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捕探情 第7章(1)
魏王府真是苛待下人呀。丫鬟們忙碌了一整天,晚上還得擠在大通鋪上睡覺,荊小田縮手縮腳的,悄悄地下了床。
她干了三天廚房丫鬟,提飯桶,搬菜盆,骨頭都快散了,為的就是從各房各院過來吃飯或端膳的丫鬟僕役口中听到些什麼。
余總管的安排還真管用。大家平常在主子跟前大氣都不敢吭一聲,一來到廚房,便天南地北扯了起來,她倒也听到一些閑話。
她往茅房走去,又溜了回來,躲在角落陰影處。昨夜她已鎖定半夜跑出去、行跡可疑的紅綿。
打個哈欠後,果然見紅綿離開房間。她一路悄聲跟隨,紅綿熟門熟路的,完全避開巡夜的侍衛,最後來到花園的一處假山後頭。
“紅綿。”一個男子聲音出現。
“順哥。”紅綿也喚道。
哎呀,這是情人幽會啊。好一會兒都沒有聲音,想必是在……
荊小田頓時面紅耳赤,努力將自己縮到假山層層堆迭的石頭縫里,還好黑夜視線不清,就算她蹲在明處,也像是一塊假山的石頭。
總算兩人開始講話,先是哥哥妹妹問著對方好不好,又說些想念的話,荊小田听得是肉麻兮兮,很想走掉,忽听得順哥道︰
“今天中午我去拿飯,看到新來一個打飯丫鬟,該不會又是……”
“她不是。秀兒看到人就傻笑,傻里傻氣的,余總管不知又收了人家多少錢,安插了個傻丫頭進來,我看她做不了幾天就會被趕回去。”
“嗯,看起來的確不像。以前余總管一個個盤問不成,就安排些僕婦、心月復在大家之間撥弄,一听他們說話就知道是來剌探的。”
“他當我們笨,我們就笨給他們看,一問三不知。”
“唉,都怪王妃無情,為了幫小王爺搬新院子,硬是不放她回鄉下看病重的娘,等人都過世了,也不能走,還得留下來收拾舊院子的物件,點數無誤後,才放她回去奔喪,她怎能不恨哪。”
“大家都被逼到受不了了。小姐吃東西只要一個不合意,就往地上吐或整盤打下地,我們成天就忙著撿破碗盤。”
“說到這,你割破的傷好了沒?”
“早好了。你們當門房的也要小心,畢竟東西是從門口出去的。”
“你放心。別說這個了,給我瞧你指頭的傷。”
荊小田恍然大悟。看來府里的丫鬟僕役全連成一氣了,難怪余總管問不出內賊。
想必魏王爺這家人很不得人緣,下人才會偷東西報復。就算是余總管,大概也好不到哪里去,為了保住他可以佔盡好處的總管地位,一出手就是二十兩的大手筆找賊,那麼他平時到底收了多少油水啊;而找到了賊後,並非交給衙門審理,那又是怎樣一個難以想象的殘酷家規私刑。
她忽然覺得索然無味。每個人進來為僕為奴,都有他背後的辛酸故事,那個“她”和“大家”是誰,她不想再查下去了。
抬起頭望向夜空,好想現在就回去毛球他們身邊喔。
待紅綿和順哥離開後,她也模著回房。走了一段路後,這才發現怪怪的,怎地屋子越來越大,一道牆壁走了老半天還拐不到轉角。
糟,剛才蹲太久,一起身眼花了,記錯方位,走錯路啦。
她怕被巡夜侍衛查到,只能貼著牆尋出路,忽然前頭一扇窗戶猛地推開,差點打到她的頭,接著一杯茶水往外潑了出來。
好險!她立刻蹲下,不敢再動。
“這茶涼了,給外頭的花草喝杯好茶吧。”有個男人在她頭上的窗戶說話。
“夜色如此之好,可別辜負了清風明月啊。”
“王爺好雅興,我愛看戲的,見到這月色,只會唱『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
王爺?!荊小田全身一僵。饒是她再大膽,這下子連呼吸也屏住了。
而且那個屋內男人唱曲的聲音好耳熟,她記得有個愛看戲的老色魔,愛到連戲子都要佔為己有。
“世祖啊,你能唱上這幾句,不也是風雅人?”魏王爺的聲音離開窗邊,往屋里走去。
曹世祖?!荊小田要暈了,真是他!怎會在這里遇上他!
