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皇的祭品  第三章
作者:光澤
    九個月後


    水龍隊停泊在一個異國情調的港口,海吟號戒備森嚴,各方人馬和海員上上下下,如同歷年一般忙碌。


    每一年順著洋流和海風,龍家人會將中國的瓷器和絲綢,還有南洋神秘的香料送來此處,讓佛郎機的人們趨之若騖,蔚為風潮。


    和前幾年唯一差別之處是,識貨的洋人們目標是一位東方姑娘,而不是那名俊美的支那男子。


    突地,一乘快騎急奔至港口,一名海員拿著龍家令牌迅速通關,轉瞬已來至甲板,朝著一名姑娘拱手。


    “晴姑娘,剛從岸邊來了消息,白藏大爺已在回程路上了。”那人恭敬地說。


    聞言,正被眾人包圍的公孫晴一身勁裝地轉過身來,長發簡單地梳成發辮,讓人感覺干淨利落。


    “這十來天白爺有沒有遇上偷襲?”公孫晴問道。


    “跟去的人回報,有遇上幾遭紅毛子土匪,但哪里敵得過咱們,全員都平安歸來了。”那人又道。


    鮑孫晴微微點頭,朝一旁和顏悅色地吩咐。


    “張大嫂,麻煩您帶隊人馬去接應,這段時間風塵僕僕,毛大哥向羊二叔說一聲,準備幾桌好菜幫他們洗塵,順便慰勞一下弟兄們近來的辛勤工作,明兒個要動身前往法蘭西,又沒半分空閑了。”


    那兩人領了命便走,一旁等著回話的數人忙又圍了上來。


    只看公孫晴有條不紊地一一處理,一邊說還一邊往船艙走去,清點剩余商品,忙而不亂。


    雖然日夜忙碌,但她卻甘之如飴,從早到晚不得休息,好不容易處理到一個段落,已是傍晚時分,公孫晴揩揩汗,找塊干淨的地方坐下。


    一個少年見狀,忙捧來一杯清茶讓她潤口,然後立待在身邊,等侯吩咐。


    短短時間內,公孫晴便收服了水龍隊的人心。


    凡事一經她的眼,便知她心里有個天秤,公道卻又體貼,還能轄管水首舵,怎能不教人佩服得五體投地?海員們向來不問資歷只問能力,有能者方能眼眾,于是所有人全都心悅誠服地听她分派指揮。


    “晴姑娘辛苦了。”


    鮑孫晴喘了一口氣,看著少年。


    “白爺還要多久來船?”心系對方安危,公孫晴問道。


    “再過半個時辰便來,張嫂子已經接到人了。”


    “臨行前要出的貨都收拾好了嗎?”


    “三姑娘帶著人在搬,再一盞茶就妥當了。”


    “羊二叔那邊可準備好了?”


    “全都準備好了,就在甲板上設宴接風。”


    “那……水首舵人呢?”公孫晴緩緩問道。


    少年倒退了兩步,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臉色古怪,眼光飄忽不定。“首舵他……”


    鮑孫晴嘆了一聲,冷眼欣賞夕陽西下,半晌後才說︰“真該在他腳上綁一條鏈子,他又和殷姑娘胡鬧去了,對吧?這兩個人真是天生一對寶,無所不


    為!”


    若晴姑娘要綁首舵,沒人斗膽敢動手呀!可大伙兒又不能拒絕晴姑娘的命令……


    “午時過後就去了。”少年吞吞吐吐地答。


    鮑孫晴霍地起身,勢如破竹地邁步往船下走去。


    “跟上來,當我翻譯,那兩句話怎麼說?”公孫晴問道。


    一般的應對進退、生意買賣都能勤能補拙,唯獨各方之言要能朗朗上口,需要一點時間熟悉。


    她不像這些從小生長在龍家的孩子,個個都能說上幾國語言,而且說得相當流暢從不咬舌。


    少年硬著頭皮跟上公孫晴。


    “恩勒斯密翁布署,諾勒斯德呵阿西答紐阿斯。”


    熟練地走下甲板,眾人拱手目送,公孫晴帶著少年快步地走著。


    佰口邊有一排石造的房屋,沿著陰暗的小巷走進去,柳暗花明之後,便是水手海員們尋歡作樂的煙花寶地。


    打從離開南洋沿海之後,水龍隊途經爪哇、錫蘭、阿丹、急蘭丹、加異勒和黑暗大地等國,最後來到伊伯利亞半島的佛郎機。


    雖然女人們從黑發黑眼變成紅發綠眼,但是公孫晴早已見怪不怪,循著聲音往最熱鬧的店家走去。


    只剩半個時辰白爺就要回來了,船隊的主人和他的妻子居然沒待在船上?昨夜她才交代過他們今天不得離船的!


