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嬌裊  第二章
作者:亦舒
    第二天他本來沒有時間,可是博士硬性規定他撥三十分鐘出來去見艾蓮。


    他輕輕咒罵博士︰“好一個婬媒。”


    “好了好了,”博士警告他,“你又是什麼東西。”


    他約她在山頂停車場。


    她比他早到,一見他的跑車駛至,立刻下車。


    她用一方絲巾束住頭發,看到他,十分高興,伸過手來,撥他前額頭發。


    女子喜歡那樣做,為著禮貌,他沒有閃避。


    “我昨天看到你。”


    年輕人詫異說︰“昨天我在澳門訪友。”


    艾蓮吃驚,“可是我明明看到你。”


    “你認錯了人。”


    “不可能。”


    年輕人溫和而肯定,“記住,你看錯人了。”


    艾蓮忽然明白,她頷首,“這個規矩很好。”


    “是為著保護客人。”


    說罷,他看了看表。


    艾蓮急急道︰“你可願接納我的建議?”


    “三個月,收費照比例付。”


    艾蓮笑,“錢不是問題。”


    盎有到這種地步,的確可以說這樣的話。


    她又說︰“只是,三個月很快就會過去。”語氣似貪婪的孩子。


    這下子連年輕人都笑了,“天下無不散的筵席。”


    “半年吧。”她輕輕央求。


    年輕人欠欠身。


    艾蓮知道已無法多說。


    “從明天起。”


    年輕人點點頭。


    艾蓮很高興,可是隨即又問︰“昨天那位女士——”


    年輕人愕然,“哪位女士?何來女士?”


    艾蓮是聰明人,頷道道︰“是,對不起,我看錯了。”


    年輕人用雙手輕輕扳住她的肩膀,她以為他要吻她,不知怎地有三分恐懼,睜大雙眼。


    可是年輕人只是把她肩膀往後扳,“挺起胸膛,切勿佝僂,來,一二三。”


    艾蓮只是笑。


    年輕人托著她的腰,“再直一點。”


    她依言做。


    “對了,這樣很好。”


    她看到山下去,心中不是不悲哀的,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的胸與腰,她爬在地上也無人理會,街外人以為自幼富有的她一定擁有全球的關注,事實不是,她是傳說中可憐小盎女的活例證。


    年輕人說︰“你眼中一直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孤寂。”


    她訝異地說︰“連你都發覺了。”


    他笑笑,“明天見。”


    她問︰“明早九時?”


    “不,照例是中午十二時至午夜十二時。”


    艾蓮失望,“什麼,不是二十四小時。”


    年輕人溫柔地答︰“結婚是二十四小時,所以持久的婚姻甚少。”


    艾蓮笑,“那就照規矩好了。”


    她是一個大方的客人,年輕人吻她的手。


    他上車去了。


    回到公司,博士鐵青著臉踱步,女職員聚在一角竊竊私語。


    鮑司玻璃門被打得粉碎,辦公室一地紅漆,驟眼一看,像一地的血,觸目驚心。


    一看就知道是遭人破壞。


    年輕人問︰“報了警沒有?”


    博士冷笑,“報警,如何報警?”


    年輕人立刻知道他問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


    博士這爿公司打的是旅游公司旗號,如可向執法人士交待?


    “火速叫人來清理垃圾,瓖新玻璃,我們暫時歇業。”


    “什麼?”


    “休假,直至對方下了氣為止。”


    “那忌非遂對方所願?”


    “他要我們怕,我們就怕給他看,他順了心,就不再計較。”


    “知道是誰嗎?”


    博士仰一仰頭,“自然知道。”


    “誰結下的梁子?”


    “我心中有數。”


    “大可公平競爭,何必用骯髒手段。”


    博士忽然歇斯底里地笑得彎下腰,“孝文,你妙語連篇,好不可愛。”


    說來說去,這是一門不能見光的行業。


    “大家回家去吧。”


    女職員匆匆離去。


    不到一會見,裝修公司派了人來,表示地毯與玻璃需要更換。


    “為何不見導演?”


    “她去找朋友。”


    “千萬不要動私刑。”


    博士有點感動,“孝文,大家听到這個消息都跑得一千二淨,就你一人留著不走嚕里八嗦的說了兩車話。”


    年輕人笑,“一桶漆而已,毋須害怕。”


    她嘆口氣,坐下,點起一支煙。


    “又吸煙?”


