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色佳  第三章
作者:亦舒
    同學艷羨地說︰“你是歐陸常客。”


    “不,這次主要在南部玩。”


    “你父母看上去似你大哥大姐。”


    “許多人都那樣說。”


    “你家很富有?”


    薔色學著繼母的語氣笑問︰“錢多很重要嗎?”


    “當然,可以到歐陸旅游。”


    “可是,本校一般學生環境都不差。”


    “我們只到湖區而已。”


    “湖區可是個極美之處!”


    “你真認為如此?”


    “我希望可以在那處住上一個春季。”


    那些漂亮的衣服都沒有機會穿,幸虧她身量已經長足,不會再高,只要不怕式樣過時,年年可穿。


    同學們都來借雲裳。


    在這方面,薔色慷慨,一如繼母,任由同學借穿,她們本地人總有舞會可去。


    撕破了或是染了漬子,均不予計較,薔色因此成了最受歡迎人物。


    待她自己要穿之際,發覺紐子裙扣統統不齊,一笑置之,仍穿毛衣牛仔褲。


    秋季某個周末,她在宿舍寫功課,有人找她。


    取起走廊里電話,她听到利君的聲音。


    “三十分鐘後我來接你。”


    “太好了。”


    她準備妥當,站在宿舍門口等。


    利君準時來到。


    車子一停,薔色探頭進車廂,用英語說︰“咦,我媽媽呢?”


    “她沒有來,她要同客戶開會,我也只停這半日。”


    薔色上車,“我好想念她。”


    利佳上笑,“我何嘗不是。”


    薔色說︰“昨晚午夜夢回,想到如果沒有我媽媽,日子不知怎麼過。”


    說這話的時候,她雙臂枕在腦後,神情悠然,可是聲音中卻無限淒酸。


    利佳上听在耳中,不覺惻然。


    他這次行程中本無此行,可是千辛萬苦,他卻想擠出半天時間來見一見她。


    “你沒穿足衣服。”


    “天氣並不冷,我們還淋冷水浴。”


    利佳上搖頭。


    他們到一間酒店附設的茶廳喝下午茶。


    薔色笑,“這里一三五舉行茶舞,甚受老先生老太太歡迎。”


    “你會跳舞?”


    “不會,沒人教過我。”


    “你想不想學探戈?”


    “探戈?”薔色大笑起來,“不不不,我想學的只是森巴。”


    “森巴!”輪到利君驚嘆。


    “是,半果紗衣,一只搖蹦,不住顫抖,發出沙沙節奏,即可起舞,跳至大汗淋灕,我愛煞森巴。”


    “四步呢。”


    “我不介意四步。”


    “來,讓我們跳這只四步。”


    他們笑著下舞池。


    薔色抱怨︰“你長得太高了,不是好舞伴。”


    利佳上忍不住笑。


    他握著她小小短指甲的手,“生活如何?”


    “絕對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數年。”


    “要不要回家來?”


    “不,一到家,寄人籬下之感油然而生,在宿舍,避得一時是一時。”


    她試著把下巴擱利君肩膀上,可是不夠高,放棄,利佳上的下巴反而扣在她頭頂。


    “喂喂喂,”她笑著說︰“我不跳了。”


    薔色把碟上的二文治及司空餅一掃而清。


    “真能吃,真羨慕。”


    “晚上到何處請客?”


    利佳上溫柔的說︰“我五點半就得離開此地。”


    薔色的小面孔收縮一下,寂寥地低下頭。


    “不如回家來。”


    “不,”她斷然拒絕,“我情願寄宿。”


    回程中,她問他︰“婚姻生活可好?”


    “好得不得了。”


    “幾時生孩子?”