繼而一想,曹世祖是曹貴妃的堂哥,魏王爺是皇帝的二弟,兩人算是有姻親關系。嗯,親戚常走動也是合乎情理的……
窗戶大開,里頭的說話聲音清楚地傳到窗下她的耳朵里。
“不過,我還是得說說你。”魏王爺又道︰“人家唱得好,你以後再叫來唱便是,何必一個個往你屋里送。上回鬧得滿城皆知,也是給你一個教訓。”
“害我整整三個月不敢出門。”曹世祖生氣地道︰“可惡的荊大鵬又派了捕快,不時到我門口走動,存心拿我當笑話。”
“南坪鐵捕?听說他最近辦了不少案子,風評一直是很好的。”
“還不是靠他妹子!”
荊小田正在開心魏王爺夸贊八哥哥,突然給曹世祖驚出一身冷汗。
“怎麼說?”魏王爺問道。
“衙門里有我的眼線,就說荊大鵬叫他妹子去扮妓女、還有扮富家小姐引誘歹徒出來。我懷疑那個騙我的秀官,正是他女扮男裝的妹子。”
“那也是人家有本事,辦案總得要有方法。”魏王爺似乎對曹世祖的憤怒和抱怨不感興趣。“我們現在還沒成事,就叫你不要太招搖。”
“王爺教訓得是。”曹世祖聲音小了。
荊小田听得是心驚膽跳。這兩個“尊貴”的人,竟然聊到了她,她是做夢了,還是看戲看太多了吧。
她捏了下臉皮,再以指甲掐了下手背,嗯,會痛,不是做夢。
“世祖,喝茶。”魏王爺又道︰“人家有個好妹子,可以幫他破案,你不也有個更好的堂妹子,助你一世榮華富貴。”
“不敢不敢。王爺這麼說就折煞我了,我能有一點點的發達,還是托王爺的福,將來也指望王爺您了。”
“不是我說風涼話,你們曹家的福氣都快被曹貴妃折光了,她是自作自受。”
“呃,這個女人的嫉妒心是很恐怖的,連皇上也怕她啊。”
荊小田明白,他們說的,正是市井間最愛聊的宮闈話題。
曹貴妃因深受皇帝寵愛,個性刁蠻善妒,凡讓她知道後宮有孕的,她皆遣人送去墮胎藥,強迫其喝掉;因此搞到皇帝至今仍無一兒半女。
“曹貴妃殺生太多,業障太重,年紀又大了,自個兒越發生不出來。”魏王爺語氣轉為陰沉︰“皇上無子,老大這一支就算斷了脈。”
“嘿,既然皇上無子,首選自然是王爺您的長公子佑機。”
“最好是這樣。內閣最近又提及立儲,老大似乎正在考慮。可他從來沒召見過機兒,就怕他另有打算,或是突然崩天去了,幾個內閣老臣跑去聯合太後,直接推老三出來,兄終弟及也不是不可能。”
“不會吧,冀王爺這幾年深居簡出,不問政事,我看朝臣幾乎都忘了他。”
“這叫韜光養晦!”說話語調總是慢慢的魏王爺突然激動起來。“你說在太後和老臣眼里,他們偏心誰?”
“早在先皇時,就偏心冀王爺了。”曹世祖火上加油。
“那就想辦法再讓他繼續光養晦,這你沒問題吧?”
“交給我老曹,絕對沒問題。”
“別太過分。我們總算是兄弟骨肉親情一場,就像當年一樣,不必要他的命,讓他變成半個廢人就行。”
“王爺仁慈啊。”
“哼,為了我兒,能先鏟掉一個,就是一個。”
那陰森森的語氣令荊小田頭皮發麻。屋里頭是在說?還是在唱戲?怎麼那些天高皇帝遠的宮廷斗爭就在一牆之隔演給她听了?
她突然想念起荊大鵬,每回她當探子時,他總在附近守著她,不然就沖進來,神氣地亮出腰牌抓壞人,她好想喊他進來抓屋子里的兩個壞人啊。
但這回他沒辦法進來,事實上王府的確是個守衛嚴密的安全之地;可從上到下每個人都心懷鬼胎,一點都不安全。
今夜,她知道得太多了。
荊小田昨夜好像做了一場不真實的夢,好不容易模回丫鬟房後,倒頭就睡;一起床就想去辭工,但總不能天沒亮就去敲余總管的門,她還是得先將早飯的活兒做完再說。
正在挖飯,忽听得門邊一陣騷動,有人哭叫,有人說話,她看大家都跑過去看了,自然也要去湊熱鬧瞧個究竟。
“紫燕跌倒了,那個……你!”膳房主事喊道︰“秀兒!快將這籠熱粥送到小王爺那里去,別遲了,讓小王爺生氣我們又要去罰跪。”
“我?”荊小田望向後面,差點忘了自己叫秀兒。
她無奈地提起食籠,快步趕路,一路問到了小王爺的院子,侍衛見是個面生的丫鬟,在門口處擋住她。“紫燕怎沒回來?”
