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宇宙  第四章
作者:亦舒
    怎麼難得倒原醫生,他對答如流,“我們在麥克阿瑟的記憶系統做過手腳。”


    元之悚然動容︰無所不能的曼勒研究所!


    在他們那里,人人可以求仁得仁。


    原醫生關注地問︰“元之,你為何抑郁?”


    元之要過一刻才能回答︰“听上去我好似很不感恩,但是,但是,我竟向往做回舊時的我,在醫院到處溜達,同寂寞的老人玩牌戲度日。”


    原醫生提醒她︰“你的身體早已不行了。”


    元之遺憾,“是的,你講得對,我沒有回頭路。”


    “現在有什麼困難?”


    “原先生,你沒同我提及,林慕容是這樣的一個人。”


    元之幾乎可以看到原先生慧黠的雙目閃爍,他竟如此答︰“人人都有過去。”


    元之仍然說︰“她的身體不適合我。”


    “元之,當心千揀萬揀,揀著一個爛燈盞。”


    “我不是還有一次機會嗎?”


    “元之,既來之,則安之。”


    “記住,原先生,”元之悻悻然,“我是曼勒符持有人。”又不得不侍候她。


    原氏為之氣結,“元之,請詳細說出你的要求。”


    元之誠懇地說︰“我希望做一個普通的女子,過正常愉快的家庭生活。”


    “請記住這是你最後一個機會。”


    元之吞一口涎沫,“是,我知道。”


    “那麼,元之,回來吧。”


    就這樣決定了。


    晚上,元之獨坐咖啡廳,正想好好吃一頓,狂蜂浪蝶卻不放過她。


    首先是一位中東男士走到她對面禮貌周到地問︰“小姐,請問這張椅子有無人坐?”


    元之抬起頭,那人更明顯地驚艷,元之卻告訴他︰“許多台子都空著,那些椅子都沒人坐。”


    中東來的男士尷尬地咳嗽一聲,“小姐,呃,容我介紹自己,我是鴨都拉王子。”


    元之笑,“我是清朝芙蓉蛋公主。”


    中東男子氣餒,只得退下去。


    苞著是一位亞裔男子,用英語同元之攀談︰“小姐,你很臉熟。”


    元之猜他是日本人。


    “我這次來倫敦,是收購這間酒店。”他跺跺腳。


    元之放下食物,輕嘆一聲,買買買,買買買,奇怪的是,居然那麼多人願意賣賣賣,賣賣賣。


    元之輕輕說︰“西敏寺在左邊,白金漢宮在右邊,買下那兩座之後,我們再商量吧。”


    元之沒再說什麼,就離開了桌子往外走。


    可以想象林慕容,就是在異性追追逐逐中度過了短暫的一生。


    長得美,扔又扔不掉,漸漸沉迷,更加致力發展美態,完全疏忽其他優點。


    誰知道呢,加以栽培,林慕容可能會成為一個成功的藝術家或是科學家,但是她從來沒有用過功,也沒有必要這樣做,漸漸除了美,林慕容一無所有。


    她只有美色,故此,如果要其它的東西,就得拿美色去換。


    絕對不是一門容易的營生。


    走到大堂,又有人搭訕,“小姐,你掉了東西。”


    元之發覺她下意識地微微垂下頭,眼兒媚媚地斜飛出去,看那是誰。


    她隨即吃一驚,這種姿勢是誰教她的?關元之哪里懂得這一套,這明明是林慕容的伎倆!


