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你燦爛  第五章
作者:朱若水
    隋堤三月水溶溶,背歸鴻,去吳中,回首澎城,清泗與淮通。


    離開海邊古堡的日子,已堆積成為一段過去。季節從春天進入夏天,明天變成昨天,周旁的景物隨時在變化,大地的顏色也時刻在改妝。


    每個人,每處風景,都隨著季節的變化而顯得光彩奪目,五顏六色。只有我,我的心情,色彩靜止在角落里不動。


    春天過去了也好。我討厭明媚的春光;討厭春日的鳥語花香,鶯啼婉轉;討厭徐徐的春風吹來的輕柔醉人。


    我更討厭那滿山開得嫣紅奼紫的花嬌。


    但是,夏天才剛來探訪,春風仍殷勤的吹著,遠山也還是含笑。開窗仍見春光,關窗依舊會滲進殘送的春風。可是啊——管我和淚折殘紅,問東風余幾許,春縱在,與誰同?


    天涯流落思無窮,既相逢,卻匆匆——春天過去了也好,我討厭無人攜手,那獨賞春景的淒涼——寄我相思千點淚,流不到,楚江東。


    陰陽兩隔,隔著那一座嘆息橋——奈何啊!奈何!


    J是否喝了那孟婆湯,而忘了這一世的魂?是否沾了忘川水,而記不起這一世的情?


    任時光自身畔流逝,我只在乎你,心甘情願感染你的氣息,沾染你的色彩——離歌翻了新闕,一曲卻叫腸寸結。歌聲那麼甜美,為何還是如此催淚牽腸?


    我匆匆的離開家,逃離了那些無奈的包圍。


    春景代冬寒,夏艷再替春光,我仍浸婬在失去J的哀傷中。每晚睡到中夜,夢到他墜崖的情景驚醒而起,擁著他躺眠過的被,冷汗還是那樣虛恍的流了全身。


    盡避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七年相依相守的日子在腦海里烙印得那麼深,我是那麼習慣他的存在,而今幽明殊隔,換心為心,始知相憶海樣深。


    街道上總是成影成雙,一左便稱—右,—前便封—後。這情景並不會使我感傷,只是常常,我會想起在古堡時的日子。


    人間實在太熱鬧了。不僅燈光輝煌,而且觸景燦爛。


    我走過一條服飾街。夜市的燈彩才結起,前方各店幾乎皆將衣飾擺到騎樓來,各國的模特兒佳麗盈盈的對著來往行人溫柔的微笑,胸前的標價上千欺萬。


    有一家店在店門口架了一個高梯,紅底白字的字聯垂吊在兩旁,觸目驚心的幾個大字在上頭︰跳樓大拍賣。高梯上站了一個人,手持麥克風竭力的嘶聲喊叫︰“來!來!來!小姐、女士、太太們!不要匆匆走,請往里面走!百貨公司里的正品,本店通通打對折!我們要錢不要貨,要貨就難過!進來挑挑看,喜歡就帶走!來喔!快喔!錯過了你就緩悔得跳樓!……”


    這聲音好熟!


    我正想繞到馬路,躲過聚在那家店的騎樓前攤位上挑三撿四的人潮,听到這聲音,不禁湊進前去。


    “來喔!快點過來挑挑看……那件算你八百就好!你看那個MARK,名家設計的!這種價錢別家買不到的!——來喔!本日跳樓大拍賣……”


    拿麥克風的男子,一邊賣力的吆喝招攬顧客,一邊低頭和兩旁的顧客抬價講價,頭頂幾乎快觸到的電光熱,照得他頭上恍恍生著白煙。


    “名倫!”我走近,看清楚是他,忍不住出聲喊了他。


    “盼盼!”他忘了把麥克風關上,整條街的人都莫名的抬頭看他。


    “你來得正好!”他趕緊把麥克風關掉。“幫我收錢管帳,順便招呼另一攤的顧客。”


    他跳下高梯,不由分說把我拉到店里去,又解下纏在他腰上的錢包丟給我。


    “這個攤位的衣服全部特價四百九十九元,很好記的。拜托你了!”他把我拉到攤前說。


    然後他又站上高梯,打開麥克風,扯著嗓子大喊起來︰“來喔!犧牲大拍賣!不怕你不買,就怕你不來!長的、寬的、短的、窄的,通通打五折!……”


    “小姐,這件多少錢?有沒有別的花樣?”


