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  第八章
作者:亦舒
    她身上一套見客穿的衣裳,還是元之做孔兆珍的時候替她置的,老太本嫌衣料中央銀線俗氣,不喜歡,此刻不知怎地穿了出來。


    “關小姐吧,請坐,”又忙叫佣人倒茶,“怠慢了。”


    老太好似很殷勤,其實十分警惕地與元之維持一個距離。


    又同兒子說︰“珠兒扭捏了這些時候,”說到這里轉過頭去向元之訴苦︰“可憐,一歲就沒了母親,所以不得不遷就她一點。”


    莊允文容忍地笑,“媽也不怕客人嫌我們嚕嗦。”


    元之太明白老太太心理,她根本不想任何外人介入這個家,她發誓要盡力將這個家維持原狀。


    莊母說下去︰“我的媳婦是個好妻子好母親,”語氣有點嚴峻,“為什麼提不得?”


    莊允文尷尬了,還好在這個時候,房內又傳來哭聲。


    明兒不耐煩地說︰“又是她。”


    元之說︰“讓我看看。”


    莊母笑,“你?”


    這時女佣抱出珠兒,無奈地說︰“她要媽媽。”


    元之伸出雙手,珠兒的身子直掛到元之這邊來。


    元之連忙伸胳膊接過珠兒,“唏,重了這麼多,是個大小孩子了,還哭鬧?這樣不得人喜歡你知道嗎。”


    珠兒就在該剎那停止哭泣,沉沉睡去。


    莊母瞪大眼楮,不置信地嘖嘖稱奇。


    小孩伏在懷中的感覺十分安詳舒適,元之不想立刻把珠兒放下,又抱了一會兒,肯定她熟睡了,才交返給她祖母。


    莊母不得不說︰“你倆倒是投緣。”


    元之只是謙卑地笑。


    晚飯的菜式平常,莊母並不熱衷招呼元之。


    元之很識趣,吃完熱菜,便起身告辭。


    允文要送她。


    元之說︰“有車來接我。”


    莊母說︰“明兒還有功課要問你,允文。”


    莊允文仍陪元之到停車場等。


    他一直沒有說話。


    元之也維持緘默,直到司機把車子駛來。


    應允文忽然說︰“家母並無惡意。”


    元之連忙答︰“那是一定的。”


    她上車,坐好,見莊允文好似還有話說,便探出身子去等他開口。


    應允文看著她一會兒,終于沒說什麼.他只道︰“走好。”


    元之關上車門,吩咐司機開車。


    到了家,看看鐘,時間還早,與三號通話。


    元之坐在沙發上抱著膝頭,直向三號訴苦。


    “我第一次以客觀的目光看莊家,真要命,感覺與從前完全不同,他們家連燈泡都不亮,茶也不香,菜不好吃,老人越老越固執,目光淺窄,不分生張熟李,難听的話一句句免費贈送,喲,如坐針氈,受不了。”


    三號只是笑。


    “唉莊允文是那麼無奈,那麼被動,他已完全失去主權。”


    三號還是笑。


    元之模不著頭腦,“以前那個家是溫馨可愛的。”


    三號到這個時候才開口︰“以前你年輕,不懂事,要求低。”


    元之猶疑,“會嗎?”


    “所以原醫生勸你凡事不要回頭,說真的,舊戲切莫重看,好小說切忌重讀。”


    元之沉默。


    “失望?”


    一聲嘆息代表一切。


    “你願不願意再回去做莊家的主婦?”三號笑。


    元之極端困惑,“我怎麼對付多心的老人以及有待管教的孩子?”