    利佳上意外,“我們從來沒考慮過這件事。”


    他們真是一對。


    “一日,在百貨公司看到一對攣生兒,才三個月大,可愛得緊。”


    利佳上只是笑。


    “是加以詳細考慮的時候了。”


    “我倆年事已長,已經太遲,為人父母,要趁年輕,廿五歲之前養三四名,那樣才有精力同他們廝混。”


    “我希望看到小弟小妹。”


    這倒好,那麼小經歷那麼多,可是對生命仍具希望。


    薔色接著說︰“我知道我永遠不會結婚生子,所以希望有弟妹。”


    “你這些預言未免說得太早了一點。”


    “不,我知道我的事。”


    “老氣橫秋,你的生命還沒有開始。”


    距離近了,他看到她的濃眉長睫與粉紅色的小腫嘴,似畫中人一樣。


    她也轉過頭來看他。


    利君的早上刮淨的胡髭此刻已經長出一層青色陰影。


    薔色想︰他有那麼多毛發,天天打理它們,也真夠麻煩。


    薔色隨即不好意思地別過頭去。


    “升了大學,搬離宿舍,可以自由請朋友到家玩。”


    “我會努力爭取獎學金。”


    “我們到了。”


    “謝謝你來看我。”


    他捉著她的頭,在她額頭響亮地吻一下。


    他給她一大袋陳皮梅帶返宿舍。


    同學前來敲門,“星期六你要出去嗎?”


    “同誰?”


    “我可替你找一盲約。”


    薔色想一想,“也好。”


    同學沒想到她會欣然應允,有點意外。


    那臉上長著痘痘的男生一見她就把手臂搭在她肩膀上,她幾次三番摔甩那只毛手。


    同學暗示她毋需如此拘謹。


    那只手又搭上來。


    薔色拉下臉,“管住你的手,否則我用刀剁掉它!”


    那男孩神經質地笑。


    結果還由薔色付賬。


    三人吃了牛排,那真是難得的大菜,宿舍中經年累月極少得到吃肉,有也只是薄薄一片,下邊用椰菜墊底。


    收那樣貴的食宿費尚且那般虐待顧客,真正不可思議。


    那男生飽餐一頓,尚感滿意。


    薔色喚侍者替她叫了一部出租車獨自返回宿舍。


    當然也有比這個略為好一點的經驗。


    像在中央圖館里認識的呂德提君。


    他相貌端正得多,人品亦佳。


    她幫他做功課,他拎了母親做的巧克力屑餅干來招待她。


    他想借的,她全知道放在什麼地方,在他心目中,她宛如神奇女俠。


    他在家說起她,家人都不相信有那樣漂亮以及功課優秀的女孩,他姐姐特地跟了來看。


    在圖館正門對面,敏感的薔色發覺有人看看她,一轉頭,見是另外一個女孩子,不由得笑了。


    呂德提介紹她們認識,他姐姐笑笑滿意地離去。


    “姐姐在哪一間大學?”


    “輟學在家幫忙做生意。”


    “你家做哪一行?”


    “開餐館。”


    “她不愛讀?”


    “薔色,世上像你那樣喜歡讀的人實在是很少的。”


    薔色靦腆地笑。


    “听說你代表國家去歐洲參加純數比賽。”


    “是,我是十一名隊員中其中一個。”


    “功課那樣好,一定很開心。”


    薔色忽然語氣寂寥,“你知道我這個人,不比人特別漂亮,或是富有,或是聰明,或是好運,能在功課上特別用功,也是一項成績。”


    呂德提訝異得張開了嘴,品貌俱優的她一點自信都沒有,這真是天底下至奇怪的一件事。


    周末她到他店里去吃點心。


    餐館一早知道有那樣一個貴客來臨,準備了年經人愛吃的面食小點招待她。


    薔色特別愛吃棗泥鍋餅以及高力豆沙,吃完了,替東家把菜單譯為英文。


    這可能是唐人餐館唯一沒有文法拼字錯誤的英譯菜單。


    “你呢,”她問呂德提︰“你打算讀到幾時?”


