站的力氣都沒有,無力地蜷子,像個小球似的縮成一團。翻涌的熱淚滾滾而落,模糊了視線,扭曲了整個世界。


    薩蘭走了,她什麼都沒有了。


    她听到孩子的哭聲,那種使盡全力、摧心裂肺的嚎啕哭聲,像孩子突然被父母丟棄的哭聲,那種一無所有、茫然惶恐的哭聲。


    她從沒有那樣哭過。即使被親生父母拋下、被寄養父母轉手,也從沒那樣哭過。因為生她的額娘告誡過她︰不可以任性,不可以哭。


    那她現在在做什麼?她不知道,也感覺不到,只能听到。


    有孩子在哭,完全崩潰地大哭,哭到倒嗓,哭到抽噎,卻停不下來。


    她整個人緊縮、緊縮、再緊縮,仿佛縮為母體中的一團胚胎。她瞳大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卻有東西一直滾出來。熱水,源源不


    絕的熱水,滾燙了她的眼、她的臉、她抽緊的小拳。


    她只听見孩子痛切的悲嚎,那她的聲音在哪里?她在哪里?


    “虹恩,虹恩!”


    她在哪里?為什麼會找不到自己?


    “虹恩,別哭,我不是真要離開你。”


    有人用力地扳開她的身子,可是這樣她會很危險,她不要!


    “虹恩!”焦慮的嘆息滿含疼惜,一個熾熱的胸膛硬將她摟入懷里。


    孩子的哭聲瘋狂嘶吼著,聲嘶力竭地仿佛要抓住什麼。哭得愈凶,一雙鐵臂就摟得愈緊,不讓哭聲像飄零無依的破紙片,風一吹


    就翻飛到九霄雲外去。


    “虹恩,我在這里,我並沒有離開你。”


    粗糙的面頰貼著她的臉,心疼地吻著,低聲地哄著。她無可自制地抽搐著,找不到自己在哪里。阿爾薩蘭懊惱地咬牙低咒,猛地


    打橫抱起她,將她壓入床褥,熱烈而狂亂地吻著她,饑渴地撕扯著彼此身上的衣物。


    他並非有意要將她逼到這種地步,只是氣惱自己在她心目中究竟有多少分量。為何她能坦然大方地建議他上其他女人的床?她對


    他就這麼不在乎?他在她心中到底算什麼?她不想佔有他、不需要他嗎?


    沒想到轉身口房見到的會是如此痛徹心扉的答案。她和他有著一樣的恐懼,也一樣地怯于坦白。


    “虹恩。”他捧著她急遽咽咽的淚顏,一切言語全化做深切的吻。


    他們各是破碎一半的靈魂,合而為一,才能完整。她就是他尋找的人,他另一半失落的靈魂。


    他深深地沖入虹恩,以烈火般的饑渴與她糾纏,宣示著他的存在。他以狂猛的激情宣泄心中的感受,他渴望擁有她的一切,也渴


    望她對他有同樣的欲求。


    虹恩陷入狂風暴雨中,整個世界為之崩潰。熟悉的呼喚、熟悉的力量、熟悉的強悍與野蠻的獨佔欲,讓她不自覺地抽搐輕喃。


    “薩蘭……。”


    他以大膽的邪惡挑逗做為回應,令她抽聲申吟。


    “你怎會認為我還願意踫你以外的女人呢?”