    “用你一貫無限的愛心呀。”


    元之吐吐舌頭。


    “你的心變了。”三號揶揄。


    元之十分內疚。


    “你不會再回頭去過那種枯燥的生活。”


    元之不語。


    “誰會怪你呢,你根本不是孔兆珍,那種生活方式本非出自你的選擇,就算是孔兆珍本人,有一日也許也會覺得苦悶。”


    元之吞下一口涎沫。


    三號嘆一口氣,“許多早婚的女子後來發覺生命中應該還有其它而不甘服雌,也都請辭離職,出來做事見識,所以你看,元之,人心會變。”


    元之用手捧著頭,過一會說︰“我的小宇宙轉來轉去次數太多,弄得我暈頭轉向了。”


    三號又是一陣輕笑。


    “我會想念小珠兒。”


    “她也會想念你。”


    元之又一次嘆氣。


    “去浸一個泡泡浴,享受今天。”


    真的,每一個今日都是元之生命中惟一的今日,要認真地善加珍惜。


    她關掉通話器,走到浴室,開大了噴淋頭,嘩啦嘩啦地享受熱水按摩皮膚。


    回不去了。


    元之深深嘆息。


    此刻的她見識多廣,閱歷豐富,自然不再甘心回去做一個刻苦耐勞的小家庭主婦。


    元之記得在莊家那段日子,不分日夜地做苦工,從來沒有休假,早上六時起來,要到十點十一點才能踫到床,半夜孩兒一哭嚷,那一夜就泡了湯。


    元之微微牽動嘴角,一直到環境好轉,她一樣放不下心了,固執地做一個監督。


    沒想到在曼勒滯留了五年,孩子們沒了她,一樣好好的生活。


    有一日,累到極點,元之記得她抱住小珠兒問︰“媽媽休息好不好?媽媽也收工了。”


    傍莊老太無意听到,直啐她︰“收工?九十九歲你好收工了。”


    老太也是媽媽,她還沒打算收工,怎麼可以給媳婦先收工。


    元之需要呼吸的時間,冥想的時間,以及培養個人興趣的時間,在莊家做兩個孩子的母親,根本沒有這種權利。


    元之的頭枕在雙臂上,看著天蒙蒙忪忪地亮起來,還有,她不介意偶然也有失眠的自由,失眠之後,在中午補足的享受。


    這些都是奢侈。


    元之在下午接到莊允文的電話。


    她答︰“自然你可以來探訪我,看看我的生活情形。”


    元之抱歉,是她先去觸動莊允文這老實人已經沒有波瀾的一顆心。


    元之同三號說︰“真怕傷害他。”


    三號揶揄元之︰“現代人的愛情,瞬息萬變,不多久之前,你追求他,不多久之後,你可能要回避他了。”


    “我不是那樣的人,”元之否認,“我同允文,永遠是好朋友。”


    三號一听笑得幾乎沒落下淚來,“元之,你是越來越適合在這俗世生活了,恭喜你,你比許多老練的人更加虛偽。”


    元之頹然,“一定是江香貞與林慕容給我的不良影響。”


    三號接上去,“也更加懂得找藉口推卸責任。”


    元之質問︰“你扮誰,我的良知?”


    三號不與她爭辯︰“好好招呼你的客人吧。”


    元之與三號都低估了莊允文,他態度非常大方客套,絲毫不見托大,從頭到尾,關元之一再對他表示好感,他表現仍然不卑不亢。


    元之更加敬重他。


    他帶著一件小小禮物。


    元之拆開來,是一幅瓖在鏡框里的兒童畫。


    莊君做注解︰“是珠兒畫的"媽媽",希望你喜歡。”


    元之佩服他的心思,“沒有更好的禮物了。”她是由衷的。


    莊允文打量關小姐雪白寬敞的公寓,家具簡單別致,長桌前只有兩張椅子,沒有一件雜物,留下極多空間,自然優雅美觀。


    進一步證明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


    莊允文說︰“你到過我的家了。”


    元之點點頭。


    “那是最基本不過的家,沒有任何花巧,亦無情調可言,那是一個放洗衣干衣機,一天做三餐合女乃瓶的家。”


    元之又頷首。


    莊允文笑︰“你終于明白了。”


    元之的喉嚨有點干涸,講不出話來。


    他遲疑一會兒,“我亦有一點疑問。”


    “請說。”


    “你是誰?”他又重復這個看似簡單的問題。


    “我是關元之。”


    “可是,為什麼珠兒叫你媽媽?”