    再不走,恐怕美元之就快要變成林慕容。


    那個男子得到這樣的鼓舞和激勵,哪有不做進一步表示之理,立刻拾起元之掉下的外套,趨向前來,替元之搭在肩膀上。


    可是元之已經變了臉,適才色若春曉,此刻面如玄壇,著實嚇了人家一跳。


    元之冷若冰霜,轉頭就走。


    在電梯里,一顆心猶自怦怦跳,原來關元之的小宇宙不能百分百控制林慕容的肉身。


    前任主人的舊時姿勢隨時會得現出來。


    元之一夜不寐。


    第二天一早,梁雲來找,元之延她入房。


    兩個女孩子不由得說起往日同學時趣事。


    “張老師用粉筆每一劃都會制造出吱吱聲令人毛骨悚然。”


    “沒有人答得出周老師的問題結果全班罰站不知多麼轟動。”


    梁雲凝視她,“元之,你真是關元之。”


    元之無奈指指腦袋,“是,這里是。”


    “記得嗎,十六七歲時我們一直希望長大了會成為美女。”


    “美女在十六七個月的時候已經看得出來了。”


    “我們太過無知,”梁雲嘆口氣,“希望有奇跡出現,”她抬起眼來,“不過,元之,你此刻的艷光令人不敢逼視,真羨慕你。”


    元之苦笑,“梁雲,我要走了,特地向你告別。”


    梁雲點點頭,“再見。”


    “是,青山白水,後會有期,代我向呂一光告別。”


    梁雲露出靦腆之情。


    元之莞爾。


    第一個對元之表示嘖嘖煩言的是曼勒三號。


    “又是你!”


    元之心虛地說︰“最後一次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元之賠笑。


    三號瞪她一眼,“沒有選擇,才是最好的選擇,信焉。”


    “也許是,但是,叫我做江香貞,或是林慕容,我都不會快樂。”


    “小姐,世上能有多少個快樂的人。”


    元之困惑,“照你這麼說,會不會都是選錯了身體?”


    “才怪,是因為你們都太過貪心。”


    原醫生出來了,“元之,我們又見面了。”


    元之發覺原君留了胡須,訝異地說︰“三天不見,先生的須這樣長了。”


    三號哼的一聲,“有位女士認為他蓄須好看,他便立時三刻遵命。”


    “啊。”元之笑出來。


    原醫生咳嗽一聲。


    三號說︰“元之是熟人,怕什麼?”


    元之好奇,那一定是位美且慧,非同小可的女士,有機會真想見一見。


    三號約莫知道元之在想什麼,笑道︰“那位女士的原居地在英仙座,你不容易見到她。”


    原醫生又再咳嗽一聲,三號才噤聲。


    原氏看著元之說︰“你要求做一個普通人……正常的家庭……”


    元之連忙補一句︰“平凡的女子。”是女人,不是男人,千萬不要弄錯。


    “如願以償之後,不得反悔。”三號在一旁說。


    元之苦笑。


    餅一會問︰“原先生,你有沒有後悔過你是你?”


    原氏微笑,“很多次。”


    元之說︰“我做我自己的時候,一直很滿足。”


    原醫生很有深意的說︰“呀,但是你做了你才多久?十九年、二十年?日子久了,難免生厭。”


    元之很吃驚。


    “到了中年,”原醫生感喟,“你自會明白。”


    元之說︰“我還以為過了青春期我們會得駕輕就熟,樂意做自己。”


    原醫生抬起頭,“說得也是,所以講哀樂中年呀,有苦有甜。”


    三號總不忘回一句︰“元之,這次轉身,你要做她做到老。”


    元之驚惶起來。


    三號問︰“抑或,你情願做美女林慕容?”


    元之欲得到原醫生保證︰“我會快樂嗎?”


    原醫生搖搖頭,“我不能擔保,快樂靠你自己尋找。”


    元之不禁哭泣。


    三號搖頭,“可憐的女孩。”


    原醫生說︰“元之,你已經比許多人幸運,來,準備好沒有?”


    又要搬遷了。


    原先屬于林慕容的這具軀殼,將來不知由誰搬進來住。


    元之忍不住問︰“下一位……叫什麼名字?”


    “你可以看看她。”


    熒光屏上打出資料︰孔兆珍,女,二十六歲,已婚、生活正常愉快,與丈夫感情甚佳。


    元之頗覺滿意。


    照片中的孔兆珍容貌端莊,笑得十分燦爛。


    她不是美女,但是元之一看見她就有種親切感。


    三號問︰“還滿意吧?”


