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涼定秦 第三章 在水一方
西涼島國,女主臨朝,全民皆女子。國姓為水,朝有三部六司,官分九品,與中原若似。地處海心,以耕織富國。國民十七歲成年,可渡海游歷,亦可婚配,但不準攜男子回島,長居國內。每年三月,西涼國國境全開,各國商船可入境行商,可與島內國民成親,唯三月之後必須離島。全國唯一例外之處名曰︰暖玉閣。閣中所居皆為男子,但其等來自何方,因何滯留于此,皆不得而知,故此處缺筆,甚憾!
這是史上提到西涼國時的簡短記載,若史學家知道暖玉閣乃是西涼國的男妓院,非吐血不可。
這是秦羽留在西涼國的第二天。
第一天當他發現暖玉閣的真相後,考慮著要不要到驛館去住,但左思右想,萬一西涼國官員提前查出沒有一個叫“秦武強”的人曾經登島,那他就是可疑的犯人。在驛館中被抓的機率遠比在暖玉閣要大得多,所以,他最終還是選擇留下來。
而原本玉郎和五叔都是要他走的,但玉郎在送走女王後就一個人關在屋中不見人,五叔又忙于應付其他的女客,而將他時事暫時拋在了腦後,所以他的事竟然無人過問了。
到了晚上妙兒離開,說是“無錢留宿”,听來像是恩客無錢買春宵似的,讓秦羽心驚膽戰的住了一晚。
這一晚他想了很多事,眼下的當務之急無非是找到定秦劍。皇宮暫時不便再去了,萬一被人發現,豈不罪上加罪?
但是七天之期一到,若他還不能想出辦法找到定秦劍,列時候更是非走不可。
怎樣才能想出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呢?無奈之下只有再求助妙兒。
第二天妙兒來得早,她剛剛敲開秦羽的門,就被他抓住問這個問題--
“有什麼辦法可以讓我留在西涼國,又不做男寵?”他眼巴巴的問,把妙兒當作救命的稻草。
妙兒今天的臉色不太好,白里透青,想來應該是晚上又發病的原因,所以秦羽話剛問完,看到她這個臉色,又改口道︰“那藥妳吃了不見效嗎?”
她笑笑,“又不是仙丹。我這是宿疾,不可能一夜就好的。”
“那你平日靠什麼生活?”他看她手腳白女敕,不像是做粗活的人,應該不是靠耕種維生吧?
“我家附近的鄰居都很照顧我,平日讓我做些零活。”妙兒又將話題重新扯了回來,“你想留在西涼國?為什麼?我倒還沒有問過你,為什麼要上島?”
“因為……因為我要找人。”想想他還是保持說詞一致。將他有個三叔出海行商,不幸失蹤,祖母在家思念成疾那一套又苦哈哈的講了一遍。
妙兒耐心听完,很認真的思索一陣後說︰“暖玉閣肯定沒有你三叔,這些人當中沒有姓秦的,年紀也沒有和你三叔相仿的。”
秦羽的表情僵硬了一下,又強笑道︰“我也沒說三叔一定在暖玉閣,只說他上過島,也許西涼國有過紀錄,知道他又去了哪里。”
“嗯,這倒是。那你準備怎麼找?”
“女王已經答應幫我查了,說是六天後給我消息。”
“那不就好了?”她又一笑,“你還愁什麼?”
“我……”他也覺得自己很笨,不能自圓其說。
“不過……”妙兒睫毛一眨,“我還具舍不得你走。”她純真的臉上洋溢著甜美的笑容,“以前我在西涼國一直覺得很寂寞,連朋友都沒有。你來了,我覺得自己好像有了朋友,真不希望你這麼快就離開。”
“我,我也不舍得……離開……妳。”他說這句話自覺違心,所以說得極為不順。無論如何,時間不多,現在要先抓住這個小丫頭,想辦法留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但妙兒顯然把他的話當真了,星眸煥發出動人的光彩,握住他的手,高興的追問道︰“真的?”
秦羽費力的點點頭,平生第一次,他為自己所做的事情而覺得良心不安,若是將來有一天東窗事發,他該如何面對妙兒這燦爛的笑容呢?