    “她渴望重獲母親的照顧,將來年紀大了,她自會明白,母親已經離開她。”


    莊允文不語,他靜靜喝完手上的香茗,起身告辭。


    元之送他到門口。


    莊允文轉過頭來,“世上有許多現象,是無法解釋的吧?”雙目炯炯有神。


    元之只得回答;“你說得很是。”


    “有時,”他停一停,“也不方便解釋。”


    “對。”


    莊允文走了。


    三號的聲音傳來,“事情和平解決,恭喜你。”


    元之訝異,“你竟在我家裝設偷听器?”


    “關小姐,”三號不忿,“是你忘記關上通話器。”


    元之一看,果然,“對不起。”


    “我以為你要我做軍師。”


    狽頭軍師。


    “元之,此刻你已完全擺月兌過去,告訴我,現在你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也許重新上學?


    “可憐的關元之,你將似本市三萬余名名媛一樣,無所事事,閑時做做慈善舞會主角,開一爿古董店……悶死人。”


    元之不出聲。


    “做人行頭真窄,我比你幸運,再付那麼三兩年,膩了,我大可回曼勒去,過些日子,再出來看看世上有什麼新鮮事。”


    元之啼笑皆非,三號似已領悟到游戲人間的真諦。


    “是,”元之說,“三號,你的宇宙無限,你的生命長過你的創造主。”


    三號說︰“我們比人類幸運。”


    “你的朋友有否懷疑你為何總也不老?”


    “我保養得好。”


    “三十年後呢?”


    三號毫不猶疑,“沒問題,換一批朋友,舊的已經跟不上我。”


    妙計。


    難怪世人每隔一陣子就要把舊友淘汰,一則免他們知道得太多,二則嫌他們步伐慢,跟不上潮流,不能互惠互利。


    當下,元之倒不怕無聊,她有好幾件事要做。


    首先,她去探訪江香貞的父親江則培。


    江先生不在家,由他的妻子任莉莉出來招呼元之。


    任女士十分緊張地問︰“關小姐,你是香貞的朋友?”


    元之點點頭,“她囑我來問候你們。”


    “她無恙?”任女士略為放心。


    “他很好。”


    “為什麼五年來音訊全無?”繼母追問。


    “香貞與她父親之間有不可冰釋的誤會。”


    任女士臉上露出深切的悲哀。


    “香貞覺得她父親不關心她。”


    “這樣說太不公平了。”


    任女士起身到舊桌前去取出一只文件夾子,


    “請看。”


    元之好奇地打開,里頭全是尋人廣告剪報。


    “香貞吾女,見報請與父親聯絡。”


    “香貞,一切誤會均已冰釋,請與父接觸。”


    “香貞,如你仍在世上,請與父聯絡。”


    語氣越來越絕望,元之為之惻然。


    任女士說︰“香貞不可能看不到,尋人啟事分別刊登在《紐約時報》、《泰晤士報》、《朝日新聞》、《明報》、《聯合早報》上。”


    元之也肯定香貞看得到。


    怎麼樣才能替江家父女解開這個結?


    “你再翻下去。”


    元之翻動文件內頁。


    “懸紅,尋找江香貞,”附著香貞的大頭照片,“任何人提供消息引致尋獲江香貞,可得現款xxx元”。


    賞金一年比一年遞增。


    “她應該看得見。”


    元之抬起頭來。


    “關小姐,帶我們去見香貞,賞金屬于你。”


    “請相信我,香貞無恙。”


    “口說無憑,有沒有她的字跡,她的照片,她的聲音?”


    任女士非常焦急。


    這時她們身後傳來一個男聲︰“誰,誰在這里?”