    元之說︰“最好有一本圖文並茂的選擇目錄。”


    “小姐,”三號啼笑皆非,“你真會得搞笑。”


    最後一次了,元之舉起手,把中指交叉疊在食指上,希望也是最好的一次。


    “慢著,孔兆珍如何會到曼勒來?”


    “純粹是一宗意外,她在一項小手術中出了一點錯。”


    “她家人尚未知情?”


    “還沒有,正等著你回家呢。”


    這時原醫生說︰“元之,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做人呢是糊涂點的好,越是揀擇越不開心,你不如隨遇而安。”


    三號笑笑,“當初你做了你,又何嘗預先做過資料搜集、心理準備。”


    元之一想,這也對,關元之有什麼好?孤兒,一貧如洗,在育嬰院長大,教育程度普通,患白血病,高中始就在醫院進進出出,這種記錄,並不值得驕傲。


    誰都不會比關元之差。


    想到這里,元之豁達起來。


    她露出一絲笑。


    原醫生笑道︰“無論做什麼人,知足常樂。”


    “原醫生,事後,我還可以跟你聯絡嗎?”


    原氏訝異,“可以,當然可以,你同曼勒有這樣深的淵源,你是曼勒的終身朋友。”


    元之好奇問︰“持有曼勒符的人都是你們的好朋友嗎?”


    三號答︰“才怪,有人因為又貪又壞又笨,曼勒早與之絕交。”


    元之不敢再說什麼,她生怕曼勒的工作人員日後也這麼批評她。


    原醫生同她說︰“這次手術之後,由我們把你送返孔兆珍女士的原居地。”


    “為什麼?”


    “因為我們想讓你在當地一家醫院醒來,由孔兆珍家人接返家去,免啟疑竇,你日後好做人。”


    元之只得點點頭。


    最後一次機會了。


    這次,做孔兆珍,可是要做到老的。


    在該剎那,元之忽然有點明白,那位自稱無名氏的老先生為何要把曼勒符轉贈予她。


    他已十分明白做任何人都是辛苦的差使吧。


    最好什麼人都不做。


    元之苦笑著閉上雙目。


    她听見三號的祝福︰“元之,一路順風。”


    順風?說得也對,她的確有遠行。


    這時,她耳邊響起嗚嗚的風聲。


    元之覺得混身舒暢,身輕如燕,飄起來,御風而行,正在陶醉,忽聞有人叫她,一聲又一聲,語氣逼切。


    真不識相。


    誰,誰打擾她?


    元之沒好氣,想睜開眼楮看個究竟。


    “好了好了,她眼皮動了。”


    白蒙蒙一片,醫院,是間醫院,元之對醫院的布置最熟悉不過,忽爾一陣劇痛,她申吟起來。


    “醒來了!”四周的人像是松了一口氣,如釋重負。


    元之听到輕輕飲泣聲。


    “小組搶救了四十八小時!”


    “幸虧無恙,快向上頭報告。”


    “病人丈夫在外邊等了好久。”


    “把好消息告訴他。”


    元之只覺得痛,苦苦忍耐,額角迸出豆大汗珠。


    有一雙溫柔的手替她印汗,四周圍漸漸又靜下來。


    元之睜開雙眼,看到一位年輕的女醫生向她微笑。


    她對元之說︰“歡迎你到我們這里來。”


    呵,她是知情的,她是原醫生的合作人。


    元之暫時連痛都不記得了。


    “現在,你是孔兆珍。”


    元之點點頭。


    “祝你快樂。”


    “謝謝你,醫生。”