    “你有完沒完?”


    年輕人舉手投降。


    “賺了艾蓮那筆,好退休了,做點小生意,平平穩穩過日子。”


    年輕人詫異,“今日咱姐弟倆是怎麼了?你勸我我勸你,不住說教。”


    博士笑。


    不一刻,導演回來,“孝文,你在這里?”


    博士攤攤手,“討厭呢,磨著不肯走。”


    導演說︰“這里沒有你的事,放假三天,我們重新裝修。”


    年輕人看著這對姐妹花,“有事隨時聯絡。”


    博士叮囑︰“抓緊艾蓮。”


    年輕人沒有回答。


    他在樓下踫到日本人佐佐木。


    “別上去了,樓上有事。”


    “我來拿支票。”


    “不用急,來,我們去喝杯咖啡。”


    佐佐木與年輕人一般穿著白襯衫牛仔褲,像是那間學校的校服,兩人看上去都干淨舒服,一如學生。


    他們找個地方坐下。


    佐佐木說︰“這一行最可怕的意外是客人在床上發生意外。”


    “願聞其詳。”


    佐佐木猶有余悸,“我有一個客人死于心髒病。”


    “呵不。”


    佐佐木長嘆一聲,“我被警方糾纏經年,事後只得遠走他方。”


    “不是你的錯。”


    “她灰藍色面孔至今尚是我的噩夢。”


    “我明白。”


    日本人抬起頭來,忽然看到對面有一個妖嬈的女子朝他微笑。


    他朝她點點頭。


    年輕人發覺了,勸道︰“太危險了。”


    日本人答︰“你說得對,我們走吧。”


    年輕人結帳,可是那位女士跟了過來。


    她與日本人攀談。


    基于禮貌,佐佐木不得不回應幾句。


    年輕人只得揚揚手先走一步。


    天下雨了。


    走過時裝店的檐蓬,他進去躲雨,玻璃櫥窗內,售貨員朝他招手。


    年輕人目光落在一方陳設的絲巾上,這同艾蓮那條一模一樣,絲巾上印著一只只蝴蝶。


    想到他浪蕩的生涯,他低下了頭。


    他沒听到厚玻璃內的對白。


    “那英俊小生是誰?”


    “一位客人。”


    “是男演員嗎?”


    “不,他在旅游公司辦公。”


    “那張面孔看了真舒服。”


    “他很客氣,可是又拒人千里之外。”語氣惋惜。


    “也許,已經有女朋友。”


    “不,他從來都是一個人來添置衣物。”


    “通常買什麼?”


    “白襯衫一打一打那樣買,每次都付現鈔。”


    “噓,進來了。”


    年輕人挑了一條絲巾離去。


    “看,還說沒有女朋友。”


    “是我估計錯誤。”


    那天下午,導演差人給他送一只油皮紙信殼來。


    里邊有艾蓮的電話號碼,以及一張支票。


    看支票上日期,在上星期開出,一早導演已知他最後會答應做這一單生意。


    支票由李碧如簽署。


    雖然已屆中年,艾蓮欠缺辦事經驗,如此大面額數目用銀行本票比較安全,查起來也復雜得多。


    也許她已經沒有任何顧忌。


    年輕人撥通電話。


    使他更吃驚的是接電話的佣人居然這樣說︰“李公館。”


    她把娘家電話告訴他。


    太過光明磊落並非一個優點。


    片刻她來听電話。


    他一開口她就認得他的聲音。


    “明天十二點正,我們在何處見面?”


    “到我處來吃便飯。”


    他為之語塞。


    她視他為朋友,可是,他不敢當,他們並非朋友關系。


    她輕輕說︰“有什麼問題?”


    “不,客人有權利選擇見面地點。”


    艾蓮感喟,“沒想你擅自替我改了姓客名人。”


    年輕人莞爾。


    她把


    他換上白襯衫西服出門去。


    年輕人並沒有立即往寧靜路李宅報到,他把車子駛到大學堂,停下來。


    不一會,放學了,學生三三兩兩散出來,他那輛跑車何等觸目,人們都轉過頭來看他。


    其中不乏年輕貌美的女生。


    有一個女生忽然舉起手朝他搖擺,她奔過來,她這樣叫他︰“大哥。”


    年輕人把那方絲巾遞給妹妹。


    “你送的東西我都用不著。”


    “那麼,自己去買。”他給她一疊現鈔。


    妹妹凝視哥哥,“旅行社生意還好嗎?”