    鮑孫晴口中反復念著那兩句話,沒花上多少時間,就在一處歌舞喧嘩的酒樓里找到那個俊逸的身影。


    玻璃油燈散發惑人的光線,忽明忽暗之中群魔亂舞,女人們穿著色彩鮮艷的暴露舞衣,手持特殊的樂器翩然起舞,狂野不羈。


    一身赤緋衣物的水十遙和女扮男裝的殷小玄,正躺在一群紅頭發白皮膚的美麗女人中間,叨著水煙喝酒作樂。


    “水首舵,這佛郎機的女人真是漂亮,要是臉上的斑少一點,就無懈可擊了。”殷小玄評論道。


    *水十遙如貓般優雅地斜倚在西洋牛皮榻上,歪著頭觀賞舞娘們跳舞。


    “真是浮生半日閑哪!”


    一听到水十遙的話,殷小玄剛喝進口的酒“噗”地一聲噴了出來,水十遙靈巧地閃開,還露出一個嫌惡的表情。


    花枝招展的舞娘們,忙拿著手巾幫兩人擦拭著。


    “小毒物,要喝酒就好好地喝進肚子里,別全送給了這張桌子。”水十遙說道。


    “什麼浮生半日閑呀!若不是公孫晴,你哪有這麼優閑的日子好過?人的潛力真是驚人,沒想到她不讓須眉,海吟號上上下下大小事情,她一學就會,真是便宜你了!”殷小玄挖苦道。


    水十遙上輩子一定燒了很多好香,才會又有白藏又有公孫晴來協助他!真沒看過哪一個首舵能做得這麼輕松,平時睡到日上三竿,靠岸便上酒館玩樂。


    一听到公孫晴的名字,水十遙不自覺眉開眼笑。


    他也沒有想到她理解力驚人,進步得這麼快,上船九個月,她已經能夠掌握大半事情,再加上手下個個都是一時之選,他這個正脾船老大才能夠懶散度日。


    “她的確讓人刮目相看,真是了得。”蒸餾過的烈酒讓水十遙陶陶然又醉醺醺地說道。


    正在通體舒暢之際,娼館的大門被人用力推開,夕陽的刺眼光線讓酒鄉中的人們全都瞇起雙眼。


    紅霞光線中,一個窈窕身影步踏雷霆地走來,束袖綁腿長發辮,桃紅色短衣覆在渾圓的柔軟上,小蠻腰間系著一條松花色長汗巾,因著主人的迅馳而在脂粉堆和酒香中飛揚。


    待眾人習慣了光線,眼前未施胭脂卻更加明眸皓齒、冷冷微笑的正是公孫晴本人。


    “說人人到,晴姑娘今兒個辛苦了,勞動您大駕真是于心不安哪!”水十遙說道。


    癌視著笑得不知死活的水十遙,公孫晴也不發作,看著他身旁一大群散發敵意的姑娘,習慣成自然地說︰“恩勒斯密翁布雷。”


    說完便要伸手拉人,那群鶯鶯燕燕見肥羊還未入口,心有不甘地放聲叫喚,幾個一臉橫肉的彪形大漢聞聲現身,朝公孫晴逼近。


    無視緊張情勢,水十遙打了一聲呵欠,殷小玄則張著眼楮等看好戲。


    鮑孫晴慢慢松開右手,下一秒卻立刻掏出兩支單管手銃,抵在最靠近她的兩名男人心房上。


    這玩意雖小,威力倒是不能小看,龍家工匠極細致,將火炮改小而能單手拿著使,她一扣機關,眼前的人不死也殘。


    不能怪她拿火炮兵器,她不會武功,那也不是一時半刻便能熟練的,只好取蚌巧了。


    “諾勒斯德呵阿西答紐阿斯。”公孫晴輕輕說道。


    不光是保鏢們,連那群流鶯全都往後退去,見狀,公孫晴拉起毫不反抗的水十遙,大刺刺地往門外移動。


    “親親娘子,為夫的絕對配合,別動這麼大的氣嘛!”水十遙覆在公孫晴耳邊說道。


    面對他的挑逗,公孫晴心悸不已。


    但她雖然無法麻木,已能不形于色,還冷靜地對著背後仍躺在女人堆中的殷小玄喊道︰“殷小玄,妳來是不來?明早就要動身了。”


    若她是白藏本人,她早休了這個不守婦道的殷小玄!


    殷小玄揮揮手,左擁右抱正開心呢!“你們先走,我喝夠了隨後跟上。”


    鮑孫晴說她礙手,留在海吟號上安全些,不讓她跟著白藏出門,她只好自己找樂子!


