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橋  第七章
作者:亦舒
    李平關了燈。


    再出來,夏彭年已經走了。


    李平覺得門,想開車去兜風,走近車房,覺得身後有人,這一帶治安十分好,她並不驚惶,一轉身,看到地上有長長一條黑影。


    “誰?”


    “我。”


    那人自樹底下走出來。


    “羨明,是你。”


    “下班了?”


    王羨明點點頭。


    李平看清楚他,左眼泡果然又青又紫,腫起來,眯成一條線,他在抽煙。


    “你找我?”


    王羨明沒有給她肯定的答案,他聳聳肩,不置可否。


    餅一會兒他說︰“我也不曉得,把車開著開著,便駛到這里來。”


    “要不要進來坐?”


    他有點意外,隨即搖搖頭,“時間太晚了,給人家看到,不太好。”


    他把人家兩個字,說得特別別扭。


    李平裝作听不出來,“卓敏呢?”


    “不知道,睡了吧。”


    “卓敏一向對你很好。”


    “她對你也不錯,李平。”


    “我知道,她性格非常可愛。”


    “你也很好,李平,每個人都有他的苦衷。”


    李平怔怔的看住他。


    王羨明對著她微笑。


    在李平眼中,他笑得似哭一樣,她不忍心看下去,低下了頭。


    餅半晌她問︰“家人還好嗎?”


    “父親下個月退休,哥哥在辦移民,想與嫂子到溫哥華開館子。”


    “你會不會同往?”


    “我,我有什麼用,我是廢物。”


    他又賭氣了,李平牽牽嘴角,帶點笑意。兩個人站在樹蔭底下,誰也不想先行離去。


    王羨明問她︰“有沒有空出來吃頓飯?”


    “叫卓敏也一起,好不好?”


    “沒有卓敏,我也不會怎麼樣。”


    李平連忙分辯,“我只是想同卓敏聚聚。”


    “好,再與你通消息。”他轉身。


    李平追上去,“羨明。”


    他背著她站住了。


    李平問︰“你怪不怪我?”


    他沒有轉過身來,“你說呢。”


    “你沒有怪我。”


    他仍然背著她,訕笑一會兒,“猜對了,我怎麼會怪你。”


    說完,他朝計程車走去,開車門,關車門,發動引擎,轉動車輪,把車子駛下山去。


    李平靜悄悄回到屋里,淋個浴,坐在床沿,翻開朱明智指定要她讀的“管理要旨十法”,苦苦的背誦。


    天亮了。


    李平起來做咖啡喝,榨了新鮮橘子拿進去給母親。


    她也一早起來了,正在梳頭。


    李平問她︰“媽媽,當年夏鎮夷南下,外公有沒有接濟過他?”


    李母放下尖柄梳子,“我不知道,我一向不理這些,”她苦笑,“幾曾識干戈。”


    “會不會有其他人知道?”


    “知道的人恐怕都已經不在了。”


    “能不能查一查。”


    “無憑無證,知道真相又有何用,反而壞了你同彭年的感情。”


    李平十分悵惘。


    李母說︰“一個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上代的事,無法細究。”


    李平一想,深覺這話正確,便說︰“媽媽,你還有什麼事要辦?”


    李母吟一下,“這里吃不吃得到粟子蛋糕?”


    李平笑,“有,我即時吩咐人去買。”


    “呵,對,有人托我帶印有米老鼠的絨衫。”


    “可以,沒問題。”


    李母凝視李平,像是有很多話要說,但是怕得罪她,不好出口。


    終于她說︰“今年你已經廿三歲了——”


    李平接上去︰“要結婚該結婚了。”


