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嬌裊  第八章
作者:亦舒
    他倆坐在飛機尾部經濟艙里,人多,反而有安全感,不容易被認出來。


    秋季,他們兄妹像是任何一對回美加讀的年輕人。


    明珠一上飛機就打算好好睡一覺,年輕人一直十分醒覺。


    飛機上並無熟人,他放心了。


    也許,這不是出外旅游的好季節,天氣已經涼快,再過一個月,該穿上長大衣。


    他漸漸松弛,瞌上眼,在隆隆引擎聲中休息。


    有人推他,“孝文,孝文。”


    他睜開雙眼,意外地看見母親,她一臉笑容,蹲在兒子面前,“孝文,你好嗎。”年輕人淚如泉涌,“媽媽,媽媽。”


    正欲擁抱,母親的臉變了,他看到導演在他面前,“孝文,你竟不辭而別”,他只得說,“我實在有苦衷”,她說︰“你還是覺得羞恥。”


    年輕人苦笑,不然還覺得光榮不成。


    才說一兩句話,他忽然又看到李碧如逐行座位找人,正向他走來。


    匆忙問他用外套遮住頭,有人叫他,“先生,先生。”


    他正想睜開眼楮,可是听到明珠同待應生說︰“讓他去吧,他不餓。”


    他吁出一口氣,知道那是噩夢,可是剎那間眼淚落下來。


    明珠伸過手來,緊緊握住扮哥的手,他的事,做妹妹的全知道?他不會問,她也不會說。


    只不過十二小時飛行時間,他倆沒有寄艙行李,把文件蓋印,迅速離開海關。


    一到外邊,登上計程車,就是自由人自由身。


    年輕人一直害怕李碧如會找他麻煩,可是他始終估計錯誤。


    開頭,他把她看得太好,後來,他又把她看得太壞,而實在,她不過是一個出來尋開心的客人,他若果不願意,她一定會去找別人,她怎麼會纏住他。


    想到此地,他更加沉默。


    明珠一路上贊嘆不絕︰“空氣真好,道路太干淨。”


    車子停在公寓之前,他找到鎖匙,開門進去,明珠看到家具雜物,一應俱全,十分驚喜。


    年輕人倒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一會兒,忽然睡著了。


    他沒有做夢。


    因為睡得實在太死,根本一點意識也無,故無夢。


    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來,發覺是傍晚七時許,一天橘紅色晚霞,故問明珠︰“仍是今天,抑或已是第二天?”


    明珠笑︰“仍是今天。”


    有時時間十分經用。


    他淋浴梳洗。


    明珠問哥哥︰“有何打算?”


    “看你入學,安頓下來再說。”


    “然後呢?”


    “開一爿小店,賺蝕無所謂,有個精神寄托。”


    “不如你也讀。”


    “對不起,我中學尚差一年畢業,沒有資格升學。”


    “可是——”


    年輕人舉起雙手投降,“人各有志,切忌勉強。”


    明珠笑笑,不語。


    年輕人說︰“讀少,名正言順可以爛搭搭,不在乎,事事不成,也還有個藉口,你看那些自認琴棋畫無所不曉的人,多年不見出息,連下台的機會都沒有了。”


    明珠問她兄弟︰“你打算開什麼店?”


    “理發店吧。”


    明珠大奇,“怎麼會想搞這門生意?”


    “人總要理發呀,飯可以在家吃,可以少看幾本,可是頭發有關儀容——”


    “許多家庭你同我剪,我同你剪,省得一鈿是一鈿。”


    “現在已經沒有這樣的移民家庭矣。”


    “你做過調查?”


    “你別擔心。”


    “明日我要去注冊上學,哪里有空管閑事。”


    “我的家一裝修好,我就搬走。”


    “哥,我願意與你住。”


    “相處易,同住難。”


    “我可以照顧你起居。”


    “你做功課還來不及呢,各歸各好得多。”


    他一味拒絕妹妹的好意。


    新居在山上,佔地半畝有多,後園是綠帶,無人居住,山坡之下,是一條溪澗,自欄桿俯視,流水淙淙。


    明珠略覺腳軟,“這是萬丈深淵!”


    年輕人笑,“是,一失足就成千古恨。”


    明珠變色。


    年輕人說下去︰“而這條澗,就叫迷津。”


    明珠疑惑地看著她兄弟。


    “誰要是誤墮迷津,那真是九死一生。”


    明珠連忙退入屋內,“那個深谷,有誰失足摔下去,過若干年,也就羽化登仙,與天地共壽,誰還找得到他。”


    年輕人頷首,“將來我失蹤的話,這是一條伏線。”


    他哈哈大笑。


    明珠問︰“我如何找你?”


