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花辭  第十章 梨花滿地不開門(1)
作者:未稚
    晨霧繚繞。


    臨瑤庵,鐘磬聲聲。


    偌大的房間里只點了兩根蠟燭,蘇瞳若安靜地守在蘇廂辭的靈位前,一宿未眠。而她的身後還守著一道人影,也是不發一言地站著,唯一不同的是後者臉上總掛著春意融融的笑容,像是心甘情願的守候。


    已經過去兩個月了……


    蘇瞳若在心里嘆了口氣,不知該喜還是該憂。終于發現,原來男人也有胡攪蠻纏的本事——她決心要做個了斷,便故意惡語相譏想讓他知難而退,怎料他偏要迎難而上,每每都能編出溫柔動听的句子輕巧化解;她若賭氣對他不理不睬,他便也跟著她不吃不喝不睡。偏偏這廝女人緣又極好,今日送碑帖,明日送字畫,總有辦法將庵里的姐妹哄得心花怒放,到最後連汐貂都忍不住要幫他說話……


    但——有些事情,確實也該同他說個明白了。


    “姐姐是自殺的。”蘇瞳若淡淡開口,“因為是我逼死了她的未婚夫,所以她也故意死在我面前——是想報復我。”她一直放心不下的姐姐,竟然當著她的面跳井自盡——從那之後有很長一段時間,她是恨著姐姐的——那種因為飽受良心的譴責和內疚而衍生出來的恨意。


    “我那時……廢了雙腿,也听說了不少關于你的風流韻事,多少有些心灰意冷,之後姐姐的死又是一重打擊……”她輕描淡寫地笑笑,專注望著蘇廂辭的靈位,“便想起了西域"龍根血蓮"的傳說,想要借助它讓姐姐起死回生。就算是用我自己的命來交換,也是無可厚非的。但我的身體,還有我的腿——”她頓了頓,笑容多了些苦澀的味道,“後來我無意間從汐貂那里听說了一種"離魂術",不僅可以保證姐姐的肉身經年不腐,而且還能用自己的意志駕馭她的肉身行走大江南北——便認為是個一舉兩得的辦法。”


    上官紫楚了然接上話道︰“但龍根血蓮卻是詛咒之花,需要吸足一千個男人的心尖血才能生成詛咒的效果,並且一定要是生于甲子年的純陽血液——”見蘇瞳若不以為然地飛來一個眼風,便馬上心領神會地笑道,“是了,蘇三小姐若想要一千個,甚至一萬個這樣的男人對你俯首,又有何難?但依你的性子,卻是不屑于這樣做的。”


    蘇瞳若嗤了一聲︰“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她偏是故意要針鋒相對,讓他為難,“你又知道我不屑于這樣做了?真是好自以為是。”


    上官紫楚“哈”地笑出聲︰“我不是魚,卻知道魚之樂究竟因何。”


    蘇瞳若狐疑地睇來一眼。


    “魚之樂——是因為我幸遇知己,今生無憾。”上官紫楚柔聲道,“魚之哀,是因為我流連花叢,虛度光陰。”他從懷里取出那個香囊,指尖摩挲著上面的繡紋,“而現在,魚很快樂。”因為他終于可以守著心愛的女子。


    “你快不快樂,又與我何干?”蘇瞳若心里無端一陣煩躁,奪過那只香囊,“這是從前你送給我的如意香囊,說是能夠祈福求願,萬事如意。你可知道為何這上面會有這麼多縫痕?”


    上官紫楚這才發現香囊上有許多細長的縫痕,只因她縫得細密,倒像是原本就有的紋路。


    “我只知道你一直收藏著,舍不得丟。”他彎眉笑道。


    蘇瞳若不置可否地輕笑一聲,很是嫵媚,“我不是聖人,也有七情六欲。像觀音菩薩那樣的慈悲大度我做不到。所以我每次氣你的時候,便找它發泄,拿剪子將它絞碎,當作是在折磨你的人。”她的眼里清光盈動,苦笑道,“可我到底還是斬不斷那些藕斷絲連的,發泄完了又覺得心疼了,便重新將它縫補好。”


    上官紫楚忍不住好笑起來,故意將臉湊到她面前,“你若還是生我的氣,不如打我幾巴掌來得大快人心。”


