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歸不得  第六章 聖女心經
作者:唐純
    一路行去。


    眼前是一片遮天蔽日的莽莽森林。一株株樹干如龍,樹冠如雲的參天大樹,宛如一座座大山平地而起,鋪天蓋地,威風凜凜。


    密密的塔松像撐天的巨傘,重重疊疊的枝椏間,只篩落斑斑點點細碎的光影。


    樹與樹之間,兒臂粗的藤條落地倒掛,在亭亭如蓋的綠傘之間盤根虯結,如蛛網一般隔斷了行路,人陷其中,猶如踏入錯綜復雜的迷宮一般,找不到出路。


    謝慕馳嘖嘖稱奇︰“難怪醍摩找了聖女五十年都找不到,誰想得到她會置之死地而後生?將行宮建在這里!”


    據傳,金碧國西南部的雨林之中,常有食人野獸出沒。


    不僅如此,在常年不見日光照拂的樹影之下,庇蔭著種類繁多、色澤艷麗的毒草香花,前所未見的蛇蟲怪蟻在其間奔竄,噴吐毒氣,林中終年氤氳著七彩毒瘴,中人立斃。


    “如果你不想死得那麼快,就少說兩句吧。”冰越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將雲夢珠置于他的掌中,自己再將右手覆在雲夢珠上。


    紫色的光暈自他們的手心發散開來,籠住了彼此的身影。


    林中躥升的迷霧彩煙霎時俱被清澄淡雅的紫光隔斷在外。


    一條色澤斑斕的蜥蜴,是蜥蜴嗎?瞪著銅鑼一般的眼楮對他們“虎”視眈眈,卻又似畏懼著什麼,遠遠噴吐著泡沫狀的口涎,不敢靠近。


    謝慕馳嘻嘻一笑,再度發出感言︰“雲夢珠如此神奇,國中有此一寶,南疆的百姓有福了。”


    冰越沒好氣地睇了他一眼,這一路走來,他就沒有半刻清閑。


    說實話,他很吵,真的很吵!


    可奇怪的是,她卻並不如何反感。


    他與她以往所見過的人全然不同,從前,她跟在師父身邊,除了師父以外,沒有人敢大聲說話,陰沼里面听不到笑聲,當然也听不到哭聲。


    就連練聖女心經練到走火入魔的師姐們,也被人牢牢地看住,不敢放任她們大聲哭鬧。


    那是一段平靜的日子。


    靜水無波。


    每日,她除了認真修習師父布置的功課之外,再也不會去想別的。


    那個時候,沒有人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她不覺得冷清。如今,他在她耳邊吵擾不休,她竟然也未覺得有何不妥。


    是她不為外物喜悲的能力增強了呢?還是,他一點一點在不知不覺中改變了她?


    她想不通,便也不去深想。


    只不過,最近幾次,每每催動雲夢珠之時,她總有力不從心之感。


    是什麼擾亂了她心底的寧靜?


    安在雲夢珠上的手微微有些抖,體型龐然如猛虎的蜥蜴覷見紫光之中紊亂的罅隙,猛發一聲吼,身形快逾閃電般撲了過來。


    電光石火之間,謝慕馳一手攬過冰越,一手將雲夢珠收入懷中,袖底折扇揚起,蕩出一道清風,翻轉之間,劈開了怪獸周身激蕩而起的狂颯焰芒,將蠢蠢欲動的詭譎煙波,擊得七零八落。


    猛獸一招落敗,負傷遁走。


    謝慕馳側頭一笑,折扇飛舞,攬著冰越,扇底清風蕩漾,破開陰霾,他幾個縱越朝林中飛掠而去。


    速度比之方才持珠而行之時,不知快了多少倍。


    冰越瞪大了眼楮,無法想象,那些曾讓她畏懼,曾在她一步一步走出雨林的時候,侵蝕過她的毒煙,讓她倒在通往密邏城的大道上,在人們漠視的目光里等待死亡來臨的那些毒煙,只被一把折扇輕輕蕩開。


    她以為,她是在用雲夢珠保護他,卻不知,他其實根本不需要她的保護。


    心頭,難免有一絲淡淡的失落。


    “怎麼?我臉上開出花來?”謝慕馳突然嘆笑。


    早已習慣她的沉默以及不經意之時落在他身上的困惑與研判的目光。


    她一定又覺得他的所作所為有著她不可理解的地方,所以才那樣費力地思考。


    想到這里,他忽然心情極好地開起了玩笑,“我的臉上自然不會輕易開出花來,那麼,你這樣盯著我看,又是什麼原因?”