    一張張的臉,出油的、冒汗的、擦粉的、掉了胭脂的,紛紛向我疊壓過來。我來不及思考,面對著一張張的臉,開始感到壓迫起來,應答的聲音小而無力,幾幾乎乎要被周圍嘈雜的聲音,欺迫得神經衰弱。


    “小姐?”有個女客不耐煩的追問,她嫌我的聲音太小了,听不見。


    我失神了一會,看她丟下衣服轉身走開。我轉頭看了姜名倫一眼,他還是賣力地扯著嗓子嘶吼著。


    我又瞪著攤子失神了一會,看著顧客一個個帶著不滿的神情轉身走開。突然,我听見自己大聲說︰


    “小姐們!餅來挑挑看你喜歡的!來遲了沒貨你緩悔的!本店今天特價大拍賣,本攤本桿一律四百九十九元!進來挑挑看!我們要錢不要貨,要貨就難過!”


    人群復又圍攏過來。姜名倫停止吼叫,呆看了我一會。我匆匆對他一笑,就趕緊回神忙著對付手挑嘴嫌的女客們。慢慢的,我也被人氣和電光熱逼出了一身汗。


    這樣一晚下來,從夜燈初張,到更深收攤,我的喉嚨也吼的差不多了。


    收店後,領了當晚的工資,我們並肩離開到大街。


    “辛苦了!”他說︰“沒想到你這麼有『潛力』!”他笑著開起玩笑。


    “是啊!我也沒想到我的韌性居然那麼強,十足的雜草本色。”我仰頭迎著深夜的清風晃晃腦袋,想甩掉一些剛剛在人群環伺下沾染到的燥熱。


    他瞅著我,走向路邊的攤子,後面是—家火鍋店。


    “肚子餓了吧?我請你吃飯。”


    “不用了!怎麼好意思——”


    “你以為我想請你吃什麼?”他似笑非笑的盯著我,拉著我在攤子前坐下來。


    “老板,來兩晚餛飩面,切一盤小菜。”他吆喝著正在另一頭忙的小攤老板說。


    “馬上來!”老板清脆的答應。


    原來是路邊攤,我還以為……我啞然失笑。


    “你以為我要請你吃火鍋對不對?”他笑問。


    我微笑點頭。


    “失望了?”他又問。


    我搖頭,想著不禁又笑出來。


    “對了!哪!這是你的份!”他掏出錢,把剛剛領的工資分一半給我,


    “做什麼?”我看著錢,覺得莫名其妙。


    老板把面和小菜端上,他拆了免洗筷子,挾吞了一口面說︰


    “今天晚上你幫了大忙,那一份是你的工資。”


    我把錢推回去他的桌前。


    “我不能拿。我是去幫忙的,不是去賺錢;再說,服飾店的老板只付了你一份工資。”


    “我又轉雇了你,分擔我一半的工作,所以,這一半是你的。”他把錢推到我的筷子旁。


    “名倫,你這是做什麼嘛!”我嘆口氣。


    “拿著吧!一個人過日子,處處要用錢!”他仍然堅持。


    “你是不是听詠薇說了什麼?”


    他不回答,呼嚕的吃著面,說︰


    “還不快吃!面都快放涼了。”


    我拿起筷子,舉在半空中,正想挾面入口,又頹然放棄,說︰


    “如果你真的听了詠薇說什麼,那你應該知道,我有贊助人照顧我的——”


    “那種錢能不拿就不要拿!”他的聲音很嚴肅,嚴厲的打斷我的話。“靠著別人給的錢過生活,永遠也不能獨立!出賣自己不說,到時候被拋棄了怎麼辦?”


    我沒有仔細听完他的話,思緒不停得回溯到在孤兒院那些日子里,依靠別人的施舍恩惠過日子的情況。


    “盼盼!”名倫叫醒我,把錢塞給我。


    “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把錢收入口袋。


    餛飩面的熱氣已消散,只余下微溫。我很快的吃了幾口,邊听他說︰


    “其實啊!還是自己擺攤子利潤比較多,不過也比較麻煩。切貨、批貨都是問題,被警察追趕也是麻煩;而且,還要承擔貨賣不出去的風險!”


    “像今晚這樣幫店家看店不好嗎?”我喝了一口湯。


    “不劃算!”他低頭喝湯,手伸著筷子搖著。“時間被綁得太長,投資報酬率卻太少。通常我都自己擺攤,而不幫店家看店,今晚是因為那老板是在同—處中盤批貨認識的朋友,他店里臨時缺少人手,請我幫忙,我才去的。”


    “名倫,你這樣又兼家教,又幫教授作研究,還要擺地攤賺錢——忙得過來嗎?你家里……”我問得遲疑。


    “我鄉下家里只剩一個老女乃女乃,養大我已經夠辛苦了,我怎麼忍心再拖累她。再說,我長這麼大了,賺錢養活自己,念繳學費,也是應該的,那本來就是我自己的責任。”


    “可是,你這樣——”


    “你別擔心!”他沖我一笑,把碗底的湯喝光。


    我匆匆把面吃光,在一旁等他付好帳。


    “老板,多少錢?”


