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世情緣  第六章
作者:亦舒
    是有這種情形,讀者信不信全賴刊物一向的聲譽,我說︰“貴刊一向聲譽良好。”


    “正因如此,更非把一切披露不可。”


    “把名利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上。”


    “還以為你全心助我。”他哼聲︰“泰後生辰,我尚預算邀你同行。”


    “什麼?”


    “泰後生辰,宴請各地名人,水玲瓏是嘉賓之一,白冰已先到泰國去了,我是本地唯一被邀請的出版界人士。”老沈的語氣透著驕傲︰“已回覆與一名公司要員同行。”


    “那要員正是在下。”我笑。心忖,原來白冰到泰國是有這個原因。


    “既知水玲瓏有姐妹,定設法找到她,你不合作,我還是有辦法的。”老沈這一說,絕不是誑語,恐怕真的會把姓陳的找出,這一來,更害苦了她。我只得道︰“算了,泰國回來,連祝壽行程在內,再好好寫給你。”


    老沈哈哈笑︰“還擔心你不肯去,這回自動獻身,不得反悔。”


    陳小姐沒有再來,不曉得會否因為我的事遭水玲瓏責難,不敢冒昧找她,心頗為不安,卻又詫毫無辦法。


    在已定的日子,我和沈禮上了飛機。


    “你那篇稿子,什麼時候給我?”他追問。


    “看情形。”我道


    “狡猾。”


    我們沒有再說什麼,假寢,等待下機後要赴的宴會,瞧得出,老沈緊張的心情不下于我,他對工作永遠有沖勁、肯付出,我張開眼楮,望他,剛好他又在看我,兩人相視一笑。


    和其他遠道來的嘉賓一樣,我們被安排入住全市最豪華的酒店,坐上來接的車子,前面有軍車開路,好不威風,我跟沈禮道︰“全賴閣下,小商人才有這等風光。”


    沈禮道︰“如果只是皇室邀閣下出度,閣下肯賞光嗎?可見這等風光,不入閣下眼中。”


    畢竟是老同學,他太了解我。


    我們的套房,在酒店最頂的三層,第二層是幾位明星,水玲瓏和白冰都在,最頂的,是一位重要的人物,整層樓留給他,他的隨從眾多。


    我語沈禮︰“還以為被請住進皇宮。”


    “遵守各式禮節,你肯嗎?”他笑。在酒店里,我們可以隨意活動,除了不能到頂層。


    “住著的家伙是誰。”我好奇。


    “要知道是很容易的。”老沈做了一個數鈔票的姿態,出房去了,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一個歐洲小柄的名字︰“該國的王子。”


    我對王子沒有興趣,我的目標只在她。


    水玲瓏!不,是白冰!不不,是水玲瓏!忽然,我的心有一陣矛盾。


    現代人的感覺,現代人的感情,在哪兒看過這幾句,無非是四個字︰三心兩意。我是三心兩意的男人。


    是因為同時揉合理性與感性,溫柔與剛毅,精明與嬌怯的情人太難找吧?


    為什麼不能優點盡于一身,偏教俗世男女一生尋尋覓覓。


    沈禮沒瞧見我的迷惘,他匆忙跟著眾人四處攝影,手上的一部相機,主宰了他,他說︰“拍照隨時可以,但今次身份不同。”他大概可以寫一篇︰國宴行程錄。


    明天是國宴的日子,今天大會有活動,參觀各式建築,我沒有參加,晚上老沈回來,在他的房間打電話給我︰“段君,拜四面佛去。”


    他興致勃勃,我們擠到最熱鬧的地方。


    善男信女虔誠膜拜,小販兜售花串,老沈買了。他說︰“不投入,無樂趣。”並向四邊上香。什麼都得投入才好,生活的哲學在此。我看著他擠進上香的男女中,順時針方向的走著,膜拜著。


    舉起他交給我的相機,欲拍他的香照。旁邊的一位婆婆拍了我一把︰“勿用閃燈,褻瀆神靈。”我把舉起的相機放下,信徒對宗教的虔誠,我永遠尊重。


    一眨眼,老沈不見了,大概轉到佛的另一邊,人多,我不能透過人牆看他,只在人與人的縫隙中找尋他的蹤影。燈光燦爛,花香暗散,香煙繚繞,這是一幅獨有的,只屬于這兒的圖畫。