    “我不能盯著你看嗎?”


    “呃?”這一次,換謝慕馳語塞,“大姑娘家是不能盯著男人看的,這道理你不懂嗎?”


    冰越不以為然地扁扁嘴,“難道,姑娘家就一定要像習玉臻那樣,偷偷模模地看著你的背影發呆?”


    謝慕馳又是嚇了一跳,“別胡說,習小姐是名門閨秀,我們不能在背後中傷她,敗壞她的聲譽。”


    “為什麼我說的話就是胡說?你不相信我?”冰越本想把這句話說得如同往常一般輕描淡寫,可是,話一出口,卻不自覺地加重了語氣,摻雜了怨懟的情緒。


    她心頭一凜,趕緊抿唇,別過頭去。


    謝慕馳卻驚怔不已。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冰越,他很清楚她說的確是實話。若她沒有見過習小姐在背後偷看他,定然不會說這樣的話。


    可是,他雖然對習玉臻沒有情,玉臻卻對他有義。


    別說有這樣一層恩義在,就算是只有一面之緣的陌生女子,他也斷然不會在口頭上破壞他人清譽。


    是以,雖然明知道冰越說的是實情,他仍然還是道︰“你不要扯開話題,我是在教導你如何做一個淑女,要不然,將來可沒有人敢娶你。”


    冰越冷笑道︰“你以為我就願意嫁嗎?我自小修習聖女心經,這輩子別說是嫁人,就連動情,也不可能!所以,你不必枉費心機教我做什麼淑女了,等我救了師父,再與你去南海了結你的心願,我們之間就再無瓜葛,你大可以將所有事情都推在我的身上,然後清清白白地回密邏城娶你的名門閨秀。”


    “你這是什麼話?你以為我會出賣你,來換取我的平安?”


    冰越挑一挑眉,“那不然呢?你如何回去密邏城,赴習玉臻的約定。”


    “那是我的事情!”她口口聲聲提起習玉臻,語氣又那樣生硬。又說他們之間日後再無瓜葛,更質疑他的為人,當他是過河拆橋的卑鄙小人。


    方才,她還質問他為何不相信她,現在,她不是也同樣不信任他嗎?


    難道,他在她眼里就是一個會以出賣她來向醍摩搖尾乞憐的可憐蟲嗎?


    謝慕馳越想越生氣,奔馳的腳步不由得慢了下來。


    冰越的眼楮里卻霎時彌漫了霧氣。


    那是他的事情!他說。


    言外之意,就是與她毫不相干。


    不需要她管,不需要她問,狠狠將她拋撇了開去。


    沒錯啊,她不是早就明白了嗎?


    他與習玉臻是有梳發的盟約,而自己呢?不過是因為有雲夢珠在手,他才勉為其難相伴同行。


    她不能有更多的渴求,再多,他不會給,自己也給不起。


    只是偷得多幾日與他的相處,已然足夠。


    她不是已經想通了嗎?


    可是,為何當他說出本是實情的冷漠字眼時,她的心竟會翻攪起滔天的巨浪,狠狠拍打著心的堤岸?


    就要沖堤而出了,某些情緒,在體內狼奔豸突,她快要控制不住了。


    怎麼辦?師父,她該怎麼辦?


    冷汗涔涔落了下來,手腳一片冰涼。


    待謝慕馳有所覺察時,她已是眼前一黑,昏厥過去。


    醒過來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


    染紅天際的晚霞從樹影之間篩落細碎的霞光,在衣襟上暈染開來,宛如開出一叢叢細碎的花。


    這是什麼地方?為什麼能看到晚霞?


    那片毒瘴林,除了彌漫在林中的七彩煙瘴之外,就連白日陽光最盛之時,也是陰霾罩頂,視線晦暗不明。


    怎麼能看得到天邊的晚霞?