到西涼國的第三天,妙兒帶來了兩個沉沉的箱子。
秦羽在樓門口瞅著船上那兩個箱子,看不透里面裝的是什麼。
五叔卻站在旁邊哼笑道︰“妙兒整人手段又來了。”
“哪有!”妙兒吃力的要將箱子抬上船舷,對秦羽喊,“你也不幫一下,這都是給你的!”
秦羽一手抬起箱子,好沉!這口箱子足有三、四百斤,他一時沒防備,手腕幾乎月兌臼。他吸了口氣,去抓第二口箱子,本來是準備好了力氣,沒想到提起來竟然輕飄飄的,他的身子差點因此而往後栽倒。
“這里面裝的是什麼?”
妙兒眨著眼道︰“讓你能留在這里的方法。”
五叔看著兩個人抬起箱子向樓里走,在後面施施然的說了一句,“別白費力氣了,有些事是勉強不來的。”
秦羽听他似乎若有所指,回頭去望,正巧對視上五叔那冷沉詭異的眸光,他立刻渾身一凜。
到了屋子里,最沉的那口箱子先被打開,箱子中滿滿的都是。
“讀,當然是為了應考啊。”她笑盈盈的將一本本擺上案,“我好不容易才想到這個絕妙的主意,既可以讓你大大方方的留下,又不用做男籠。每年此時都是西涼國的考期試,而西涼從未規定說外來男子不能參加,四天後正好是大考之日,只要你高中,就可以入朝為官,還怕住不下來嗎?”
秦羽臉如死灰,看著那成山的籍。“妳……妳確定要我把這些都念一遍?”
“不是念一遍,是將它們爛熟于胸。”妙兒笑得更燦爛無邪,“你別怕,這些大都出自中原,比如什麼《詩經》,《楚辭》,或是《史記》、《論語》。女王曾親自審校,刪了一些對女子的不敬之詞,想來你在中原也應該讀過這些吧?剩下的三五本就是我們西涼國的《國史》,你多看幾遍也就行了。看你這麼聰明俊秀的,別說你不行。”
面對著那些,他皺緊眉頭,長長嘆息。他俊秀嗎?也許;聰明嗎?大概。但聰明俊秀的人不是個個都會念的,若讓他把這些都“爛熟于胸”,他寧可做男寵還來得輕松容易。
別說要在剩下的四天中背熟這些文字根本不可能,就是看一遍也未必全看得完,有念的工夫,還不如冒著殺頭的危險再入皇宮一次。
妙兒的小手在秦羽呆滯的眼楮前輕輕揮舞,“魂兮歸來咯!你不是現在就開始入定了吧?”她順手拿起一本,攤開來,“好,我們先從這本開始,你只有兩天的時間哦。”
“兩天?!”他驚問︰“不是四天嗎?”女王所定的期限她都敢平白縮水?
“兩天讓你準備文試,時間已經算長了。還有兩天你要準備藝試。”
“藝試?是比武嗎?”
秦羽腦海中登時顯現的是傳聞中殿前比武的一幕,剛想松口氣,妙兒卻搖搖頭,打開另一口箱子,將里面的東西取出來。
“唔,比這個。”
乍看之下,他倒抽一口涼氣,只覺得蒼天在轟隆隆打著閃電,陰霾的烏雲瞬間遮蔽了所有的陽光。
銀針?彩線?
他,還要學做針線、刺繡?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我欲乘風歸去,唯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
“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
秦羽覺得自己現在快瘋了。從早到晚,妙兒一直在督促他讀,讀千奇百怪、各式各樣的,而且還拿了一根柳條站在他身後,萬一他有偷懶之嫌就在他的後背輕輕抽擊三下,以示懲戒。
眼看他的一張俊臉變成苦瓜臉,妙兒翹著櫻桃小嘴對他不時的“諄諄教誨”,“真不明白,你身為中原人,竟然不會背誦這些名篇名文?我們西涼國的孩子五歲入學,十歲上下就能把這里七八成的文章背得滾瓜爛熟了。”
秦羽此刻知道,他選了世上最難的一條路走。好好的,他干麼讓這個丫頭給自己出主意?這哪里是幫他?簡直是惡意陷害,變相要他的命。
“別的你若來不及,可以不細看,唯有詩經必須背熟!”
