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花辭  第八章 花鈿委地無人收(2)
作者:未稚
    上官紫楚久久沒有說話,滿心的震撼又豈是言語所能形容?


    從來沒有人能夠大膽道出他的心事,從來沒有人能夠懂他至此——紅顏知己,平生難遇。應該將她銘刻到骨子里的啊,為何卻在他轉身的一瞬便將她遺忘?


    她……究竟是誰?


    “阿寶,”蘇瞳若看出他眼底的疑惑,巧笑嫣然,“你只管喚我阿寶便是。”


    “阿寶……”上官紫楚惘然念出,相比于她的閨名,似乎這個名字听來更親切幾分,“上天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我……萬萬不該忘記你。”


    蘇瞳若倏地垂了眼眸,“休要唉聲嘆氣的,倒像是我委屈了你。”她分明是在奚落他,但聲音有些喑啞,“我要開始彈琴了。”


    言畢一揚手,泠泠琴音綿延而起,剎那回旋,似冰盤珠光流瀉。


    上官紫楚取餅桌上的烏簫,並沒有立即跟隨上她的曲律,而是側耳細細聆听。及笄之年,鋒芒初露,婉轉的琴音彈出的都是她滿溢的相思,她執迷的等待……直至尋到清商轉羽時琴音最單薄的一點,上官紫楚才舉簫吹奏起來……


    曲音綿綿,琴簫合奏,亦是靈魂的契合——上官紫楚並沒有刻意去附和她的旋律,相反卻是用自己的簫聲循循牽引著她,如入無人之境。許多畫面在腦海里一瞬清晰,是那日明月皎潔,總角宴宴的少女在桃樹下縫囊葬花的場景。


    曾經針鋒相對的調笑打趣,曾經對月吟詩的情投意合,曾經生死一線的陰錯陽差——


    便就著這份心悸為他譜下一曲——《葬花》。


    待琴簫聲畢,那顆心似乎還在雲端飄飄蕩蕩,尋不著邊際。


    “我輸了……”蘇瞳若忽覺心中一痛,竟趴在琴弦上低聲啜泣起來,“枉他大費周折,設宴請來名流無數又有何用?我終究……還是不及你……”她自認琴技最高,原想要用琴音干擾他,怎料到最後卻被他的簫聲牽引著走,他永遠都是這樣——站在她不可企及的高度,輕描淡寫地就將她比了下去!


    她突然抬起淚濕的臉蛋,竟像是賭氣似的一推琴,“你好好當你的黔州第一才子,何苦要來招惹我?”


    上官紫楚有些哭笑不得,貌似最先招惹他的人是她,驚擾一池漣漪的人也是她吧?


    “你並沒有輸我,方才那是平局。”他很自然地伸手為她拭去臉上的淚痕,聲音柔柔的像在哄她,“何況琴棋畫你還有三樣沒比,怎就輕易認輸了?”


    蘇瞳若忙用衣袖掩住臉,破涕為笑,“我才不和你下棋。好費時間。”她眼眸一轉,隨手一指角櫃上擺著的一個白瓷空碟子,“就以它為對象,七步之內成詩一首。”


    “可有詩體和韻腳限制?”


    蘇瞳若搖搖頭,眼波漾開一絲笑意,“我若限制,可就欣賞不到你恣意發揮的風采了。”


    上官紫楚笑著道了一聲好,轉身便直接取餅桌上的筆墨,揮筆而就︰“寶盤冰砌,釉白珠隙。有女如豺,聞香餓極。原是花糕累滿碟,豈料轉瞬空空也?”


    蘇瞳若心知他是故意調侃自己,倒也不氣不惱,月兌口接話道︰“煙燻蘭芷,粉褪妝遲。有女如豺,引狼入室。斜掛銀鉤枕冰簟,誰知狼心戚戚焉!”


    兩人一來一去皆是戲謔逗笑之言,不循詩體,亦談不上有多少文采,但其中的情趣卻也只有彼此間能夠心領神會——那是一種無言的默契。


    “妙哉!妙哉!”上官紫楚哈哈大笑,簡直愛煞了她那清風吟月的曼妙詩情。這樣的少女,若能執手相伴,便再也不會擔心曲高和寡的寂寞了吧?


    剎那心念一動,他再度提筆寫下——


    瞳目瀟瀟,若水臨瑤。有女如狐,蘭心蕙巧。疏簾淡月露侵酒,春關顰語枝上鬧;瞳目深深,若水漪紋。有女如狐,紅素繡枕——


    還未寫完,手中的狼毫卻被蘇瞳若奪去,便接在後面寫道︰落花怎覆舊來意,勸君憐取眼前人。


    “勸君……憐取眼前人……”蘇瞳若輕柔念出,對上他錯愕的目光,“你可明白?”


    四目相對,那些一瞬的遲疑漸而被掩飾不住的欣喜所取代。


    無論之前遺落了多少回憶,但從這一刻起,他想認認真真地將她記在心底。


    “阿寶……”


    氣氛微妙得令人意亂情迷,上官紫楚情不自禁地俯下臉,就要觸上那雙唇時卻被蘇瞳若抬手攔住,“你——又要心血來潮了嗎?”她不悅地蹙起眉毛,臉頰染上淡淡的紅暈。


    上官紫楚便沒有強迫她,憐愛地輕點一下她的鼻尖,“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蘇瞳若眨眼笑起,“那你道,魚之樂,又是因何?”