    他將虹恩猛地抱起,跨坐在他盤起的腿上,迎接他的攻擊。她承受不住地抓住他堅實的背肌,本能性地戰栗。“抱緊我,讓我帶


    你一起走。”他一邊吮著她的耳垂,一邊拉起她細膩的雙腿環住他的身軀,他想要每一寸都與她密切結合的感受。


    他凶猛地沖刺,逼近她的靈魂,放肆的手指不斷在她完全敞開的自我之中瘋狂撩撥,揉轉著她的,焚燒兩人之間的烈火。


    熾焰貫穿她的意識,燃起女性的官能。她失控的放縱回應令他震驚,激起他更深切、更濃烈的佔有欲。此時此刻,沒有敵我之


    分,沒有沖突和懷疑,沒有試探與逃避,沒有是非交錯的人際,有的只是男人與女人,熾愛與激情。


    他不知與虹恩激烈糾纏多久,也不知釋放多少回,只覺得暴風雨過後,一片寧靜。他喜愛與她纏綿後的全然滿足,喜愛枕著她馨


    香的嬌柔身軀,喜愛融化在她體內的感覺。很安全,很平靜。


    最重要的是,她是他的。


    他緊緊環抱著她小小的身子,沉淪在被這雙細弱手臂擁住頸項的甜蜜。可是……


    “你在乎我嗎,虹恩?”粗嘎的啞嗓透著隱隱的不確定。


    她尚未自激情的游渦中完全月兌離,猶自混亂地喘息。


    “為什麼這麼輕易地叫我投入別人懷里?”他愛憐地拔著她汗濕的前發。“這麼舍得,好像我在你心中算不了什麼。”


    她虛弱地咽了咽燥熱的喉頭,與他唇對唇地低語。


    “我沒有辦法……給你生個孩子。”


    “你才十六歲而己、又不是六十歲,說不定只是經期比人晚了一點。”


    “萬一我真的沒辦法生育呢?”


    他看著她脆弱而焦慮的眼眸許久。“那咱們就做對沒有兒女的神仙眷侶。”


    “你的後代呢?你承遞祖先血統的使命呢?”


    “一切交由老天決定吧。”不知何時開始,他生命的重心已不再是遙遠的過往情仇。“我若注定沒有子嗣,再強求也沒有用。”


    “可是……。”


    他輕輕吻上她的唇,吮著那份柔軟紅潤。“我只要你的孩子,虹恩。別的女人生的,對我沒有意義。”


    她放任自己再一次陷溺他的擁吻里,心頭的陰影像流雲般點點化去。


    “可是你有把我放進你心里嗎?”他感覺不到。他知道虹恩愛他,但是愛得有多深?他不知道,他很意外自己竟然會有如此游移


    的一天。


    她嬌弱而惹人疼惜地注視他許久,才凝聚起潰碎的話語。


    “不要走。”


    她不要看到他離去的背影,不要他投入別人懷里。


    縱使他會恥笑她的自私,鄙視她的任性,她都不想再獨自承受這個秘密。


    “虹恩。”他冷著臉免倏地翻身而起,撐在她之上緊緊瞪視。“你在說什麼?”


    她戰戰兢兢得血液都快凝結,索性閉上雙眼。


    “我不要你離開我。”他突然捧起她小臉的蠻力嚇了她一跳,嚴厲的神情更令她渾身緊繃。“薩蘭……不要這樣,你弄痛我了


    ……”


    “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我……你弄痛我了……。”


    “不是這個。”他不耐煩地急吼,“該死,快點!”


    虹恩原本畏怯的雙眸忽然晶燦起來。“不要離開我?”


    “再說一次。”


    她不可置信地看著他眼中的渴求,心里像被一大團一大團的繽紛雲彩充塞著,滿滿的,幾乎填爆了她原本小小的、空虛的心。


    “虹恩。”他勸誘著。


    “我不要你離開我。”


    他勾起了令人窒息的醉人笑容,“再一次。”


    “不了……這話講多了好肉麻,你听過就算了。”她羞怯地嘟嚷。


    “虹恩。”他咬牙威脅著將手向下探往她的脆弱瓣蕊。


    “不要。”這回的恐慌可貨真價實了。“別這樣,我已經很累了,我不想……。”


    “那你就乖乖地再說一次。”


    “我不要你離開我。”


    “再來。”


    “薩蘭!快拿開你的手……。”


    “那你再說一次。”


    “薩蘭……”


    他滿足地狡猾威脅,勒索她的乞求。呢喃千遍,也不厭倦。


    ※※※


    “那麼薩蘭現在是……"里外不是人"了?”安神父試探性地問。


    “嗯,里外不是人。”虹恩忙著幫他釀葡萄酒。


    “他的敵人想拉攏他,他的朋友開始敵視他……”安神父思索一陣。“那他最近在做什麼?還在為那個少女陣殘害無辜?”


