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一只女性的手伸到汪美晴面前。</p>


    她猛地回過神，大量冷空氣乘機鑽進肺部，冷得她渾身發顫……原來，她剛剛發呆發到忘記呼吸了……</p>


    「你好……」</p>


    笑啊，汪美晴，笑啊，你可以的！</p>


    穩住情緒，她逼自己揚唇，露齒笑了笑，與那女人握握手。「我叫汪美晴，台灣人。我是魯特的……朋友。」低柔微啞的聲音說到隨後，帶著澀然。</p>


    「我叫羅瑩，我也出生在台灣。」女人微微笑，眼底有些滄桑。「我是魯特的小阿姨。」</p>


    當天回到「北極海旅館」後，魯特臉更臭了，因為羅瑩要在旅館過夜。</p>


    晚飯後，老薩德窩在二樓的員工小交誼廳里抽旱煙，他一向話少，見魯特走進來僅是點了點頭，繼續沉默地吞雲吐霧。</p>


    魯特為自己倒了咖啡，轉身，他最不想見到那個人已走進交誼廳。</p>


    「我們必須談一談。」羅瑩雙手盤在胸前。</p>


    「這里是員工的地方，請你離開。」他冷冷地說。</p>


    「好，我在門外等你。你可以慢慢喝你的咖啡，喝完了，我們找地方再談。」</p>


    魯特發火地眯起眼，瞪了她好幾秒。「有什麼話快說！」放下咖啡，以免火爆到捏破杯子。</p>


    羅瑩看了老薩德一眼。「我希望私下談。」</p>


    「有話現在說清楚，說完了就滾，別再來煩我！」</p>


    此時，小交誼廳外有兩三名員工在那里探頭探腦，米瑪婆婆也過來了，神情有些不安。</p>


    至于汪美晴，她是跟在羅瑩身後上樓，但她沒進交誼廳，而是在外面門邊的長沙發上坐下來，疤臉走過來，似乎感覺到她心情低落，白蓬蓬的狗頭擱在她膝上，張著眼很無辜地看著她。</p>


    「姊姊沒事。我很好。」汪美晴搔揉著它的毛，對它笑，低柔地說︰「你肚肚上被熊爪扒開的傷口都結痂嘍！真好，你沒事，真好。還有啊……多娜這兩天帶孩子們找爸爸去，小琴和穆穆不在這里，就看不到大人們爭吵，真好，對不對？」突然鼻頭發酸，很莫名其妙，就是有股想哭的沖動，她摟著大狗深深呼吸，不想失態。</p>


    疤臉低鳴一聲，在她懷里摩挲。</p>


    小交誼廳內，帶火藥味的談話繼續著——</p>


    「你來這里究竟想要什麼？」魯特很不耐煩。</p>


    挺直身，羅瑩抿了抿嘴，終于出聲。「我決定回台灣定居了。」</p>


    魯特先是一怔，陰沉的表情未變。「你高興住哪里就去住，跟我無關！」</p>


    「我打算把哥本哈根市的公寓和兩家藝廊轉到你名下。」</p>


    「你……」他怒瞪她，聲量壓抑不住地揚高。「我不需要那些鬼東西！特別是你的東西，我不需要！」</p>


    希望他很好，心里的結都能解……</p>


    門外，汪美晴記起下午許的那個願望。</p>


    希望我很好，能一直有愛他的勇氣……</p>


    揉揉疤臉的頭，她鼓起勇氣，起身，輕悄悄走進交誼廳里。</p>


    魯特看到她，目光危險地湛動，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但沒出聲，只是兩邊的太陽穴沖跳，整張臉繃得死緊。</p>


    汪美晴以為會听到他沖著她吼，叫她滾，畢竟在場除了當事人外，只有她听得懂中文，但他沒有。</p>


    他像是默許她留下了了，雖然相當不爽，可是沒趕她走。</p>


    扁是如此，汪美晴就覺得下午在墓地那里心中所受的傷，像也輕了些。</p>


    微抿著唇瓣，抿出一抹往上翹的淡弧，她靜靜地凝望他、</p>


    羅瑩沒留意她，或許也不在意她的出現。她只是看著魯特，呼吸略急，她試圖控制，但開口說話時，聲音仍不太穩。</p>


    「我來到這里，就是想親口跟你說這些事……等我回去後，我會讓律師接手這一切，你不會再看到我。我只是希望……那是我和姊姊的藝廊，我希望能給你。」</p>


    「這有什麼意義？」他握緊拳頭。「你以為這麼做就能彌補那時的事嗎？」</p>


    羅瑩優雅的五官有些扭曲。</p>


    她雙手盤于胸前的姿勢變成環抱，抱住自己，畏冷般摩挲著手臂，突然說︰「……我來……其實還想看看姊姊和……和姊夫……我要回台灣了，不會再回到這里，我想看看他們，和他們說些話……」</p>