    “我不知道,中學畢業再算吧。”


    薔色說︰“美國已有兩千多間學校取銷暑假制度,節省時間兼盡量利用校舍,我們不知幾時效法,漫長暑假多討厭,浪費生命!”


    品德提听了黯然,他知道她不是他的對象,這個女孩怎麼會甘心耽在小鎮里守住一間餐館。


    姐姐自來相看。


    他嚅嚅答︰“可是暑假用來休養生息……”


    “是嗎,”薔色大惑不解,“讀很辛苦嗎,你我為功課傷了元氣嗎?”


    呂德提不知道如何回答。


    即使如此,他還是約她到鎮上看電影,每次都請她吃一客覆盤子冰淇淋。


    品德提輕輕說︰“將來,很久之後,你會不會記得在戲院里看戲的情境?”


    薔色詫異,“當然,我記性一向甚佳。”


    翌年暑假,她被繼母叫了回家。


    九月開學之後,一連三個月都沒在圖館見到品德提。


    她掛住他,到唐人餐館去找他。


    見店門大開,還在營業,不禁歡喜。


    可是掌櫃另有其人,不是他那個小姐姐。


    那位陌生太太說︰“呂宋舉家搬到倫敦去了,你不知道嗎,這店頂了給我們,現在做粵菜。”


    哎,他沒有告別。


    就這樣消失在人群中。


    這叫薔色恍然若失。


    本來她想把暑假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他。


    呵是,那個暑假。


    “薔色,我需要你陪著我,回來如何?”


    “遵命。”


    那是無論如何一定要答應的,又不是苦差,即使是,也得咬緊牙關上。


    家里又裝修過了。


    她的房間仍在那里,兩年來都沒動過,單人床顯得非常小,可是躺上去賓至如歸。


    佣人見到她喜極而泣。


    夏天,即使有空氣調節還是覺得熱,薔色穿著短褲背心倒處跑。


    靶覺特別自由,因為繼父並不與她們同住。


    是,沒有人說正式結婚的夫婦不能分居。


    陳綺羅笑說︰“蓬頭垢面打呵欠口欠佳之時就無所謂見面破壞印象你說可是。”


    但夫妻不是要坦誠相見嗎?


    “你倒試試看,那些不信邪的人婚姻全部泡湯。”


    “應該分開住嗎?”


    當然。


    去看過利君的住所,便知道省不得,絕對省不得,絕對不能同住。


    他的家沒有間隔,全部打通,一張乒乓球桌上擺著本筆記計算機報紙雜志資料等物。


    四壁全是參考,一塊大黑板,上面寫滿功課。


    床放在不顯眼地方,只知一張長沙發,衛生間倒是設備先進,光潔明亮。


    開放式廚房用具應有盡有,煮起湯米,近二十平方呎大的空間香氣溢然。


    全屋並無一件女性用品。


    綺羅連一盒胭脂也不留下。


    完全各歸各。


    薔色只不過略坐一會兒,已有學生陸續上來。


    “教授不在?”


    “不要緊,我們會得招呼自己。”


    可是目光被薔色鉤住,再也月兌不了鉤。


    綺羅笑,“這地方是臨時教室。”


    薔色問︰“這些學生都念幾年級?”


    “都在做博士論文了。”


    其中一人咳嗽一聲,搭腔道︰“師母這位是小師妹吧。”


    綺羅答︰“你們全是大師兄,要多多照顧她。”


    可是說完話就把薔色帶走。


    “都廿五六七歲了,仍然靠家里,博士生全體遲發育遲成熟,不是好對象。”


    薔色駭笑。


    片刻問︰“教授人呢?”


    “我不知道,我沒問。”


    “可以不理他行蹤嗎?”


    “薔色,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彼此偵查,實在浪費時間。”


    薔色十分興奮,“將來我一定要向你學習。”


    “你功課進展如何?”


    “美國有大學收我。”


    “哪幾家?”


