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鏡妝  第二章 驚鴻照影人何處(1)
作者:淇奧
    新涼寺在城南,勝在幽靜,而且方丈長空大師亦是許將軍的舊友。這日清晨起來後,準備好一切,瑤光便和妹妹飛瓊一道陪母親去新涼寺上香。


    乘了轎子趕到地方,寺內人並不多。見是常客,門口的小沙彌連忙跑去告知方丈。


    瑤光和飛瓊一邊一個走在母親身旁,一個著櫻色斗篷,發上一支玉兔餃仙草累絲金簪;一個則是大紅色的斗篷,只要一動,發上四葉金蝶簪上蝴蝶的翅膀便會隨著顫動,手中都拈了遮面的紈扇,進了廟內才放了下來。


    身後跟著的丫環僕人手中則提著上香的各色物事,靜靜地跟在她們身後。


    “好累。”飛瓊眼見四下無人,索性吐了下舌頭,做了個鬼臉。


    許夫人嗔怪地開口︰“飛瓊,注意你的言行。”


    “知道了,笑不露齒,行不露足嘛。”她連忙抓起手中的素紗紈扇擋在面前,私下卻對姐姐做了個古怪的鬼臉,逗得瑤光頓時笑出聲來。


    許夫人拿她們也沒辦法,只好無奈地笑了一笑,跟著帶路的小沙彌進了香堂,進去後便看到已經恭候多時的長空大師,許夫人連忙開口︰“讓大師久等了。”


    “夫人太客氣了。”長空大師朗聲一笑,對著她身後的瑤光和飛瓊點了點頭,“兩位小姐也一起來上香?”


    “大師真是,我們人都已經站到了這里,居然還要這麼說。”飛瓊心直口快,笑眯眯地搶白了他一句。


    “瓊兒。”許夫人薄嗔開口。


    “不妨事,飛瓊小姐天真爛漫,很是讓人喜歡。”長空大師笑著搖了搖頭。


    “我也最喜歡長空大師了。”飛瓊粲然一笑,襯著身上大紅斗篷,整個人仿如白雪紅梅,霞色璀璨,仿佛世間所有的色彩此刻都要集中在她身上似的。


    長空大師還沒什麼反應,一旁的瑤光卻笑了一笑,眉目轉盼間,仿佛有神光離合,看著妹妹開口打趣︰“是嗎?”


    “當然是。”飛瓊忙不迭地點頭。


    瑤光一笑開口︰“那是誰昨天晚上跟我說……”


    “姐姐,不許說!”飛瓊頓時整個人都撲到了她身上。


    許夫人無奈地對長空大師說道︰“讓大師見笑了。”


    “沒關系,”和空大師含笑看著她們姐妹兩個,“兩位小姐天生大富大貴之相,此後必然福澤綿綿。”


    “大師千萬別這麼說,”許夫人微微一嘆,“外子說得好,不盼她們姐妹二人富貴榮華,能夠一生平安喜樂就可以了。”


    抬眼看過去,瑤光卻已經被飛瓊拉了過去在香案前跪下。手中捧著簽筒,拜了幾拜後,各自抽了一支簽出來,然後便去拿了對應的簽文。


    許夫人心下一動,連忙伸手把她們招了過來,接過了她們手中的簽文交給長空大師,“麻煩大師幫她們解簽。”


    “夫人不必客氣。”長空大師接過她手中那兩支簽文。看了一眼後突然頓了下來。


    “怎麼了?”許夫人見他面色有異,頓時心下忐忑起來。


    長空大師沉吟不語,只是看著那簽文,細細的小楷在紙上只寫了短短兩句,第一張簽文寫的是“年年越溪女,相憶采芙蓉”,第二張卻寫著“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沙”。


    這兩張簽文,用的同是當年越國女西施一朝入宮的典故。簽文上的詩句前一個出自唐朝詩人杜荀鶴的《怨》,後一個出自唐朝詩人王維的《洛陽女兒行》,其間閨閣之怨,溢于言表。


    “夫人。”長空大師見她緊張,連忙開口,“這只是一支簽文而已,不必過于緊張。若是不放心,夫人只要在兩位小姐的終身大事上多做考慮就是,不必過于擔憂了。”