    蘇瞳若拿手指戳了他的額頭一下,“你這……”她咬咬牙,終是沒有說下去,賭氣地把臉扭到一邊,“我才不會扇你巴掌,倒顯得我沒教養了。”她的笑聲有些生冷,不知是在嘲笑自己還是在嘲笑他,“姐妹們常取笑我固執念舊,總覺得最初的便是最好的,每每撕碎了畫,絞碎了香囊,事後又總會想辦法將它恢復原樣,以為感情也可以像這樣重新來過——”她笑到後來眼眶有些濕潤,“但是你看,無論我縫得怎樣周密,這痕路總是留在這里,越是在意便越是沒辦法視而不見。就像心里受的傷,吃了藥也還是會留下病謗子,是永遠也治不好的。”


    她抬眼看向上官紫楚,輕巧地笑開,“紫楚,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


    她的笑容越發嬌媚,似玉盤珠落,“我對你的心意,已經變了。”


    上官紫楚的笑容微微一僵,“但我……還在那里等你。”他說得誠摯小心,因為是真心實意要履行曾經的諾言,想要補償這些年欠下的債——“我說過會等你。”


    等著彼此成熟的那日,可以鄭重地許她天長地久——


    蘇瞳若皺起眉,“你難道也想學那些人對我無事獻殷勤,讓我更加反感嗎?”


    “阿寶,我知道……”上官紫楚聲音喑啞,她的心思他又何嘗不能體會?“你是介意自己的雙腿。但我不介意——我從前還是瞎子的時候,你不也——”


    “但你現在不是了!”蘇瞳若的聲音陡然變尖,再也無法壓抑心頭的憤懣和不甘,“你是風流傾盡千江月的黔州第一才子!每天都有不同的女人主動向你投懷送抱!而你站在我身邊,只會讓我覺得難堪!我當然不會擔心被她們比下去——”她的語氣變得淒涼無比,幽幽的像是一種乞求,求他放過自己——“但我真的很累,只想過一些清靜的日子,不想每每都被那些人質疑——究竟配不配得上你……紫楚,你知道我的脾氣,我絕不肯認輸——但這樣無休止的比試,到頭來只會讓我心力交瘁,你以為——我還有多少年可以活?”


    你是想——逼死我嗎?


    上官紫楚的心頭赫然一跳,踉蹌後退幾步,“不——不是的——”他只是想用自己的余生去愛惜她守護她,又怎會想過——他的愛,竟成了一道催命的符咒?


    蘇瞳若幽涼一笑,疲憊地闔上眼楮,“紫楚,我真的累了。”


    不知過了多久,身後的腳步聲離得遠了,漸而從耳邊消失。


    房間恢復了平靜。會不會……連她余下生命也會像這樣一直平靜到死?


    蘇瞳若緩緩睜開眼楮,望著蘇廂辭的靈位出神,卻在听見接下來的聲音時渾身一顫——


    “瞳若,何苦呢?”


    那個聲音——竟是——“姐姐?”


    蘇瞳若捂住嘴,不可置信地望著漂浮在靈位前那道白蒙蒙的影子。


    兩個月前——白無常和汐貂的對峙之後,她已經將蘇廂辭的肉身重新安葬,原本殘留在里的那些余念也都隨風而逝,但如今出現的這副魂魄——


    “是白無常放我出來的。”蘇廂辭微笑著看她,竟是第一次朝她露出這樣溫柔平和的神情,“有些事我總是牽掛著,去了冥府也不安心,還是要同你說個明白才好。”


    蘇瞳若的眼里閃過一絲奇彩,那一瞬之間,千瘡百孔的心竟得到一絲暖慰,哪怕是對著曾經愛過也恨過的人,那是她至親的人啊!“姐姐是來帶我走的嗎?”


    蘇廂辭輕笑搖頭,“瞳若,你只當我是因為秦公子的死才自尋短路,卻不知道——我們蘇家隱瞞多年的真相,才是我自殺的真正原因。”她輕輕一嘆,似在惋惜,“我已在地獄受過凌遲之苦,恕清我在人世犯下的罪孽,明日便可重新投胎轉世。但對你造成的傷害,又豈是這樣輕易便能勾銷?”