    魯特冷笑，眼神痛苦。「有什麼好說，我媽不會原諒你的。」</p>


    羅瑩猛地打了一個寒顫，死死地看向他。</p>


    她死瞪著他好幾秒，嘴唇努力要吐出聲音。</p>


    她像在斟酌，忽然出聲——</p>


    「……是你殺了他們，不是我。」她說得很慢，很輕。</p>


    當她發現那些話在男人臉上所造成的效果後，她內心生出某種快感，仿佛錯不在她身上，她說得很對，她將自己保護住。</p>


    「不是我害的，魯特。他們會死，都是因為你……你詛咒他們，你讓他們出意外，你為了一個女人害死自己的父母。你說，你永遠也不要再見到他們，你用古老的因紐特語對他們這麼喊，那是個咒，果然如你所願，不是嗎？他們死了……」說著，她驀地笑出聲，像也流著淚。</p>


    汪美晴震懾地看著這一切。</p>


    魯特此時的表情是她從未見過的。</p>


    冷漠，完全漠然。</p>


    眼底沒有一丁點光芒，完全的空洞。</p>


    仿佛，靈魂整個抽離了，不在那具身軀里，用強大的疏離感裹著難以承受的痛苦，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方，他滿身是傷，鮮血淋灕，無法呼吸。</p>


    「不要再談了！」話就這麼沖出來，听到聲音，汪美晴才意識到是自己開的口。她完全沒有資格插手，她完全是個局外人，她知道的，但……心很痛啊！看他們這樣，看他這樣，心很痛……</p>


    「汪小姐，你不敢听嗎？」</p>


    羅瑩終于轉向她，臉色蒼白，嘴角勾揚，眼中都是淚。</p>


    「你必須听的。你喜歡的這個男人可是因紐特族的巫人之後呢！他有一語成讖的本事，好的不靈壞的靈，殺人不沾血，你說神不神？」</p>


    「你不要再說了！」</p>


    「你知道阿雷莎吧？你問她，問他阿雷莎哪里去了？那女人也沒有好下場……都沒有好下場……」</p>


    氣氛緊張。</p>


    老薩德不知何時放下煙嘴了，外面張望的人個個面露憂色，尤其是米瑪婆婆。汪美晴腦中迅速晃過某個畫面……她記起來了，當時在飛機上，魯特揪住「奧克先生」時，兩位老人家的表情和眼神跟現在一模一樣，充滿憂懼。</p>


    想也沒想，她靠過去一把抓住魯特的手，很用力地握住。</p>


    那種靈魂往底下墜跌的恐怖失衡感沖擊著她，像被倒勾到鐵刺上，血液滴滴答答地流，漫出雙眼，滲出雙耳，他張嘴想呼吸，想求得一點點珍貴的氧氣，但血從喉嚨中涌出……必須退開，退到最最深處，在那里，他可以重新得到力量，可以掌控心智，可以假裝自己很強悍，不曾自責受傷。</p>


    然而，那個安全的地方究竟在哪里？</p>


    為何消失？</p>


    他又驚又恐，游走在失控邊緣，過往的陰影漫天罩來，他無法呼吸。</p>


    然後，那只女性的柔荑緊緊抓住他。</p>


    他猛地一震，回到現實。</p>


    他全身都是冷汗，被她握住的手掌卻熱得發燙。</p>


    「魯特，你還好嗎？」</p>


    那張軟唇低啞問著，他看到她眉眸間的憂心和關懷，在那樣的注視下，一種近乎自慚形穢的憤怒盤踞在胸中。</p>


    她為什麼不怕他？她怎麼可以不怕他？！</p>


    每個知道他秘密的人，都該懼怕他！</p>


    他環視眾人，臉上非常難看，目光陰沉冷厲，最後定在羅瑩情緒崩潰的臉上。</p>


    「過了今晚，你就走，別再回來，我不想再看到你。」說完，他舉步就走，手還被握住，她看也不看汪美晴一眼，振臂甩開她的小手。</p>


    「你說因紐特語啊！為什麼不對我說？你對我說啊！」羅瑩對著他離去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哭喊。「……只是愛上了，就是愛上了，有什麼辦法？我不想對不起姊姊，我不想啊！可是有什麼辦法……為什麼不連我一起詛咒……」</p>


    魯特走過之外，大家很自動地往兩邊讓開。</p>


    他身上的氣息太凶猛，太冷酷，連米瑪婆婆都只能嘆氣搖頭，老人家走進來照顧嚴重失態的女房客。</p>


    有人在這時拍拍汪美晴的肩膀，把發怔的她喚回來。</p>


    轉頭一看，是老薩德。</p>


    老薩德沒說話，只對她指了指門口，又輕推她的背。</p>


    去找他。</p>


    老人細小的眼楮深深地看她，帶著鼓舞和溫暖。</p>


    他需要你。</p>


    別怕。</p>


    「我沒有怕。」她心里會受傷，因他的疏離，但勇氣一直都在，她想愛他。</p>


    對老薩德扯唇一笑，她再次鼓起勇氣，去那個男人身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