    “尚不錯,你呢,你的功課又如何?”


    “我?我只得會考第一這件事罷了。”言若有憾。


    年輕人見她如此自信,十分安慰。


    對面馬路有人叫她︰“明珠,明珠。”


    “我約了朋友。”


    “玩得高興點。”


    年輕人這下子才把車駛往落陽路。


    既然有這樣的路名,可知夕陽西下的景色在這一帶必有可觀之處。


    因是私家路,年輕人沒來過,但見路上有二十余間小小的白色獨立洋房,傍著海,看上去覺得心曠神怡。


    艾蓮站在大門口等他。


    她穿著一件織錦軟緞袍子,淡妝,長發束在腦後,中年就中年了,十分豁達,一點也沒有企圖隱瞞什麼,反正三十歲不死一定活到四十歲,何用掩飾年齡。


    她雙手抱在胸前,笑道︰“你氣色很好。”


    “你也是。”


    “請進來。”


    年輕人問︰“你一個人在這里住?”


    “這間屋子是家父給我的遺產。”


    “呵,沒有妒忌的丈夫?”


    她輕輕吁出一口氣,“能夠妒忌,總還有點感情吧。”


    室內不算大,布置雅致精致,分明是主人的品味。


    “喝杯香檳?”


    年輕人看著窗外的海景,“日落之前我不喝酒。”


    “那麼,喝橘子汁。”


    他轉過頭來,“我們這樣囂張地見面,你認為不妨?”


    她坐下來,“我已經說過,我含蓄或放肆,左右不過我一個人知道。”


    年輕人笑,“現在我也知道了。”


    艾蓮看著他,“告訴我,我們有何可做。”


    “吃、睡、聊天、跳舞,你不要以為我會很多,”年輕人很坦率,“我並非唐璜。”


    艾蓮笑,“讓我們先交換真實姓名。”


    “你先說。”


    “我叫李碧如,我並無英文名。”


    “艾蓮呢?”年輕人詫異。


    “開頭我不想用真名。”


    “為何改變初衷?”


    她抬頭,“何必藏頭藏尾。”


    “我叫石孝文。”


    她笑,“這是你比較象真名字的假名字。”


    “不不,這的確是我的真名字,我給你看駕駛執照。”


    李碧如連忙擺手,“不用了,請你原諒,一個女人在家耽得太久,時間太多難免會患上尋根問底的毛病。”


    年輕人笑。


    她把頭往後仰,頭項靠在沙發背墊上。


    年輕人伸出手,搭在她的腿上。


    她跳起來,像是被子一只熱熨斗炙到大腿一樣,雙目驚疑。


    年輕人低聲說︰“你仍然害怕。”


    她的聲音比他還低,“因為我措手不及。”


    “這又是為什麼?”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可以享受那麼大的歡愉。”


    “你這樣說我很高興。”


    “那簡直是罪惡的。”


    “可是,犯罪本身是大刺激。”


    “我在犯罪嗎?”


    “當然不,我是,因為你仍是有夫之婦。”


    “離開我已經有一段時間了。”


    以致每次她看見他,都會想,這人怎麼又胖了,襯衫領口勒得大團脂肪。


    情同陌路,就是這個意思。


    年輕人趨近她。


    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


    他只得微笑,“現在你知道了,為什麼很少有人挑家里來幽會。”


    她笑得彎腰,“我真享受與你作伴。”


    這時菲籍女佣過來說︰“太太,打擾你,是小姐的電話。”


    呵,是謝小姐找母親。


    她惆悵地坐起來,一張臉有點嬌慵的迷茫,像是剛起床的樣子。


    真可笑,她仿佛一時不記得她有個二十二歲的女兒。


    她輕輕接過電話,“偉行,找我?”


    年輕人識趣地站起來,走到另一角落去。


    一個女佣正在飯廳擺出精致的菜式。


    他隱隱听到女主人在電話中問女兒︰“你在什麼地方……那里,飛機場?”


    年輕人走出露台去,不欲竊听母女之間的私事。


    半晌,佣人請他進去進膳。


    他的座位在她對面。


    他笑笑說︰“剛才,我們講到哪里?”


