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涅磐  第一章 年少無猜種相思(2)
作者:顧縈茴
    “好了。”


    他已經用柔軟的布巾替她把腳擦干,抬起頭卻觸到她痴茫的眼神,怔了一怔,問︰“怎麼了?”


    她慌忙地搖了搖頭,臉紅了。


    把腳抽回來,他又手快地遞上了鞋。


    鞋是絲履,因為父親經營絲綢生意,家里最豐足的便是綢緞。但是,精致而嬌貴的絲履明顯不適合長途跋涉,才走了不過一日路程,就已經磨損得不成樣子。


    她手捧住了鞋子,又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別哭了。”這一次他開口勸了她,“你在外城還有什麼親戚沒有?我送你去投奔吧。”


    “沒有……”


    就算有也是平日不大走動的,所以父母也不太在她面前提起,她根本不知道。


    “那……先睡覺吧。”他只得道,“今天一天你必定累極了,早點休息。”


    說完,他伸手抱起了她。


    在他的眼里,她不過是一個小孩子而已,身段真是嬌小,而且好輕。


    她沒有穿上鞋子,他直接把她抱上了床,與父親抱她的姿勢一模一樣。


    當他把她放下的時候,她抓緊了他的衣襟,“大哥哥,你陪我一起睡好不好?”


    他猶豫了一小會兒,便點了點頭,“好。”


    這是慘禍發生之後的第一夜。


    她很累,頭一沾到枕頭就睡去了。


    但是,再也沒有甜蜜安靜的夢境。


    血腥、恐懼、孤獨、離恨和荒蕪佔據著整個夢的世界。


    她忘不了昨夜的血流成河,忘不了今晨親手放火焚燒家園的淒傷無助。


    她夢見沾染了親人鮮血的雙腳怎麼洗也洗不干淨,仿佛有火正在焚燒,炙熱地痛著。


    她在夢里痛得哭個不停,直到躺在身邊的少年將她喚醒。


    “小延!小延!”


    她滿面淚痕地睜開了眼楮。


    他抱住她,輕輕拍撫,“小延,你做噩夢了。”


    不,不是噩夢,她倒寧願只是一場噩夢,夢醒來所有失去的東西都還在,唯一的遺憾只是不見了大哥哥。


    她再也睡不著了。


    覺得有東西硌到了自己,發現少年懷里除了抱著她之外還抱著劍。


    真奇怪,居然連睡覺都抱著劍。


    這把劍對于她來說也是親切的,它和它的主人一起拯救了她。


    並且,它比它的主人更早出現在她的眼簾里。


    “它叫什麼名字?”


    不由自主問了出來。她認定它該有一個名字。


    它的確是有名字,但凡寶劍都有它的名字,就算原本沒有名字,也會因它的出色而被別人冠上名字。


    “殘夜。”少年答道。


    夜將殘,天際微露白光。


    黑的劍身是夜,而交錯的銀光便是天際曙光了。


    一把好的劍,總會有一個貼切的名字。


    “我永遠都會記得這把劍。”小延說。


    對于她來說,它撕裂了她生命中最黑暗的夜,帶來一絲曙光。


    其實她還想說,她也永遠都會記得劍的主人——救了她命的人。


    她的目光從劍身上移回到他的臉上,“殘夜哥哥……”


    少年一愕,隨即道︰“殘夜是劍的名字,我的名字並不叫殘夜。”


    “可我很喜歡這個名字,”小延有些失落,帶著幾分哀懇地望向他,“哥哥,我喜歡你也叫殘夜。”


    這一刻,暫時忘記了最痛苦的事,她的話開始有點多,那是遭遇大劫之前的天真本性在復萌。


    名字所代表的是什麼?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持殘夜劍的人,名字也叫殘夜的話,會比較好記吧?


    這麼一想,少年也不再辯駁,“好吧,你喜歡叫什麼就叫什麼,小延。”


    她喜歡听他叫自己小延時的語聲與嗓音。


    低沉渾厚的嗓音,說什麼都有點冷淡疏松,但唯有喚她的名字時,總伴著無法言喻的溫柔。


    “哥哥,小延今年八歲了,你呢?”


    “十六。”


    “你的家在哪里?”


    “中原。”


    “那你為什麼會來這里呢?你的家人呢?”


    “我家破人亡,已經沒有什麼家人了。”所以才可以無牽無掛地浪跡四方。


    原來,他與她的身世是一樣的。


    “你們家……也是因為壞人洗劫嗎?”