    那位女醫生頷首,輕輕退出。


    元之找不到鏡子,只得伸出雙手來觀察,一看之下,嚇一大跳,好粗好黃的一雙手,指甲修得非常短,一看就知道手的主人是位勞動婦女。


    元之發呆,她記得林慕容的手指猶如十管玉蔥,永遠搽著鮮紅蔻月,那手同此手比,好比雲同泥。


    元之嘆口氣,呵知足常樂。


    她重新閉上眼楮,放下手,腕上各種維生的管子叮當踫撞。


    這時,有人輕輕推開病房門,又有人輕輕說︰


    “莊先生,請勿久留。”


    小心翼翼的腳步聲接近病床。


    “兆珍,兆珍。”


    這是在叫她了。


    元之十分疲倦,再一次用力抬起眼皮,嘴唇動一下。


    她看到一張殷實好人的臉,但是頭發凌亂,一面孔胡子茬腫眼泡,聲音沙啞。


    不問可知,他是孔兆珍的良人。


    這麼丑!


    正錯愕間,那人忽然淚盈于睫,接著淚水汩汩而下,握住元之的手,大聲哭泣。


    元之被感動了,“莫哭莫哭,我沒事。”


    那人仍說不出話來,大力喘息,似一個受了委曲的孩子,嗚嗚哀鳴。


    看護聞聲推門進來,“莊先生,你這樣變成騷擾病人了。”


    元之用力拍著他背脊,“沒關系,沒關系。”


    半晌,莊某才抬起頭來,擦擦眼淚,“我歡喜得瘋了。”


    真情流露,元之不由得雙目濡濕,有這樣好伴侶,做普通人又何妨,雙手粗些又有什麼關系。


    “莊太太過數日便可出院,你請放心。”


    只听見莊某問看護,“我可以帶孩子來見見母親嗎?”


    孩子!元之嚇一跳。


    呵可是,有丈夫當然名正言順有孩子。


    意外之後,元之反而有點高興,多好,她已經做了現成母親了。


    她輕輕問丈夫︰“請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真的不知道他叫什麼。


    看護連忙答︰“他叫莊允文呀,”推一推那錯愕的丈夫,“莊太太的記憶慢慢自會恢復。”


    “哦,”元之又問,“我的孩子叫什麼?”


    莊允文呆呆的看著妻子,她莫非失憶?


    “兒子叫小明,”看護搶答,“女兒叫小珠。”


    元之阿一聲,居然共有兩個孩子,“他們幾歲?”


    莊允文只得聚精會神地回答︰“你忘了?小明四歲,小珠一歲。”


    那麼說來,孔兆珍很早就結了婚。


    “有沒有照片?”


    “我這就去把他們帶來。”


    莊允文走到門口,又回轉身,手足無措,團團轉。


    看護詫異問︰“莊先生,你怎麼了?”


    莊允文頹然說︰“我不敢離開兆珍!”


    元之深深意外,上帝真是公道得可怕,沒想到孔兆珍這樣平凡的女性竟能得享如此真摯的愛情,而一朵芙蓉花似的林慕容卻一個知己也沒有。


    看護含笑道︰“你放心回家吧,我們替你照顧莊太太。”


    元之不由得問;“你在外頭,誰看住孩子?”


    莊允文答︰“他們的祖母與我們住呀。”


    元之敲敲額角,“是,想起來了。”


    不知怎地,她非常想見那兩個根本不屬于她的孩子。


    “允文,去把小明與小豬帶來。”


    莊允文笑了,“是小珠。”


    “對,小豬。”


    莊允文與看護都笑了。


    元之倦極入睡。


    “妹妹,好睡,好睡。”


    “嗯,”元之朦朧間問,“你是誰?”


    對方是一個少婦,形容憔悴,但是慈眉善目,不住向元之拱手。“請代我照顧小明與小珠。”


    “喂,喂。”元之叫她。


    她卻轉頭就走,元之沒有追上去,隱約知道那是誰,于是大聲說︰“你放心好了。”


    那少婦停住腳步,轉過頭來感激地一笑,再向前走,消失在角落處。


    醒了之後,元之支撐著蹣跚地走到浴間去照鏡子,見到孔兆珍的尊容,她吃驚地掩住嘴,天,才二十多歲,已為未老先衰立招牌,這人需要好修飾,好好補養,才能恢復元氣。


    元之不由得嘆口氣。


    真的要找一個理想的軀殼,也許要窮一生之力,都不用做人了。


    有一件事元之可以肯定,求仁得仁,她此刻絕對是個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家庭主婦。


    就在這個時候,她听見的一聲,有人踢開病房門進來,“我媽媽在哪里?”