    忽地,圖畫里有了一點白光,使我彈跳起來,一個穿白色衣裙的身影,在圖畫中一閃而過。如此熟悉,是她!她來了。


    我沖上前,往人堆里鑽,沒有我所見的人。一回頭,她又在了,長長鬈鬈的頭發,披散一肩,那把秀發,印象奇深,水玲瓏,她來了。


    正想喚她,她卻消失在人堆中,我穿插在人群里,小販們遞過鮮花,有人遞上線香,我輕輕推開,忽地,一呆,又見她了,清楚的看到她的臉,在不遠處,揚手叫車,穿一襲黑色套裙裝,她是白冰。


    白冰也來了,當然,她是水玲瓏的監護人,水玲瓏來了,她必然也會出現的,水玲瓏就在她身邊,但我看不到水玲瓏的臉,她背著我,只是那把長發,油潤生光,遠遠把我呼喚。


    我欲奔向前,雙腿卻一如釘牢在地,面對兩個,我竟然心怯了。


    她們上了車,車子絕塵而去。


    “喂!”重重的,被人拍了一下。


    是沈禮。


    如病後的人,我突覺虛弱異常。


    “段君,怎麼了?面上一陣青、一陣紅,你生病了?”他不知道剛才我惶惑的一幕。


    “你滿頭大汗。”


    我的身上也發汗。


    他領著我,穿過人群,穿過熱鬧的街道,上了車,車左拐右轉,最後停在一條長長的路上,路上盡是行人,一邊是沙灘,一邊是商店,我不知道這兒是什麼地方,但見各色人種在跟前走過,眼前經過,白人,黑人,自然也有人說廣東話、國語、日本語的亞洲人,這是游客必到之地吧,我不曉得,只茫然的走著,我的心不在了。


    “發生了什麼事?”沈禮端詳著我︰“臉色難看極了。”


    “送我回酒店。”我“終于”講話了,老沈松一口氣,點點頭說︰


    “但願不是中邪。”


    我想告訴他,我是中了邪,著了魔,但,“清醒”過後,我把話咽回,省得他笑我。


    以為刀槍不入,原來不堪一擊。


    還沒有開始呢,已經神惘心悸,往後的日子,怎麼辦?會有“往後的日子”嗎,躺在酒店的床上,我苦笑。


    “要不要看醫生?”沈禮問。


    無藥可醫心。我暗嘆。


    “方才遇到了誰?”


    “夢中情人。”


    “嘿!”他失笑,雙手負在背後,站在床前看我,半頃,說︰“不論發生何事,手上的工作最要緊。”


    我閉上眼楮,可以說些什麼呢?


    沈禮也沒有嚕嗦,給我蓋上被子,悄悄離去。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兩位麗人又在夢中出現,白冰揚眉,水玲瓏冷艷,暗中卻在笑我。


    “想戲弄誰來?”她們異口同聲,我驚極而醒,額角都是汗。


    “段君,你怎能這樣。”我對自己說,這就受迷惑了,這豈是平日的你?咬著牙,我起床,走進浴室,開了花酒,把自己好好的沖洗,好使腦袋清醒。


    讓我愛定一個。


    “人家愛你嗎?”第二天午餐的時候,沈禮問︰“昨夜說的夢中情人。”


    我不知道。


    沈禮以過來人的身份,餐桌上告誡︰“遠離了愛,無驚亦無怖。”我沒有答腔,努力裝作若無其事,難怪人說,戀愛中的人都是古古怪怪的,大概如我一樣。


    這一頓我吃得很多,因為盡量爭取不說話,吃得撐著肚子,穿著禮服的時候,好不辛苦。


    傍晚,我們被接到皇宮,先出席酒會,皇宮氣派萬千,金碧輝煌,到會的盡是顯貴,我無心周旋,目光四下搜索,我等的人在哪里?


    沈禮神色亦是緊張,可見有心事的人不止我一個,只是,有人掩飾得好有人不。


    “段君,你瞧!”沈禮踫一踫我。


    循他目光望去,我吸一口氣,是她們!一先一後,白冰與水玲瓏,在另一人群中,言笑晏晏。白冰笑容如花燦爛,眉梢眼角盡是風情,遠遠的,一個眼波蕩來,我不由心頭一震。


    水玲瓏沒瞧見我,她的目光駐在面前的紳士上,那人風度翩翩,一派雍容,未悉是誰。


    白冰向我們走來。


    沈禮迎上。


    熱哄哄的禮堂上,他們握手。


    白冰望著我們笑,再向沈禮道︰“終于要親身壓陣。”


    沈禮習慣性的聳聳肩答︰“段君友情客串,幫我的忙。”