    少年搖一搖頭。


    她等了許久,見他並沒有繼續想說的意思。他不想說,她也不好再細問。經過此事,她已經可以理解揭人瘡疤是一種怎樣的痛苦。


    “哥哥,你的功夫真厲害。”換個話題。


    他輕輕笑了一笑。很淺的笑,但很柔和。


    “你的劍也很厲害。”她又道,“什麼時候我也能像哥哥那麼厲害,我就可以為我家人報仇了……”


    罪魁禍首還逍遙在外,她記得那張臉。


    “哥哥,你教我功夫好不好?”


    少年呆了一呆,不置可否。那時他並不以為她是當真的。


    那一夜後來又說了許多話,大多數都是她在說,他听著。


    她絮絮叨叨說了很多家里人的事,邊說邊忍不住又嚶嚶地哭,他也不勸她,只靜靜听著。


    在以後相處的日子里他也是這樣,話不多,只是听她說,他是個好听眾。


    直到後來分開,她也不知道他的身世來歷。


    他說他立志是要做一個游俠。大多數游俠都有一個神秘的出身,所以他即便在她的面前也都一直對自己的過往和師承諱莫如深。


    後來,她說得累了,也哭得累了,便閉上眼楮不再出聲。


    他躺在身邊讓她覺得很安心。


    女乃娘說過,女人一生只能與一個男人同床共枕,那個男人便是她未來的夫君。


    那麼現在她與他同床共枕,他會是她未來的夫君嗎?


    晨起,她獨自靜靜梳洗。


    雖然以前什麼都不會做,女乃娘一手包辦了她的生活起居,但現在不得不學會自立。


    梳了一個亂七八糟的頭,有點泄氣。


    少年從門外買了早餐進來,她在鏡子里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一笑。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她笑起來很可愛,也很美麗。


    “小延,過來吃飯。”他招呼她一聲。


    她望著鏡子里的自己,很無奈地把頭發松了開來,決定先填飽肚子再為梳一個稍微過得去的發型而繼續努力。


    飯是小米粥,就著一小盤咸菜和幾個白饅頭。


    相比以前的生活,有點簡陋。一切都必須得重新習慣,于是她吃得很香。


    吃到一半的時候,少年開口了︰“小延,如果你沒有什麼別的親戚可以投奔,我將把你交給一戶家境殷實又需要小孩的人家收養,環境或許未必比得上以前,但至少你又可以過上安穩的生活了。”


    這話猶如當胸打了她一拳,把她打悶住了。


    把嘴里的一口未嚼完的饅頭緩緩吐了出來,她說︰“哥哥,你不要小延了嗎?”


    她一直以為他救了她,就會把自己留在身邊,她也漸漸把他當成可以一生相依的人。


    少年被她話里的歸屬感震到——你不要小延了嗎?听上去她真的打算跟在他身邊了不成?


    “你當然不能跟我在一起。”忙道。


    “為什麼?”她不懂。


    “我是一個四海流浪的人,沒根沒底的,我根本不能照顧你啊。”


    “你照顧得我很好啊。”


    帶她趕路,住客棧,沐足,安睡,飽食……如今這樣的日子她已經很知足了。


    少年嘆了口氣,“你以為我常常都可以住客棧有溫飽嗎?”


    捺著性子告訴她,這次只是例外,是因為有她在身邊,而平常的話,他不是睡橋洞就是睡破廟,天為被地為床的情況則更為普遍,而且,常常是一個冷饅頭就熬過一天。


    “我身上沒什麼錢,通常能省則省。這就是一個窮劍客的生活,這樣的生活你能過得了嗎?”


    “能!”她來不及思考便拼命點頭,他能她也就能,她不想離開他。


    少年搖了搖頭,“再者,你是一個女孩子,雖然你現在還很小……你我無親無故,你覺得我帶著你方便嗎?合適嗎?”