    “我不想計較校名,只要有獎學金即可。”


    “學費我全替你準備好了。”


    “不,我會自己想辦法。”


    “私校比較矜貴,不如申請史蔑夫或布朗。”


    “不。”


    “一直以來,听得至多的是這個不字。”


    薔急,淚盈于睫,急急低頭。


    晚上,到工人間與老佣人聊天。


    佣人請她喝沙示汽水。


    一只小小飛蛾闖進來停在日光燈旁邊。


    薔色看半晌,欲揮手趕。


    被老佣人阻止,“隨它去,它不礙事。”


    薔色過一會兒問︰“傳說,飛蛾是一個什麼人的靈魂?”


    “嗯。”


    薔色凝視那只灰棕色小小昆蟲。


    你是誰。


    為何來探望我們。


    你是父親嗎。


    你還認得路。


    她呆呆地看著飛蛾良久。


    老佣人點著一枝煙,吸一口,緩緩噴出︰“我今秋便告老還鄉了。”


    薔色一驚,“什麼?”


    “六十五了,該退休了。”她直笑。


    “不,不讓你走!”


    真是好人,一點也不勢利,從來沒慫恿過主人說“又不是親生何必如此勞心勞力”,待薔色一直不亢不卑。


    如今竟也要走了。


    堡人間小小收音機里恰巧播放著粵曲,一把蒼老的聲音唱︰“一葉經舟去,人隔萬重山——”


    薔色忽然張大了嘴,大聲號哭起來。


    老佣人嚇一跳,按熄了煙頭,前來安慰薔色。


    她那雙勞工手的指節已經彎曲,指甲厚且灰,歲月如流,出來做工人時幾乎是最後一批志願者,熬到每年有法定假期,真不容易。


    “東家給我恨豐厚的退休金。”


    她是第一代經濟獨立女性。


    “想想還是有工作好,一班姐妹都能得到東家善待,反而是期望伴侶兒孫施舍的那撮人,終于失望了。”


    她為薔色抹干眼淚。


    薔色靜靜听著。


    “陳小姐真是好人。”


    薔色點點頭。


    “可惜——”


    薔色抬起頭來。


    “我磨了新鮮豆漿,給你喝一口。”


    薔色追問︰“可惜什麼?”


    老佣人笑,“陳小姐淨喜吃外國食品,她愛喝牛女乃,不喜豆漿。”


    “我來幫你推銷。”


    可惜什麼,老人看到什麼?


    深夜,綺羅返來,見薔色站露台上,便說︰“來,聊聊天。”


    薔色笑著回過頭來。


    襯著露台外一天一地的燈色,薔色的臉到深夜仍然晶瑩如新。


    綺羅喝聲采,“你真漂亮。”


    “我?”薔色不置信,“也許,在一個母親眼中,女兒永遠最完美。”


    綺羅月兌下鞋子。


    “我幫你按模。”


    綺羅把腳擱在薔色膝上,薔色替她揉捏。


    “看,”綺羅感慨地說︰“終于什麼都有了。”


    薔色靜靜听她說話。


    “小時候生活多清貧,我現在是巴不得可以穿過時光隧道,回到過去,好好照顧那個小甭女。”


    薔色微笑,“這真是名副其實自己照顧自己。”


    “可惜已不能夠,時光逝去,永不回頭。”


    “你現在照顧我也是一樣。”


    “是呀,總算償了心願。”


    薔色看著天空,都市的夜空被霓虹燈照耀得一片橘紅色,看不到星宿。


    薔色忽然想回到約克郡去,站操場上,一抬頭,可以看到一天星光燦爛。


    “讀完,出來幫我做生意。”


    自始至終,薔色不知道繼母做的是何種生意。


    “我做出入口,轉手賺錢,將來我會教你。”


    老佣人斟茶出來。


    “以後不再會有這種事了,只有老派家務助理才會如此盡忠職守,新的一代工人到了時間關上門,外頭天塌下來也不理。”綺羅惆悵。


    薔色笑,“我會替你倒茶。”


    “屆時到什麼地方去找你這個人。”


    “我一定在家。”


    “那些追求者會放過你嗎?”