    “像從前一樣,有事我會現身見你。”


    明珠嘆口氣,“好,好,好。”


    新居裝修完畢,明珠去看過,不由得稱贊一句


    好品味。


    屋子非常空,除所需品之外,並無裝飾。


    明珠想借電話用,年輕人說︰“到汽車上去打,這里沒有電話。”


    “那,你怎麼同人聯絡?”


    “我已毋須與人聯絡。”


    明珠啼笑皆非,“將來這屋子有了女主人,還不是每間房間裝一分機。”


    年輕人回答得很快,“這生這世,我將獨居。”


    明珠納罕,“這是一項很嚴重的誓言。”


    年輕人不再解釋,他悠然躺在繩網里,看著藍天白雲。


    人是那樣復雜的一種動物,想了解對方根本是不可能的一件事,沒有了解,又不能相處,倒不如獨身。


    在這里躲起來療傷,最理想不過。


    年輕人受了傷?正是,連他自己都意外了,他一直不相信他會對她產生那樣濃厚的感情,而結果要倉猝逃亡。


    導演知道了,一定會說︰“你真傻,只有客人誤會你們有真情,哪有你們誤解客人的意思,還虧你在這行業里打滾這些年。”


    是她精湛的演技感動了他。


    至今年輕人不相信她要騙他,她欺騙的對象本是她自己。


    說到頭,他有何損失?他擺明是一個零沽時間與感情的人,偶然做了一次批發生意,一時大意,點錯了貨,因此覺得心痛。


    比方得如此理智,一切都像是過去了。


    餅些日子,他在商場內選到鋪面,開了一間小小理發店,請了兩位師傅幫忙,他自己一天只去巡一次,生意不太好,可是不用賠太多。


    他在店里做杯咖啡,看看帳簿,倒也逍遙,有時間自己也理個發,刮個胡須。


    一日,一位華裔女士走進來問︰“可招待女賓?”


    年輕人抬起頭來,愣住,那位太太約三十余年紀,皮膚白皙,沒有化妝,只抹了一點口紅,也早已糊掉,雙手大包小包,像剛購物出來。


    她那種心不在焉,略帶倦容的神情有點像碧如。


    年輕人的聲音轉為溫柔,“請坐,要茶還是咖啡?”


    她問︰“有無日本玄米茶?”


    “你是日本人?”


    “不,我來自台灣。”


    他給她斟一杯香茗,看著師傅把她的長發自頭頂松下。


    碧如也有一頭那樣的長發,太長太濃,襯得面孔更小包蒼白。


    這是理發店,東家看著女士們梳妝是十分自然的事。


    “只修掉兩公分嗎,要不要剪短?看上去會年輕得多。”


    女士卻笑說︰“我並不想看上去比真實年齡更年輕。”


    年輕人立刻知道他看錯了,不,她不像碧如,她的信心充斥,這是個堅強的女人。


    她問︰“那碟子上是松餅嗎?”


    “是。”


    “給我一只,我餓壞了。”


    年輕人笑著用碟子盛點心給她。


    他到過外套,剛欲離去,那位女士問︰“店名最後一字怎麼念?”


    “裊,讀音鳥。”


    “何解?”


    “輕盈柔美的意思。”


    那位女士頷首說︰“沒想到外國還能見到這樣文縐縐的店名︰美嬌裊,多特別。”


    “謝謝你。”


    “你那麼年輕,不似有中文底子,是長輩的好主意吧。”


    “正是。”


    女士笑,看著鏡內情影,“劉海這邊好似長了一點。”


    年輕人知道店內已無他的事,悄悄退出。


    看著自己的足尖,年輕人訕笑︰竟如此多情,還念念不忘碧如。


    一條街上都是露天茶座,不少年輕人坐在那里待店,他是行家,一眼看就認出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有些較為潦倒的,借咖啡廳的公共衛生間洗把臉,換件衣服,就出來兜生意。


    他們穿得十分暴露,小背心緊得不能再緊,展示手臂上肌肉,太陽眼鏡用來遮住憔悴雙目。


    全世界都有這個行業,歐陸比美洲更多,整個巴黎與羅馬都是這一類年輕人,滿街游蕩。


    他是唯一能上岸的那個吧。


    年輕人駕車回家去。


    推開門,看見明珠正在做面。


    “門都不鎖就出去了,”她抱怨,“也真放心。”


    “這屋里連電視機也無,誰來。”


    “你不關心新聞?”