    “一百二十塊。”老板約略看了看桌面說。


    “一百二十塊?又漲價了?”名倫一付被坑了的表情。


    “沒辦法嘍!”老板也是一臉的無奈。“青菜要漲,肉價也要漲,瓦斯、水費、電費、房租什麼雜七雜八的通通都要漲,我不漲行嗎?”


    岸完帳離開,名倫拋玩著找來的銅板,邊說︰


    “窮老百姓的生活就是這樣,薪水的調幅和水平永遠趕不上物價的狂飆和漲速。然後,終於有一天讓通貨膨脹給壓垮。”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事實上,我一直沒有經受過那種生活壓力。在孤兒院時,雖然有一頓餓一頓,畢竟還是不曾那樣直接面對過生活的壓力;跟著J一起生活後,更不曾考慮過金錢的問題;就連現在,秦英夫每個月匯給我的生活費,也足以讓我過著優裕的生活。


    “面對生活的壓力後,你會發現,金錢的魔力實在很偉大。有人甘願為它出賣自尊,出賣自我,甚至毫無廉恥羞辱之心,如神般對它膜拜。”他說著,意味深長的看我一眼,我卻不懂那一眼的意思。


    “拜金有什麼不好?”我不同意他那種仁義道德觀,好像愛錢就是罪大惡極的事似的。“既不偷盜,也不搶奪,出賣自己勞力心智賺來的錢,我愛把它供在供桌上,天天膜拜,又有誰管得著你?”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


    “盼盼!”


    有人叫我,我回頭。後頭雪兒笑盈盈的,身旁挽著一名中年男子。


    “雪兒!”我有點驚訝。偏過頭,卻發現名倫微露出輕蔑的撇過頭。


    “盼盼!”雪兒的熱情只對我。“我跟你介紹,這是我朋友,姓王。我們正要去吃消夜,要不要一起來?”


    西裝筆挺的王先生禮貌的和我及名倫打招呼,也殷勤的邀請我們共席。


    “謝謝你們的美意,不過,我們剛剛才吃過,不打擾了!”我說。


    “走吧!盼盼,時間很晚了!”名倫毫不管禮數的催著我,而且人也往前先走了幾步。


    “我和名倫先回去了,雪兒。晚安!”我匆匆的別過雪兒和王先生,趕上名倫的腳步。


    腳步聲卡卡答答的,極有默契的伴奏著沈默。暮春夜天依舊吹涼,先前被人群環伺的燥熱,已消散在空氣中。


    “我跟雪兒認識已經不是一兩天了。”名倫突然打破沈靜說︰“雖然平常她都是一副目中無人,驕傲的姿態,但我一直認為她是個好女孩,直到她認識了那個姓王的。剛剛你也看到了,那姓王的年紀都可以當她父親了,我勸過她太多次了,她就是不听,執迷不悟,簡直只有一個字可以形容,呆!”


    “名倫,我不認為年齡的差距是感情的阻礙,相戀是沒有任何立場的,這世上沒有不可以愛的人。”我專心的數著走了幾步的腳程,跨步的交替流速中,又想起了在古堡的歲月,想起了J。


    “哦?你認為出賣自己是一種愛?像雪兒那樣,貪圖物質享受,為了錢,而甘願被個年紀足可當自己父親的富商嬌藏著,那就是愛?”


    “名倫,我說過了,我不認為年齡是個障礙,也不認為愛上年紀比自己大的人就是罪惡。雪兒和王先生如果真心相愛,那有什麼不可以的?”


    “我的重點不在年齡!”他剎住腳步,狠狠的轉頭盯著我。“如果,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呢?這樣也算是愛嗎?或者用偷情比較恰當吧!他貪圖的根本就是雪兒的美貌和青春,雪兒還蠢得以為那就是愛,心甘情願的被豢養——”


    “豢養?”我慌亂的看著他,頓失主意。他用了這麼重的話批評雪兒!


    “沒錯!那個姓王的根本就是以養寵物的心態在對待雪兒,想到的時候才會哄哄抱抱。而雪兒呢?為了錢,便那樣不惜出賣自尊——”


    “等等!你剛剛說,雪兒以為他愛她的,是愛情——”


    “那是剛開始的時候吧!”名倫雙手插入口袋,兩側的肩膀都垂了下來。“剛開始,她或許是為了愛,心甘情願的被豢養。可是現在——誰知道!”