    “他沒有殘害任何無辜。”她堅定地搬起一小白果子。


    “除了少女陣,他不再接受"四府"任何任務。”


    既然不被人信任,付出再多心血也只會使自己倍受質疑。


    “所以他就自由地放手去做他的事。”


    “什麼事?”


    “行俠仗義。”她笑得好驕傲。


    安神父听不太懂,但看她的笑容,知道是好事,也跟著開心起來,和她一起將東西搬出去。行經大廳,她被門前一群女教友的爭論吸引。


    “怎麼回事?”


    女教友們尷尬而羞怯地指著教堂門口的俊秀身影,七嘴八舌地搶著說明。


    “喔……”她愈听愈混亂,干脆直問那名高挑的陌生男子。“你有什麼事嗎?”


    “我想找安神父談談。”


    “可是今天是女教徒們傲彌撒的日子,不方便讓你進來。”


    “我有急事。”他溫文的表情微有焦慮。“十分重要的急事。”


    “這……。”虹恩為難了。


    “我若非有要事相求,也不會挑在這麼個不恰當的日子。”


    她看看這名男子,眼中的懇切很是真誠。“那你等一會,我替你叫安神父過來。”隨即使熱心地快步向大廳深處的人影走去。


    “安神父,有位男子……。”


    背對教堂大門的虹恩看不見陌生男子陰冷的眸光,不知道他已朝著她的背後伸出修長手指。他指尖猛然一彈,遠處的虹恩立刻如


    被人用刀狠狠捅進去,當場向前伏倒在安神父身上。


    “虹恩!”安神父看見虹恩頓時流出的大量鮮血,吼得幾乎失聲。


    門口的教友們也嚇得花容失龜,四處逃竄。


    “虹恩、虹恩!”安神父慌亂地拍打她慘白的小臉。她還有氣息!


    她痛苦地在他懷里皺起小臉,幾乎昏厥。“好痛……神父,我好痛……”


    究竟是什麼武器傷到虹恩?傷口在哪里?為何會涌出如此驚人的鮮血。


    “快到蘭王府叫人來,快!”


    安神父在教堂吶喊的同時,元卿正和“四府”的另一名貝勒重新籌畫著少女陣。


    “我之前布的陣,死角定在蘭王府,所以府里若有任何不詳的動靜,我完全偵測不到。”元卿在自家花廳的圓桌上,以清水畫著


    法陣。


    “何以突然想轉移方位?”


    元卿茫然凝視桌面。“直覺。”


    “你覺得蘭王府有問題?”


    “從一開始就有問題。照我排的法陣,應該不出六個月就能抓到紫微中宮的下落。現在都拖了九個月,砍了九個人頭,卻還找不


    到任何蛛絲馬跡,很不對勁。”


    “紫微中宮?”


    “就是將會統御"四靈",縱橫天下的十六歲少女。”元卿在四個方位上以清水點上咒語。“我要的,正是她的頭!”


    就在他完成法陣最後一筆的剎那,桌面爆出激烈陣光,轟地一聲,整個桌面猛然起火。


    “元卿!快閃開。”他睡著雙眼呆坐原地,視而不見地望著燒為一片火海的桌面。


    “你在楞什麼!”那人憤而將他拖離凶烈翻騰的火焰。


    “來人!快拿水來!”


    火勢以驚人的速度吞噬整張硬實木桌,卷向四面八方,迅速擴張領域。


    “元卿貝勒!”聞聲趕來的僕役被廳內的景象嚇住。


    “這……怎會起這麼大的火。”


    “快傳雲板,這火來得不對勁!”那人吼著下令,同時強架著元卿出去。


    雲板深沉刺耳的擊響立刻驚動整座府第,訓練有素的下人們登時趕來撲滅已然吞沒整間華麗廳堂的烈焰。


    “你在搞什麼,元卿。”那人忍不住低咒。“為什麼弄出這種莫名其妙的怪火?”


    元卿恍若神游大虛,臉色一片空茫,不動不笑,不言不語。


    “元卿?”


    他沉寂良久,听著眾人急忙救火的紛擾,綴綴低語——


    “我——找到我要的人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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