    “世上有什麼好新聞。”


    明珠嘆口氣,“這話倒是真的。”


    “今日緣何大駕光臨?”


    “來看看你氣色如何。”


    “你說呢?”


    “很好。”


    “還有其它事吧。”


    “想邀請你出席一個宴會。”


    “明珠,我早已謝絕應酬。”


    “破例一次也不行?”


    年輕人搖頭,“明珠,你不包涵我還有誰包涵我。”


    明珠嘆口氣,“我有一個朋友,想見見你,踫巧他舉行生日會。”


    “說我去了倫敦。”


    “為什麼總是倫敦?”


    “那城市比較有文化。”年輕人笑。


    “宴會里會有若干適齡小姐。”


    年輕人沉默了。


    原來如此。


    是妹妹一番好意。


    “你不必為我著想。”


    “為什麼?”


    “有誰會想認識一個理發店東主。”


    “這邊的小姐不是那麼挑剔。”


    “你這不是等于說我是次貨嗎。”年輕人佯裝生氣。


    “沒有這種事。”


    “不,我不會出去相人與被相。”


    “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嗎?”


    “他墓木已拱,一切已成過去。”


    “那是什麼理由?”


    “明珠,你長大了,有主見了,竟想改變我,告訴你,”年輕人笑哈哈,“這是沒有可能的事,你不如去改造男朋友吧,成王敗寇。”


    明珠端出面來,兄妹飽餐一頓,坐下听音樂閑聊。


    半晌听到車聲,明珠知道大哥不想見客,識趣地走出門去與朋友會合。


    那夜有滿月,把庭院照耀得如白晝一般,一地銀光,各種花樹欣欣向榮,香氣撲鼻。


    明珠走後,他一個人在庭院里站了很久。


    第二天,他找人來安裝電話及有線電視。


    電視一接通,螢幕上就出現波士尼亞炮火連天,年輕人有點失望,喃喃道︰“看樣子,我沒有什麼損失。”


    電話對他來說有點陌生,取起听筒,他打給妹妹︰“我願意到那個宴會去一踫運氣,不過你要來接我。”


    講完了,才發覺復出並不是太困難。


    明珠小心翼翼,“你需要一套西裝。”


    “沒問題,我會出去物色。”


    明珠沒想到他會那樣遷就,不禁有點歉意。


    年輕人去逛服裝店,久違了,他發覺襯衫又改為窄身,西裝領子有闊有窄。


    一位小姐細心服侍他,替他量身試身。


    他買了十多件襯衫好幾套西裝。


    選領帶的時候不禁想起碧如送他的禮物,竟一條也沒帶來。


    他一定是愛她的,不然不會如此計較。


    “先生,還需要什麼?”


    “襪子。


    結果明珠來接他的時候,他發覺沒有皮鞋。


    明珠已經非常滿意,“就穿球鞋好了。”


    來了一年,才置衣物。


    明珠說,“以前有人贊你英俊,我還不覺,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那是因為我听你話的原故。”


    宴會里果然有不少漂亮的女孩子。


    一圍圍上來,話題卻是狹窄的,“明珠念管理科,你呢,你是建築系嗎?”


    “覺得這里怎麼樣,還習慣嗎,住在哪一區?”


    “下周末我們駕車到舊金山去,才十六小時路程,要不要參加?”


    年輕人訝異她們的天真,這樣的人,即是壞,也壞不到何處去,也都是小眉小眼的壞,至多頓足說不喜歡何人是因為她不見得有那麼美,斷不會壞得要叫人戴帽子,穿小鞋。


    找一個這樣的伴侶大可以一輩子放心,只要給她舒適的生活,一如明珠所說,像每間房間里裝一個電話分機,她便會一直愉快地陪著他。


    生下子女之後,多少會有點真感情,就憑這一絲感情,便可維持到白頭。


    女性是可愛的多,要求也多數簡單,第一,你不能叫她捱餓,第二,事事體貼她,以她為先,即可。


    年輕人自問還做得到。


    有人蹲下看他,“你今晚很靜。”


    他看著她,笑笑。


    這是一個外國女孩,更無可能知他底細,真是理想人選。


    她自我介紹︰“蘇珊,澳洲人,父親在領事館工作,到溫埠不足半年。”


    那是南半球的一個島國,四季顛倒,非常異樣,年輕人從來未曾去過澳洲。


    “你會不會喜歡澳洲?”