    李母不由得笑起來。


    這是她這大半個月里,頭一次笑。


    李平與母親有了新的了解。


    兩天後,夏彭年與李平到飛機場送她回上海。


    李母拉住夏彭年一直說悄悄話,李平只見夏彭年不住的點頭。


    李平當然知道母親說些什麼,故此只有苦笑余地。


    到最後,夏鎮夷兩夫妻也來送別,李母這才巔巍的上了飛機,看上去比真實年齡要老許多。


    李平看著她的背影,百般滋味涌上心頭。


    送走母親,松一大口氣,獨自一個人,不管成敗,不必顧全顏面,不怕有誰受不了刺激,她只需對自己負責,多簡童。


    那日下班,她擁著貓兒,在長沙發上就睡著了。


    夏彭年沒有叫醒她,走到房看桌球比賽的紀錄片。


    很有種過家庭生活的味道。


    夏彭年一邊喝茶一邊吃花生米。


    本來啤酒是更好的選擇,但他怕發胖。


    守著李平已經有半年,他內心異常滿足快活,根本不想有其他約會。


    以前每個周末換一位女伴,反而彷徨不安,不但沒有新鮮感,次次對牢一個陌生人苦苦思索話題,十分痛苦。


    現在好了,苦楚經已解除。


    不知什麼時候,李平已經站在他身邊。


    她把一只手,輕輕放在夏彭年的肩膀上,夏彭年順勢親吻她的手背。


    “有沒有同伯母說什麼悄悄話?”


    李平坐在他身邊,把花生米的衣一一搓掉,盛在另外一只小碟子上。


    她說︰“母親告訴我,最近雞蛋可能要配給,魚類也相當稀罕,蔬菜倒還豐富。”


    夏彭年沉默一會兒,“就是這些話?”


    “不然還說什麼。”


    “她沒有問你幾時同我結婚?”夏彭年笑。


    李平一怔,笑問︰“我們打算結婚嗎。”


    夏彭年看著她,“你說呢。”


    兩個人都沒有期望對方會提出正式的答復,李平的聰敏,一次又一次令夏彭年意外。


    餅兩天,李平與朱明智午餐,閑閑說起︰“夏氏,是怎麼起家的呢。”


    “憑機智及努力。”


    “眼光也要放得準吧。”李平答。


    “還有,運氣要好。”


    “當初,”李平猜測說︰“一定從上海帶了本錢來。”


    “他們那個時代的人,都用盛肥皂的木箱裝滿金條南下來做生意,五兩重叫大黃魚,一兩重是小黃魚。”


    “夏氏在上海一定很有根基。”


    朱明智說︰“相信是。”


    “這麼說來,夏鎮夷並非白手興家,是帶著資本過來。”


    朱明智有點警惕,靜靜不露聲色,笑道︰“相信夏彭年必然樂意將家族發展史告訴你知。”


    李平听出朱明智不願多講,乘機收蓬,也笑道︰“彼時他才十歲八歲,相信不復記憶,稍後又被送往美國讀……恐怕對這些掌故沒有興趣。”


    朱明智一句總結這個題目︰“上一代生意人的興亡史,真不簡單。”


    誰說不是。


    朱明智呷一口咖啡,“一月份你要告假的話,早些知會我。”


    李平抬起眼來,像是不知道有這些麼回事。


    朱明智有點意外,不願多說,輕描淡寫的補一句︰“我想或許一月你會出門。”


    李平想一想,隨即明白了,想必是夏彭年每到一月例必放假。


    他們這些人,說話都似打啞謎,可意會而不可言傳,不知不覺,李平也成為其中高手,話面不重要,猜測話底下的真意,才是學問。


    當天晚上,夏彭年已經把計劃告訴她。


    他已報名參加杜塞道夫至達卡第十屆的越野車大賽,比賽照以往習慣,在元旦日一月一號自西德出發,經直布羅陀海峽,橫渡地中海,在北非阿爾及利亞登陸,深入撒哈拉,轉向西部,到達接近海岸的達卡,為期二十二天。


    夏彭年攤開章程上的地圖,一一指給李平知道,她听得神馳。


    全程一萬兩千公里,從雪地出發,途經萬里黃沙。


    三年前夏彭年參加過一次,用的是吉普車,終因機械故障拖返維修站,他一直忿忿不平,要卷土重來。


    再遲體能要吃不消,所以一定要去。


    他同李平說︰“你有幾個選擇!留在本市、在巴黎等我——”


    他還沒有說完,李平已經搖搖頭,“我與你一起參予這項比賽。”


    夏彭年笑,“真孩子氣,你體能哪里吃得消。”


    “哩!”


