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道蠻主  第一章
作者:殷藍
    赫連部落的百輛氈車大隊,沿著沙漠宮道,一路向北。越往北走,景致越是荒蕪,沙丘越來越多,人煙愈發稀少。


    “彌夏大人,我們已經走了半年多了,由春到夏,由夏到秋,還要走多久才能到赫連城?”


    鮑主的貼身侍女湘瑩忍受不了氈車內的悶熱,拉開了車窗簾子,邊用小手絹抹汗,邊跟騎馬隨行的彌夏說話。


    彌夏是赫連王派來迎親的使者。體格高大,眉目清朗,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塞外之地的野蠻胡人,反而更像京城學堂里的翩翩少年學者。


    “請公主稍安勿躁。過了這片沙地,再翻過一條小河、兩座山丘,就到赫連部落的土地了。到時候王會親自在那里迎接公主。”


    與他的外型相稱,彌乃燈鷙河錮矗?彩且桓蔽鬧時蟣虻鈉?取?


    翩翩年少,氣度優雅,在這出塞的一路上,彌夏早已經迷倒了公主身邊的大小侍女,就連最漂亮的湘瑩,也早對他芳心暗許。


    “彌夏大人不用擔心,我們公主才沒有我這麼急性子,公主冷靜得很呢!”湘瑩沖著彌夏不住的微笑。


    常樂公主楚洛端坐在氈車內,神色平靜,然而內心卻絕非湘瑩所說的冷靜得很。


    越往北走,越靠近赫連的領地,她的內心就愈發的波濤洶涌,難以抑止。


    望著車外荒涼的胡地景色,她不由得想起半年前昌甯宮內,自己沖動的請纓——


    昌甯宮內,蘭貴妃跪在地上,淚眼漣漣。


    “皇上,臣妾懇求您不要把亭兒嫁到塞北去。她自幼多病,身子骨嬌弱,怎麼受得了塞外的寒苦?皇上您把她嫁往塞北,豈不是要她去送死嗎?”


    楚亭是楚洛的皇姊,身子就如風中柳絮一樣,弱不禁風,前些日子感染了風寒,正在深宮里靜養。


    熙宗無可奈何地道︰“朕何嘗願意將亭兒嫁到萬里之外,受塞外風沙霜雪之苦?


    只是朕不能光想著私情,還要顧及國家大事。赫連部落有心締盟,親自派了使節萬里迢迢前來請婚,其心誠懇,其情難拒。


    大燕初立,根基未穩,赫連強盛,時常侵擾我邊境黎民,若不用心安撫,只怕將來兵禍無窮。”


    蘭貴妃淚如雨下。


    “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熙宗背過身去,揮了揮手。


    “朕已經答應了使節,將公主下嫁赫連。君言九鼎,無可反悔。不要再說了,你下去吧。”


    “皇上……”跪在地上的蘭貴妃幾乎絕望。


    “父皇,請讓皇兒代替皇姊出嫁塞外吧!”清朗的聲音突然從大殿的盡頭傳來。


    熙宗和蘭貴妃同時驚訝地回過頭去,看著不知何時走進大殿的常樂公主楚洛。


    “洛兒……”熙宗兒子眾多,卻只有兩個女兒。最憐惜的自然是柔弱的楚亭,然而內心深處最喜愛的,卻是這個像男子一樣獨立堅強的小女兒。


    楚洛走上大殿,跪在了蘭貴妃身側,朗聲請求︰


    “皇姊自小病弱,恐怕捱不過長途跋涉的折磨。父皇雖然應允了赫連使節的求親,答應將公主下嫁,卻沒有指明是哪位公主,因此,何不將楚洛下嫁?”


    熙宗既欣慰又感傷,目光極是柔和,“洛兒,你可知道下嫁赫連代表了什麼?”


    “皇兒知道。”楚洛的目光明澈,語氣沉穩︰“皇兒自小苞著三皇兄習過一點騎射,也向西瑛師父學過一點胡人的語言,身體自幼也比皇姊健康。父皇若是定要選一名公主外嫁,皇兒才是最佳的人選。”


    “可是你年紀還小……”熙宗沉吟不決。


    “皇兒今年已經十七了,就讓皇兒擔負起公主的責任吧。”楚洛年輕的臉龐,泛起了一朵明亮而自信的笑靨。


    想當日笑得如此自信,然而到了今日,她卻已經笑不出來。


    越靠近赫連部落,楚洛越是心慌。


    雖然她已經決心要承擔公主的責任,然而赫連畢竟是蠻荒邊地,風俗與中原完全不同,赫連王又已經四十來歲,還娶了好幾任的妻子,前年又剛剛迎娶了西方身毒國的公主……所有的一切,都讓她這個只有十七歲的年輕公主心亂如麻。