    “自然是——”上官紫楚正要回答,忽然卻覺得腦中一懵——


    “乾坤遁變,列陣在前,上官紫楚快快回魂!”


    “少爺您快回來啊!”


    是誰的聲音在焦急呼喚著他?嘈雜聲好似遠隔在天涯之外,身體有些不受控制地變得飄飄然,他的身體怎麼了?


    然而不等他想個明白,陡然間一陣天旋地轉,便失去了所有意識。


    “紫楚!”


    蘇瞳若驚異地看著那道身影轉瞬自眼前消失。這廝——何時竟學會了瞬間轉移的功夫?!


    “三小姐!”一聲尖叫,娉沖了進來,見蘇瞳若安然無恙才松了口氣,“三小姐,你可嚇死奴婢了!”


    “我不是吩咐過你不要來打攪了嗎?”蘇瞳若語氣不悅。這丫頭從來不會這般冒失的。


    “都怪那個死小子!盡胡說八道!”娉喘了口氣,“我方才听他說三小姐對著空氣有說有笑,還以為是中了什麼邪呢!”


    蘇瞳若的臉色煞然變白,原來她一直對著空氣說話?那她方才看到的紫楚……


    是……幻覺嗎?


    “子非魚,焉知魚之樂……”蘇瞳若喃喃重復著那句話,唇邊勾起一絲澀然的笑容,是啊,縱然她自認是他的知己,猜透他所有的心思,卻從來不敢斷定他對自己的情意——那些獨領風騷的資本和驕傲在他面前,根本什麼都不是。


    她轉身朝屋外走去,“宴會伊始,先替我梳洗吧。”


    “少爺!少爺您終于回來啦!”


    白常驚喜的叫聲在耳畔響起,上官紫楚勉力睜開眼楮,發現自己身處客棧之中,許多陌生的面孔圍在旁邊觀望,一見他睜開眼楮便唏噓嚷道︰“回魂了,回魂了!”


    上官紫楚正覺得莫名其妙,便聞一個冷冰冰的聲音解答了他的疑惑︰“你的魂魄離體了。”


    下意識地循聲望去,站在窗邊的是一個身材高挑的黃衣少女,乍一眼看去只覺得她眉眼清淡,並非讓人覺得犀利孤高的冷然,但無形間流露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冷,想來應是個不好說話的人。且身上縈繞著古墓檀香的氣息,似在彰顯她與早已佛結緣的身份。


    “少爺,她是臨瑤庵的冰心聖女,汐貂姑娘。”白常笑呵呵地介紹起來,“剛才就是她作法將您的魂魄喚回來的!”


    上官紫楚按住神庭,漸漸回憶起先前發生的一切︰“我方才……去見阿寶了……”是了,他記得在魂魄離體的前一瞬自己曾因她的狐媚笑靨而失神,恍惚間竟已隨著她回到蘇府,包括後來在錦園的那些事,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常人的魂魄不可能會輕易月兌離肉身而獨立存在。”汐貂走到他面前,依舊是不冷不熱的語氣,“唯有去過陰曹地府的魂魄,才有可能因為外來的刺激而離體。”


    “去過陰曹地府,那不就是死了!”身後有人咋呼道。


    汐貂冷冷瞥了那人一眼,“我也去過陰曹地府,不是照樣活得好好的嗎?”轉而望向上官紫楚,“你之前可是害過一場大病,還險些丟了性命?”


    上官紫楚微微一驚,“你怎會知道?”


    “我之前替你卜過一卦,你命里有文昌星保佑,才氣甚高,且一生平順,本應是百歲之齡,卻不知為何中途突遭變故,死里逃生。”汐貂輕描淡寫地解釋道,“我雖不清楚你的魂魄為何還能重返陽間,不過——你這次之所以魂魄離體,想必也與那場敝病有關。”說罷若有所思地看了旁邊的白常一眼。


    “只是稍染風寒而已,偏說是什麼怪病,瞎唬人的。”白常悶聲嘀咕道。


    汐貂也沒有多做解釋,轉身往外走,“我朋友今日生辰,年逢十五,不能再錯過了。”想到什麼便又回頭囑咐上官紫楚道︰“你剛回魂,陽氣還未恢復完善,去不得人多熱鬧的地方。若再不慎丟了魂去,可就沒人救得了你了。”


    被她一提醒,上官紫楚也猛然憶起正事——“蘇府的宴會!”阿寶一定還在等他!


    “少爺!”白常急忙攔住他,“剛說過您不能去熱鬧的地方,而且太夫人派來的馬車已經趕在路上了,您要再不回去,奴才恐怕……”他癟癟嘴沒有說下去。


    上官紫楚聞言皺起了眉。他雖對祖母有頗多不滿,卻也不敢光明正大忤逆她老人家的意思。


    “我也是要去蘇府的。”汐貂冷冷淡淡開口,“你若真有要事,我勉為其難替你捎個信。”


    上官紫楚凝眉思忖一番,“只能這麼辦了。”


    便吩咐白常取來紙筆,疾兩行︰明日戌時,柳岸等你。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照例沒有落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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