    “這是一個披星戴月的旅程。”


    “你做得到我就做得到。”


    “小姐,路途苦長,氣候變化強烈,若能經過這段不可思議的車程,你我都成為刀槍不入的超人。”


    李平只是笑。


    這個生活在大都會嬌生慣養吹彈得破的公子哥兒實在小覷了她。


    夏彭年看到李平嘴角帶挑逗地似笑非笑的牽動,太迷人了,他受不起一擊。


    “好,就考驗考驗我同你的合作性。”


    李平吁出一口氣,她絕對不敢說對大城市繁華奢侈發膩,但總希望多點體驗,增廣見識。


    李平伸出手,“一言為定。”


    夏彭年與她握手,想乘她不覺,把她拉到懷中,誰知李平早有防備,用力一挫,夏彭年險些兒站不穩,要沉肘落膊,鄭重應付。


    李平見他狼狽,揚聲大笑,松開手。


    與她在一起,夏彭年永不覺悶。


    李平性格收放自如、多姿多采,實在是最佳伴侶。


    而這段日子,這個關系,由李平付出生命中最寶貴的一切換回來,不能不小心地多元化地應用。


    她已學會用電腦搜索資料,李平對知識有種天生的渴望,永不知足,吸收力強如一塊天然海綿,尋根問底,絕不言倦。


    這種態度挑起朱明智的好勝心,有時她給李平所做的功課多至殘忍,下意識要叫這女孩求饒,但李平卻總能鎮靜地應付艱苦工作量。


    李平知道朱明智考驗她,但真正吃不消的時候,還是可以叫救命,因為有恃無恐,反而一直沒有用到這個特權。一向避免在夏彭年跟前說起。


    在一個比較清閑的中午,高卓敏的電話到了。


    李平有說不出的歡喜,她一直盼望卓敏會自動找她。


    “李平,”卓敏一開口便問︰“你上次那個建議,還當不當真?”


    李平忙不迭應︰“真,怎麼不真!”


    卓敏嘆一口氣,“我們出來談談好嗎?”


    李平又驚又喜,“羨明肯接受?”


    “見面再說。”


    “你在哪里?”


    “家。”


    “我來接你。”


    “李平,我已經搬出來往。”


    李平一怔。


    “我在你公司樓下等,五點半。”


    李平緩緩放下听筒。


    莫非……不會的。


    會又怎麼樣,她已經離開王羨明,他已是自由身,難道她不要他,也不準別人要他不成。


    但,不會的。


    李平走近打不開的大玻璃窗,往二十五樓下的街道看,人車小得似模型。


    她的手抵住冰涼雪亮的玻璃窗,維持著同一姿勢,很久久,覺得疲倦,才轉身取起手袋,下樓去。


    卓敏已經站在入口處等。


    白襯衫、牛仔褲,高卓敏自有她的瀟灑。


    李平笑著迎上去。


    司機把車停在門口,李平自他手中接過駕駛盤,把車子開上山去。


    李平決定等卓敏先開口。


    卓敏問︰“去草莓山道你那里?”


    “比較靜一點。”


    卓敏沒有異議。


    踏進房,卓敏便急不待的說︰“你講過,有位計程車車主,願意支持王羨明?”


    李平坐下,想一想才說︰“是,是有這麼一回事。”


    “他肯先墊付車價及牌照費用,然後按月收回租金折為車款?”


    李平點點頭。


    卓敏嘆一口氣,“我代表羨明接受他的慷慨。”


    李平心中已經有數,她微笑起來。


    卓敏飛紅雙頰,“李平,實不相瞞,我已經同羨明在一起了。”


    李平耳畔有輕輕嗡的一聲。


    奇怪,她一直鼓勵高卓敏同王羨明走,這是最好最理想的結局,但為什麼,一旦親耳听到卓敏說出這個消息,內心卻沒有預期的安慰?