“為什麼?”這咬文嚼字,兮來兮去的東西最討厭了。
“因為每年考題中詩經的試題最多,女王似乎偏愛這本。還有就是……”她翻著,指著其中一頁,“《蒹葭》這一篇是關鍵里的關鍵。去年考默寫,前年考作文,大前年考翻作。反正這是女王最偏愛的一首,你一定要記熟。”
秦羽端起,懶懶的念誦,“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腦海中浮現的都是那天女王和玉郎約會的場景,這首情詩對那個美麗高傲的女王必定有一番不同的意義吧?
倏然,柳條夾雜著細細的小風又一次抽打在他的背上。
“別趁機偷懶!”
妙兒簡直是全天下最嚴苛的監工。秦羽決定推翻自己心中以前對她所有美好的評價,報答感激之類的想法更是要扔到大海里喂魚去。若他能活著逃過這一關,真的考上西涼的應試,他第一件事就是要慫恿女王廢除科舉,焚坑儒!
讀一直讀到太陽西沉,月娘快要露臉,秦羽上下眼皮打架,眼看就要睡著了。
“好了,好了,讀不下去就不要勉強了。”
妙兒忽然大發善心的拿走他眼前的,放了一個竹籃在他眼前,他以為是飯菜,揉揉困眼一看。天!竟是那些針線。
她熟練的穿針引線,送到他面前。“好好看著,瞧你的樣子,我猜你大概連針線都沒動過吧?只好先從穿針練起了,一個時辰穿針五十次。”
秦羽顫抖的手很下穩的接過針線,之所以發抖,一半是因為饑餓,一半是因為憤怒。
“就是做長工也要吃飯休息!”他終于提出抗議了。
像是變魔法一樣,一盤香噴噴的香酥雞立刻端到了他的鼻尖,妙兒那始終如一的笑臉在秦羽眼里頭一次變得這麼可愛。
“早就給你準備好了,只是要考完才能吃。”
秦羽咽下口水,臉色不知道是餓得還是急得一陣發青,“吃東西前還要先考試?”
“是啊,你也不想咱們這一天的辛苦都白費吧?”她將雞放到他看得見卻模不到的地方。
她翻開詩經第一頁,“關睢。”
“關關睢鳩,在河之洲。”那雞味道真香,金黃的顏色,酥醉香滑的肉皮,似乎是雲南雞的做法。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味道里隱隱約約還有些胡椒的辣香。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如果能再配上點蔬菜,用蔥醋涼拌,就更爽口了。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背完這一段就可以去吃了。
倏然,柳條夾雜著細細的小風又一次抽打在他的背上。
“求之不得,輾轉反側。”不行,眼前全是雞的影子,一只雞快變成三只了。
秦羽再也忍不住,沖上去一把將雞抓在手里。
“喂!你只背了一半就要吃雞?根本是在偷懶!”妙兒伸手要奪。
餓的人最有理!他理直氣壯的反駁,“我又沒說要一口氣全吃掉。我背了一半當然應該先吃一半,有了力氣再背下一半。”
妙兒看他怒目而視,雙眼噴火的樣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從旁邊再端過一碗湯。“別吃得太猛,這鴛鴦芙蓉湯是暖玉閣最拿手的,你嘗嘗看。”
看這妙兒,雖然父母都不在了,卻依舊活潑開朗,也挺令人憐愛的。
“妙兒,妳娘死的時候妳多大?”
她臉色一沉,“我說過我娘死了嗎?”
秦羽咬了半口的雞差點噎在喉嚨里,“妳不是說……說……”他回想著,第一次見面時,她說什麼來著?
“我從小就沒見過爹,听說我爹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離我娘而去了。而我娘,我娘……”
對啊,她的確從來沒說過她沒有娘,但是她說話的那種用詞,可是有誤導之嫌。
“那妳娘對妳不好嗎?”他好像從來沒有听妙兒提起過她的娘。她每天沒事就往這邊跑,天黑才走,神秘兮兮的,就好像和娘吵架不願待在家里似的。
妙兒秀眉倒豎,“誰說我娘對我不好?我娘是全天下最疼愛我的人!”
“那妳那次提起妳娘,怎麼哭哭啼啼的?”