    元之抬起頭往後看,一眼就把江則培認了出來。


    元之對他自有一股熟稔的感覺,別忘了她做過江香貞。


    江先生此刻看上去也就是一個傷心的父親。


    元之不由自主地迎上去,她欲安慰他。


    把馬蹄鐵在吸鐵石上擦兩擦,吸石的分子會得過到馬蹄鐵上,事後馬蹄鐵也可吸起回紋針之類的小型物件,江香貞對元之的影響也是這樣。


    元之對江則培有親切感。


    當下江則培問︰“香貞在何處?請她回來,告訴她,我患重病,想與她團聚,她也該回家了。”江則培愁容滿面。


    元之忽然之間鼻子發酸,夸下海口︰“我帶她來。”


    江氏夫婦悚然動容。


    江太太任女士立刻去寫了一張現金支票遞到元之手中。


    元之十分戲劇化淡淡然地說︰“我不是為錢而來,我自己的錢已多得用不光。”


    她站起來告辭。


    任女士送她到門口,“關小姐,香貞什麼時候回家?”


    “你們放心,必要時我把她綁著來。”元之悻悻地。


    江氏夫婦半疑半信地看著她離去。


    元之跑到麥克阿瑟的辦公室,鐵青著臉,把尋人啟事副本擲到他面前。


    阿麥一看,臉色即變,半晌,才在牙齒縫中迸出一句︰“你太愛管閑事了。”


    “他想見你,他是你生父。”


    “生理上的父親,說得再正確沒有。”


    “當你尚是個嬰兒之際,我肯定他曾經抱過你喂養你。”


    “是,但當我稍不听話偶爾不肯遵他旨意行事之時,他即厭倦鄙夷地離棄我。”


    “你看到這些啟事而不動容?”


    “你說得對。”


    “香貞——”


    “我看上去像江香貞嗎,你說,我能回到江家,一邊喊爸爸我回來了一邊撲進他懷抱里去嗎?”


    元之瞪著六尺昂藏的麥克阿瑟,“你真是怪胎!”


    “不比你更畸。”


    元之坐下來,“他患病。”


    “我知道,失卻人間所有樂趣之後,他想到了我。”


    元之看著他,“你像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嘛?銖錙必計,睚眥必報,同老父血親還計算得這麼清楚。”


    “你不是我,元之,你不會明白。”


    “錯,香貞,我曾經是你。”


    阿麥捧住頭,看著窗外良久,良久,忽然變得非常疲倦,“你說得對,許多年之前,我的出生,一定使他喜悅感動過。”


    元之知道她會得玉成這件好事,不禁松一口氣。


    “我怎麼去見他們?”他攤攤手。


    “出外靠朋友,我們找三號商量。”


    “它有什麼神通?”


    元之猙獰地說︰“也許它有一張皮、畫一畫,改改妝,披上它,會變成江香貞。”


    三號听了這樣的話,非常生氣,“我沒有听過比這更無恥惡毒的謠言。”


    麥克阿瑟攤攤手說︰“看,我也回不去了。”


    “三號,想一想。”


    “把真相告訴令尊。”


    麥克阿瑟嘆口氣,“我不認為他會接受,我知道有種父母不論子女變成什麼樣子仍然深愛他們,但那不是江則培。”


    “三號,你能模仿江香貞嗎?”元之用另外一種語氣試探三號。


    三號的好勝心被挑撥起來,冷冷地說︰“江香貞的身世,我頗知道一些,江香貞的聲音語氣,我不費吹灰之力即可做到。”


    元之說︰“那麼,勞駕你陪我走一趟,你做香貞,阿麥,你做香貞的密友。”


    “慢著,”三號說,“相貌不似。”


    阿麥笑,“那最容易解釋不過,反正城內每一個女子每隔三五年五官都會精益求精。”


    這一出劇本由關元之編寫,並且領導演出。


    三號說︰“元之,我知道替別人著想是一種美德,但是你自己的事也有待解決。”