    卓敏自顧自輕輕說下去︰“是他叫我搬的,”聲音中有無限喜悅,“他從來沒有叫我做過什麼。”


    李平一直微笑,“那多好,你們快了吧。”


    “他還沒有提過婚事。”


    忽然之間,王羨明這三個字被一個“他”代替了,其中有說不出的柔情蜜意,無限的期望。


    他終于有了別人。


    李平訝異,他還會愛別人。


    “李平,”卓敏叫她,“你不怪我貪心吧。”


    李平抬起頭,一時會不過意來。


    “你想補償的是他,不是我,現在得益是我們兩個人,你不介意?”


    卓敏倒先說了出來。


    李平緩緩說︰“他本來就是你的朋友。”


    “李平,你一直這麼說,”卓敏興奮極了,“你一直看好我們倆。”


    卓敏完全不計較當中發生過什麼事,她的態度再正確沒有,畢竟,任何事,只有始與終最最重要。


    “我立刻替你們去辦這件事。”


    “李平,謝謝你。”


    “這是什麼話。”


    李平溫和地握住卓敏的手。


    “生活穩定之後,他就會想到結婚。”


    “一定的。”李平給她信心。


    “但是,這件事不要叫王羨明曉得可不可以?”


    此時,卓敏一切要求都是自私的,完全不合情理,她渴望得著王羨明,不顧一切,違反本性,也要獨自霸佔他。


    李平有點寬心,原來卓敏性格也有陰暗面,試練一到,原形畢露,既然人人如此,李平也就不必羞愧。


    李平抬起頭來,這一剎那起,她覺得不再虧欠他們兩人,他們又再度可以平起平坐。


    “可以嗎?”卓敏焦急地追問。


    “當然可以,”李平靜靜的說︰“你放心,我會托車行代辦這件事,王羨明一輩子都不會知道真相,這是你我之間的一個秘密。”


    卓敏怔怔的看住李平,輪到她惶恐不安,“為什麼,為什麼對我們這樣好?”


    李平輕輕說︰“砥礪英語,美好前途。”


    卓敏松弛下來,笑了,“你還記得。”


    那是他們英語課程補習班的格言。


    仿佛已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斑卓敏才喝一杯咖啡,就匆匆趕下山。


    愛一個人愛到那種地步,實在是非常累的一件事,但是卓敏心甘情願,求仁得仁,又不能說她不快活,因愛故生怖,時時刻刻以別人的喜怒哀樂為她的生活要旨,也不是不痛苦的。


    但,李平想,她終于得到了王羨明。


    李平取出她那只史特拉底華利,輕輕擁抱在懷里,什麼叫快樂?想什麼有什麼,是謂快樂,因為不能得到所有心頭渴望的東西,必須作出取舍,所以快樂永遠不能完全。


    李平揚起頭,大聲笑起來。


    滿以為王羨明會得愛她一輩子,像言情小說中形容那樣,老來潦倒,抱住酒瓶,喃喃念了她的名字,她也老了,但在他心中,她永遠是那個俏皮美麗的小李平……


    才怪。


    哪里找這樣的痴人去。


    倔強正直如高卓敏,一見利之所在,即時低頭。


    李平輕輕說︰“哎呀,都一樣啦。”


    她走到露台,舉起琴,彈的是吉卜賽旋律,樂章悲愴而激動。


    李平緩緩放下琴,轉身,看到夏彭年坐在安樂椅中。


    他說︰“越來越出色了。”


    李平只是笑。


    “這首曲子應該用關那利來彈。”


    李平吸進一口氣。


    “史特拉底始終縴弱一點,音線不如關那利圓潤。”


    李平拚命搖頭,一直笑,“我有這只琴已經心滿意足,即使有更好的,也不作非份之想。”


    夏彭年凝視她,“真的,李平,你這樣滿足現狀?”