    他真的很不會說話,一句無親無故,令她感到無限失落,原來自己在他的心里果然什麼都不是。


    “我……我可以嫁給你。”月兌口而出,“哥哥,小延長大以後一定要嫁給你。”


    其實要攀上一些關系,就說做他的妹妹也可以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發的是什麼昏,居然就童言無忌地說出要嫁給他。


    早在他替她沐足之時,或者他與她共枕之刻,她就開始幻想他會是她將來的夫君了。此時情急之下月兌口而出,一時也忘了什麼叫難為情。


    少年微愕地張開了嘴,但很快便失聲笑起。他依然不以為她是當真的。


    但還是有點被感動了。


    因為之前他所救助過的孤男孤女不只她一人,但提出一定要跟他在一起的卻只有她一個。


    “你會改變主意的。”他最後說了這麼一句,算是答應讓她跟著他。


    但他堅信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改變主意的,她不可能受得了那樣的苦。


    到那時候,她便會乖乖順從他的安排,找一戶好人家過一種平凡的日子。然後將他慢慢遺忘。


    盡可以遺忘,他不需要他救助的人會記得他。救人,並不是為了讓人記得,這就是他的俠義之道。


    她總算知道他是怎樣養活自己的了。


    賣藝,打零工,做苦力……


    收入原本微薄,卻還要周濟一些更窮困的人。


    敝不得他清貧得住不起客棧,而且有時連三餐的溫飽都難以為計。


    偶爾會做些劫富濟貧的買賣,也算發筆小財。但他給自己留下的數目是稀少得可憐的,其他部分還是給了最需要幫助的人。當那些人望著從天上掉下來的銀子,卻還不知道布施的恩人到底長什麼樣子。


    雖然無名,但看到被救了急的人歡天喜地的模樣,真的會讓自己也變得很開心。


    就好像跟著哥哥,生活不是一般的苦,但小延心里卻很滿足。


    腳上已經不再穿絲履了,而換上了耐走耐用價廉物美的草鞋。


    雙腳在磨了很多次泡以後結出了繭,也不會再痛了,偶爾實在累了,哥哥也不忍心不背著她。


    一個冷饅頭支撐一整天原來並不算是困難的事,反正她人小胃小。


    睡在荒山野地雖然風大了一點兒,但依偎著他卻還是覺得挺暖和的。


    “小延,你還可以忍耐多久?”


    日子長了,少年終于也有點沉不住氣了。


    “比你能想象的更久。”她恬笑著望向他。


    最近已經開始不再沉湎于痛苦的回憶和哭泣了,她笑起來真的很漂亮。


    “難道你真的不覺得苦嗎?”


    “苦啊,”她認真地點點頭,“但是我很開心啊。”


    “真的……有那麼開心嗎?”他很狐疑,簡直半點也想不通。


    “哥哥,你也教小延武功好不好?”她不動聲色地轉換了話題。


    “為什麼要學武功,真的想報仇嗎?”


    她輕咬著下唇不做聲。


    不止是報仇,還為了可以在某一天與你並肩行俠。


    這一回,她不好意思直率地說出口。


    許久,她找到一個有些像樣的理由,“至少,當哥哥偶爾不在小延身邊的時候,可以自我保護。”


    少年望著她,沉思片刻,終于點了點頭,“好,我教你一套最易自我保護的劍法。”


    “如果我想學的是殘夜劍法,哥哥會肯教小延嗎?”小延卻又問。


    少年呆了一呆,才道︰“會。但是,殘夜劍法太難,就算是我也還沒有學全,會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越長時間越好,這也是一個最好的可以一直呆在他身邊的理由不是嗎?


    小延竊笑地點頭,“小延不怕困難。”


    女孩其實一直都比少年想象中聰明。


    倒是他自己,其實是個七情上臉的老實人,肚子里一點彎彎都沒有。


    教劍法的進度很慢,是小延故意學不會,一直在拖延。


    她喜歡他俯過身來,手把手糾正她不規範的動作時的靠近。所以明明可以做得很好的動作,也故意犯點小錯。


    對于她的屢屢失誤,少年有著費解的無奈,“小延,你有一雙那麼靈巧的手,可對于練劍卻似乎實在缺乏天分。”


    是的,她有一雙靈巧的手。


    為了減輕他的負擔,添補用度,她把竹枝剖成細條,編織各種各樣的玩物擺攤販賣。


    她會編蟋蟀、蚱蜢、螳螂、蝴蝶、龍蝦和各類花卉,活靈活現。


    後來因為常穿草鞋,只天天研究,便無師自通也學會了編織。


    自己賺取零用錢以後,她還購來各色絲線、珠子與鈴鐺,編織各種花樣的裝飾繩結與穗子來賣。


    曾經用銀藍兩色的線編進七個細小鈴鐺,做了一個精巧的劍穗想送給少年的殘夜劍,卻沒想到被少年一口拒絕了。


    “殘夜不需要任何裝飾。”


    他的語言風格總是不夠婉轉,听上去硬邦邦的。


    之後,便迎來了與小延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冷戰。


    小小女孩居然因此而生了大半日的氣,對他不理不睬起來。


    叫她吃飯不吃,叫她睡覺也一個人抱膝坐得很遠。


    都說女人心思最難猜,沒想到小女孩也會叫人如此頭痛。


    少年沒有辦法,遷就地靠近她,問她︰“怎麼了?有什麼好生氣的呢?”


