鎖娥眉  第五章
作者:蕭羽
    花絲從長風,根睫無斷絕。


    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


    ——古辭


    友情真是兩個讓她吃驚的字眼。因為一場病,她身邊多了兩個人︰德寧公主和夏瑤蓀蘇。房一別之後,玉兒又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她幾乎沒有見過趙叢烈,他總是來去匆匆。听德寧公主說皇上近日連連召武將人宮議事,趙叢烈便請她來陪陪玉兒。至于夏瑤蓀,她毛遂自薦也來了。


    很難分辨這兩人的來意是好還是壞,更難說她們之間存在著友情。原本就很沉重的心情此時更顯灰暗,仿若掉進了無底洞一般,黑夜長得沒有盡頭。


    “燒怎麼還不退?”夏瑤蓀皺著眉為她換上另一塊濕巾。


    “你回去吧。”玉兒有氣無力地說道。


    “你的病有一半是我引起的,我想補償你。”她的聲音很低,似是怕被別人听見。


    玉兒不置可否。她說的沒錯,若不是她把她推進這個王府,她便不會知道雷紫夕的故事,那麼她可以以為她還活著,只是失散了。那絕對沒有現在這麼痛苦。但她不以為夏瑤蓀是這樣善良的一個人,她會來肯定是為了其他的目的。


    “你是來找帕子的吧。”她試探地說道。


    夏瑤蓀眸光一閃,半笑著道︰“帕子在你這里?”


    “在。你不用氣惱,他不過是看我可憐才借我一用的。”


    “但願如你所說。”夏瑤蓀冷淡地說著,臉上還掛著微笑,“恨我嗎?”


    “恨?”躺在床上的玉兒扯出一個蒼白的笑容,“是啊,恨你呀。”真的恨她呀。若不是她,她便不會落人今天這個局面。她今日也用不著面對任何難過的事實。她可以接受主人拋棄了她,因為主人本來便是一位陰暗不定的人。但她無法接受雷紫夕的死亡!她本是那個永遠不會背棄她、永遠不會離開她的人啊!如姐更如母的雷紫夕啊!


    “我以為你生活得不錯。畢竟,趙叢烈看起來是個好丈夫。”夏瑤蓀微皺著眉。


    “你後悔了?”她看著夏瑤蓀精致的臉龐,讀不到什麼有用的訊息。


    “或許。”夏瑤蓀的眼中閃過一絲嫉妒,“也許我也恨你,恨你可以名正言順地嫁人。”


    “名正言順?”她乏力地笑了,笑得諷刺,“我如何能名正言順呢?”


    “只要我不說,沒人會知道。”夏瑤蓀斂起笑容,冷冷地說著。


    “你會說嗎?”玉兒無神的眼中忽地多了抹神采,似是期望夏瑤蓀跨出這一步。


    夏瑤蓀咬牙站了起來,道︰“不會。”她心里曾有過一瞬的沖動,想要動手毀了玉兒的幸福。但這未免太危險了,稍不留意便會毀了自己也擁有的。


    臨走時她在玉兒耳邊說道︰“你的幸福已經毀得差不多了。”


    玉兒慘然一笑。夏瑤蓀究竟是了解她的,知道“故鄉”二字對她而言是如何地重要。當初她便是利用了這一點把她推了進來。她故鄉中最重要的人一旦毀去,她的世界就崩潰了一半,還有一半全靠趙叢烈撐著。但他一個人可以撐多久?她幾乎可以靜靜地數著那天的來臨,等待著那個終結的日子。


    夏瑤蓀剛走,德寧公主便來了,似是串通好了不讓她安靜地休息。


    “公主請回吧。我這點小病不敢勞您大駕。”她皺著眉拒絕。現在的她一點也不願面對公主。


    “我若就這麼回去,叢烈會怪我的。”德寧公主自動坐在她床邊。


    她完全不懂德寧究竟是來做什麼的,又無法拒絕,只得閉上眼,翻個身背對著公主。


    “剛才那人是誰?”德寧公主隨口問起。


    “李叔益的妻子。”


    “看那模樣、氣質頗似個大家閨秀,李叔益哪來這好福氣娶到這麼個可人兒。”德寧公主狀似不經意地說道。


    玉兒暗暗吃驚,盡量不動聲色地說道︰“也許他上輩子積了德吧。”