    “你就是因為這樣,才常常和她過不去?”


    “我一直想勸她回頭,她偏偏不听,自甘墮落——”他突然又回頭看我,聲音放得很柔。“你千萬別像她那樣!我可以幫你介紹工作,有什麼困難我可以幫你,別再跟對方拿那種錢!”


    “那種錢?”我疑惑的思量他的神色,恍然大悟他先前看我的那意味深長的一眼。


    我失笑搖頭,忍住笑聲說︰


    “我是有贊助人沒錯,可是不是你想的那樣。”


    他不相信,倔強的說︰


    “如果沒有特殊的關系,沒有人會平白拿錢出來給別人的。更何況是男人拿錢給女人,這種關系更曖昧。”


    “是嗎?對於人和人之間的關系,你的腦袋里真的只有這麼簡單的公式,沒有更復雜、不同意義的演進關系嗎?”我瞪著他,莫名其妙的有股怒焰在冒火。


    “那你說,有什麼更好的理由?”他也瞪著我,簇簇的火苗在瞳孔燃燒。


    奇怪!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生氣?是因為被誤會嗎?


    “我想我沒有必要對你解釋了,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我越過他,往前筆直走去。


    他抓住我,用力——幾乎是想折斷——的扭著我的手腕,聲音听起來咬牙切齒。他說︰


    “不行!我不能讓你變成第二個雪兒!”


    “放開我!你沒有資格主宰別人的生活!雪兒或許不該跟有家室的人來往,可是那並不表示,你就有那個資格譴責她,左右她的意志行動。你不能光憑自己那一套道德標準,算計好的公式強套在別人的身上!”


    “盼盼!我不相信你是那種女孩,自甘作賤——”


    “住口!我怎麼過日子是我的自由,不需要你的干涉!”


    “隨便你!貪慕虛榮,最後的下場只有任人玩弄!”他用力甩開我,自己大步走開。


    我被他甩丟的力量,拋退了好幾步,重心不穩的跌倒在地上。


    有個人親切的扶我起來。


    “謝謝。”我狼狽的拍整皺亂的衣服。


    “咦?你不是關小姐嗎?”


    這時我才把視線調向伸手扶我一把的這個人。一身事業成功的氣質,看起來很昂貴的西裝,中年男子成熟自信的魅力……


    我不記得在那里見過這個人。


    我的表情一定顯露出了我對他的陌生,他露出迷人的微笑,瀟灑的以手輕觸額,帶點神秘的味道說︰


    “你忘了?我是範尚倫,秦先生的律師。”


    原來是他!


    J墜崖後,他曾到過古堡二次,最後送我到秦英夫那里的也是他,我竟然對他毫無印象。


    “你好!範律師。”我輕聲打個招呼,眼神一轉,看到了他身後幾步遠,一個和我相仿年紀,但裝扮、神態,華貴且成熟,超出我甚多的女孩。


    範尚倫態度從容,笑得殷勤迷人。他看看夜色,上前一步說︰


    “你住在那里?我送你回去。看樣子,你好像被你的同伴丟下了!”


    “謝謝!不敢麻煩範律師。再見!”我一口回絕他的好意。事實上,我並不認為在他的迷人的微笑里,存有任何誠心的好意。


    那只是隨口的禮貌殷勤,一種社交的敷衍,我如果真的蠢到接受那種好意,只怕連我自己都會覺得自己呆得可憐。


    我走得並不急,腳步很緩,他也沒有追上來。然而——大概是風的關系,我覺得背後有東西在追我,寒寒的。我鼓足勇氣回頭——範尚倫含笑非笑,令人玩味的表情,正目送著我離開。


    那是一種感異趣的陰沈。我加快腳步拐過街口,走得太急,兩腳交絆,跌倒在地上。我在地上休止了一會,確定沒有人接近了,才緩緩起身,慢慢地走回公寓。


    爬過了五層樓的樓梯,總算到了頂樓。頂樓一片黑,我打開燈,燈不亮。


    我模索著到門口,模索著開門,一只手橫擋在我面前。


    “在你進去之前,請先接受我的道歉。”名倫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


    “我找詠薇問清楚了。對不起,是我誤會你。”他接著說︰“你為什麼不解釋清楚?其實,我那樣批評你,我自己心里也不好過。盼盼,對不起!”


    “算了!你也沒錯,我知道,你那是為我好。”我心平氣和的說。


    “你原諒我了?”


    “沒什麼原不原諒,我說過了,你並沒有錯!”


    “那麼……”


    他伸出手,我也伸出手。他把它握入掌中,誤會冰釋,我們又重是這頂樓風風雨雨的好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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