她托著腮,“我有哭過嗎?”她冥思苦想的樣子竟像是將自己的話忘得一乾二淨,讓人氣結。好在她最終回憶起來了,“那天郎中剛剛診斷完我的病,說我就快死了,我是為我娘哭嘛。”
說得也有道理。這件事秦羽不準備追問了。“妳們西涼國對男人究竟是討厭還是喜歡?為什麼不準女人的丈夫住在島上,卻又要蓋這麼一座暖玉閣?”
“這件事,說來話長了。”她雙手捧著湯碗,小臉上漸漸沒了笑容。“听說幾百年前這島上原本是男女同住的,後來男人們受不了島上的寂寞,就一個個出海尋找新生活,到最後大部份都留在外面,把島上的女人都拋棄了,于是西涼國漸漸成了女國。
“西涼國的第一位女王認為男人是島上的禍水,讓女人傷心的流眼淚,所以嚴禁男人上島。但是,女王也認為男女結合,陰陽互補是天經地義的,所以她不禁止成年百姓出國尋找自己的幸福,只是不肯讓她們將『禍水』帶上島來,怕這些男人會毀了西涼,掀起浩劫。一直到二十年前,現在的這位女王認為西涼不能再閉關鎖國、故步自封,才選在每年三月開放全島,允許通商,並允許外國男子上島一個月。”
“那個玉郎,也是這麼到西涼國來的?”
“他啊?”妙兒點點頭又搖搖頭,“他是隨商隊一起來的,但不是來做生意的。听說他原本是個畫師,喜歡各地的風土人情,所以想來西涼島一游,沒想到一住就是十來年。”
“是女王強行留住他的吧?”
秦羽的發問讓她一驚,“你怎麼知道……”隨即她又明白了,“那天你都看到了?”
她臉上的神情有幾分古怪,“女王的確很愛他,曾經想為了他改變歷代先祖的規矩,讓男子可以長住島上。但是玉郎也只是一個平凡的男人,他在這里住久了,便覺得厭,他想離開,但女王不準,兩人吵翻了。最後女王建造了這座暖玉閣,不許他出閣一步,否則就殺了他。”
秦羽听得皺眉,“那女王究竟是愛他還是不愛?”
妙兒苦笑道︰“應該是愛他的吧?我常想,就算玉叔叔真的出了暖玉閣,女王也未必真的會殺他。而他一直不走,也許不是因為他怕死,而是因為他同樣也舍不得女王。”
他看她板著一張小臉,禁不住笑出聲,一手扶住她的下頷,一手點著她的小鼻尖,“妳這個小丫頭懂得的還真不少。”
他的笑聲中帶著幾縷溫暖的氣息,驟然撲上妙兒的臉,她面容一呆,怔怔地望著他,一動也不動。
被她的眼眸震動,他恍惚中也覺得似乎哪里不妥,卻沒有意識是他們的動作太過曖昧,他只是覺得這麼近距離的看妙兒好像能看出與以往不同的味道。
她身上有種清涼的香氣,好像暖玉閣外生長在湖泊里的睡蓮。她的眼楮清亮明澈,就像是從天上落下的星辰,還有她紅潤小巧的嘴唇,像……像是成熟而未經采擷的櫻桃。
吾家有嬌女,皎皎頗白皙。小字為紈素,口齒自清麗。鬢發覆廣額,雙耳似連璧。明朝梳樁台,黛眉類掃跡。濃朱衍丹唇,黃吻瀾漫赤。
背了熬數遍都記不住的詩文此時竟然莫名地蔓延上心頭。
他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她,直到看得向來灑月兌的妙兒都雙頰緋紅。
“你不餓了是不是?要不要現在開始就學針線?”
妙兒悠然的問話讓秦羽的視線立刻跳回到那只雞的身上。
香酥雞,到底還是它更可愛一些,因為它一不會逼自己讀,二可以填飽肚子。
她抬頭看了看外面的天,忽然叫出來,“唉呀,都這麼晚了?我要趕快回家,我娘若是知道我回去晚了會生氣的!”
“明天妳是不是還來?”秦羽一邊吃雞一邊不忘送別。
妙兒美目流盼,“我當然要來。怎麼?『一日不見如三秋兮』這句話已經知道是什麼意思了嗎?”
“不,是要多攢點力氣,免得還沒考試就先被妳折騰掉半條命。”填飽肚子的他終于有力氣和她做口舌之爭了。
沒想到妙兒居然還留了一手,于是一個白女敕女敕的饅頭立刻砸上他的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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