    年輕人終于開口說話︰“我想地方不要緊,我會樂意去任何有我愛人居住的城市。”


    女孩感動了,“那你一定懂得生活。”


    “我的生活一片空白。”他十分感喟。


    “你愛喝酒?”


    他不置可否,已不願多說,只是微笑。


    明珠過來低聲問︰“不太壞?”


    “好極了,又不必故意討好任何人。”


    “我知道你會喜歡。”


    餅了很久,一回頭,發覺蘇珊仍然坐在他附近。


    可是,她長得很普通,不夠美,年輕人不願意再作進一步表示。


    此刻失望半日就會過去,他不想誤導她。


    倘若是外國女孩,他希望她們有金發、碧綠或者湛藍的眼楮、長腿、蜂腰。


    蘇珊姿色至為平凡,可能她是談話好手,但是年輕人最不喜歡說話。


    他站起來,推開宴會廳大門,走出去,松口氣。


    他在黝暗的走廊里站了一會兒,雙目漸漸習慣光線,看到有人站在另一頭公眾電話。


    那女子穿著黑色禮服,可能與他同樣的悶,正低聲與對方說︰“四季酒店樺樹廳,你來接我吧。”


    那聲音是那樣熟悉,他如著魔似走過去。


    比較近的時候,他又站住,不,不是她。


    雖然皮膚同樣白皙,可是輪廓不似,這位女士短發,而且,身段也健美得多。


    她輕輕掛上電話,吁出一口氣,轉過頭來。


    看了年輕人,呆住了。


    地毯柔軟,听不到腳步聲,她猜不到身後有人,猛一照臉,嚇一跳。


    他們互相凝視,然後,她忍不住顫聲問︰“孝文?”


    原來真是她。


    他看著她,可是,這不是他熟悉的五官。


    她看出他的疑惑,伸手模自己的面孔,輕輕說︰“我去整形了。”


    年輕人不語。


    這在中年婦女來言,也是很普通的事。


    一次簡單的手術,外型恢復光潔美觀,何樂而不為。


    她又低聲問︰“漂亮得多了是不是。”


    年輕人不以為然,“你從來沒有難看過。”


    她沉默了,感動至淚盈于睫。


    “他們都說,你不可能真正愛我。”


    年輕人斷言說︰“他們錯了。”


    “我們的年紀與身分……”


    “我喜歡成熟的女性。”


    “我對不起你。”


    “何故作此言。”


    她羞愧地說︰“我欺騙你。”


    他走過去,把她擁在懷中,“我眼楮鼻子全在此,一件也未失去,你並沒有得到什麼。”


    “我欺騙你的感情。”


    “不,你用高價購買我的感情。”


    她落下淚來,“你終于也過來了,看情形生活得很快活。”


    “托賴,還過得去。”


    她把臉緊緊靠在他胸前,“我很想念你。”


    “我也是。”


    多可笑,賣笑與買笑的人之間竟發生了真摯的感情。


    他忽然輕輕說︰“手術做得不錯,是我所知道至柔軟的一個。”


    她被他的揶揄引得破涕而笑。


    他卻心酸,“對不起,我不能接受分享你的事實。”


    “我終于離開了他們。”


    “誰?”


    “每一個,我離了婚,獨自搬到倫敦住,與子女已不來往。”


    “那個他呢?”


    “我的利用價值經已殆盡,見你已走了,他也很樂意與我和平解決。”


    “你付出很多吧。”


    “錢不是問題,我所有的,也不過是錢。”


    她確實是一位非常豪爽的女性。


    導演也曾經說過,女性要是立定了心出來玩,姿勢往往比男人瀟灑。


    “他走了之後,我對自己容貌十分厭倦,故此在加州逗留了一段日子,你看看,可不喜歡?”


    年輕人仔細看了看︰“做得很好。”


    “你好像有點意見。”


    “以後想起你,心中還是你從前模樣。”


    “我卻不喜歡那時的愁容。”


    年輕人改變話題,“你現在生活可好?”


    “老樣子。”


    “每日起來仍不知該怎麼玩。”他微笑。


    “是,”她訕笑,“被你講中了。”


    “心中以為自己幾歲?”