    “誰會喜歡我。”


    “這就不對了,為什麼不喜歡你?”


    薔色微微笑。


    綺羅嘆口氣,“也難怪你,我的自信心也在很後期才培養起來,這就得多謝你父親了,他事事贊美我、信任我,把一個家交在我手中,使我堅強起來。”


    這是真的。


    “少年時真是一點自尊自信也無,在老人家寄住,可是不準我叫外婆,“婆婆婆,把我叫老了”,只能低著頭听訓示。”


    “那何故收留你?”


    “因為收了一筆膳宿費,他們需要每月那微薄的金錢。”綺羅深深太息,“你看,咱們母女倆同病相憐。”


    薔色微笑說︰“不,我比你好多了。”


    “你真那麼想?”


    “差天共地,我有你人力物力支撐,而且,我們是真正朋友。”


    “听到你那麼說真高興。”


    這時候,電話來了。


    沒有鈴聲,只有一盞小小紅燈,在話筒上不住閃爍。


    是利佳上打來的。


    綺羅在黑暗中接听,一臉陶醉。


    薔色會心微笑。


    這麼些日子了,仍然男歡女愛,如膠如漆,真是難得。


    怕是因為不一起住的緣故,依依不舍,每夜話別。均留下一點新鮮感覺。


    清早各營各洗刷打扮,稍後,在最佳狀態下見面。


    當然,他們開頭必需是相愛的。


    怎麼樣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這個人呢。


    一看見他會自心中發出無盡愛戀憐惜,內心深處又帶著一絲蕩意,希望與他有肌膚之親……薔色十分憧憬。


    第二天大早,薔色一出客廳,便看到利佳上與繼母已在喝咖啡看報紙。


    兩人都白衣白褲,好一對俊男美女,看到薔色,向她招手。


    薔色訝異,“這麼早?”


    利君說︰“我是清晨五時來的。”


    薔色駭笑,“這麼早,做什麼?”


    一出口,便知造次,立刻噤聲,燒紅耳朵。


    可幸綺羅給她接上去︰“做賊。”


    利君立刻說︰“別在孩子跟前說這些。”


    薔色笑,“誰,誰是孩子?”


    利君說︰“我來送你們飛機。”


    薔色問︰“誰乘飛機?”


    “薔色,你陪我到台北去一趟。”


    薔色一怔,“那我馬上去收拾行李。”


    “才兩天,十套八套衣裳夠了。”


    利佳上駭笑,“兩天需換十套衣裳?”


    綺羅給他白眼,“所以不同你住!”


    薔色見他們打情罵俏,非常欣賞。


    綺羅真幸運,在甄氏之後又找到新生活,這同她的性格有關吧,她對身邊總是盡心盡意,不過,也得到極佳回報。


    “干嗎收拾了六七條長褲?”


    薔色猛地抬起頭來,見綺羅已站在她身邊,“呵,我弄錯了。”


    她們乘中午飛機出發。


    綺羅如帶著一個私人秘。


    薔色也樂意替她打點一切瑣事︰接听電話特別用心,外出衣裳均吩咐酒店熨好掛起、聯絡好車子接送……


    綺羅暗暗說︰“長大了。”


    同父母溺愛的子女不同,那票幸運兒永遠不會成長,到三十歲仍住家中茶來伸手飯來開口。


    每次自外開會回來,薔色替她準備的茶點已在房間里︰一壺格雷伯爵紅茶,兩塊干吐司。


    她撫模薔色頭發,“初見你,如一只小貓。”


    薔色說︰“至今我不敢伸懶腰,十分瑟縮,最怕夸張。”


