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人開封  第十章
作者:漁陽
    易開封的話讓眾人大驚失色,可初靜卻一反常態地冷靜依舊。


    “你要走,那晴娃呢?”她聞風不動地問。


    “大姐?”叔康被她毫不在乎的反應嚇到了。


    不只是他,就連易開封也被她預料之外的冷漠震得一愣。


    “呃……”身為局外人的徐驊尷尬地扯了扯亞平的衣袖,小聲地問︰“他們夫妻吵架了嗎?”


    亞平衡量了下眼前狀態,不置可否地回道︰“就算之前沒吵架,待會兒也會吵。”


    徐驊听得一愣,“這……這什麼意思啊?”


    亞平聳聳肩,作勢要他住嘴乖乖看下去。


    “你說咧!”初靜無視他的震驚,“晴娃怎麼辦?”


    “晴娃……”他有些慌了,“我……我……”


    “別我啊、你的,你說啊!你這樣—走了之,那你的女兒呢?”


    她說的是“你的”女兒,而不是“我們的”女兒。察覺到這點的易開封一顆心頓時涼了大半。


    見他半晌擠不出一句交代,初靜霍地站了起來,“你不說?好,那我說!既然你當我們的婚姻是兒戲,說不要就不要,那我想你大概也不會在意這段婚姻中出生的女兒。”她深吸口氣,“我拿你這一百兩,從此以後我和晴娃與你易開封一刀兩斷,不再有瓜葛!”


    易開封沒想到她竟會說出這般絕情的話,整個人頓時傻愣住。“我……”


    “不!你別說話,讓我說完。”不給他開口的機會,初靜繼續說道︰“我想以後你也別再寄錢給我,女兒你不要,我要!我來養她。”


    “我沒有不要女兒!”承受不了她的指控,易開封吼道。


    初靜先是一陣沉默,而後自嘲地笑了,“是啊!你沒有不要女兒,你不要的是我。”


    易開封心一緊,“初靜……”


    又一次深呼吸,初靜穩住情緒,“既然你要走,那休呢?”


    “休?”易開封臉色刷地一白。


    “就是休。”初靜冷冷地說︰""若是沒有你寫的休,我怎麼正大光明地改嫁給徐大哥?”


    她的話震得他腦中轟然一響。


    她……她看出了他帶徐驊回來的用意?


    “我……我……”


    “你什麼?”初靜冷笑道︰“這不就是你的意思?要我當個見異思遷的女人?”


    被她—語道破心事,易開封臉上一陣青白交錯,雙手的拳頭緊握得指節泛白。


    “叔康,去把紙筆拿過來讓你師父寫休。”她轉頭吩咐。


    “大姐!”叔康為難道︰“你這是干嘛!”


    雖然他和大姐—樣都很氣師父莫名其妙打算遺棄他們的決定,可是她也沒有必要這麼迫不及待嘛!


    “你別多嘴!”亞平說道。“大姐叫你去拿,你就去拿。”


    “大哥!”叔康惱火地回頭瞪他。


    亞平不甩他,“去啊!”


    不情不願地從櫃子里拿出紙筆硯墨,叔康老大不高興地用力往桌上一放,“哪!”


    瞪著桌上的筆墨,易開封的臉色都快跟那張紙—樣白了。


    初靜無視他那副幾乎要昏過去的神色,“紙筆在這兒,你寫好休,我立刻就讓你走。”


    “我……”


    “寫啊!”初靜逼道。


    帶著幾分難堪與因她冷酷態度而起的強烈心痛,易開封咬牙坦承道︰“我不識字,沒辦法寫你要的休。”


    “咦?”叔康忍不住驚呼。


    怎麼他認識師父四年都不知道他不識字?


    啊,難怪!他突然回想到,那天他抱怨師父要出門也不留張字條時,大哥的訝視原來就是為這個。


    “沒辦法寫"我"要的休?”初靜眯眼,表面辛苦維持的冷漠無情因積累的憤怒而慢慢浮現出裂縫。


    當她認出徐驊後,她就隱約察覺到來自于開封的不對勁,卻沒想到他真的打算……


    “你確定那是"我"要的休……”聲音從她咬緊的牙縫中擠出,“而不是"你"要的休?噢!我去你的王八易開封!”