    小延還是不理,把頭垂得很低。


    少年伏低了身子去看她的臉,她嘟著嘴往旁邊一扭頭。


    “小延……”少年喚一聲她的名字,些許無奈。


    他依然坐在她的近旁,卻什麼話也不說,只也沉默起來。


    哄女孩子是一門高深的學問,他素來語拙,對此更是無法精通。


    真搞不懂,小延在他身邊素來懂事乖巧不需人費心,如何竟也會耍起小性來。


    終于還是小延自己忍不住了,抬頭瞥他一眼,有點小幽怨。


    “我好心好意,花了好多心思為你編織一個劍穗,你為什麼不要?我……我好恨別人辜負我。”說著,眼里淚花已經浮閃出來。


    少年搔了搔頭,皺著眉想了一下,才道︰“在殘夜上懸掛鈴鐺,你覺得是個明智之舉嗎?”


    “什麼?”


    “如果遇上高手,決斗過程中鈴鐺亂響,不是自露破綻嗎?”


    “啊,這個……”


    “而且偶爾我是劫富濟貧的飛俠,半夜里在人家的院落間穿梭來去,身上丁當作響的話不是自暴行跡嗎?”


    “哦……”


    她明白了,有些慚愧自己的思慮不周,只圖了一時的好看,沒想到實用起來是諸多不便的。


    “那麼……我替你編個沒有鈴鐺的花穗,好不好?”


    少年為難地望著她,“可不可以還是不要?”


    “這又為什麼?”


    “因為……長穗子飄來蕩去,實在麻煩得很,影響握劍的手感。”


    他不比那些花拳繡腿的公子哥兒,實在不需要一些不實用的東西,“你想,我是一個劍客啊,行走的日子雖然不長,但也結了一些仇家。每一次的出手都面臨你死我亡,半點馬虎不得。就好像我連入睡時也抱著劍,做出一個能夠在最短時間應變、最快拔劍的姿勢。所以我的劍是要最利落最趁手的,不能附加任何的東西來影響它的手感,從而變成它的累贅——你明白嗎?小延?”


    小延賭著氣瞪了他許久,到最後只有嘆了口氣,“罷了,難得想拍個馬屁,沒想到還拍在馬腿上了。”


    說完,自己又“撲哧”笑了一聲。


    那一瞬之間綻放的笑顏,似鮮花盛開一樣,讓人眼前一亮呢。


    除了練劍,女孩干別的事都能應付自如。


    就好像原本梳不了一個像樣的頭,在練習了一段時間以後,也能得心應手了。


    “我現在的手藝,如果去大戶人家當個梳頭丫環,必定可以博得主人的專寵。”為此還曾得意地自吹。


    “不用去當丫環,”他立刻接口,“就到小戶人家做個女兒,也肯定讓父母愛不釋手了。”


    小延听了這話卻手頭一滯。


    他什麼意思?還是不忘記要將她送給別人收養嗎?


    心下不由自主地慌亂,轉身,對他露出掩飾的笑意,“哥哥,小延幫你梳頭好不好?”


    “什麼?”他一愣,隨即有點臉紅,“不用!”


    她輕輕一繞便繞到他的身後,雙手搭住了他的肩,整個人趴在他的背上,“不嘛,我就想替你梳個頭。”她的嘴唇靠在他的耳邊,“哥哥,好不好嘛?求求你啊!”


    他反手想撥開她的手,“不用,真的不用……”


    可她反而更近一步地用整個手臂去圈住他的脖子,“哥哥,求求你啦……”


    他終于禁不起這樣的撒嬌,臉紅,脖子也紅,“好、好啦……”


    “答應了嗎?你答應了,是嗎?”


    “是。”


    她把他的發散下來,他的發握在手里比自己的粗,也更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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