    “是嗎?那妳就慢慢喝吧!白藏今天回船,咱們先去法蘭西,若妳陸路追不上,來年夏天還有龍家的船會經過這兒,妳再上船吧!”公孫晴頭也不回,淡淡說道。


    殷小玄一听,慌忙地跳起來,三步並作兩步地跑著。“公孫娘娘、晴菩薩,等等我呀!”


    雖然面露疲憊之色,白藏還是引頸站在港口,盼著心愛的妻子,還有水十遙和公孫晴。


    好不容易回到海吟號,但沒看到殷小玄,他著實想念。


    餅不多久,只看到公孫晴帶著愧疚的臉色,羞赧地扯著無所謂的水十遙大步走來,那情景像極老妻抓著老夫來請罪似的。


    正在笑想,下一秒,殷小玄使著上乘輕功,踩花踏柳凌空而來,帶著天真浪漫的微笑撲進他的懷里。


    “白藏,我想死你了喔!”相思成災,殷小玄毫不掩飾,興奮地呼喚著。


    白藏緊緊擁抱著熱情的殷小玄,過了一陣子,玩味的眼神飄向公孫晴和水十遙身上。


    白藏刺探的眼神讓公孫晴臉上熱辣辣的,他是一個相當英俊的男人,和水十遙是不同類型的賞心悅目,一是謙謙君子,一是躍躍狂徒。可是白藏不像那個浪子讓她輕松自在,一看到他,她就全身神經繃緊。


    “白爺,這一趟辛苦你了。”公孫晴尷尬萬分地說,一邊偷偷捏了水十遙的手背一下,提醒他身為首舵的責任。


    水十遙慵懶一笑。“一路平安真是萬幸,有白兄出馬,必定大賺一筆,咱們上船好好喝一杯吧!”


    嗅著殷小玄發上的酒香,看著水十遙面如飛霞,白藏鷹眸閃過一絲揶揄。


    “看來水首舵今天喝了不少,麻煩你關照小玄,也有勞公孫姑娘打理繁忙船務了。”白藏禮貌說道。


    言下之意卻是兩人尋歡作樂,將苦差事都丟給公孫晴。


    白藏所言不假,懶得解釋的水十遙也不否認,看著他緊擁殷小玄,突然心有所感,放任地伏低身子覆在公孫晴耳邊。


    “小晴晴,今天考慮的如何?咱們的婚事要不要順便辦一辦了?”水十遙曖昧地說。


    打從他答應不強迫她之後,公孫晴便照著三餐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這個問題,就算快要會背誦了,還是讓她心跳加速。


    男人的氣息帶著酒香溫暖地騷動她的耳貝,又酥又軟的語氣更是讓人心馳神蕩,加上他含笑的面容如此俊美,怎能不教人目眩神迷?


    雖然公孫晴的心強烈鼓動得快要沖出口,但是她裝成沒事人樣。


    “小女子尚未想好要如何報仇,恕我不能同意。”公孫晴說得自然,也不意外看到水十遙過分失望的表情。


    “咱們要一天又一天地拖下去嗎?”水十遙抬眼失望地問。


    听出他疑問語氣中的遺憾,公孫晴正要上船,旋身回眸一笑,發辮在半空中劃了半圈落下,在薄薄暮色中綻放動人的韻味。


    “水首舵天天上酒家煙花之地,看來也很開心啊!”公孫晴話語中隱約有股醋味。


    有殷小玄全程在場,除了喝酒以外,相信他什麼也沒做,也知道他什麼也沒做,可是那些姑娘貪戀他的眼光,還是讓她心里頭有個疙瘩。


    九個月來,公孫晴慢慢在轉變,她近來不加思考的嫉妒話語,使水十遙心情十分愉快。


    看來公孫晴是在乎他的,她眼里有他就好,強摘的瓜不甜,甜美的果實需要耐心等待。


    “那可不然。”水十遙搖著手指辯駁道。


    听著那聲“不然”,公孫晴更是不以為然。


    水十遙不藏私地教導她所有船上事務,時間越過越久,她才發現他根本只是在找個替死鬼幫他干活,自己逍遙愉快。


    從發現這個事實的那一天起,公孫晴就不再抱持多余的感謝,只剩下感激他讓她安身立命而已。


    在繡廠里拿著繡花針的那十年,她從來不知道有一天自己會在船上生活,天地是如此之大,而她不再是個微不足道的繡娘。


    “那從明天開始,船上就省掉這條花銷吧!”公孫晴輕輕說道。


    水十遙瞇起雙眼,公孫晴越來越精明,他倒是幫自己找了一個大麻煩!埋怨的同時,內心蠢蠢欲動的感覺日漸強大,不知何時開始,他比自己想的更在意這個姑娘。


    “我這不是養虎為患嗎?”