    說罷,她一把抄起桌上的石硯狠狠往他砸過去。


    “啊!”眾人驚叫,眼看易開封連躲都來不及地被砸得左額破了個洞,鮮血如同水簾般淌紅他大半張臉。


    這就是他那個溫柔可人的大姐嗎?叔康詫愕地瞪大了眼,懷疑眼前這個潑婦似的女人只是個長得和他大姐很像的陌生人。怔愕了好—會兒,易開封臉上那片腥紅方才入了他的眼。


    “大姐!”他又氣又急地上前拿巾子幫他師父止血。“你再怎麼生氣,也不可以動手傷人啊!”


    初靜眼底浮出一絲懊悔,可隨即又將它抹去。


    “我傷他?”她忿忿不平地回瞪指責她的叔康,“那你怎麼不說他傷我的?”


    被她的氣勢震懾得又愣了下,叔康訥訥地竟吐不出一句反駁的話。


    她轉向被她砸傷卻不發一語的易開封,“易開封,你盡避帶著你那可笑又無聊的自卑滾離開!我朱景榕不希罕你這個全天下最盲目的睜眼瞎子!”說完,她甩頭走進內室,丟下猶自錯愕的一堆人。


    看著她憤怒離去的背影,易開封叫她的話撼得心頭一震,渾然不覺額上的疼痛。


    “師父!”亞平忽然開口喚回他的注意。“大姐在洞房花燭夜那晚有沒有落紅?”


    他那露骨的問題讓在場的徐驊和叔康听得臉上一紅。


    “大哥!”帶點窘迫地,叔康嚷道︰“你說這個干嘛!”


    “師父?”亞平不理他,繼續迫問。


    易開封起初也讓他問得紅了瞼,可是在觸及他眼底的認真後,即使尷尬,他還是老實回答,“因為……我太粗魯了,所以……”


    知道他仍是說不出口,亞平接口道︰""所以有,是吧?”


    易開封點頭。


    “你確定大姐是因為你不懂得憐香惜玉而受傷流血,不是因為她是處子的關系嗎?""


    他這話一說出口,立刻引來叔康的質疑,“大哥,大姐不是被臥龍寨里的土匪,呃……欺負過嗎?怎麼可能還是……處子?”


    亞平搖頭,說出他和初靜兩人隱瞞多年的真相。“大姐當年被臥龍寨的土匪抓上山時,正好踫上癸水來了,那群土匪發現踫她不得,才會惱羞成怒,動手毆打她。所以,”他直直望進易開封愕然的眼,“大姐在嫁你之前,都還是個冰清玉潔的姑娘。”


    易開封茫然了,“那……她為什麼騙我……”


    “那是因為她喜歡你,希望你能因她的不完美而產生勇氣,不再顧忌什麼年齡、外表、出身的差距,娶她為妻。”


    易開封一怔,震驚得張口結舌。


    亞平挑眉,“師父,你會這麼驚訝,難道你不相信大姐這幾年來對你的一片真心嗎?”


    “我……”他沉默了。


    是的,他是不相信她對他的真心。他承認。


    因為不相信,所以當他听到村民在他背後的指指點點,便對兩人的婚姻產生懷疑,動搖了他曾經許諾過要照顧她一生一世的承諾。


    “大姐跟你討休,然而你清楚女人是要犯了七出戒條,才會被夫家休離的嗎?今天大姐是犯了七出的哪一條?”亞平頓了下,“沒有!不是嗎?”