    元之黯然。


    阿麥插嘴,“少一個丈夫,多一個朋友,關元之並沒有虧本。”


    元之瞪他一眼,“你倒是有蘇格蘭人本色。”


    第二天,他們去接三號,看到的假江香貞,居然有三分神似,加上那種不羈的神情與不耐煩的語氣,就接近七分了。


    一行三人大著膽子上江家去。


    事情比想象中容易得多,江則培太願意相信來人是江香貞。


    三號得心應手,不消一刻,演技便更進一步,栩栩如生。


    它的電腦設計迅速地發揮至大效果,使它精確地模仿了江香貞對人對事的反應。


    不,她不打算久留,仍不願意承繼父親的事業,不日她會嫁與伊安麥克阿瑟,但此刻她樂意消除對父親的敵意。


    元之注意到那蘇格蘭籍大漢在悄悄落淚。


    她也看任莉莉女士向她打眼色示意。


    元之輕輕走出會客室。


    任莉莉跟著出來,凝視元之,這次,她非把元之看清楚不可。


    元之很慶幸任莉莉是一個聰敏合理的女子。


    只听得任莉莉輕輕說︰“不管你們是誰,都幫了我一個大忙。”


    元之笑笑,“相信我,我的允諾我已做到,香貞今日絕對在場。”


    任莉莉真聰明,她忽然握住元之的手,“你才是香貞是不是?”


    元之不否認也不承認。


    “你整個變了,”任莉莉大惑不解,“怎麼會?”


    “我們都會變,樣子不變,心也會變,許許多多舊友,早已變得如陌生人一般,皆因他們有不同的角色要扮演,去適應生活與環境所需,不得不變。”


    任女士發怔,“這是比較哲學的說法。”


    “何必計較呢,只要你們喜歡,我們可以時常來造訪。”


    “可需要報酬?”


    “生命中至美好的事物均屬免費。”


    “謝謝你。”任莉莉緊緊握住元之的手。


    “沒問題,”元之笑,“沒問題。”


    餅一會兒任女士又說︰“我並不認識香貞,我與她父親結婚時,他們父女已經鬧翻,但要是你是她,我會真心喜歡她。”


    元之只是笑。


    “你不是她?”


    元之仍然笑而不語。


    “你們三位一體?”


    元之含蓄地答︰“可以這麼說。”


    任莉莉也只得笑,“再問下去,我就是個笨人了。”


    同聰明人打交道,真是賞心樂事。


    元之由衷說︰“我也喜歡你。”


    一行三人稍後告辭出來。


    三號直抱怨麥克阿瑟︰“眼淚鼻涕算是什麼?西洋鏡拆穿如何是好?你太影響我的演出了。”


    元之不作聲。


    人們總是把他們能力估計過高,江則培父女的心腸並不如他們想象中剛硬。


    麥克阿瑟仍在抽噎,多年來建築的冰牆今日融解。


    元之不敢揶揄他。


    三號嘆口氣,自覺仍然不十分了解人類。


    麥克阿瑟嗚咽說︰“他已經病重。”


    三號終于忍不住,“我還以為你憎恨他。”


    元之仍然維持緘默。


    “他到底是我生父。”


    三號勸慰︰“我們可以時常去探訪他。”


    “可以嗎?”如發現新大陸。


    “當然可以,我不介意繼續扮你。”


    阿麥問︰“他有沒有原諒我,他有無寬恕我?”


    “你永遠是他的女兒。”


    麥克阿瑟閉上綠色的眼楮,淚水汩汩而下。


    看這樣一個大漢哭泣真是突兀的奇景。


    麥克阿瑟故事的尾巴結束了。


    江則培夫婦遲早會猜到誰是真正的江香貞,抑或永不?