    她嘆口氣,“你看,我在做什麼,我的年紀可以做你的母親。”


    年輕人喝一口茶,“還差~點,我並不如你想象中年輕,我在這世上已有一段時日。”


    她稍微吃幾口菜,然後放下筷子。


    “我女兒決定回來度假。”


    “你可需要陪她?”


    “不,她一直喜歡飛到東飛到西,她會得照顧自己,當然,金色信用卡的無限額戶口也幫了她不少忙。”


    年輕人笑了。


    “來,喝一碗這個素菜湯,我們這廚子還不錯。”


    年輕人低下頭,這樣下去,也許就會培養出感情來。


    這真是一個可怕的想法,他搖搖頭,想把這念頭摔出去。


    兩個人都吃得不多。


    “來,我同你到園子走走。”


    年輕人十分順從。


    走到後園,他看到小小秋千架。


    “這是小女兒時玩耍之處,不止十次八次想把它拆下,總是不舍得,孩子們晃眼成為大人,”停一停,“而大人成為老人。”


    “你還很年輕。”


    “你看不出我們年齡之間的鴻溝?”


    “什麼?”年輕人佯裝大惑不解。


    艾蓮笑,“孝文,我真喜歡你。”


    年輕人走到一花架下,抬頭訝異地問︰“這是什麼花,如此燦爛華麗!”


    “這叫紫藤,一串串似葡萄是不是,種了有十年了,終于到了收獲期。”


    異香撲鼻,年輕人深深嗅一下。


    “來,陪我坐一會兒。”


    她拍拍長凳,年輕人發覺她的要求不過如此簡單。


    他握住她的手,把臉埋在其中,深吻一下。


    艾蓮輕輕說︰“從來無人對我像你如此溫柔體貼。”


    不過,這是他的職業,他只得顧左右而言他。


    “這間小別墅如仙樂都。”


    “呆會兒,我介紹偉行給你認識。”


    年輕人覺得他應出言阻止,“我想,這有點不也得尋找歡樂,沒有說只由得他們開心,我們到在家發呆之理",她說得正確。”


    年輕人笑。


    “導演說,她旗下的工作人員,就像鄰家的大男孩一樣,水準非常高。”


    年輕人問︰“結果呢?”


    “她太客氣了,鄰家哪有如此英俊懂事的男孩。”


    年輕人說︰“我必須告辭了,我們改在別的地方見。”


    她微嗔,“我說破了嘴,並未能使你回心轉意。”


    年輕人無奈,“何必叫我尷尬。”


    她嗤一聲笑出來,送他到車旁。


    年輕人擁抱她一下。


    才上車,他已經看到一輛鐵灰色大房車疾駛而至。


    一個女生跳下車來,口中喊媽媽,她一邊轉過頭來,瞪視年輕人。


    她有一染黃了的卷長發,穿五色斑爛外套,一條銀色緊身長褲,皮膚曬成深棕色,眼神狂野而充滿疑惑。


    年輕人不便再看下去,立刻把車駛走。


    奇怪,謝偉行一點也不像她母親,人也一點不如其名。


    她甚至不似千金小姐,講得難听點,年輕人許多異性行家都比她斯文。


    可是命運硬是安排她做富家千金,沒奈何。


    車駛到公路,忽然有一部金色跑車亦步亦趨追隨尾後。


    年輕人在倒後鏡中看清楚司機的容貌,知是熟人,不禁買弄起來,車子轉彎抹角,加速,風馳電掣。


    後邊那人不甘示弱,緊盯不放,終于,兩部車一起在避車彎停下。


    年輕人哈哈大笑,下車來打招呼。


    尾隨司機原來是一妙齡艷女,過來擁抱年輕人。


    “安琪,長遠不見。”


    “剛陪一個客人自法屬維拉回來。”


    原來是行家。


    “行程可愉快?”


    安琪無奈,“他為人十分慷慨,我帶了八個箱子衣物回來,也搜刮了幾套古董首飾,可是人已經過了七十。”


    “嗯,真是老人了。”


    年輕人自車尾箱冷藏箱里取出冰淇淋給淘伴。


    安琪坐下來,“完全沒有肌肉,觸手似爛棉花,皮膚松馳得一層層掛下來像破窗簾,生老病死,又數這老字最殘忍。”


    年輕人不語。


    “他不敢開燈,也不敢月兌衣服,那樣替別人著想,我反而願意服侍他。”


    “有時也踫到好客人。”


    安琪忽然月兌下外套,經果背示人,恨恨地說︰“你看!”