    易開封抿住雙唇。


    “既然大姐沒犯錯,那就是要休離她的師父你錯了。”亞平直指不諱.“你們是夫妻,本該互信互愛的,可是你卻不相信她。”


    易開封怔怔地看著亞平許久,既不回應也不辯駁。最後,他低下了頭,默默轉身走了出去。


    “師父?”以為他真的是要離開了,叔康急著上前想拉住他。


    亞平伸手阻止道︰“別擔心,師父想通就會回來的。”


    “是嗎?”叔康還是很緊張。


    “你懷疑我的判斷?”亞平挑眉看他。


    “也不是。”叔康抓抓頭,“只不過——”


    “等一下!”徐驊出聲打斷他的話,“先別說這個,既然眼下看來是沒什麼要事了,你們有誰能幫我解釋一下,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


    ★★★


    是夜,再度消失數個晝夜的易開封又回到了桑樹坡下的家。


    “師父。”是亞平為他開的門。


    模樣憔悴且消瘦許多的易開封點頭做回應。


    進了屋子,他環顧過四周,“叔康他們睡了?”


    “嗯。”亞平為他倒水。“師父喝茶。”


    易開封接過茶水,亞平—如平常的態度讓他繃緊的神經放松了下來。“徐驊回去肅州了嗎?”


    “你出門的隔天,他便回去了。”


    易開封這次沒再說什麼,只是舉杯啜口水。


    “吉家沒再來找麻煩吧?”他忽然想到。


    亞平搖頭,“吉家在兩天前就已經離開桑樹坡,搬到鄰村去了。”


    由于吉家那四個兒子所做的惡事在他和叔康暗中用力的宣傳下,逐漸在村里傳開,再加上祖產也賠給了易家,可說在溪村里完全站不住腳的吉大爺除了搬家,恐怕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可以解決這些問題。


    “是嗎?”易開封低喃,神情顯然有點心不在焉。


    “那……你大姐呢?”他還是問出了他心底最渴望知道的問題。


    “大姐這幾天都睡得早,吃過晚飯後不久就跟晴娃一起進房里睡了。”


    眼光不自覺地望向房門,易開封漆黑的眸里有著愧疚、悔意和濃得化不開的眷戀。“她還好嗎?”


    亞平沒回答,易開封也不期望他回答。


    “晚了,你回房睡吧!”他丟下一句叮囑,隨即轉身.走向有她在的房間。


    ★★★


    “你回來干嘛?”初靜冷冷地看著他。


    易開封僵著身子,在她的冷眼下,說出了他最想對她說的一句話︰“對不起。”


    初靜背一挺,神情更冷了,“對不起?你對不起我什麼?”


    “我……我不該……”易開封說得困難,“我不該拿徐驊來試探你……”


    是的,試探。他思索好幾天,終于在錯誤還來得及挽救前,理清了自己看不清的盲點。


    他一直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在兩人的婚姻中付出得最多,可是實際上,他才是兩人中最自私的那一個。


    由于怕受傷,他在感情的付出上一直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小心到讓他連正視愛他的人的情感都顯得退卻而被動。三年來……不,該說是四年,這四年來初靜對他的好、對他的用心,他雖都看在眼里,卻未曾放在心里。不然,他早該發覺她對他不只是恩情、不只是親情,而是更深、更濃、更烈的男女之情。他過度的自我保護不但阻絕了他看清事實的能力,也扼殺了他真真正正放手去愛一個人的勇氣。


    就因為無法放手去愛初靜,所以他始終懷疑她的真心,而在偷听到徐冀與她的對話後,這樣沒有合理解釋的懷疑在他的自我催眠下更形擴大。于是他遠赴雲南救出徐驊,將他帶回瀣村,並自我說服,說這是他要為初靜找個更適合她的丈夫。可是事實上,當他開始這麼想的時候,就已經先有了“初靜—定會棄他而去”的心理想法,也就是說,當他動念要去救徐驊時,就已否決掉初靜的人格、尊嚴,與她付出給他的所有感情,斷定她必是個水性楊花的女人。


    他用徐驊來試探她對他的愛,也試探自己對她的愛。如今,她通過了考驗,而他卻失敗。她罵他自卑得可笑又無聊,又罵他是全天下最盲目的睜眼瞎子,真是罵得一點都沒錯。


    額際的傷口猶自隱隱作痛,提醒著他自私吝情的後果。


    “還有呢?”她走到他面前,高仰著冷峻的小臉瞪視他。


    讓她瞪得狼狽,易開封咽口干沫,“我不該懷疑你,對不起,原諒我好嗎?”