    李平無懼地看到他眼楮里去,“是。”


    第二天,李平就聯同律師去車行辦妥一切手續。


    這是她首次獨立處理一件正經事,覺得非常驕傲。


    大筆一揮,免首期,低利息,王羨明生活有了著落,七三後他便成為車主。


    恐怕以後再也不會出現在草莓山道,黑暗中等待他過去的戀人。


    深深的寂寞侵襲李平,心債已經償還。再無牽連。


    像報紙上那種啟示︰自該年該月該日起,李平離開王羨明及其家人,從此以後,一切華洋糾葛,皆與李平無關。


    王家待她,實在不薄。


    卓敏那里,傳來斷斷續續好消息︰“羨明心情比較落實”,“有時候開兩更車也不覺疲倦”、“他希望五年內可以還清債務”等等。


    卓敏胖了。


    連朱明智都知道李平有那麼一個朋友。


    朱小姐很欣賞李平念舊的質素,她也有微時的老相識,相不來就是相處不來,不是酸溜溜諸多諷喻,就是幫幫忙需無窮,結果一一疏遠。


    留一個步伐墮後的老朋友,不知要費多少時間心血,很多人會覺得劃不來。


    “听你講,”朱明智說︰“這位高卓敏好像很有出息,你知道公司等人用。”


    李平想想,搖搖頭,“她在外頭做得不錯。”


    那就真是君子之交了,朱明智點點頭。


    她笑問︰“一月份放假?”


    李平一向對師傅坦白︰“是的。”


    朱明智在透露心聲,“李平,真羨慕你。”


    李平睜大雙眼,不置信地指著朱小姐︰“你,”又指自己的鼻子,“我?”


    朱明智笑。


    “不可思議。”李平低嚷。


    “年輕、貌美、愛護你的男朋友,以及穩操勝券的事業。”


    是嗎,連智慧的朱小姐都這樣看她?


    李平即時恭維朱明智,“你也是呀,你更什麼都有。”


    “是的,歲數在內,我快慶祝四十大壽了。”


    朱明智說得這樣幽默,李平想笑又不敢笑。


    她慨嘆︰“站在中年的山崗上,看出去的景色,同你眼見的不一樣。”


    “朱小姐,你那尊容頂多三十出頭,我不會騙你。”


    “李平,你太可愛懂事。”


    她倆已經成為莫逆。


    不久之前,李平尚有疑心,老覺得背後有人不住的竊竊私語。


    即使獨處影印房中,機器轉動,也仿佛是閑言閑語,每一張紙彈出來,都似悄悄說︰“李平作弊,李平走捷徑,李平當心……”十分有力節奏。


    疲倦的時候,意志力弱,特別听得清楚玲瓏。


    簡直是神經衰弱。


    朱明智看在眼內,不動聲色,贈她一則小小童話故事,分明自兒童樂園里取材,十來張圖畫,栩栩如生,是祖父與幼孫騎驢進城那個人所共知的寓言。


    李平一看就明白了。


    她好過許多。


    影印機與傳真機再同她說話的時候,她會輕輕喝道︰“閉嘴。”


    到最近,更有大躍進,她發誓冷氣槽里傳出李平加油的字名來。


    魅由心生。


    南下這幾年她都沒有正式松馳過,夏彭年這位老板要全力應付,他精力過人,喜歡應酬,一半是業務需要,但沒事.也愛把朋友叫出來吃頓飯聚一聚,李平當然次次要跟在他身邊。


    在人前,言行舉止更是半點錯不得。


    李平知道,夏彭年那些朋友的太太,都不大喜歡她。


    在化妝間,她們沒注意她坐在一角,不客氣地發表議論。


    “還是依利沙白陳比較適合彭年。”


    “這位李小姐實在太妖冶。”


    “大陸女人現在比台灣女人還厲害,豁出去做。”


    “苦頭吃足了,只要有甜頭,勿擇手段,難道還回轉去不成。”


    這種話听多了,簡直會積勞成疾。


    李平手中本來拿著粉撲子,僵在半空,過一會兒,才把它放下,還得等發話的女客先離去,免得大家尷尬。


    她對牢鏡子細細觀察,到底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左顧右盼,都沒看出端倪來,每個人看自己,總覺甚少暇疵。