    她背上有一連串凸出疤痕,部分做過植皮手術,已經平復,其余仍然紅腫可怕。


    年輕人立刻勸道︰“過去之事不用記住。”


    一個變態客人用刀在她背上刻出妓女字樣,她逃出來時雖無生命危險,可是渾身血污,神智昏迷,休養經年,才恢復元氣。


    安琪嘆口氣說︰“從此情願服侍老客。”


    吃完冰淇淋,她掏出口紅撲妝,年輕人眼尖,看到她手袋中一樣東西。


    “嗯,你已經買到了。”


    “可不是。”


    安琪十二分小心地自手袋中取出小小一頁紙,交到年輕人手中。


    年輕人又噫地一聲。


    那張紙不過四寸丁方,像一張未撕開的郵票,只是格子小得多,似原稿紙上格子大小,密密一格一格,有針孔可以順著撕出,顏色七彩斑爛,上面還撒著金箔。


    “金箔有什麼用?”


    “據說混合了化學品會更加刺激。”


    “難以置信,這樣一小榜就可以過足癮?”


    “嗯,放進利底,片刻融解,運行全身。”


    “安琪,我勸你不要用毒品。”


    那安琪嘆口氣,“孝文,說得容易,我們的職業多令人沮喪,有時再忍,也禁不住想作嘔。”


    她把頭發往腦後扯去束好。


    “找一門小生意做,或是干脆靠節蓄度日。”


    “你又見時退休?”


    年輕人答︰“再做多兩年,九七吧,九七可一定要搬大本營了。”


    安琪一听,不禁大笑,“真沒想到各行各業都會受到影響。”


    “可不是。”


    “屆時往何處?”


    “移到一寧靜之處。”


    “你會甘于平淡?”


    “我會,你呢?”


    “我也巴不得可以過人的日子。”


    年輕人站起來向安琪道別。


    安琪問︰“你最近如何?”


    “遇到一個希望戀愛的人客。”


    安琪的聲音忽然放柔,“女人都盼望戀愛,對她好一點,讓她覺得物有所值。”


    年輕人笑了。


    他們各自上車,揚揚手,絕塵而去。


    第二天早上,電話鈴響的時候,年輕人一听,還以為是艾蓮。


    但不是。


    那女兒原來終于有像母親的地方,那是她的聲音。


    “我姓謝,我叫謝偉行,我找一個叫中國人的XX。”


    年輕人見她說話如此粗鄙,十分詫異。


    “別誤會,這電話號碼不來自家母,我從別處得到。”


    神通廣大,這號碼根本不以年輕人登記。


    “我要見你。”


    年輕人心中有氣,“見我需要預約。”


    “別擺臭架子,限你十分鐘沐浴包衣。”


    電話掛了線。


    毫無疑問,她已經在他家附近。


    不消片刻,門鈴大響,年輕人本來不想去應門,可是時間還早,鄰居一定好夢正濃,她若不罷休,恐怕會吵醒其他住客。


    年輕人披上白色浴袍去開門。


    只見謝偉行站在門口,穿電光紫透明塑料外套,小裙子,配一雙透明高跟鞋,正在嚼口香糖。


    那雙鞋子最可愛,連面帶跟都是透明的,沿邊瓖著假鑽石,像煞灰姑娘的那雙仙履。


    謝偉行上下打量他。


    “嗯,”她說,“果然有本錢。”


    年輕人淡淡地問︰“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不料謝偉行笑了,“我毋須你提供服務。”她朝他胸口指一指。


    年輕人從沒見過那麼粗野的女子,不禁大奇,他居然覺得她可怕,連忙退後一步。


    謝偉行笑著坐下,她分明是徹夜嬉戲,一夜不寐,一早來這里尋開心。


    而年輕人投鼠忌器,不能動彈。


    謝偉行這時忽然取出嘴里口香糖,把那團膠貼在玻璃茶幾底部。


    年輕人嘆為觀止,忍不住斥責︰“你言行鄙劣!”


    謝偉行嬌聲笑起來,“倘若我是你的顧客,XX,你不會如此說吧。”


    年輕人忍無可忍,拖著她的手到門口,打開門,把她推出去。


    “我才不必受你氣!”