    許夫人接回那簽文看了兩眼,心下突然有些微的不安,“這簽文……”


    “夫人只要為兩位小姐多做考慮就成了。”長空大師合掌開口,“許將軍說得好,不盼她們二人富貴榮華,能夠一生平安喜樂就可以了。”


    許夫人抬頭看過去,卻見瑤光與飛瓊又重新規規矩矩在那里參佛。從她這邊看過去,同樣的玲瓏剔透,惹人憐愛,恍如玉露明珠,燦然生輝。


    見母親不曾注意,飛瓊悄悄問姐姐︰“姐姐,你許的什麼願?”


    “既是許願,說出來就不靈了。”瑤光抬頭看那金身大佛,只見寶相莊嚴,慈悲滿面,微微一笑後又拜了一拜,心中卻不經意間想起那一闕詞來。


    綠酒一杯歌一曲,再拜呈三願。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長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常相見。


    霎時滿臉飛紅。


    遇到他之後,她臉紅的次數似乎越來越多了。


    但是卻依然會常常想他、念他、記他。


    總是會不自覺地想到那個夜晚,漫天煙火之下,她遇到他。


    飛瓊看一眼唇角含笑的姐姐,再看一眼那金身大佛,同樣虔誠地拜了下去。


    她只有一個小小的願望。


    請讓她能夠得見雩王爺一面,只一面即可。她想要知道,是怎樣錦心繡口的人,才寫得出那樣華美琉璃般的詩句來。


    許夫人手中握著那簽,心下忐忑不安難以制止,終于走過去在香案前拜了下去,乞求佛祖保佑,能讓女兒一生平安喜樂。


    到底這簽文,預示著什麼?


    參佛完畢,瑤光卻突然開口︰“娘,我晚些回去可以嗎?”


    “你要做什麼?”許夫人疑惑地問她。


    “天氣那麼好,我想隨便走一走。”瑤光只覺心虛,但是又想不出來什麼借口,只好如此搪塞。


    許夫人卻並沒有多問,只是隨意看了她一眼,又見碧空晴朗,陽光下偶爾晴絲一閃,隨即微微一笑,“讓碧瑚跟著你吧,早些回來就好了。”


    瑤光頓時歡喜不已,對母親福了一福後便要走開,許夫人伸手將素紗紈扇給了她,“路上小心。”


    “知道了。”她點了點頭,然後才帶著碧瑚轉身離去。


    許夫人回頭,這才看到飛瓊正老老實實地站在她身後,忍不住心下大奇,“今天怎麼這麼乖,沒有鬧著要跟姐姐一起走一走?”


    “我也不是一定要粘著姐姐嘛。”飛瓊撒嬌地拉過母親手臂,“我也想要陪一陪娘啊。”


    “甜言蜜語。”許夫人笑著看她,隨即和她一起坐上轎子。


    簽文已經妥善地收好貼在胸前,沒來由地便覺得微燙,仿佛懷揣著一顆讓人扔不掉又放不下的火球似的,一顆心為此而擔心地提起,再不得放下。


    “大小姐,我們要去哪里?”碧瑚追在她身後詢問。


    瑤光淺笑回頭,“碧瑚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沒有?”


    “我倒是想回家看看我娘,這兩天她身子不大好,但是……”碧瑚遲疑地開了口。


    瑤光立即打斷她的話︰“正好,你回家看你娘,我自己一個人散心。到了中午,我們在許府門前見面。”


    碧瑚吃驚地睜大了眼楮,“小姐,這怎麼可以?如果小姐出了什麼事,碧瑚萬死都難辭其咎的。”


    “光天化日之下,哪有那麼多麻煩。”瑤光輕笑,取下腰間懸掛的金絲銀線荷包,拉開碧瑚的手朝她手中倒去,“這些碎銀子你帶回去,若是大娘不舒服,就幫她抓點藥,其他的給弟弟妹妹們買一些好吃的,也不枉你回家一趟。”


    “小姐……”碧瑚連忙推辭,“碧瑚不敢收。”


    “碧瑚。”她故意板起了臉,隨即輕笑,一線明光映在她發間的金簪上輕蕩,“事實上我是在收買你,不想讓你跟著我罷了,還不快點收下?”