    只是她雖然心亂,卻不後悔。


    如果再重來一次的話,她依然會挺身而出,擔下這個責任。


    楚亭的身體太差,她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嫡親姊妹去送死,而只想著明哲保身。


    “算了,不要再想了,如今只能走到哪算哪,像三皇兄常常拿著兵笑說的『兵來將擋,水來土屯』。”


    “前面什麼人!?”車外突然傳來鐵器的鏗鏘聲,接著便听彌夏在前方厲聲喝問。


    清朗有力的聲音自遠處傳來——


    “在下是赫連部落萬戶長阿穆朗,奉王命特來迎接公主大駕。”他說的是胡語,楚洛勉強能夠听懂。


    三皇兄凰霄曾鎮守北疆三年,回朝時,帶回了一名胡人侍衛阿木西瑛,楚洛自小就喜歡黏著這位英武爽朗的三皇兄,順便也跟著西瑛學了幾年胡語,再加上由京都到塞外,這一段路程足足走了半年有余,途中無聊時,她也跟著彌夏和赫連王派來的侍女,學了不少胡語,如今愈發的純熟。


    她掀開車簾,遠遠看見前方有二十騎駿馬,踏著揚沙飛馳而來。


    騎在馬上的人身穿赫連侍衛的戎服,身披黑色披風,馭風疾馳,顯得格外的剽悍勇猛。


    為首的黑衣男子手揮著一柄金紅色令旗,瞬間奔到了眼前。


    駿馬嘶鳴揚蹄,人立停下,男子早已經跳下了馬背,走到彌夏面前,將手中令旗雙手奉上,再將腰間的虎頭金牌也遞到彌夏手中。這一連串的動作絲毫沒有停滯,絕不拖泥帶水,顯得男子格外的敏捷剽悍。


    男子抱拳朗聲說︰“在下阿穆朗,拜見彌夏大人。前方山丘最近經常有盜賊出沒,族王恐怕小賊延誤公主行程,特派在下前來護衛公主安全。”


    彌夏接過令旗和腰牌,仔細審視片刻。


    接著,他回頭示意士兵收起手中刀劍,對來人笑說︰“原來是阿穆朗大人,久仰久仰。听說大人在華林山戰役屢立奇功,深受大王賞識,可惜在下當時身在異邦,無緣得見。今日能親眼見到大人豐姿,彌夏感到萬分榮幸,有勞大人護駕了。”


    兩人客套幾句,阿穆朗視線狀似無意地掃過氈車,目光正好與好奇探出頭來張望的楚洛相接。


    剎那間,有種奇異的似曾相識的感覺,掃過楚洛的腦海里。


    黑發黑眸的男子,身形高挑瘦削,眉目銳氣俊朗,深得看不透的黑眸內漾著奇異的光,看似溫潤朗然,卻又像隱藏著什麼。


    兩人目光相接,楚洛怔了一怔,而他的臉上泛過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轉瞬即逝,難以捉模。


    好奇怪,好奇怪的感覺。這麼真實、風神俊朗的一個人物,卻讓她產生一種輕飄飄的虛無錯覺。只是短短的一個照面,卻讓她隱隱感到有些不安全的感覺。


    只是錯覺吧,畢竟彌夏大人都已經確認了這男子的身分。她只是……太累了吧……


    楚洛靠坐在車廂內,輕呼了一口氣,希望甩掉腦里的胡思亂想,只是這奇異的感覺一直纏繞著她,一直到夜晚來臨。


    沙漠晝夜的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夜里卻寒冷刺骨。


    氈車大隊在山腳下的淺灘處落腳。


    寒冷,再加上疲勞,除了站崗放哨的衛兵外,所有人都早早的鑽進了帳篷。


    織錦玉帛的帳幕內,楚洛默默地在鏡前梳理著長發。


    長及腰的青絲在手中滑如綢緞,鏡中淡紅的容顏透著迷茫的目光。


    這樣年輕而美麗的容顏將要交托給怎樣的一個人?


    赫連的侍女私下間互相悄悄低語,說她們的王既殘暴又,所有族人都懼怕他……


    她真的能夠跟著這樣的異族人共度一生嗎?


    她到底將要面對什麼樣的命運呢?