    本來愁眉不展的元之忽然笑出來,她知道這是誰,這是莊小明。


    她強忍著傷口痛楚,笑著迎出去。


    小明一見她,過來用雙臂緊緊箍住母親,痛哭失聲。


    他的臉伏在媽媽腿上,元之本能地抱住他。


    做母親不需要天才吧,只要有愛心耐心與力氣即可。


    慢著,那邊那個由老太太抱著的小女孩子一定是小珠了。


    不不不,她不似小豬,她是小精靈,一雙大眼楮盯住元之不放,元之被幼兒審視得有點心虛。


    祖母見她生分,哄她說︰“叫媽媽呀,你不是學會叫媽媽了嗎?”


    那幼兒胖胖雙臂搭住祖母脖子,動也不動,繼續瞪住元之,像是說︰你不是我媽媽,我不要你抱,我媽媽什麼地方去了,你到底是誰?


    元之自老太太手上把她接過來,嘩,好重,元之腳步一個踉蹌,孩子又被她祖母接回去。


    “不怕不怕,身體好些再抱。”


    幼兒並不哭,只是全神貫注地冷冷看著元之。


    一直到元之回家,小珠仍然不肯給她抱。


    家是很擠逼很倉猝的一個家。


    許多電器家具,都需要添置了,很明顯因為經濟緣故,都用舊貨勉強湊合。


    夫妻倆與幼兒睡一個房間,祖母與小明用另外一間。


    廚房與衛生間都狹小而幽暗。


    元之沖口而出︰“要另搬一間公寓了。”


    莊允文一听,先笑出來。


    隨即是莊老太揶揄的說︰“兆珍病糊涂了不成,光天白日講夢話。”


    元之知道這不是莊家經濟能力可及,當下立刻噤聲。


    靠朋友的時間到了。


    當天深夜,她正睡得深沉,忽被幼兒哭聲驚醒,夢里不知身是客,想半晌,才知道是小珠不適,起床一看,另外床上的莊允文還在熟睡。


    元之揉揉酸澀的雙眼,正想去安撫小女孩子,莊老太已在房門處出現,咕噥抱怨,“你抱抱她呵,允文明朝還要上班。”


    元之連忙唯唯諾諾︰“是,是。”


    莊允文已醒,笑道︰“媽你去睡,我來抱。”


    老太太這才退出去。


    元之吐吐舌頭。


    莊允文真是好脾性,和顏悅色對元之說︰“小珠似不大跟你。”


    “我再試試,你明天還要上班。”


    莊允文忽然說︰“我早已無班可上了。”


    “什麼?”元之錯愕。


    “公司大量裁員,我是第二批被攆出來的人。”莊允文低著頭。


    “唷,”元之說,“別給老母知道。”


    “我已決定瞞著她。”


    莊允文本來最怕妻子擔心,此刻打量她,見她又好似胸有成竹模樣,不知葫蘆里賣什麼藥。


    第二天一早,莊允文有事外出,老太太去買菜,小明上學,元之把那一歲大還未學會說話的小孩子捧到高凳子上坐好。


    元之開口︰“我叫你妹妹好不好?”