    “如果老沈出馬,相信更事半功倍。”我與她的玉手相握,仿佛有一道電流從手心傳來,刺激我的神經。她是一個刺激的女人。驀地,四下掌聲雷動,主人來了。


    漂亮的皇後披一襲金錢織成的傳統長裙,輕盈卻耀目的披巾悠悠飄起,笑容可掬,國王牽著她的手,溫和中顯出氣度不凡。兩人蒞臨,韻聲揚起,我輕輕回頭,覓站在原處的水玲瓏。


    她平靜冷峻的臉上,有一抹懾人神韻,使站在她跟前的紳士看得痴了。我與他在禮堂中,唯一不把目光投在主人身上的客人喲,他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凝視水玲瓏,我有點妒忌了。


    柄王致辭,沈禮全神傾听,我看咫尺的白冰,她的眼角則盯住沈禮,我一凜,她對他的關切,一而再在無意中流露出來。


    我難掩失望。


    皇後說著簡短的謝詞,眾人在她說畢後熱烈地鼓掌,禮堂又恢復熱鬧的氣氛,沈禮顯然在禮服的袋子里掏出紙筆,低頭記錄著,可惜些宮不許照相,否則他一定也讓鎂光燈閃過不停。


    白冰一旁看他,他就是忙碌的寫著,一位貴婦與白冰打招呼,她方儀態成萬千的,對我點點頭,和貴婦一起走開。


    沈禮慢慢抬頭,看著她的背影。我暗嘆一口氣,千言萬語,盡在一個動作中。


    他對她的關切,並非一無所知。


    白冰欣賞的人是沈禮。


    驕傲的女人踫上更驕傲的男人。


    沈禮驕傲嗎?


    他只能如此——驕傲掩飾自卑。害怕失敗,只好逃避。


    他不知道一切已瞧在我眼里,緩緩的,把紙筆收好。轉頭對我說︰“找機會與水玲瓏接近。”我無聲望向她剛才站立的地方,她已不在,那位紳士也不在。


    我感到難受。


    沈禮悄聲道︰“神不守舍,還沒有好過來?行走江湖,須懂自持。”


    “我欠閣下的功力。”


    “嘿!”他昂首,夸張地向我笑笑。


    酒會過後,晚宴開始,美國一流歌星作御前表演,眾人沉醉聲色之美,如果早一個月,我一定比在座各人更投入,更快樂;可是,此刻心情有萬般變化,再好的演出也吸引不到我。


    宴會座位的安排,白冰與水玲瓏,離我們很遠。那接近水玲瓏的紳士,與主人同座,看來身份尊貴。


    上菜也是一項表演。


    奉菜的人員受過訓練,為客人分菜,姿勢優美,每一道菜也有名堂,那沈禮,念念有詞,大概在默記。


    無論任何情況下,他都謹記自己的工作,這小子,果真有他過人之處。


    晚宴後,有為嘉賓安排的舞會。


    水玲瓏第一只舞與轉在她身旁的紳士共舞,怕見他們四目交投,柔情無限的樣子,舞會開始未久,我自行離去。


    沈禮沒有阻止,只是皺著眉,作了一個“不明白你”的狀。


    “男人都這樣多心。”


    我苦笑︰“我們都是這樣,三心兩意,得隴望蜀。”不過,我還沒有開始,甚至連開始的機會也沒有。


    坐上接待客人的車子,我回到酒店。


    悶悶不樂,月兌下禮服,走進酒店的附設的吧里喝酒。琴聲悠揚,一個女歌星在唱著古董的情歌,我拍拍腦袋,什麼時候自己變得如此泄氣。


    這不該是原來的我。喝著酒,我頭靠在椅背上,閉上眼,就像一個滿懷心事歷盡滄桑的人。這種感覺太壞。


    且讓酒精與音樂把我的心情平伏。


    良久,悠悠茫茫,那熟悉的嘆息聲又來了。緩緩張開眼皮,對面坐著的,竟是熟悉的人,小小的發髻盤在腦後。


    我驚喜︰“陳小姐。”


    她微微一笑︰“還以為睡著了。”


    “來了多久?”


    “才到。”她輕輕的說︰“你心情不好。”


    “都看出來了。”我頹然。


    “你一點也沒有掩飾。”


    “為誰掩飾?根本得不到垂注。”我很高興見到她,她是一個很好的傾訴對象,溫柔、容忍——酒後的我,話更多了︰“滿場顯貴,誰對這小人物關心?”


    “酸溜溜,為著誰來?段先生,你往日不是這樣的吧。”


    “我有挫敗感。”


    “因為想得到的玩具得不到了?”