    命運之神沒有答案。她自己也想不到答案。


    鏡中的星眸愈發的茫然、悵惘。


    “公主,彌夏大人有事求見。”侍女在帳外稟告,聲音里透著輕快,想是看到了彌夏格外的興奮。


    “請問彌夏大人有什麼事?”彌夏的深夜來訪,讓她不禁奇怪起來。


    彌夏的聲音自帳外傳來︰“赫連王命阿穆朗向公主傳話。”


    “請說。”楚洛停下了梳理青絲的動作。


    “事關機密,請公主私下接見。”回答的是阿穆朗,聲音沉而有力。


    “請梢等。”不得已,楚洛只能讓湘瑩匆忙為她挽起頭發,掀起帳簾,讓彌夏與阿穆朗兩人進來。


    “赫連王有什麼話讓大人傳達?”她看著站在彌夏身旁的阿穆朗。突然問,白天那股怪異的感覺又再度向她襲來。


    他們兩人在微笑。相似的笑容,相似的容貌,淡淡的笑容難以琢磨又意味深長。在這一瞬間,詭異又不可捉模的氣氛彌漫了整個營帳。


    她還來不及警惕或者示意,在下一刻,阿穆朗已經出手!


    豹子一樣的身子,凶猛,敏捷,向著她猛地撲來。接著,頸上一陣劇痛,阿穆朗的微笑在她眼前虛晃著放大。


    在這最猝不及防的一刻,她終于領悟到隱藏在溫潤目光下的是什麼——那是深藏在溫和外表下的嘲諷和張狂。


    他笑的是什麼?嘲諷的又是什麼呢?


    是嘲笑世人看不透他真面目的愚蠢,還是他將世人玩弄于股掌上的得意狂妄?


    可惡!


    下一刻,楚洛陷入了無邊的黑暗之中。


    “啊!公主……”凌晨時分,女人的驚叫幾乎震破營帳內熟睡中人的耳膜。


    護送公主出塞的中原使者——尚志,連衣帽都來不及穿戴整齊,狼狽又慌張地沖進了公主的營帳。


    “什麼事?公主?公主呢!?”偌大的玉帳內沒有公主的身影,只有湘瑩一人驚惶失措地瞪眼掩口,歪靠在矮桌子旁。


    冰冷的恐懼感瞬間幾乎淹沒了尚志,他慌忙跪下,握著湘瑩的肩膀,“發生什麼事了?公主呢?”


    “公主……”湘瑩顫抖著說︰“公主被彌夏大人擄走了!”


    “什麼!”尚志大怒,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奴婢沒有胡說!”湘瑩突然哭了出來,嚷道︰“昨天深夜,彌夏大人帶著阿穆朗大人進帳求見公主,說有要事稟告,可是他們一進帳就襲擊公主,還把奴婢打昏了。後來的事情,奴婢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尚志放開了湘瑩,扶著桌子站起身來,只覺天旋地轉。


    把公主弄丟了,可是殺頭抄家的大罪啊!


    “彌夏為什麼要擄走公主?他不是赫連王派來的使者嗎?”整件事都讓他覺得難以置信,他扶著桌角呆了片刻,向著營帳外喊道︰“把昨晚站崗的哨兵叫進來!”


    餅了片刻,士兵慌張地回報︰“大人,昨晚的哨兵是阿穆朗的手下,昨天他帶來的二十人全都不見了!”


    “什麼!”尚志用力捶向桌子,桌面的燈台被震得跌落地毯,骨碌碌的滾到了一邊。


    “統統都是廢物!該死!營地連夜走掉了二十幾人,你們難道就一點也沒察覺到嗎!?”尚志氣紅了雙眼,一腳踢翻了前來稟告的士兵。


    士兵全都跪在地上,頭踫地,噤若寒蟬。


    尚志氣了半天,終于冷靜下來。


    事已至此,氣也沒用,如今要考慮的,是如何盡快把公主找回來,最重要的是,要想想該如何自保。


    他命令士兵繼續在原地扎營,一方面派人在方圓百里找尋公主下落。


    另一方面他派人到赫連部落,向赫連王質問,同時修一封,派親信日夜兼程送給中原熙宗皇帝,信里將公主失蹤的所有責任,全都推卸到使節彌夏和赫連王身上。


    頸上的劇痛讓楚洛昏沉,墮進黑甜的迷霧里似乎可以稍微減輕痛楚,然而劇烈的顛簸卻折磨得她不得不睜開眼來。


    頭痛欲裂,她把頭埋在一個人的胸膛內申吟出聲,胯下幾近瘋狂的顛簸,幾乎讓她忍不住要嘔吐起來。


    下一刻,楚洛驚得幾乎跳了起來。


    一抬頭,只見四周一片揚塵,駿馬在黑夜的沙漠上狂奔。阿穆朗攬著她,圈在她腰間的手臂就如鎖鏈一般牢固。


    她被人劫持了!她這個準備外嫁給赫連王的新娘公主,卻被兩個所謂的赫連使者擄走了!