    “姿勢是含蓄點好。”


    薔色跟綺羅跑遍台北。


    意外地她十分喜歡這個地方,它是一個充滿色相的城市,大千世界,曼陀羅般奇幻冶艷,天氣激烈多變,艷陽天忽然下大雷雨,寂靜午夜隨時地震,婦女們在晴天也習慣打傘防曬。


    最新的最舊的、最美的最丑的都有,對比強烈,無比新奇。


    可惜三兩天內就要離開。


    薔色依依不舍,她剛發現美味的台菜,還有,金鋪叫銀樓,牙醫叫齒科,交通混亂,一如羅馬。


    “下次再來。”


    綺羅這樣應允,她洽談生意成功,心情大佳。


    對方商業代表是一個姓林的中年人,對陳綺羅有著明顯的仰慕。


    可惜西服領帶皮鞋的款式都過份時髦,顏色全不配,而且頭發過長。


    綺羅對他很客氣,介紹薔色是“我女兒。”


    對方無比訝異,“無論如何沒有可能!”


    這時,薔色覺得美貌女子跑江湖說什麼都放便些,凶險歸凶險,可是成功率高得多。


    綺羅並無故意賣弄色相,可是相貌與生俱來,扔也扔不掉。


    晚上,綺羅說︰“做完這一宗生意,以後我就不再親自出馬。”


    “是累了嗎?”


    “一則要讓小孩子上來,二則你看看,這正是所謂拋頭露面,好好的套裝穿一日,回來全沾上煙味,多腌,有時醺得耳根敏感發癢。”


    薔色訝異,“這是退至幕後的原因嗎?”


    綺羅英,“不。”


    “真實原因是什麼?”


    薔色希望听到“我已懷孕”。


    可是不,綺羅只是笑笑答︰“我已賺夠。”


    薔色有點失望,不過,亦對答案感到滿意。


    上一次你听到有人說賺夠是幾時?抑或,從來沒有人表示已經賺夠?


    綺羅說︰“你看我,根本不是那種沉溺于縱容自身的人,我完全不相信擁有三百雙皮鞋一百只手袋一千件晚服才夠矜貴,我又只得一個女兒,開銷有限,我對生活極端滿意,毋需更多物質填充心靈,況且,應有也都有齊,還那麼辛苦鑽營干嗎。”


    听到這樣的話真高興。


    “唯一的遺憾是童年及青少年時的不足,可是,時間既然已經過去,也無可奈何。”


    薔色不住點頭。


    “一般人認為肯熬窮至偉大清高不過,其實賺錢更需忍辱負重,辛苦得不得了。”


    綺羅訕笑一會子,稍後與薔色出去吃晚飯。


    林先生一定要作東,叫了十個人吃的菜,其中有甲魚及免肉,薔色不敢吃。


    第二天就要走了,綺羅陪他說些風土人情,以及在歐美接生意需要注意些什麼。


    林先生忽然說︰“我在溫哥華西岸有幢房子……”


    薔色豎起耳朵,听綺羅如何應付。


    綺羅微笑答︰“那多巧,我在西溫也有物業,房子在高原路,府上呢?”


    薔色覺得答案太精彩,不禁例開嘴笑。


    那位林先生有點氣餒,“原本我的意思是,假使你到了那邊,可以不用住酒店。”


    可是今日的陳騎羅已毋需任何人照顧。


    她很得體地道謝,“我大部份假期在倫敦度過,我女兒在英國念。”


    林先生忍不住,“她無論如何不是你的女兒。”


    第二天她們就走了。


    “林先生有家眷嗎?”