    初靜抿唇不作聲,倔強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松動的跡象。


    她不想這麼輕易就放過他。


    他的自卑若不下猛藥,恐怕一輩子也不見得會好,


    而且說實在的,如果她說不氣他這次用徐驊來試探她的行為,那絕對是騙人的。事實上,那天她真的是氣得連理智都被怒火燒熔得糊成一團,這才會拿起硯台狠狠砸向他——他讓她心痛!


    幸好當時她手邊的凶器里沒有刀子,要不然她一定拿刀丟他……眼光掃過他額際,那依舊猙獰的傷口不可避免地讓她心頭抽了下,酸澀地悶疼起來。


    這又是他一項罪狀——故意不閃開讓她砸,好博取同情!她賭氣地想。


    見她緊抿嘴巴不說話,易開封開始著急,怕她這次是真的不肯原諒他了。“初靜,你說話咧!”


    “那個女人和我比起來,哪個重要?""她總算出聲了,只是問的問題听來有點莫名其妙。


    他皺眉,“哪個女人?”


    她瞪他一眼,“那個和你定過親的女人。”


    “她?”他抓抓下巴,眉問緊鎖,“你提她做什麼?”


    初靜不理會他的反問,固執地追問︰“在你心中那個女人和我比起來,到底哪個重要?”


    靶覺到有些不對勁,他帶著些許困惑的問︰“你是不是不舒服?”


    “為什麼這麼問?”


    易開封搔搔頭,老實說︰“因為你從沒問過這種笨問題……所以我才想,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隱約明白了他之所以說她問的是個笨問題的原因,帶點暗喜地,她刻意板著臉說︰“這哪是笨問題?”


    “怎麼不是笨問題?”他月兌口道。“我連她叫什麼名字都忘得一干二淨了,她能跟你比什麼?”


    “可是你卻死記著她所說過的話而打算把我讓給徐大哥!”她憤然指控道。


    他聞言猛地一窒。


    她沒明說,可是他知道她其實就是在暗罵他那無聊又可笑的自卑感。


    良久,他才訥訥地再次道歉,“對……對不起!”


    她挑眉,“你一句對不起就想當一切都沒發生過?”


    “我……我……”


    見他這幾天來消瘦許多的臉上有著濃濃愧色,甚至連向來炯亮的眼也蒙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黯淡,她不禁心軟了。


    “你的刀呢?”


    他趕緊答道︰“我在從雲南回來的途中,把刀賣給了—個朋友。”


    “就是你拿回來的那—百兩?”初靜淡淡橫他—眼。


    他點頭。


    “去把它買回來。”


    “嗄?”易開封一愣,不過隨即在她的瞪視下改口,


    “我明天就去。”


    現在就算她叫他去行刺大清皇帝,他也會二話不說就答應。


    “今年中元節的豬太小了。”


    “我明年再去獵一頭更大的!”


    “亞平後年就十八了,我要讓他去跟著胡大夫學醫。”


    “那我天一亮就去跟胡大夫說一聲。”


    “晴娃快三歲了,我想替她添個弟弟或妹妹。”


    “這當然好——”他滿口的允諾突然打住了,“你……你說什麼?”


    初靜重復道︰“晴娃快三歲了,我想替她添個弟弟或妹妹。”


    易開封這下可跳了起來,“不行!”.


    “為什麼不行?”初靜一臉叛逆。


    “我……你……”他又開始結巴。


    柔情似水的初靜他招架不了,冷酷霸道的她他也束手無策,想他這輩子,當真是要被她套得死死的了。


    她輕哼一聲,眉梢一揚,微勾的嘴角寫著得意,“現在就算你說不行,可能也來不及了。”


    “為什麼來不及?”易開封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因為……”她小手撫上仍舊平坦的小骯,眼中閃著令他覺得好不刺眼的晶光,“我可能已經有了!”


    “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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