“紫燕扭到腳,走不動,我代她送粥來。”
“你先等著,別妨礙小王爺練功。”
練功?荊小田好奇地看進院子里,就見一個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年,頭上簪著一朵金花,穿著比她上回扮羊小秀還要華麗數十倍的鮮綠錦衣,滿院子追逐十幾個穿著各種顏色漂亮衣裙的丫鬟,那光景就像是一只綠頭蒼蠅追著一堆花蝴蝶胡亂打轉。
“哈呵呵!”丫鬟們發出悅耳的銀鈴笑聲。
“你們跑太快了,我追不上!”朱佑機跑得氣喘吁吁。
“小王爺,來追呀!傍您多追幾步,好能練出功夫來。”
“就是啊,騎馬射箭多危險,我追你們也是活動筋骨、鍛煉身體,而且怡情養性……咦!”朱佑機正追到了門邊,一眼瞧見新丫鬟,便停下腳步,睜大一雙三角眼。“哇,好可愛的丫鬟,你叫什麼名字?”
“秀兒。”荊小田盡量壓低臉蛋。
“秀兒?”朱佑機伸手就抬起她的下巴。“好姿色!哪邊的丫鬟,我怎麼沒見過你?”
“我在廚房,才來三天。”
“從現在起,你是我房里的丫頭了。”他說著便去拉她的手。“來,過來陪我玩。”
“不,不行哪,我就做到今天。”
“什麼做到今天?”
“余總管說試用三天,不行的話就得回家去。”
“本小爺說行就是行,我要的人,余總管敢說不行!來!快過來!”
荊小田眼見小蠻子就要生氣了,正準備應付一下,再思月兌身之道,這時一個侍從急匆匆地趕來,喊道︰“王爺駕到!”
“糟!”朱佑機臉色一變,忙放開“秀兒”,就要往屋子里跑。
可他就在門邊,魏王爺大概也知道兒子會躲,來得忒快。
“機兒,站住。”
“奴婢拜見王爺。”所有的丫鬟統統跪下來。
荊小田覺得自己好像應該要跪下來,可是魏王爺已經進了門到院子里,她站在門邊,不進不出的,她若是不想跪,就該趕快出去吧。才想著就抬起腳,一時沒留意,絆到了門檻,踫地一聲,趴跌在地。
“父王。”朱佑機喊了父親。
“一大早就在追丫鬟玩,成何體統!”魏王爺大怒,袍袖一揮。“你們統統下去!”
“是。”所有丫鬟趕緊離開。
“孩、孩兒是在練功……”朱佑機試圖解釋。
“練什麼功?我若不來,你就從院子里練到床上去了!”魏王爺盛怒中,發現門邊還趴著一個丫鬟。“那是誰?”
“父王,那是孩兒準備調來房里的新丫鬟,叫什麼名字啊……”
“連走路都會跌倒的笨丫鬟,不用也罷。”魏王爺像趕蚊子似地揮手道︰
“趕她走。從今天起,小王爺房里不準再添新丫鬟。”
侍衛立刻趕她,荊小田樂得起身離開,猶听到魏王爺在教訓兒子。
“我跟你講幾次了,別亂睡丫鬟!想想你的身分,若到時胡亂生出一堆又丑又笨的孫子,本王可不認。”
荊小田忍住笑。不管小王爺跟誰睡,她保證生出來的都是又丑又笨。
這悶死人又病態的王府,她不待了,她要溜之大吉了。
荊小田歸來,荊大鵬當然又是“不小心”多買了肉啊魚呀菜的,請大家到諸葛藥鋪大快朵頤。
飯後休息一會兒,就是阿溜的扎針時間。
“阿溜,忍著點。”荊小田安慰道。
“唉嗚……”阿溜抓住荊小田的手,皺了眉道︰“好痛。”
他躺在床上,掀開衣服露出肚皮,已讓諸葛棋扎了十幾針。
“阿溜啊,”七郎疑惑地道︰“你跟我說,扎針不痛,會喊痛的就不是勇敢的男人,你怎地哇哇叫呀?”