    碧瑚見她說得認真,面色怔怔地看著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瑤光笑著把她的手握起,“我隨便走一走,你快些回去看你娘。說定了,中午在門口踫面,你可別跑得不見人影。”


    “小姐會按時回家?”碧瑚依舊皺著眉。


    “當然。”輕輕一笑,瑤光將她推開,“好了,你快些回去吧。”


    碧瑚不放心地走了兩步便又回了下頭,陽光下就見瑤光已經朝相反的方向走去。腳步輕快,發上金簪經陽光一映,仿佛微綻出七彩霞色棲息在她發上。


    辨一下方向,瑤光漫步朝城東迎賓樓的方向走去,手中素紗紈扇被捏得久了,扇柄上似乎都帶著一絲暖意,越靠近,心跳得便越快,整個人似乎已經無法抑制那劇烈的心跳聲,只好停停走走,不長的一段路,居然耗費了半天時間。眼看著太陽漸漸高去,忍不住心下便有些著急。


    這僅有的一點點時間,若是便如此浪費,便實在可惜。


    她連忙加快步子,但是卻依舊因為心間紊亂而悶頭細思。冷不防一聲馬嘶在耳邊突然響起,她頓時被嚇得煞白了臉,腳下一軟,仿佛落花般輕忽委地,遮面的素紗紈扇頓時摔在一旁。


    驚惶地睜大眼楮,她只覺得仿佛有巨大的陰影迎面踩來,眼看著便要傷于馬蹄之下。


    但是沒有。


    一陣人仰馬翻之後,馬兒堪堪與她錯開。她只覺得耳邊“砰”的一聲巨響,隨即就見那馬兒前腿著地,倒在一旁。馬上的人一躍而起,跟在後頭的那個人一勒韁繩同樣停下,隨即翻身跳了下來。


    一只修長白皙的手伸過來撿起了她那柄素紗紈扇,隨即那人對她說︰“驚擾了姑娘,真是抱歉。”


    說著便要拉她起身,瑤光下意識微微一側避開了他的手,隨即伸手微一用力便站了起來。略動了一動,發現並沒有受傷,只是磕踫了一下,微微有些疼,這才低頭輕聲開口︰“是我自己走路不當心,公子不必自責。”


    說著便要讓開,快速離去,那人卻又含笑開口︰“姑娘落了東西。”


    她回眸去看,才知匆忙之下,居然忘了那柄素紗紈扇。


    這時才看清楚同她說話的人,一身清貴之氣,穿了一襲淡白錦袍,容貌俊美,風度翩翩,雖有富貴之氣,但是卻不嫌失于過分奢華。


    那人見她回頭,也是一怔,只因剛才她一直低著頭,所以只能看到發上的累絲金簪。此時驀然回首,那一瞬間,只覺眼前仿佛有曇花一現,剎那容華,居然忘卻此刻今夕何夕。


    “多謝公子。”瑤光從他手中抽過那紈扇,隨即深施一禮,快步離開。


    “公子?”因是在外面,所以他身後的侍從只好低聲這般稱呼。


    他卻依舊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直至再也看不到為止,才微微一嘆,只覺得剛才她將紈扇抽走的那一瞬間,似乎連他的一顆心也一並帶走了。


    這般容華!


    這般容華!


    他一時嘆息一時微笑,跟在身後的侍從重新伺候他上馬,隨即繼續趕路。


    直到背後灼人的感覺消失,瑤光才停下了腳步,伸手在膝上一揉,便察覺出微微的刺痛,想來是剛才磕到了,其他的倒沒什麼感覺。攤開手,手掌微微蹭破了一些皮。伸手取出帕子拭了兩下,剛放下帕子,冷不防卻被人拉住了衣袖,“出了什麼事?”