    一共只得三個年輕人,不是關元之,就是三號,要不,就是伊安麥克阿瑟,不過,他們要著實運用想象力。


    元之笑了。


    她繼而著手去處理林慕容的後事。


    使元之訝異的是記得她的人不多。


    都會里至多是漂亮年輕的女子,每三兩年一定有一批新美女冒出來,如海面的泡沫一樣,漫無目的飄流,約莫只想用她們所有的青春,去換取她們渴望的物質,有人成功,有人失敗。


    元之不知慕容是哪一種例子。


    她找到慕容最後的


    按鈴,在門口站了許久許久,以為沒有人在屋里,剛想走,忽然听見碎細的腳步聲。


    元之耐心地等人來開門,下午三時了,是根本沒起床呢,還是在打中覺?


    門打開了,另有一座鐵閘,有一個磁性的聲音傳出來,“誰!找誰?”


    “我姓關,找林慕容。”


    那女郎一怔,探半邊身子出來,元之沒看到她的臉,只看見一角絲袍子,七彩繽紛,是菊花與龍圖案。


    “慕容?慕容早不在這里住了。”


    “我知道,我能進來嗎?”


    “你是她的什麼人?”


    “朋友。”


    女郎感喟,“好吧,請進來。”


    鐵閘終于被打開了,在這都會里,幾乎所有的公寓門外都瓖著一道堅固的閘,以策安全,家家戶戶,看上去,都似牢獄。


    元之看到了那女郎,女郎也正打量她,兩人都吃一驚,女郎沒想到來人那麼體面,端莊,元之沒料到秀發蓬松、殘妝未褪的她簡直是林慕容再生。


    “請坐。”女郎招呼元之。


    極大極松的袍子下露出雪白的大腿。


    元之問︰“尊姓大名?”


    “蘇細。”女郎笑笑。


    元之到這個時候才有時候打量公寓布置,略舊但還算整潔,到處都是碎花與紗邊,十分女性化。


    女郎找到一腰帶,束好袍子,打一個呵欠,給元之一杯水,為自己點起一支香煙,輕輕說︰“你太不靈通了,慕容已在數年前去世,現在我住這里。”


    元之說︰“這件事我知道。”


    “呵那你是來收拾她的遺物的,統統在紙盒子里,放在貯物室。”


    “她有親人嗎?”


    “她訂過一次婚。”


    “那人是誰?”


    “誰不一樣,那人已經又結過三次婚,離了兩次婚。”女郎十分感喟。


    他們生活得實在豐盛,在此期間,元之只睡了一覺。


    女郎笑笑,“慕容欠我八個月租。”


    呵失敬,原來她還是房東。


    元之連忙說︰“我來替她付。”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這一幫人,誰不欠債,只是沒想到她去得那麼突然。”


    元之不出聲。


    “留得青山在呵,是不是。”蘇細似通非通地說。


    她帶她到貯物室。


    約有六七只大紙盒堆放在那里。


    蘇細說︰“我有預感有人會來領取。”


    “慕容的父母呢?”


    蘇細聳聳肩。


    “她有一個那麼美麗的名字,可見父母從小是愛她的,該通知他們一聲吧。”


    蘇細一直笑,笑出眼淚來,“慕容是她的藝名,由一位攝影師替她想到這個好听的名字。”


    元之卻仍然固執地說︰“可是,她一定有父母吧。”


    蘇細不耐煩,生氣了,她斜眼睨著元之,看元之的衣著穿戴,便知道是個有身家有父蔭不知民間疾苦的人,她搶白她︰“對很多人來說,父親並不是生命上重要的角色。”


    元之不語。


    紙盒並沒有封實,里邊全是舊衣服。


    元之抽出一件晚服,在身上比一比,她眯著眼楮笑了,轉一個身,那件舊衣揚起一角,發出悉卒聲響。


    蘇細吃驚地退後一步,怪異極了,在該剎那,該名陌生女子的神情看上去是那麼像慕容,是,是因為那個淒艷的笑容,慕容最愛那樣絕望地笑。


    呵不會是慕容回來了吧,蘇細吞一口涎沫。


    元之放下衣服,無限感慨,再翻掏紙盒,希望找到略有紀念價值的東西,也不枉做過林慕容,但是她連一幀照片都找不到,她的一生,似被這一堆破舊的綾羅綢緞佔據。


    元之抬起頭來,勸蘇細說︰“回去吧。”


    蘇細一呆,“你說什麼,回什麼地方去?”