    他大力關上門去淋浴。


    再次出來,發覺謝偉行已經離去。


    門角留下一只玻璃鞋,嬌小玲瓏,樣子可愛,原來適才拉扯間,她掉了一只鞋子。


    真可笑,在現實世界里,他不是信男,她亦非善女。


    他把鞋子順手擱架子上。


    年輕人與小冰通了一次電話。


    小冰這樣同他說︰“要掀你的底,還不容易,閣下是貴行業的楚翹呢。”


    年輕人沉默。


    “一行之尊,不知多少人羨慕。”


    “別說。”


    “利用這個機會,賺一點,儲蓄起來,大可退休。”


    年輕人啼笑皆非,“小冰,如果我需要你的忠告,我會請教你。”


    他駕車前往寧靜路。


    屋主人李碧如在大門前等他,斜斜倚著門框,姿勢優雅。


    他輕輕說︰“你不需要出來等我。”


    “我反正無事可做。”


    年輕人取笑︰“有事可做則叫我補空?”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著急,“我——”


    他連忙說︰“來,我帶你去一個好地方。”


    她又警惕,“何處?”


    年輕人溫柔地說︰“反正你已沉淪,何必問那麼多。”


    他必須使她時覺得墮落的快感,並且,他對她有相同需要。


    他把鼻尖貼到她額角去。


    她呢喃地說︰“嗅上去你是那麼新鮮……”


    可是實際上已經腐爛,他嘆息。


    他當然不會把心中話說出來。


    年輕人把女伴帶到一所健身室。


    艾蓮駭笑,“不,我不會進去。”


    他說︰“那就不要抱怨身段不夠結實。”


    “有幫助嗎?”


    “世上沒有白流的汗。”


    她只得跟隨他身後,他緊緊握著她的手,她喜歡他那樣做,她也知道,不是每個人願意那樣做,她听過一位結識年輕男友的女士說,那人從不在街上拉她的手,甚至是並排走,他認為她配他不起,可是,又與她在一起,當事人不知道,這是一種精神虐待。


    那間健身室規模不大,可是地方整潔,設備先進,他陪著她听導師指點,接著換上運動衣,一舉起啞鈴,已經叫苦。


    手臂肌肉不知多久沒獲得適當運動,最初只能做幾下。


    她覺得滑稽,頹然放下啞鈴,笑得落淚。


    慢慢施展四肢,覺得說不出的舒服。


    她服貼了,“謝謝你帶我來。”


    離去時打算結帳,櫃台職員微笑說︰“已經付過了。”


    她轉過頭來,無比詫異,“你緣何時時替我付帳?”


    他推開門,“我為什麼不能替你付帳?”


    她感喟了。


    在她李碧如的生活中,付帳也許是最重要的職責,他們只有在叫她付帳的時候,才略為和顏悅色。


    丈夫、子女,都擅長把一疊疊文件擱面前叫她簽署,每次她都微笑說︰“家父囑咐我,未細閱文件之前,不得簽名。”


    當然,她不是不知道,這個年輕人最終會把所有的帳單轉嫁到她頭上,他不可能帶著錢來打工,可是,他就是叫她舒服,付賬也值得。


    “現在我們到哪里去?”


    “吃完中飯,送你回家打一個中覺。”


    她咳嗽一聲,“我在想,或許你不介意一起出門到——”


    年輕人接上去︰“那些風景區都很悶。”


    “那麼,到東京走走。”


    “我對東洋次文化亦無多大興趣。”


    “這樣吧,地方由你挑。”


    “我愛去的地方你未必有興趣。”


    “不會的,你說好了。”


    年輕人笑笑,“譬如說,睡房。”


    她涮一下漲紅了臉。


    吃飯的地方遇見熟人,有女士過來與她打招呼,她大方應付,朋友站著與她說話,年輕人連忙站起來拉椅子。


    出過一身汗的她看上去容光煥發,心情愉快,年輕人覺得自傲,最要緊是顧客滿意開心。


    在停車場里,他遇到佐佐木,那日本人身後跟著一黑一白兩個英俊的年輕男子。


    他們談了幾句。


    “博士已決定更改店名。”


    “那也好。”


    他們朝艾蓮笑笑,登車離去。


    艾蓮問︰“你的同事?”


    年輕人看著她微笑,“要不要叫他們一起來?極有趣的。”


    她大驚,“不不不——”隨即沉默下來,她被侵犯了,同時,她也知道他也被她得罪。


    太可悲,真沒想到這樣關系的兩個人居然還各自有自尊。


    人是何其可笑的一種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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