    蘇瞳若搖搖頭,“姐姐何曾對我造成傷害?”


    “你是個聰明的孩子,又怎會不知,柳岸那條毒蛇究竟是誰放的?”蘇廂辭抬手想要幫她將狐裘蓋好,手指卻穿透過去,便又縮回來,“我當年真的恨你,才喪失理智做出那種事,害得你……”


    蘇瞳若垂著臉,手指微微掐緊了椅把,“但我……卻不曾懷疑過姐姐。就算藺神醫那樣說,我也……不曾懷疑過。”她的聲音顫抖不已,不知該哭還是該笑,“我一直以為……若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與我親,那麼一定是姐姐。”


    蘇廂辭的臉上閃過一瞬的驚愕,笑容變得苦澀,“瞳若,你果真是有靈性的,知道分辨親疏。而我……卻沒有這樣的本事。”她頓了許久,才繼續道,“你可記得,在我自殺前一天的晚上,府上曾遭遇竊賊?”


    蘇瞳若點頭,“我听娉說,是姐姐親手將他抓住的。”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我知道了所有的真相。”蘇廂辭神色恍然,回憶起那個月色淒迷的夜晚,也是一切罪惡的終結,“我跟隨竊賊去了南苑的齋,打翻了架,無意中發現我們蘇家的族譜——”她緩緩看向蘇瞳若,用一種從未有過古怪的眼神,“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你——蘇瞳若,不是我的妹妹,而是——我的女兒。”


    蘇瞳若只覺得耳朵里“嗡”了一聲,笑容已經扭曲,“我……沒听清楚。”


    “在我十三歲時,曾被一個畜生強暴,懷胎六個月便生下了你。”蘇廂辭語意幽幽,“但我受刺激過度,生下你之後便忘記了所有的一切。而我爹——也就是你的外公,便將你送到臨瑤庵,並同我隱瞞了所有真相。但他始終于心不忍,才又將你接回,重新編出另一個謊言,說你是他小妾的女兒……”她的身體在燭火里幽幽蕩蕩,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你的身體之所以這樣羸弱多病,也是因為這番變故……”


    胸口悶得喘不過氣來,蘇瞳若只能死死捂住嘴巴,不讓自己抽噎出聲。


    原來——這就是所有的真相——


    原來——她根本就是個不被接受的存在!


    “所以我自殺在你面前,只是想要贖罪,你所受的傷害皆是因我而起——”蘇廂辭的眼里也有了淚光,“對不起,瞳若,我帶你來到這世上,卻不曾盡餅一次為娘的責任。”


    蘇瞳若久久沒有說話,只用力睜大眼楮,直到隱忍的淚水在睫毛上被風干,她突然一笑,說不出的明媚嬌嬈,但眼神幽冷幽冷,“你這話可真有趣,我為何要和一個死人過意不去呢?”


    蘇廂辭錯愕了片刻,沒有再說話。她今日來並不是為了乞求她的原諒,只是為了消釋她內心壓抑多年的愧疚和自責。其實她早該知道,當一切水落石出之後,這個驕傲偏執的姑娘會比任何時候都要恨她——


    恨,就恨吧。


    “我也該走了。”蘇廂辭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在離開前似不經意道,“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定然是供著別人的靈位傷春悲秋了。”


    蘇瞳若驀地抬起臉,“什麼意思?”


    蘇廂辭淡淡一笑,“我也是從白無常那里看來的,上官紫楚不久就會為情而死——”


    “不可能!”蘇瞳若激動地打斷她,“汐貂早就替他算過命,他明明是百歲之齡!”


    “汐貂也算過他命里本該一帆風順,但他分明歷經坎坷。”蘇廂辭搖搖頭,“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出現——你本是孟婆轉世,並非凡胎。所以白無常會與你糾葛,因為他想讓你早日斬斷情絲,重返地府。”她嘆了口氣,“你難道還不明白?他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皆因你而起,而這世上唯一能夠給他幸福的人,也只有你。”


    蘇瞳若笑容淒涼,“我如今是廢人一個,說這種話未免可笑。”若是以前,她定然可以驕傲地宣布,這世上唯有她最懂他,可如今——


    “如果你還是這樣認為的話——”蘇廂辭一笑即去,“記得不要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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