    “有時假裝獨身是一種樂趣。”


    “那,不太好吧。”


    綺擢為這天真的說法笑出來。


    她們回到家,利佳上卻飛律北歐開會去了。


    綺羅說︰“我知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待我退下來之際,該他神龍見首不見尾了,我結果變成空守閨房的怨婦。”


    已經八月了。


    薔色渴望回到宿舍去。


    那里才是她的世界。冷冷的窗戶,雨水如一個人的眼淚在玻璃上掛下,呵氣成霧,一到九月便能穿上厘大衣帽子,脾氣可以名正言順跟著天氣壞。


    她不喜歡這個沒有四季的都會。


    誰要是坐在這繁華功利城市豪華住宅的窗台上看雨,會被人誤會是十三點。


    那一日早上,薔色在閱報,忽然听得綺羅叫她。


    薔色放下報紙立刻趕去寢室。


    綺羅披著白色毛巾浴袍,頭發濕瀌瀌,有點心急,“薔色,你來替我看看。”


    薔色馬上用毛巾替繼母擦頭發,“什麼事,哪里不對?”


    綺羅月兌下一邊浴袍,指著左胸,“這里,這里有點不妥。”


    她舉起手,胸前硬塊不明顯,可是腋下囊腫,肉眼可見。


    薔色心情沉重,可是臉上微微笑,“緊張什麼,讓我看看。”


    她輕輕去踫那地方。


    然後,替綺羅穿好衣服。


    半晌她說︰“我替你約醫生。”


    綺羅呆一會兒,才說︰“快去。”


    來到客廳,接到利佳上的電話。


    她很簡單地問︰“你在何處?”


    “赫爾辛基。”


    “快點回來。”


    利佳上並沒有多問,“我下午可以走。”


    薔色把電話接給綺羅。


    醫生至快待下午才有空。


    到了診所,例牌人山人海,她們已算特權份子,拔號搶先見到醫生。


    醫生態度倒是很好,嗯嗯連聲,並非太緊張,“這里是脂肪瘤,可以拿掉,也可以任它存在……可是結論是“你盡快入院,我幫你在腋下抽樣檢查。”


    薔色一听,懊惱到極點,胸口郁塞,想跑到街上去大叫泄憤。


    可是面子上一點也不做出來,只是輕輕說︰“我們實時去辦入院手續。”


    綺羅忽然轉過頭來凝視她,眼神明澄得像個幼兒,薔色一言不發,與她緊緊擁抱。


    利佳上趕回來,先與薔色踫頭。


    看到她神色無異,本想放心。


    但是且慢,這女孩子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況且又到英國去了那麼久,想必又學到了英國人的深沉。


    單看表面,實無從辨別真偽。


    他問︰“事情怎麼樣?”


    “開頭以為是乳癌。”


    “結果呢?”


    “淋巴腺出了事,已有五處布滿壞細胞。”


    “那可算嚴重?”


    “醫生說只是初發。”


    利佳上用手掩著臉,“現在我開始明白為什麼大部份家長都希望子女肯做醫生,你看,學數學有什麼用。”


    薔色勸道︰“自有許多好醫生為我們服務。”


    “她心情如何?”


    “還不錯。”


    “有無哭泣?”


    “我從未見過她流淚,相信將來這種可能性也極低。”


    “你可有應付家人患病的經驗?”


    薔色搖頭。


    “我也沒有。”


    薔色忽然說︰“我們都需堅強。”


    “是。”


    她伸手過去,他握住她的手。


    薔色神情鎮定,外人看去,只覺平常,絲毫不見淒惶失措,也許還會想︰這女孩怎地沒感情。


    可是利君認識她較深,短短數日,她已瘦了一圈,消瘦是耗神的表示。


    薔色的心情像走入一間緊閉密室,無門無窗,明天不應,叫地不靈,只能伏在牆壁上拚命擂搥,希望有人听見聲響前來打救。


    餅兩天,她接陳綺羅出院。


    綺羅吩咐︰“你回約克郡去吧。”


    “我無論如何不走。”


    綺羅怒道︰“你這個孩子好不討厭,有事自然會叫你回來,你耽在身邊,我百忙中邊治病邊還得照顧你心情,那還不累壞我。”