    “這是什麼?”德寧公主眼尖地看到枕頭底下露出一角的絲帕,立刻抽出來,問著玉兒。


    “我的帕子。你若是喜歡,就送給你吧。”


    “我們還算不上手帕交。”德寧聞言丟下帕子,見玉兒不欲說話,再待下去也是無趣,遂起身走了。


    玉兒緩緩轉過身來,看著那方繡著“瑤”字樣的絲帕,百味雜陳。她怨恨地模出一把剪刀,把那個瑤字徹底剪掉。手一松,帕子飄落在地上。她怔忡地低哺著︰“我不是夏瑤蓀!不是!不是……”


    門外德寧並未走遠。透過門縫她看到了這一幕。秀眉輕鎖,她決定去找尉遲敬明,趙叢烈的好朋友。希望這次她能找到些有趣的東西。


    ☆☆☆☆☆☆


    月亮升上了天空,皎潔的銀輝踩著輕盈的碎步,來到了這幽靜的屋里。偶爾還在她身上投影。她被那明亮無暇的光輝吸引,伸出手去抓身前的那一束光。誰知拳頭一握緊,光便碎了,跌落得滿地都是。


    她不去抓光了,只靜靜地看著,似乎這聖潔的光已射進了她的心里,輕撫著她的心,溫柔地,似母親一般。


    趙叢烈回房時便看見玉兒坐在床上睡著了。月光照亮了她的半邊臉,顯得格外瑩潤如玉。他無奈地嘆息一聲,輕輕地讓她躺下睡,不想仍吵醒了她。


    她睜眼一見是他,沒有說話,任他拉好被子。他在她身邊躺下,擁著她入眠。她看得出他的疲累,不自禁地伸手撫上他的眉。


    “睡吧。”他拉下她的手,說道。


    “為什麼這麼累?”此時她只能任由本能去關心他。其實拋開他們身邊的人,他們倆不過是一對恩愛夫妻。這個事實到目前為止並沒有變。


    “擔心你。”他直言不諱,也體會出當初她勸他面對趙叢德的死亡時的心情。


    她不說話了,把手貼在他的胸口,汲取著溫暖。


    “還沒有退燒嗎?是不是很難受?”他連忙問道,因為她的手很冷。


    她搖搖頭,道︰“我想喝酒。”是的,喝酒,就像那時她和他在西園喝酒一樣。


    “病好了再喝吧。”他明白她在想什麼,但此刻他也只能感嘆造化弄人,竟然讓他們夫妻二人雙雙承受失去至親的痛苦。


    “不。”


    這點他不能跟她妥協。即使她沒有生病,酒對她來說也是不適合的,喝問酒格外傷身,更別說她此時還發著燒呢。


    “叢烈,你愛我嗎?”她忽然問道,雙眼直視著他。


    趙叢烈有些震驚。他撫著她如瀑的發,低沉的聲音在她耳邊回蕩︰“我不知道什麼是愛,但我知道我喜歡你,我想好好待你,好好疼你。”


    “你會再娶嗎?”她繼續問他,並沒有對他的回答感到失望。


    “不會。”他不假思索地說著,“爹爹也只有母親一個娘子。他能做到的事我也可以。”


    不能怪他說不出愛這個字眼,畢竟他是個皇族子弟,但他這番話給她的感動不亞于一個愛字。她知道,愛之于他,不是說出來的,是表現出來的。


    “叢烈,我愛你。”她低語。


    趙叢烈擁緊她,愛憐地撫著蒼白的臉龐,道︰“那就快點把病養好。”


    ☆☆四月天☆☆


    身體漸漸好了之後,她便動手為他縫制衣服。她很喜歡做繡活的,只是自己手藝平常。王府里有很多繡工超群的衣服。她常用心地學習那些繡法,只差沒把衣服拆了重繡。因為病漸漸好了起來,她自覺應該讓自己忙碌起來,不能一味地沉浸在過去的傷心事中。無論如何,她現在真實地擁有著趙叢烈,擁有一個幸福的生活。而且,惟一對得起紫夕姐姐的就是生活得快樂。


    偶爾會見到德寧公主。德寧總是談笑地看著她,經常什麼話也不說,只看著她,似乎在想些什麼。


    “我總是在猶豫該不該這麼做。”有一次德寧公主這麼對她說。


    玉兒放下手中的活兒,不解地看著依舊優雅高貴的德寧公主。


    “你要做什麼?”德寧的眼中有著難以言喻的興奮和一絲不忍,讓她不得不問究竟出了什麼事。


    德寧搖搖頭︰“身為大宋皇帝的女兒,做起事來不該這麼優柔寡斷的。”


    德寧公主臨走時投向她的深思眼神讓她心頭定上一層不好的預感。針扎到手指了,她無意識地吮吸著指頭,看著天邊淡彩的雲霞。會發生什麼呢?