    聞言,公孫晴笑靨如花。“這叫用心良苦,為了讓水首舵能專心打理船務,小女子不得不狠心這麼做,我也是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呀!”


    水十遙注視著那抹笑容,便知道自己深陷了。


    罷上船時,她總是表情凝重,但她自己沒有發現,她最近越來越常笑了。


    笑得甜,笑得水靈,笑得讓他動心。


    “一步錯,步步錯……”水十遙語焉不詳地說。


    鮑孫晴還來不及反應,水十遙執起她的手,在手掌中心吻了一下。


    轟然一聲巨響!鮑孫晴的腦子一片空白,她什麼都能去學習、去習慣,唯獨當他這麼做的時候,她就失去思考能力……


    胸口被一股暖流給漲滿,像浪花沖擊著她的心,一波又一波讓她幾乎快要滅頂。


    “妳就趕快答應我吧!我是真的想娶妳為妻,難道小晴晴不想嫁給我嗎?”水十遙放浪笑問。


    一听他調笑的語氣,公孫晴稍稍恢復理智。“誰想嫁給你呀!”心中的甜蜜,讓她心口不一地說道。


    看平時正經的公孫晴臉紅得像一顆紅柿嬌言甜語,只讓水十遙想強拉她入房,逼她答應馬上嫁給他。


    可是白藏帶了人代他出征耶!得罪了他就沒好日子過了……


    水十遙淺笑了一聲,拉著公孫晴的手入席,去為白藏一行人接風洗塵。


    金風送爽,秋涼如水,夜已深,海吟號上燈水通明,和星光滿天互相輝映,充滿鹽分的海風徐徐吹拂,船身像搖籃輕輕起伏搖晃,讓人心情松弛。


    還有任務在身,雖是慶祝,但眾人極度克制,喝了幾杯便收了席,為明天的航行早早休息。


    一邊盯著人收拾,公孫晴難掩疲憊地小聲打了個呵欠,突然,她整個人凌空飄起。


    雙腳離地往往讓一般人驚慌不已,但她卻習以為常地靠向那股幽香暖源,浸婬在他的氣息之中。


    反抗了幾個月,早學到教訓,知道掙扎毫無用處,也清楚是誰這麼大膽抱著她,倦極的公孫晴安心地漾著笑,閉起雙眼。


    看著懷中乖順的女人,水十遙溫柔地問︰“先去休息可好?”


    他每日睡到過午方起,現在精神正好,可是她卻是天亮就醒,現在應該非常疲憊。


    “怎麼好先去歇息……”


    “不妨,這些雞毛小事就交給他們,妳放下一百二十個心吧!都累了一天了,回房歇歇去。”


    一旁的海員看著死命支撐的公孫晴,也忙加入勸說,害她不得不點頭答應,任水十遙抱著她回房。


    船上沒有多余的空間,加上眾人亦認定他們關系不比尋常,她回的當然是水十遙的房。


    習慣是件很奇妙的事情,九個月前他們還素未謀面,一見面她就恨透了他,但不到一年,她連讓他抱著都能坦然自若。


    這和她內心認定此生她是他的人有關吧?


    她這條命,一次是他釣回來的,另一次是他搶回來的,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雖沒有說出口,不過她心里是篤定的。


    但會如此篤定,卻是因為他從不說出口的體貼和尊重,使她打從心底感動。


    水十遙是風流種子,卻一點也不下流……一想到此,公孫晴抖了抖眼睫,張開清澈如水的大眼楮。


    “水十遙……”


    “怎麼?”


    “沒事,就想叫一聲。”


    “呵呵呵,妳好久沒叫我名字了,好懷念呀!”


    “這是在諷刺我時時提醒你首舵之職?”


    “我可沒有這麼說,晴姑娘想太多。”


    “水十遙……水十遙……”


    “叫一聲夫君來听听吧!”


    “呸!不要臉,我才不叫呢!”


    “那妳以前怎麼肯叫呢?”


    “那是因為……囚為……”


    “因為什麼?”


    “因為情況緊急,我是被逼的!”


    “我怎麼記得次次都是妳自願的,唉!那一喚碎了多少少女芳心哪!”


    “自大狂!”


    鮑孫晴咬著唇不再說話,水十遙卻開懷大笑,踹開房門輕柔地將女人放置在大床上。


    因為海吟號的貨物最近慢慢全換成了金銀珠寶,擔心有倭寇來襲,陪著公孫晴睡去後,水十遙便起身提刀巡船一整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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