    夏彭年有需要,她照樣出席,這是她職責之一,希望太太們多多包涵。


    美酒佳肴當前,李平有時候想︰卓敏與羨明吃些什麼?他倆都是廣東人,口味很清淡,羨明喜吃海鮮,卓敏一定會親自下廚,炒一碟子活蝦,熬一鍋雞湯,兩人對牢笑欣欣,舉案齊眉。


    她真替卓敏高興,她終于得到了他,為他捱苦,服侍他,成為他生命一部分。


    天氣轉涼的時候,李平一時忘記添衣,感冒起來,服了藥,蒙著頭,在家里睡覺。


    電話一直沒有接進房間。


    近黃昏,她下床喝水,女佣輕輕推開房門張望。


    李平轉頭,“有事嗎?”


    “一位高小姐找了好幾次,非常焦急。”


    卓敏。


    李平放下杯子,“為什麼不叫我听?”


    “夏先生說過要你休息。”


    “她再找我,記得接進來。”


    但是一整晚,卓敏都沒有再找她。


    李平想撥卓敏新居的號碼,卻伯王羨明來听,猶疑良久,終于作罷,百感交集。


    第二天有重要會議,夏彭年一早差她旁听,李平不想缺席,靜靜吃了點心,乖乖上床。


    這一覺睡到鬧鐘叫醒她。


    李平起來梳洗;傷風藥令她暈眩,喉底尚余一兩聲咳嗽,也顧不得了,這樣一點小事都藉詞告假簡直是個神話,她想起朱明智說的笑話︰“產假頭準放九天,美容整形拉臉皮則放十四天,因職員外表改善,對公司形象大有幫助。”


    會議室里有一張馬蹄形大桌子,一塵不染,李平希望有一日她可以坐上去,但此刻還不能夠,這時候她坐在朱明智身後。


    會議八點半開始,李平忙含一顆喉糖,無端咳嗽是大逆不道之事。


    每次大門一關,李平都覺與外界隔絕,飛機大炮都攻不進來,海嘯台風都不再重要,坐在房內的人,無論如何,要把這個會開完。


    這個城市,怎麼會不繁榮,幾百萬人這樣出死命頂住它向上,一心一意,在所不計。


    現在李平也是它的一份子了,她吁出一口氣。


    九點正,瑪麗忽然悄悄推門進來,蹲在朱小姐側邊,輕輕在她耳根說了幾句話。


    朱小姐一听,立刻朝李平打一個眼色。


    李平急忙附身過去,朱小姐說︰“有人急事找你。”


    李平一怔,這時主席已經停止說話,反感地不耐煩地朝她們看來。


    李平只得以最迅速的動作,退出會議室,掩上門。


    她問瑪麗︰“誰找我?”


    瑪麗朝她身後一指。


    李平轉身,接待室坐著高卓敏,憔悴、疲倦、傷心,像一夜之間老了十年,一身衣服又髒又皺。


    而且,李平一眼看出來,她有了身孕。


    卓敏怎麼會變成這樣子,李平大吃一驚。


    她走過去,叫她。


    卓敏像是看到救星,顫抖著嘴唇,卻開不了口。


    李平把她扶進辦公室,“有話慢慢說。”


    卓敏沒有回答她,“你現在可走得開?”


    “告訴我什麼事,可是王羨明同你有齟齬,先坐下,喝杯水再說。”


    “我昨晚就一直找你,羨明,他出了事,在醫院里。”


    李平一顆心劇跳起來,語氣維持鎮靜,“哪家醫院?”


    “聖恩醫院六樓。”


    “傷勢可重?”


    “頭臉縫了好幾十針,恐怕還有內傷,”卓敏無限辛酸,“要留院觀察。”


    “怎麼會這樣?”


    “有人尋仇,在停車場等他,拿著鐵枝迎頭便打。”


    李平握緊拳頭,“是誰同他過不去?”