    這是事實。


    利佳上勸她︰“未來一年會是很可怕的一段日子,你避開一點也是好的,有我在這里也已經足夠,她治病餅程難免吃苦,心情煩躁無好言語,彼此得罪反而不美,你回去考大學試吧。”


    薔色只得走開。


    一下飛機,迎接她的是苦風淒雨。


    她放下行李,跑到圖館去找呂德提不獲。


    得到消息是呂家已搬往倫敦。


    她本想借他的肩膀靠著好好哭一場。


    可惜賒借一向不易。


    薔色失望淒苦到絕點,獨自走向公園,一邊走一邊大聲哭,反正不會有人听見,即使有,管它呢。


    半晌,有人與她迎面而過,那人已經走過了頭,忽然之間,又打回頭,叫住她。


    “嗨你,”他說︰“為什麼哭,可以幫忙嗎?”


    薔色睜大淚眼,答陌生人曰︰“家母重病。”


    “啊,怪不得,你願意聊一聊嗎?”


    薔色點頭。


    那年輕人挑一張長凳,清一清落葉,“坐吧。”


    他同她說的是粵語。


    薔色看清楚了他,他是一個華人學生,身上穿的黑色醫學院制服袍尚未除下。


    “你叫什麼名字?”


    他笑嘻嘻答︰“叫我耳朵,因為,我有一雙好耳朵。”


    薔色苦笑。


    “你呢,你是誰?”


    “你給我一個名字吧。”


    “叫你花不語。”


    “什麼意思?”


    “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已隨千秋過。”


    薔色約莫知道他在吟詩,她那古文詩詞根基極差,完全搭不上嘴,慚愧之至。


    “令堂如何?”


    薔色又嗚嗚地哭起來。


    那叫耳朵的年輕人軟口氣,“家母在三年前去世,我至今不敢一人站在空曠地方,我悲苦地思念亡母,並且覺得天下至大慘事,足知道余生都要做一個孤兒。”


    他說得那樣真摯動人,薔色用手帕掩著臉哭得更厲害,不消一會兒,自覺整張臉腫了起來。


    太陽落得早,寒氣襲人。


    “公園快關門,我送你回宿舍,如何?”


    薔色點點頭。


    “哪個學院?”


    “我是高中生。”


    “啊,那更應快快回去。”


    “耳朵——”


    “什麼事?”


    “謝謝你。”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他是一個性格詼諧,富同情心,能言善辯的男生。


    薔色想再見他,可是又假設耳朵不會對中學生有興趣,故只得作罷。


    每天下午七時,她均接到利佳上的電話。


    “綺羅治療過程良好。”


    “頭發如何?”


    “那是我至不關心的一件事。”


    “誰說你呢,她感覺怎樣?”


    “無奈。”


    “說我愛她。”


    “她知道。”


    薔色自圖館借來許多有關資料閱讀。


    她一連幾次都沒有交功課。


    老師並沒有責怪她,只是說︰“至影響學生心情的是父母的健康,以及戀愛。”


    薔色答︰“我是前者。”淚盈于睫。


    一日,實在過意不去,坐在桌前寫功課,有人敲她房門︰“有客來訪。”


    她只得走到會客室去。


    一個個子小小,其貌不揚的男生滿面笑容地站起來。


    他說︰“花不語,你今日好看得多了。”


    “耳朵!”


    “可不就是我。”他笑嘻嘻。


    薔色靦腆,“什麼風把你吹來。”


    “倒處找你呢,原來貴校華人學生極多,女生共有三十七名。”


    薔色頗為感動。


    “你母親怎樣?”


    “還好。”


    “我看是吉人天相。”


    這小子就是會討人歡喜。


    他語氣忽然轉得溫柔,“花不語,即是吝喬色相,你說是不是。”


    薔色很詫異,咦,可以這樣說。


    “讓我們出去吃頓飽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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