    幼兒不出聲,那雙眼楮端的黑白分明,看得人發毛。


    “妹妹,”元之無奈地攤攤手,“我知道你一早認清楚我並非你的媽媽。”


    幼兒神色好似松懈了一點。


    “你的真媽媽暫時不會回來了,”元之同她說老實話,“此刻由我頂替她的職位,我不是壞人,我將盡力而為,我希望你接受我。”


    那孩子仍然瞪著她。


    “那樣大家的日子都好過,你爸爸與哥哥有人照顧,祖母不用那麼吃力,還有你,一天吃五頓洗兩次澡,也有人侍候,我們要合作愉快。”


    孩子似完全听得懂,她低下了頭。


    元之說下去︰“你是個小小人,你有靈性,你想必明白我講的是什麼。”


    幼兒伸出手來。


    “來,讓媽媽抱抱妹妹。”


    這次孩子伏在她胸前,哭了。


    元之覺得很有成就感,“我會對你好,我答應過你媽媽,你可以放心。”


    孩子哭泣聲漸停。


    電話鈴響了。


    是原醫生找關元之。


    “生活如何?”


    “困苦。”元之一手抱幼兒,一手听電話。


    “設法改進它。”


    “原先生,請代我聯絡江香貞。”


    “你是指伊安麥克阿瑟?”


    “是,我有事拜托她,不,他辦。”


    “沒有問題。”


    “還有,請替我找兩個人。”


    “可是梁雲同呂一光?”


    “正是他倆,麻煩你了,原先生。”


    “日子還過得去嗎?”原醫生充滿關注。


    “我此刻是兩子之母,每天沒有一刻屬于自己,喝一杯茶的空閑也無,都得偷來做。”


    原醫生安慰她︰“孩子很快長大,屆時,你要留都留不住他們。”


    元之的心柔了。


    這時,元之听見莊老太太在背後問︰“兆珍,你同誰說話?”


    元之這才想起,這個三代同堂的家沒有隱私可言,連忙掛斷電話。


    莊老太太教訓媳婦︰“孩子睡了,還不把她放下?快收拾屋子把衣服晾出去呀,我只得一雙手,煮完中飯要去接小明放學。”


    兩個女人都是這個家庭的奴隸。


    元之一聲不響埋頭苦干起來,汗濕透了她身上陳舊的布衫。


    元之偷偷自嘲︰誰叫你不做能干的江香貞以及美貌的林慕容?


    忙忙忙,不住的忙,元之連後悔不該扮演這個角色的時候都沒有。


    那日深夜,元之醒來,見莊氏母子悄悄的對話。


    母︰“你可覺得兆珍近日怪怪的?”


    子︰“大病初痊,是這樣的了。”


    母︰“似換一個人似的,對這個家一點記憶也無。”


    子︰“慢慢就會好。”


    “不過她仍然是個任勞任怨的好媳婦。”


    “這些年來,也真的難為她了。”


    “今日,我听得她與陌生人說電話。”


    “媽,這就是你不對了,兆珍常抱怨你管她太緊。”


    莊母不語。


    “媽,多疼她一點。”


    元之在房中,被這個平凡的男人感動到落下淚來。


    孔兆珍這樣盡心盡意為家庭,一定有個理由,體貼的丈夫與听話的孩子,便是動力。


    她只裝作在簡陋的床上睡著了。


    半晌莊允文回房來,輾轉反側,不能成寐,轉瞬天明。


    第二天一早,元之已接到原醫生的電話。


    “下午三時,你的朋友們會在街角的茶餐廳等你。”原氏對她的環境了如指掌。


    哎呀,可是下午三時正是家務最忙碌的時刻。


    “放心,我們會替你安排。”


    元之臉上泛起一個微笑,掛上電話。


    莊老太的疑心更大,因問︰“兆珍,那是誰?”


    “呵,老朋友。”


    朋友,孔兆珍有什麼朋友,電鍋洗衣機菜籃才是她的朋友。


    包印證了老太的疑竇。


    揮著汗,一下子到了下午,趁小明尚未放學,元之抱著幼兒開門外出。


    莊母叮一句︰“早些回來。”


    “是。”元之對老人一貫恭敬。


    元之的老朋友已經在茶餐廳恭候。


    她趨近去,滿腔熱情叫︰“梁雲、一光,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梁雲抬起頭來,錯愕地看到一個抱著嬰兒,衣衫襤褸的蓬頭少婦,嚇一大跳。


    元之連忙說出暗號︰“小宇宙。”


    梁雲倒抽一口冷氣,“你!元之,你怎麼會弄到這種地步?”