    這幾天趙叢烈似乎很忙,上完朝回來就待在房里,尉遲敬明總是匆匆趕來和他在房里密談一陣再匆匆離去,她已習慣一個人在花園里賞花了。梅花開遍了整個園子,一時間這里美得有如仙境。可惜她只能坐在一株梅樹下,無力把整個園子跑遍,把花兒看遍。目光也常被天際流彩的雲霞吸引。那色澤未必比得上山間的日出日落美麗,卻已能滿足此時她的心情了。現在,只要一點美麗的事物就能讓她看上半天。美麗的事物易逝,尤其是絕美的。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天妒紅顏吧。所以只要是美麗的,都要及時欣賞。還是杜秋娘說得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


    賞罷夕陽便回房,點起蠟燭,繼續做起繡活。偶爾抬頭看到窗外小徑兩旁種著的薰草,這些都是她親手植上的,希望勞累了一天的他能在回房的路上聞到這些香味,減些疲累只是這香草要到三月才開花。她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看到花開的那一天。


    眼楮在屋內屋外飄移著,看到趙叢烈不知何時來到了房門口,卻沒有進來。他站在那兒已經有一會了。他剛剛被告知真正的夏瑤蓀在新婚的前一天晚上就失蹤了。他眼前這個嫻靜的女子只不過是個代嫁的新娘。


    他不知道自己該怒還是該笑,笑自己愚蠢到成親至今尚不知枕邊人是誰。怒她——這個一直被他稱為妻子的女人,竟然欺騙了他!他早該想到的,她那些不尋常的舉動——究竟是什麼讓他放棄了去想去思考?


    “你回來了。”詫異于他臉上的陰沉,她仍然站起身來走向他,想為他接過外袍。


    伸出去的手沒有觸到衣服,卻被他抓在手里。


    他一把拉過她,緊緊地擁在懷里,直到她要窒息。


    這樣的趙叢烈是陌生的。她只能雙手抱著他,感受他的心情。是誰傷了他?讓他心中懷著痛苦?


    她嘲笑自己,似乎是自己呀。這雙手臂清楚地道出了他對她的根與愛。


    也許終日的忐忑不安將要在今天結束。秘密已被發覺。但她沒有勇氣說話,只能等著他開口。


    “你是誰?”他終于問了,眼中仍有著對她的期待。是希望她親口告訴他真相,還是希望她說別人都錯了,她的確是夏瑤蓀?


    她輕輕抬起頭,抬手撫上他的臉,柔聲說︰“我是你的玉兒。”


    “你是誰?”他繼續問道,努力壓抑著翻騰的情緒,混雜著怒氣、傷心、不置信的情緒。他不想傷了她,他還記得她的病,即便是在這個時刻。


    她黯然地垂下臉,知道一切已無可挽回。她轉過身,說道︰“我不知道。”她真的是不知道啊。她所有的名字都是別人給的,都隨著命運的變故而出現又消失,而現在他卻不承認她是他的玉兒。那麼,她還剩下些什麼?她又是誰呢?


    她的身後沒有聲音。良久,一個暗啞的聲音響起︰“你真的瞞了我。”


    “對不起。”這是她惟一能說的。她無法面對他,無論他會有什麼樣的神情,都將是她無力承受的。


    沒有任何聲音,他已離開。


    這一次,她沒有一滴眼淚。仿佛淚水已隨著雷紫夕的死亡消失殆盡。此刻的她已無力去哭了。終于,她的世界完全崩潰了。那一剎那,有著深深的哀傷,竟也有一絲解月兌的快樂。從這一刻起,她可以完整地擁有自己,完整地拋棄自己。


    夜里觸火一直亮著。她將衣服一件件縫補好,竟沒有注意到他沒有回房。攤開一張紙,細心地記下他生活中需要注意的點點滴滴。


    不多時,天已微亮。她放下毛筆,取出剛到夏家時穿的衣服,一件件換上。她將屬于王府的一切都留下了,頭上只插著那根玉梅釵,那是主人送給她的。


    打點停當,她攏緊衣服,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前,推開朱門,抬腳踏出深宅。天空中只有微微的光亮,但總是黎明。無論將來要何去何從,她此刻究竟猶如黎明,將要開始全新的生活了。她曾經為他停下的腳步又將邁出。抬腳的那一瞬間她深深明了,只有趙叢烈給予她的愛是無法讓她留下的。她尚且不知道自己是誰,如何有能力去承受他的愛。


    夏瑤蓀等在門外,見她出來,便迎上來,道︰“要走了嗎?”