    “大哥!”她驚喜地開口,看著仿佛突然從天而降的楚離衣。


    楚離衣卻皺眉,她本來十指縴縴,膚若凝脂,此刻手側蹭破了皮,周圍微微紅腫,看起來格外驚心。


    瑤光難為情地收回手,以袖掩飾,“是我不小心,剛才被馬驚到,摔了一下。”


    “怎麼沒有人跟著你?”他卻依舊皺眉。


    “我……我想見大哥,若是有人跟著,我便不能來了。”她羞得微微垂下頭去。


    楚離衣一怔,不自在地移開目光,仿佛有無數細小氣泡自心底冒出,喧囂不平。


    “跟我來。”他帶著她朝迎賓樓方向走去。


    瑤光好奇地開口︰“怎麼會在這里遇到大哥,大哥是準備外出辦事嗎?”


    “是,”他點了下頭,看她一眼,“還好遇到你,不然就錯過了。”


    瑤光甜甜一笑,跟著他走進了迎賓樓。


    上了樓進了房間,楚離衣徑自取了幾個瓶瓶罐罐,隨即拉她坐下,示意她伸手,想要給她上藥。


    “大哥要幫我包扎嗎?”她微微搖了下頭,“若是母親看到了,一定會問的。”


    “不妨事,”他卻依舊拈了那藥膏,伸指點上她手側的傷口,“這種藥膏無色透明,涂上了傷口很快就會結痂。”


    瑤光只覺得手上一點冰涼,外帶著一抹幽幽的藥香,消散在空氣中,有著格外讓人心安的感覺。替她上藥的那個人此刻微微擰起了眉,但是臉上的線條卻格外的寧和,不復之前的郁色。


    沒錯,郁色。


    初時見他,雖然含笑,但是卻總覺得眉角眼梢仿佛籠著些什麼,仿佛滿懷心事。此刻想來,原來是一抹淡淡郁色。


    他可是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情?


    “大哥要辦的是什麼事?”她狀似無意地問起。


    楚離衣頓了一頓,抬頭看她一眼,才慢慢開口︰“尋親。”


    她略一點頭,知道這是他私事,便不再問下去。


    楚離衣卻又開口︰“我來都城……尋找我生身之父。”


    瑤光心下一怔,听他談及自己的私事卻又一喜,下意識間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可曾找到?”


    “還沒有。”他搖頭,隨即看向她的手,雪白的一截皓腕,上面戴了只白玉環,滑若凝脂,越發顯得晶瑩皎潤。


    瑤光低呼一聲,忙不迭地收了手,只覺一顆心似乎要跳出來似的,悄悄看他一眼,卻只看得見他微微揚了下唇,似是在笑。


    慢慢抬起頭來,卻看到他果然是在笑,她臉色微紅,“大哥看我出丑很得意嗎?”


    “不,”他微微搖了搖頭,“我只是很高興。”


    臉上驟然大紅,她伸手在桌上一按,隨即站起身來,“時候不早了,大哥,我得回去。”


    楚離衣將剛才的藥瓶遞給她,“若是還有傷,記得回去自己上藥。”


    “謝謝大哥。”她接過那小小白瓷瓶,歡喜地將它放入腰間荷包內,隨即又開口︰“若是大哥找到了親人,一定要告訴我一聲,讓我也替你高興。”


    “一定。”楚離衣含笑點頭,伸出手去,與她輕輕一勾,隨即松開,陪她一起下樓。


    迎賓樓門口,瑤光停了下來,“大哥回去吧。”


    “我送你到家,以免路上再生事端。”他皺眉,想到她剛才受傷,就難免不忍。


    原本是萍水相逢,但是此刻卻仿佛早已有一線牽絆相連。


    從那個煙花之夜開始,似乎一切都已經不同過往了。


    “好啊。”她頓時粲然一笑,猶如明珠生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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