    元之沒好氣,“喂,別打落水狗好不好?”


    梁雲忍不住嚷︰“你什麼不好做,竟去做小家庭主婦?這是天底下最苦的苦差,元之,這次你錯了。”


    元之瞪大眼楮,正要發作,被一旁的呂一光按住。


    “兩位,稍安毋躁,坐下慢慢談。”


    梁雲痛心疾首,“元之,以後你的日子怎麼過!”


    元之不怒反笑,“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我才不知道你們這等瀟灑仕女的清寂歲月如何挨過。”


    “喂喂喂,”一光大急,“大家先聚聚舊好不好?”


    元之先抱著孩兒坐下來,發覺少了一人,“麥克阿瑟在何處?”


    “洋人不方便坐在這里,他在車子里兜圈。”


    梁雲到這個時候才留意到元之手中緊緊抱著個小小的孩子。


    她打量那小小圓圓扁扁的面孔,沒想到那小家伙的目光比她更犀利更尖銳。


    梁雲訝異地問︰“這是誰的孩子?”


    “我的女兒。”元之驕傲地回答。


    “你知道這不是真的。”


    “女士們,別吵了,元之,長話短說,說出你的需要。”


    元之感慨了,像一切求親靠友的人一樣,她的要求很簡單︰錢。


    元之簡述她的現況︰“我久病初愈,丈夫失業,孩子嗷嗷待哺,家里還有老人家。”


    梁雲捧住頭,“我的天!”


    呂一光說︰“慢慢來,鎮靜一點,我們且與麥克先生談。”


    他們付帳離開茶餐廳。


    “對了,”元之到這個時候才記得道謝,“勞駕你們趕來。”


    “不要緊,”梁雲說,“我正好放暑假。”


    一部大車停在他們跟前,元之抱孩子一起上車。


    紅發綠眼的麥克阿瑟立刻向老朋友打招呼︰“元之,你好。”熱烈握手。


    他沒有意外,他是同道中人,他明白小宇宙的奧秘。


    幼兒從沒見過火紅色的頭發,嚇得哭泣。


    元之本能地拍拍她,“莫哭莫哭,媽媽在這里。”


    幼兒緊緊勾住媽媽脖子,小面孔埋在媽媽胸前,一切都靠媽媽保護張羅,她信任媽媽。


    這個時候,這名外形狼狽的少婦面孔上露出一層聖潔的光芒。


    梁雲忽然明白了。


    她噤聲,不再批評元之的選擇。


    元之一口氣說︰“麥克阿瑟,請即與鎮亞重工的律師聯絡,我需要一筆款子渡過難關,孩子們一定要有寬敞舒適的家。”


    “放心,我會處理得天衣無縫。”


    元之不放心,補一句︰“我不需要很有錢,小康即可,錢多淹死人。”


    梁雲笑了,這活月兌月兌是關元之的口吻。


    麥克阿瑟答︰“我完全明白。”一副專業人士姿態。


    元之忍不住說︰“香貞,你好成功。”


    “元之,我的名字叫伊安。”


    元之卻認為名字不要緊,叫她兆珍或是元之,她都不介意,她只希望改善家人生活情況。


    “我還需要一名能干的家務助理。”元之說。


    “沒問題,立刻替你辦。”


    “替我丈夫找一份比較穩定的職業。”


    麥克阿瑟說︰“他是電腦操縱員是不是?”


    “是,請幫他進修、升級。”


    “我懂。”


    梁雲越听越奇。


    迸時的神話︰“窮生得到一張美女圖,晚上,那美女自畫中走下來幫他打理家務,還織布拿出去買,在畫中人經營下家一下子就小康了,不再愁柴愁米。”


    此刻關元之還不就是這個畫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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