    “你等了多久?”玉幾點點頭澗道。天氣還未完全轉暖,她身上這件春裝在寒風中顯得過于單薄。


    夏瑤蓀別過臉去,不欲回答她的問題︰“他趕你走的?”


    “沒有。”玉兒苦笑一下,望著微明的天際,道,“是我自己要走的。我沒有留下來的理由。”


    “你們不是很恩愛嗎?”夏瑤蓀神色中有一絲內疚。


    玉兒有一瞬間的怔仲,她道︰“我以為你不會關心我的去留。”


    “終究是我引起的。”夏瑤蓀低聲說。她遞上手中的一件冬衣和一個荷包,“給你。”


    “不用了。”她看著夏瑤蓀,意識到她的真心實意,“有你這一絲不忍就足夠了。”


    夏瑤蓀一咬牙,把東西盡數塞到她手中,轉身便走了。


    她捧著這些東西走了幾步,看見—個老乞丐坐在斜對面,面前放著一個破碗。


    她走上前去肥東西放在老乞丐面前。


    “姑娘都不要了嗎?”那人又驚又喜。


    玉兒茫然地點點頭,道︰“我要這些何用?”


    “你要去哪兒呢?”那人抬起頭來問道。


    “不知道。”她順口答道、回過神來,吃驚地看著那人。這張臉?她渾身一震,幾乎跪倒下去。


    那人伸出手及對扶住她。他嘆了口氣,道︰“我們走吧。”。


    她哽咽著,說不出話來,任由自己無力地靠在他身上。兩個人一步一步地在冬天荒涼的街道上走著。


    風吹在臉上,一陣冰涼,她才知道自己哭了︰“我怎麼會哭了呢?怎麼會呢?”


    那人長嘆一聲︰“原以為我當初的決定是對的。誰知道,我又錯了。”


    “究竟是誰錯了?”她低泣著問道。


    那人唇邊勾起一抹冷笑,卻未免有些蒼涼的味道︰“是天錯了!”


    走到街口,有一輛馬車等在那里,駕車的是個梳著雙丫髻的妙齡少女。


    “玉兒姐姐!”她跳下馬車,驚慌而又心疼地看著蒼白消瘦的玉兒。玉兒見著是她,有一瞬的驚喜。


    “走吧。她病了。”那人抱起玉兒上了馬車。隨後從馬車里扔出一身乞丐行頭。


    ☆☆☆☆☆☆


    趙叢烈在房枯坐了一夜。天色大亮的時候,他依然皺著眉。暗自嘆口氣,他決定回房去找玉兒。她也許哭壞了吧。若是這樣,身子豈不是更虛了。


    緩緩推開門的時候他尚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說話。推開門之後,見著的竟是觸目驚心的空寂。屋子里,一個人也沒有!一切都整整齊齊,不像有人睡過的樣子。桌上壓著一張紙。他拿起來,讀罷,顫抖著雙手。他的妻子就這樣離他而去了!


    他隨手把紙丟在一邊,步出了那間已沒有任何意義的屋子,匆匆沖出大門,街道上怎麼也找不到玉兒的影子。他不甘心,騎著馬追了出去。


    他從來沒有怪過她,只是一時難以接受罷了。誰料,她就這麼走了呢!


    玉兒,你在哪里啊?他在心里大喊,在東京的街道上奔馳,橫沖直憧。


    他的可人兒還生著病呢!


    空手而歸。


    天邊已不見了日光,漸漸地看不清遠處的景物了。趙叢烈一個人坐在熙然亭里,望著遙遠的天際,擔心著還拖著病體的玉兒。這一次,他沒有喝酒。


    “醉時同交歡,醒時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把青蓮居士的名句稍加改動,倒頗似他此刻的景況。


    每次模到酒壺,他便會想起陪他一起醉的小妻子。這一次,他深深地無能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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