    “我妒忌那個男子。”對面前的她,我出奇的坦白,不能對同性說心里話,可以對這個異性說,她不會取笑,她明白,我道︰“水玲瓏把我的距離拉得很遠,但肯讓他接近。”


    “人家是王子。”


    “總有人比我好,總有人被她垂青,所以,我——”我灌了一口酒,陳望著我,道︰“還以為你喜歡的,是白冰。”


    持杯的手停在半空,擦著嘴角,我說出我的迷惑︰“也許,曾經,但——”我知道,她心有所屬。兩位佳人心里,沒有我的位置。


    她掩著嘴巴笑︰“暗戀。”


    我也笑,模了鼻子,道︰“取笑我了?”她搖搖頭,收斂了笑容,道︰“我羨慕她們。”


    “是的,她們值得羨慕,美麗、驕傲、懾人。”我說。陳小姐垂下眼,不做聲,我放下酒杯,對著她,我的調皮又回來了︰“性格是重要的,你有她們沒有的優點,你不會予人壓力。”


    我說的,倒不是全哄她。平凡的好處是,可以使相處的人舒服。


    她抬眼,思索著我的話。


    我想起來了︰“上次,水玲瓏與我不歡而散,對負責相約的你,有沒有責難。”


    她搖搖頭︰“她不會責難我。”咬著牙,半晌,道︰“想讓我再為你安排?”


    “可以嗎?”我大喜,隨即又想到︰“她未必肯見我。”


    “試試看,如果約會她能令你高興。”


    “太好了。”我俯身,握著她的手︰“只要予我機會,我未必會輸給那個人,那怕他是王子,你助我一臂,讓我征服這個美麗而驕傲的女人。”她淡然一笑,點了頭。


    我送她回去。離開酒吧。經過花園,她指著五色幻彩、燈光變化的噴水池︰“多漂亮。”我興奮︰“約水玲瓏在哪兒見?”她站在水池旁,看水柱隨燈光變幻,或高或低,我在她耳畔說︰“只有明天,後天便回香港了,明晚,代我約她。”她低下頭,不同的燈光在她臉上幻出各色顏彩,她也是一個好看的姑娘,此刻,我記掛著水玲瓏的事,再三催促︰“告訴我,你會代約什麼時間?”


    吸一口氣,她抬頭,朗聲道︰“這個時間,這里,段先生,你等她。”說罷,轉身離去,頭也不回,我上前︰“讓我送你。”


    她不答腔。


    酒店花園很大,走回大堂的路不短,她一路沒有說話,就像生我的氣但她怎會生我的氣呢?她這樣平和。我猛醒,一定是要趕在白冰她們之前回去,我打趣︰“南瓜姑娘,讓我看看你的鞋。”她毫無瓜,只往前走。


    我們住的幾層有專用電梯。她按了我樓上的一層,我問︰“她們不讓你出去?”她仿著我的語氣︰“誰對小人物關心。”臉色是和緩了,到達下榻的一層,回頭對我道︰“請回。”我知道她的避忌,也不嚕嗦,只輕聲提醒︰“明晚。”她步出電梯,兩旁各站了一個待役,向她點點頭,又向仍在電梯內的我禮貌的微笑,電梯的門關了,我按鈕,回到自己的地方。


    也許是酒精,也許是有了“希望”,這一夜,我睡得很香。


    大清早,老沈來敲門,問︰“你的功課呢?”我說︰“明天回香港,一定交給你。”


    他皺眉︰“你連水玲瓏也沒接近過。”


    “我有我的辦法。”我對姓陳的有信心,她不會騙我。整日的參觀活動我和老沈都沒有參加,倒是晚上宴會,不得不到,老沈說︰“皇後多謝我們光臨。”


    “水玲瓏與王子的一段情,回去一寫,必定轟動。”我有點酸溜溜,指望宴會快點結束。


    可是,宴會後王子尚有節目,水玲瓏顯然答應作伴,和他雙雙離去了。


    看著他們上了專車,我像斗敗的公雞,沒精打采。白冰走往接她的車子時,在我們的身旁經過,說︰“要不要一起來,酒店附近有酒館,聊聊也是好的。”


    我正想問︰“為什麼這時不和水玲瓏一起?”


    沈禮已經問了,白冰淺笑,瞟我一眼︰“無此需要。”


    我待沈禮上了她的車子後,推說頭痛,沒有尾隨。“喂!段君!”老沈在車內叫,我學著他平日動作,向他聳聳肩,上了回酒店的車。


    在酒店的花園轉了一圈,水玲瓏不曾來。我心情落寞,走到酒吧,坐在昨天的位置,點了一份昨天的酒,無聊地飲著。


    我望門口陳會不會來?她知不知道水玲瓏爽約?還是,她根本沒有替我約,枯坐良久,又心心不忿,看表,已過約定時間,水玲瓏會不會改變初衷,趕來應約?