    元之說︰“從何處來,回何處去呀。”


    “我不明白。”蘇細大惑不解。


    “五年已經過去,你並沒有比五年前更紅更得意,何必再泡下去呢,這五年,不知又有幾許新秀爭著入行,希望得到甜頭,希望竄上去,你覺得你還有機會嗎,不如回去算了。”


    蘇細並不笨,她一下子全明白了,臉上刷一聲變得雪白。


    正當蘇細覺得元之像慕容,元之也認為蘇細是慕容化身,輕輕續勸︰“回家吧。”


    蘇細頹然說︰“我沒有盤纏。”


    元之緩緩說︰“多謝替我保管衣物。”


    蘇細抬頭,“你說什麼?”


    元之打開精致的手袋,取出一張本票,“這是代表慕容送給你的一點意思,找一門生意做,退掉房子,不要再回來了。”


    蘇細吃驚,“你是誰?”


    元之苦笑,“我是你們的朋友。”


    “我怎麼能夠收你的錢?”


    “你當然可以,因為只有你記得慕容。”


    蘇細怔怔地問︰“你幾時采取衣物?”


    “不要了,麻煩你丟掉它們。”


    這時電話鈴響,蘇細沒去听,電話錄音機錄下了留言︰“蘇細,今天晚上九時通告,不要忘記準時。”聲音匆忙而冷漠,迅速掛斷。


    元之說︰“從此以後,你不必理會他們了。”


    “謝謝你。”


    元之走到門口。


    蘇細又訝異了,這位小姐步行姿勢與慕容何等相似,那時慕容當紅,可是不知怎地,每次做完表演,她步伐總有一股累得難以形容的感覺。


    此刻關元之的步姿便令她想起慕容。


    蘇細緊緊抓住本票,像是怕它飛掉。


    她忽然想起,“關小姐,等一等。”


    蘇細跑進房去,片刻出來,手中握著一只小小鏡架。遞給元之。


    元之接過,在幽暗的燈光下細看,原來是一張團體照,七八個年齡臉容相仿的女孩子擁成一堆,個個都在笑,位位秀發如雲,紅顏、紅唇,其中一名正是林慕容。


    蘇細黯然說︰“給你。”


    元之珍重收下。


    “當年,大家最看好她。”


    元之點點頭。


    她不想問其他的女郎去了何處,她輕輕向蘇細道別。


    直到她走了良久,蘇細仍然怔怔地抓住巨額本票不放,手心已經濡濕。


    慕容,那一定是慕容,不知怎地,她找到了歸途,回來與老友敘舊。


    蘇細恍惚間連忙換衣服出門,她要把本票去兌現。


    元之卻已經回到了家。


    她疲倦得像是被人打了一頓。


    晚上,同呂氏伉儷訴苦︰“那麼美那麼年輕,卻不知道珍惜。”


    梁雲嘆口氣,“不怪你不想做她。”


    “千萬不要做美人,美或慧,美或愚,都沒有好結果。”


    “太悲觀了。”


    “這數年來我看到學到的比以前二十年都要多。”


    梁雲感慨,“可是那並沒有使你更快樂。”


    “你講得對,沒有。”


    梁雲忽然問︰“快到揭盅的時刻了吧?”


    元之一怔,反問︰“什麼意思?”


    “你所扮演的每一個人都有結局,關元之呢?”


    “啐,我還活著呀。”


    “元之,我指的是你身世,我一認識你你便孑然一人,你不想找你的家人?”


    元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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