    “二十八、二十九。”


    “這是對的,心理醫生說過,一般中年人看到的自己都比真實年齡少二十歲。”


    她嘆息一聲,“真叫人憔悴。”


    經過整形的她外型看上去真的似只有三十左右。


    也許在陽光下才看得出端倪。


    “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情況下重逢,幸虧衣服妝扮都還過得去.還有,心情尚不算壞。”


    “我見過你最壞的時候。”


    她苦笑,“你才沒有。”


    他不語。


    “那時我已看穿了,最壞的時候,根本不想活下去。”


    年輕人有千言萬語,剛想開口,像“碧如,我們有無可能從頭開始”……可是來不及了,他看到地毯上有人影。


    抬起頭,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子就站在他面前,他嚇一跳,他實在太像他了。


    濃眉大眼,微褐色皮膚,不算太高,剛低于六尺,只是,他比他年輕,他像煞他剛出道之際。


    他呆住在那里。


    她有點無奈,介紹道︰“這是凌子峰。”


    年輕人後退一步。


    那男孩子笑起來雙目彎彎,一臉陽光,毫無心機模樣,怎麼看都不似同道中人。


    是,這正是石孝文出來做之際,所有人對他的評語。


    只听得她說︰“孝文,再見。”


    年輕人不得不振作起來,“你保重。”


    “你也是。”


    她隨男伴而去。


    她,怎麼會找不到更好更新的伴侶。


    年輕人見有沙發,輕輕坐下。


    他听到那凌子峰問︰“那就是石孝文?”


    她點點頭。


    “目見不如聞名……”


    兩人走遠,消失在走廊角落。


    年輕人剛好听到最後那句話,不禁在心中冷笑一聲。


    太小覷前輩了,小兄弟。


    可是隨即氣平了,怎麼會同他計較。


    他若做得長遠,自然會知道其中艱難,他若做不長,說破了嘴他也不明所以然。


    在這個行業,不論男女,可以全身而退的並不多,許多人老大了,猶自在圈中打滾,兜兜轉轉,新人一個個出來,他一層一層被壓下去,終于落在陰溝里,吸毒、酗酒、精神失常,像公路上被輾死的貓狗,開頭血肉模糊,不忍卒


    睹,後來漸漸成為馬路上無數污漬之一,下幾場大雨,沖得一干二淨……


    年輕人低下頭,他已經逃出生天,還同這等海底怨魂計較作甚。


    “我以為你回去了。”


    年輕人抬起頭來,發覺仍然是蘇珊。


    他知道她的意圖,他說︰“這就走了。”


    “可以載我一程嗎?”


    他很溫和地回答︰“我們不同路。”


    “你怎麼知道?你根本沒問。”


    年輕人站起來,“相信我,小姐,你不會願意與我做同道中人。”


    他沒有向明珠話別,自顧自離去。


    換了一身禮服,原來為著遇見碧如,如此,也不枉一身打扮。


    她積習難改,看樣子余生都會周游列國,享受人生。


    她不會再循正途去打點人生,旅游社的男生有一個好處,對他們真可以無話不說,毋需任何偽裝,索性一見面就可以道出心事。


    這也是歡場最受歡迎之處,燈紅酒綠,彼此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公平交易,沒有誰會露出不耐煩的樣子來。


    待厭倦之後,只需通知旅游社一聲,沒有任何麻煩。


    年輕人在馬路上躑躅,這條大路,像全世界都會中所有馬路一樣,一入夜,總有寄生蟲出沒。


    流鶯迎面而來,“先生,可要談天?”


    華人真是含蓄,管夜之女子叫流鶯,多麼曼妙傷感。


    年輕人知道街上不宜久留,轉身回停車場去。


    年幼之際,居住環境欠佳,也曾在街角見過流鶯,奇是奇在面貌衣著一如家庭婦女,並不妖冶,靜靜站樓梯口,不言不語,亦不出聲兜搭,如一個影子似。


    有人追上來,“先生——”


    他給她一張鈔票,“回家去。”


    她立刻伸手抓住錢,的手臂上瘀痕針孔累累,衣衫單薄,冷得渾身戰栗。


    她已經不是任何人可以救得了的靈魂,年輕人嘆口氣,往前直走。


    一路走一邊背脊冒出冷汗,這也可能是他,他見過若干前輩,老了,在夜總會門口替人開車門,在厭惡的眼光下討打賞,抓住有限鈔票,急往街角找毒品,可是精神好的時候,還喜數當年風流事跡……