    她扭頭朝四周望去。


    “別動。”身子卻被一雙手牢牢地按住了。


    那雙手再將她慢慢地扶起來,讓她靠穩一根粗壯的樹枝,這才松了開去。


    “這是在樹頂,小心摔下去。”謝慕馳的聲音是難得的輕柔。


    她有片刻恍惚。


    憶及他方才冷漠的樣子,那些刻意疏遠的冷淡的字眼,心頭又是一痛。


    為什麼會這樣呢?


    這麼不爭氣,這麼多愁善感!


    這一點也不像從前的她啊。


    “小丫頭,別發呆了,告訴我,你哪里不舒服?”為什麼總是好好的,就會忽然吐血或者暈倒呢?


    莫非還是上次她獨自離開毒瘴林的時候,被毒氣侵心,雖有玉女心經調護,卻仍然沒有根治?


    他問得急切,沒想到,冰越忽然臉一紅,眼神中掠過一絲慌亂。


    而後,在退縮之際一聲驚呼,若不是他眼明手快,她就要從樹梢跌下去了。


    冰越喘一口氣,向下望,林深樹高,她別扭地攀住他的衣袖,皺了皺眉,“為什麼要上這麼高?”害她與他的距離那麼近,近得能听到他的呼吸聲,輕緩、舒柔,一下,又一下。


    她不敢動,雖然摔下去並不會死,但,那些毒氣還是會趁亂襲入人體吧?


    “很高嗎?不會比白塔還高吧?”謝慕馳故意引她朝下看。


    冰越只得緊緊抓住他以維持自己身體的平衡。畢竟,她修煉的是心法,而不是輕功。


    “你很緊張?”謝慕馳笑。


    他的氣息輕輕拂過她的耳畔。


    冰越的臉更紅了。


    從來沒有一個人如此近距離地靠近她,包括師父。


    那感覺,連周圍的空氣都變得緊仄,仿佛四周堆滿了易燃的薪柴,稍有踫觸,便會冒出炙熱的火星。


    心,跳得失了序。


    “我們下去吧,我已經好了,有雲夢珠護體,可以就在樹下歇息。”


    謝慕馳皺眉,“不要總是強迫自己,該放松的時候就應該放松,難道這一夜,你打算不停地用靈力催動雲夢珠來護體?你是不是又想再次暈倒?”


    “我暈倒,那是因為”


    不是她的靈力耗不起,而是因為他在身邊啊!


    沖口而出的話語被冰越硬生生咽了回去。


    她怎麼能告訴他,她的心是因他而亂?又怎麼能讓他知道,無法平靜的一顆心正在遭受著聖女心經的反噬?


    哪怕她最後的下場會和師姐們一樣,也要等她先救回師父啊。


    “因為什麼?”謝慕馳抓住她的話頭。


    “因為”冰越的目光閃躲了一下,“我不喜歡跟人吵架,不能生氣,生氣就會血液沖頂,就會暈倒。”


    “吵架?我跟你吵架了嗎?”什麼時候?他怎麼不記得?


    “對!你跟我吵架了!你罵我嫁不出去,所以以後你最好不要頂嘴,最好離我遠一點。”


    “這是什麼道理?你的意思是我以後都不能發表自己的意見?要不然你就會吐血暈倒?”


    冰越斜睨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再試一次?”


    夕光之下,她那雙如初雪般清冷的眼眸被投入了一絲溫暖的橘色,隱隱然像是含了一抹笑意。


    異常的溫暖,也異常的蠱惑。


    謝慕馳心中忽然一埂,像是有巨石投入其中,“咚”的一聲,將原本寧靜的心湖砸得水花四濺,淋濕了那一顆堅硬的男兒心。


    他慌忙錯開目光,“你說怎樣就怎樣吧,大不了這幾天我不說話就是。”


    真郁悶哪!


    沒想到他一世英明就這樣被一個小丫頭給毀了。


    明明知道她是在無理取鬧,明明知道她根本就是在要挾他,可是,他還是不忍拂逆她,被她那句“是不是想再試一次”給踩得死死的。


    不!他不想再試。


    無論是不是這個緣由,他都不想再看到她虛弱蒼白地倒在自己腳下。


    如果他的順從,能讓她感覺開心一點,能幫她減輕一點點病痛的折磨,他並不介意,稍稍低頭。


    因為男人的傲骨,並不需要在女人身上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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