“七郎,今天大夫扎的針比較痛。”
“哦?”諸葛棋抬了眉。
“阿溜是看到姊姊才會痛啦。”毛球雖小,倒是懂得這個道理。
“去,玩去!”阿溜臉孔倏地一紅,忙搖了搖手掌,
“阿溜你扎完針,再來喊我們喔。”
毛球和七郎手拉手,一起去後面房子找諸葛家的孩子玩。
孩子走後,荊小田這才問道︰“大夫,阿溜的毒?”
“我還在想辦法……”
“小田你別煩大夫。”阿溜插嘴道︰“我這陳年老毒,怎可能你離開三天就解決,別擔心了……呦嗚!”一針刺下,他叫了出來。
“阿溜乖,不痛的。”荊小田笑著拍拍他的臉頰,起身道︰“好,我不擔心你,我得去洗碗了。”
“頭兒,”阿溜立刻喚道︰“你不能走,你說要教我孫子兵法。”
“好。”荊大鵬冷冷地道︰“仔細听著了,『兵者,詭道也。』『兵以詐
立,以利動。』自己慢慢體會這兩句話的意思,我要去洗鍋子了。”
“你最詐!”阿溜惱得捶了下床板,就是阻止不了頭兒親近小田。
“我可以治你的病癥,卻治不了你的脾氣啊。”諸葛棋微笑搖頭。“來,手也別動,要扎內關穴了。”
荊大鵬晚上會抽空教阿溜寫字讀,但今天得暫時擱下,因為他要問清楚她這趟王府之行的細節。
來到廚房,荊小田正準備洗碗,笑道︰“你別捉弄阿溜了。”
“我沒捉弄他,我只是教他領略『兵不厭詐』的深義,有時候讀得再多,不如親身體會。”
“太深了。”
荊大鵬望著她的柔美笑意,三天不見,他真的好想她。
怎會這樣呢?嗯,因為她是進了王府,他無法掌控他的探子的行蹤,自然就會胡亂猜測她的動靜,想著她可能忙著查線索而忘記吃飯,或是夜里踢了被子亂說夢話暴露身分,卻沒想到她在王府听到了天大的機密。
“所以,你只做三天?余總管願意給錢嗎?”荊大鵬先問這事。
“我跟他說,一天二兩,三天就該拿六兩,他很不高興,說我只是進來吃飯睡覺的。我跟他說,我不只分飯菜給人,我還刷了二十個底部發霉的飯桶,也幫手痛的張伯打了一百桶水洗米,我做很多事耶!後來討價還價,他折一半,給我三兩;因為賺不到二十兩,呃,你那一成抽佣就免了吧?”
“要抽是你,不抽也是你,我有說過一句話嗎?錢呢?”
“我叫阿溜拿給諸葛大夫了。”
“我不是叫你存點錢下來,怎麼全部給諸葛了?”
“該給的就得給……”荊小田停下來,若有所思,過了一會兒才又低下頭,慢慢地洗著碗。“怎麼說呢,如果是王妃不放人回去見病重的娘最後一面,那就是王妃欠那個婢子;欠了,就得還,所以那婢子偷了東西出去。哎,不對不對,話不能這樣講……”她說著就搖了頭。
荊大鵬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但,即便是因果循環,還是得遵循人間的法理,欠人情和偷竊並不能互相抵銷。
“我也知道偷東西不對,”荊小田又道︰“可王府暗潮洶涌,一個結套住一個結。沒有主子苛待下人,又哪來下人偷東西報復?而我又進去查賊,好像把河底的泥沙翻了翻,攪得更渾了。所以我想想,算了,別躍渾水了。”
她知道當賊不對?荊大鵬心頭一跳,又想起了老是困擾他的問題。
“好,不查也罷。”他不去想那事,而是繼續談王府。“我本來就跟余總管說,這個探子與我無關,查不查得出來,就看她本事。”
“呵。”荊小田恢復笑容。“探子就是要做到來無影去無蹤,先把原來的自己變不見了,在王府里是秀兒,待出去了,就沒秀兒這個人。”
“辛苦了。”
他揉揉她的頭,發現他已經很習慣做這個動作了。
而她每次讓他揉了,就會低頭微笑;他不知道她在笑什麼,但瞧著就是好看,看得他又想多揉她幾下。
他忽地生起一個念頭,他不想再讓她去扮別的名字的人物了,他只願她就是再也不會消失或離開他的荊小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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