    年輕人同自己發過毒誓,他寧願死,也不會淪落到那種地步。


    每天他都密謀抽身,越紅計劃越周詳。


    如今求仁得仁,還有什麼好怨。


    他駕車回家。


    一打開門,便听到輕柔繾綣的歌聲問候他︰“為什麼——不見你——再來我家門——難忘你——初戀的情人。”


    他喜歡開著無線電,那樣,比較不那麼寂寞。


    他鎖上門,在寬大舒暢的浴室里淋浴,仔細洗刷,像是想把過去所有傷痕洗淨。


    那是沒有可能的事,它們總會在那里,無數瘡疤、瘢痕,有些碗口大,幾乎死在它手里,有些扭曲如蜈蚣,曾經造成很大的痛苦。


    沒有人保護過他。


    可是,他仍然十分高興,他保護了明珠。


    他睡得很好。


    曾經一度,他諷刺自己︰“虧你還睡得著。”漸漸習慣了,已改為這樣想︰為什麼還沒有睡著?”


    第二天明珠打電話來。


    鈴聲一響,他都忘了是什麼聲音,家里整整一年沒裝電話,半晌才知道去接听。


    “你不辭而別。”


    年輕人沉著聲音,“別得寸進尺,做人要適可而止,出來吃飯已經十二分難


    得,想叫我耍猴戲,那是沒有可能的事。”


    明珠嚇一跳,“是是是。”


    可是年輕人已經笑出來。


    明珠放下心來,“蘇珊說,昨夜你踫見了一個人,不多久,你就跟著她走了。”


    年輕人詫異地更正,“不,她管她走,我歸我走。”


    “可是蘇珊說,你的心跟著她走了。”


    蘇珊的觀察力好強。


    但是,容貌過于平凡,一顆心再精靈剔透,也是枉然。


    他笑,“是嗎,有這種事?”


    “我說才不可能,我哥哥一顆心還沒交出來給任何人。”


    他哪里有一顆心。


    即使簽了器官捐贈卡,猝死,醫生打開他的遺體一看,也會訝然說︰“噫,此人無心!”


    無心之人亦可存活,像科幻小說。


    “今日有何節目?”


    “睡懶覺,別騷擾我,記住電話只作緊急用途。”


    主臥室光線較強,他走到比較明涼的客房,一頭倒在床上,一覺睡到下午。


    他決意蓄須明志。


    靠吃了這麼些年的飯,真正厭倦,丑一點,粗獷一點,可洗前恥。


    他駕車下山去添置雜物。


    車子駛到一半,忽然右邊私家路上有一輛紅色跑車疾退而出,司機根本沒有看倒後鏡,年輕人連忙轉胎,本應來得及閃避,可是那司機一慌,忘了踩煞掣,車尾硬是沖下來,年輕人努力再閃,結果他的右手頭燈還是被撞個稀巴爛。


    兩部車子停住。


    年輕人長嘆一聲。


    如此大膽駕駛,司機準是女人。


    他下車理論,又再嘆息一聲,這位女司機,不是十六歲,就一定是六十歲,真叫他口難開。


    那時,女司機也下車來,尷尬羞愧得講不出話來。


    年輕人抬頭一看,微微愣住。


    她是華裔,年約三十多歲,雪白鵝蛋臉,頭發攏在腦後,用一方絲巾縛住,身段高佻,穿白色套裝。


    外型正是他最喜歡的類型。


    他惱意全消,看著她找地洞鑽的樣子當享受。


    他探過頭去,鼻子同她的臉距離不過一公尺,輕輕問︰“這事是怎麼發生的?”


    那位女士攤攤手,懊惱萬分,“我猜我只是一個很壞的司機。”


    “啊,”他笑了,“叫一位女士承認此事還真是不容易。”


    她為之氣結,一雙妙目睨著他。


    “我趕時間,此刻無暇與你解決此項意外。”


    “那怎麼辦?”她急了。


    他沉吟,“賠償是免不了啦。”


    “我願意負責。”


    他皺著眉頭,“那就好,晚上八時,我到府上來。”


    那位外型秀麗的女士忽然明白了,她看著他英俊的五官,似陽光般燦爛的笑容,有點發呆。


    她左邊耳朵熱辣辣燒起來,可是,她沒有拒絕,她听到自己說︰“那麼就八點。”


    他上車,把車駛走,那撞破的燈頭嘩啦一聲掉在馬路上散成亮晶晶一千片一萬片。


    他朝她擺擺手。


    車子落山的時候他想,也許,他會把真名字告訴她。


    石孝文?不不不,他並不姓石叫孝文,他另外還有一個真名字。


    ——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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