    這到底是一場什麼樣的笑話!?


    她下意識開始掙扎。


    身為公主,從來沒有任何男人敢對她有一絲一毫的放肆,如今,這個男人卻將她緊緊箍在懷里,灼熱的氣息幾乎令她喘不過氣來。


    “別亂動!除非你打算跌下馬去摔死!”耳邊傳來阿穆朗沉而危險的警告。


    “你們到底想干什麼!?”楚洛忍不住一把抓住他的前襟,怒火在她眼里熊熊燃燒。


    阿穆朗卻不理會她,目光直視前方,狂猛地策馬奔馳。彌夏就在他們身邊並駕齊驅。


    “彌夏,你是赫達王派來迎接我的使節,肩負保護中原公主,溝通兩國交流的重任,如今竟然陰謀設計于我,擄我遠走,你可知道這是怎樣的重罪,會引起多嚴重的惡果!”


    楚洛厲聲向著身畔的彌夏怒喊,希望可以用言語挽回他的一絲理智,哪知卻換來了他一連串張狂至極的大笑。


    只見他邊大笑,邊伸手扯去了佩戴在頭上象徵赫連使節的發冠,毫不猶豫的將它扔到身後,然後又伸手扯掉了緊扣在頸脖上的衣扣,露出了一截結實的胸膛來。


    “那迦,我憋了三年,都快憋死了,你打算怎樣補償我?”彌夏暢快地笑著,向阿穆朗大叫。


    阿穆朗也報以長笑,“好兄弟,辛苦你了。回去大哥請你喝三天三夜的美酒,吃三天三夜的好肉,整個沙寨的美女任你享用,如何?”


    “一言為定!”彌夏哈哈大笑,姿態狂邪至極,完全不復半年多來楚洛所認識的那個文質彬彬的溫和男子。


    楚洛心中驚訝得不知所措,看看彌夏,“你不是赫連使節彌夏嗎?”又回頭看向阿穆朗,喃喃地問︰“你不是赫連萬戶長阿穆朗嗎?你們……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哈哈哈……”身側所有的人都大笑起來。


    有人笑著叫道︰“那個阿穆朗怎麼比得上那迦?軟得連兔子都不如,捱了三刀就挺不住倒下了,居然還敢夸口說是什麼大漠第一勇士!”


    “想當年,那迦捱了赫連魯威那老家伙十三刀,都一樣撐下來了,阿穆朗那小子連幫那迦提鞋子都不配!”


    楚洛听著身畔那些人的狂妄笑聲,再抬頭看向身邊這個她原本以為是赫連萬戶長阿穆朗,而他們卻稱之為“那迦”的人的臉——


    那冷硬得像大理石雕刻出來的五官,黑如深潭的眼內漾著危險又狂邪的笑意,昨天第一次見面時的溫潤朗然表情蕩然無存。


    恍如靈光一閃般,楚洛來回看著彌夏與那迦的臉,赫然發現他們居然如此的神似。


    她終于知道為什麼昨天剛見到阿穆朗時,會產生似曾相識的感覺了,原來那迦和彌夏居然是兄弟!


    他們是如此的酷似,只有眼珠和發色稍有差異,彌夏是胡人常見的深褐色眼珠和頭發,而那迦卻是一色的純黑。


    老天,自己為什麼會如此愚蠢,居然被他們像傻子般的戲耍。


    昨天這男人眼內若有似無的笑意,一定是在嘲笑自己的愚笨!


    在周遭人狂妄的笑聲中,楚洛恨得幾乎想要殺人!


    “注意,沙暴要來了!”一直直視前方,沉默而微笑的那迦,突然雷霆般大喊一句。


    楚洛驚訝的回頭,瞪視前方。


    黎明已至,紅日照得整個沙漠一片紅亮。前方通紅的地平線上,突然涌起了灰黑色的沙塵,狂風夾雜著黃沙,呼嘯著向著他們迎面襲來。


    霎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視野一片模糊,沙石暴風如浪潮般洶涌而來。


    楚洛目瞪口呆的看著眼前讓人驚恐顫抖的異象,心里恐懼得無以復加。


    然而駿馬卻絲毫沒有逃跑或者停下來的跡象,男子們都掀起披肩掩住面孔,二十幾騎駿馬踏著比沙暴更猛烈的速度,向著風沙的中央狂奔而去。


    這幫亡命之徒是要把她帶到地獄去嗎?


    楚洛驚得幾乎無法動彈,慌亂昏暗中,只感覺到那迦掀起了身上的披風,將她僵硬的身體裹入懷里,而下一刻,他們便沖進了沙漠風暴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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