    思潮起伏,只望幸運之神眷顧。我付過帳,再到花園去,遠遠已見噴水池光影熱鬧,水柱隨著彩燈明滅,或高或低,但,池畔沒有人。


    哪兒有意外之喜?


    我頹然,緩步池旁,見光彩變幻,水柱由高而下,落在池上,水聲沙沙的作響,我俯首池水。


    照不到人,只見圓圈燈影,水中散聚。


    水聲之外,仿佛又听到那熟悉的嘆息。我沒有回頭。讓我擺月兌錯覺吧。


    然而低沉的聲音響起了︰“你遲到。”


    我猛回頭,是她。


    我驚喜,“你來了。”


    水玲瓏垂下眼,長長的睫毛被彩燈映照,眼下有一抹朦朧的影,我看不到她的眼。她化妝很濃,頭發半遮面,站在變幻明滅的水池旁,如一幅詭異的畫。


    真想區別她,是人是妖?


    她微轉頭,望向不遠處的花棚,那兒有張設計精致的長椅。


    我恍然,她在那兒等我,她沒有爽約,她一早已經來了。還以為她跟了王子出去。


    總不成她一個人坐在水池旁等候。我帶著謙意也帶著興奮,說︰“這是我開心的一夜,自覺榮幸。”她嘴巴動了一下,卻沒有說話,面對我的美女,老天,我忽然又變得木訥了。她坐在水池邊,側身看著變幻的水柱。我在她身旁坐下,看的是她。


    如此接近,我卻無法看清楚真正的她,未能想像清水臉的水玲瓏,是怎生模樣。


    “為什麼一定要寫我?”


    “我答應了沈禮。”


    “如果我不是蜚聲國際的模特兒,你還會寫我嗎?”


    “如果答應了沈禮,不論你是紅是黑,我一樣會寫。”


    “啊?”她抬起眼望我︰“不是因為我紅?”


    “與我何干。”


    “也不是因為我有魅力。”她低低的說,一如自語︰“你只忠于朋友的事。”她沒有說錯,事實正如此。我根本不理會她是誰,我坦白︰“沈禮說,想念我能成功,我答應盡力。”


    “我根本不紅,根本不出名。”她幽幽的說︰


    “所以你並不知道。真的揚名,是三歲小童也曉得。”


    “太苛求了,連皇後宴客也請小姐做貴賓,不紅,有這等待遇?”


    她似笑非笑的牽動嘴角,半晌,才道︰“閣下不也是貴賓,貴友不也是貴賓?我有什麼了不起。”沈禮能做貴賓,是因為他是出版界名人,手上有七本國際知名的雜志,被視為上賓的,是他的事業,如果一天他的事業易手,他未必能進宮廷斗步。


    “傳媒應該受尊重。”我說︰“回去一寫,便有七本國際刊物報道盛況,任何人都有可能變了上賓,但,水玲瓏是不同的,沒有了就是沒有了,她只有一個。”


    她低眉,未因我的恭維而高興。


    “我能出現,其實也因你。”我大著膽子,說︰“沈禮把我帶來,是他要我利用任何機會,他相信只有我才可接近你。”


    她淡淡的道︰“說到底,一直想見我,只是為了一篇稿。”


    開始的時候是,但後來,我和其他見過她的人一樣,被魅惑了,幾乎把任務忘掉——我想向她訴說心里話,不知怎地,終又不敢。


    她緩緩站起來,向前走。


    我與她並肩。


    陣陣幽香傳來,是她慣用的香水。把沙沙水聲拋在背後,我們在園子里漫步。


    今夜有星,月亮很圓,良辰美景,並無虛設,我身旁有她。她是令人仰慕的女子,我乃一界小商人,有幸並肩,有緣共話——我承認,我的虛榮感同時得到滿足。


    “能否做成這篇訪問,于你生計並無影響。”


    “但挫敗感會使我極不開心。”我與她邊走邊說︰“讓我完成它。”


    她無語。今夜的她減了慣見的拘謹,是這個環境這個氣氛使人的心胸也舒緩了,還是,她對我已減了敵視?


    我看她側臉,心猛然一跳,她與姓陳的,有十分相似的輪廓,尤其側臉,我喃喃︰“她真是你的姐妹?”她一怔,並不願意接觸這個話題,但,她是愛自己的姐妹的,我深信︰“只有她代約,你才肯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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