    卓敏頹然,“自從與你分手之後,他一直悶悶不樂,喝得很厲害,一言不合,便拔出拳頭。”


    李平緩緩抬起頭。


    “一整個晚上,昏迷中,他都喚你的名字。”


    李平听卓敏這麼說,恍若隔世,那已是許久許久以前的事了,一早經已結束,怎麼又拿出來講。


    “請你去見他,李平。”


    “卓敏,振作一點。”


    平日活潑爽朗的卓敏,如今受盡折磨,乏力地靠在李平肩膀上。


    “我們一起去看他。”


    抵達醫院,若不是卓敏指出床位躺著的是羨明,李平恐怕認不出來。


    睡著的臉同醒的時候往往有很大的分別,況且王羨明的面孔早變了形,兩只眼角爆裂,縫過針,拙劣的針腳驟眼看似蜈蚣,又像條拉鏈,有點滑稽兼恐怖的味道,頭殼上纏滿白紗布,雙目緊閉,他正昏睡,沒有反應,但是卻咬著牙、咧著齒,充滿恨意,像不知要置誰于死地。


    李平心頭一陣辛酸,別轉面孔。


    他們三人都變了,都不再是開頭那個人。


    李平尤其內疚,王羨明與高卓敏卻又是因為她而變成這個樣子的。


    她低聲問卓敏︰“他父母呢?”


    “不敢告訴他們。”


    “兄嫂呢?”


    “上個月啟程到加拿大去了。”


    “昨晚至今,你一直沒有休息過?”


    卓敏搖搖頭,“他一直叫你的名字。”她不能釋然。


    李平連忙說︰“他恨我。”


    卓敏抬起頭,苦笑問︰“是嗎,他恨你?”


    李平握住她的手,“快要做母親了?”


    “是的。”


    “你要小心身體。”


    “李平,看,他醒了。”


    李平轉過頭去。


    王羨明痛苦地眨動眼楮,做這樣的小動作都要用足全力,可見他傷勢不輕。


    李平很想好好勸慰他幾句,格于身邊的卓敏,不便啟聲。


    護士巡房經過,看到一個樣貌與裝扮都與三等公眾病房不合襯的艷女,不禁多看兩眼,李平更添三分尷尬。


    好一個卓敏,到這種時候還寬宏大量的附身過去解圍,“羨明,李平來了。”


    王羨明停一停神,他看到李平了,雙眼在一剎那閃出愛慕、渴望、怨懟、傷心、絕望的諸般神色來,逼得李平低下頭,她無法正視這樣一雙眼楮。


    他嘶啞的聲音問︰“卓敏叫你來?”


    李平點點頭。


    他不記得昏迷時候叫過誰的名字。


    看到李平,他似乎得到滿足,竭力想擠出一個笑容,但不知怎地,淚水灌滿眼眶,不受控制,溢瀉而出,連他自己都吃驚,想伸手去揩,但手也受了傷,扎得似粽子,不能執行任務。


    李平按住他的手,“你很快會好的。”


    王羨明點點頭。


    “快要做父親的人,那毛躁脾氣,真得改他一改。”


    王羨明听了這句話,頭上如著了一盆冰水,慢慢醒悟過來,眼中熾熱的神色漸漸褪去,他像是想起了前塵往事,逝去的早已逝去。


    李平又說︰“從醫院出去,想必要補行婚禮,別忘記我的帖子。”


    羨明試圖解釋︰“我喝了一點酒……”


    “以後要戒掉了。”


    羨明怔怔的不出聲。


    那一夜,他已經收了工,停好車子,在路邊熟食檔吃面。


    棒壁一桌坐兩男一女,那女孩非常非常小,頂多只有十五六歲,頭發剪得極短,他一看見那個發式,心中已經牽動,是以看多她兩眼。


    就是這樣惹的禍,吃到一半,兩男要拖走女孩,女孩掙扎,本來,王羨明再也不會去管那樣的閑事。


    但是,為著那頭短發,為著短發貼在後頸上那個桃子尖,他見義勇為,要去救那女孩。


    女孩有沒有逃月兌他不知道,他捱了毒打。


    值不值得是旁人太難斷定的一件事,但是羨明心里覺得反正已經為短鬈發吃了這麼多苦,添一點也不算什麼。


    況且,李平終于看他來了︰可見大家仍是朋友。“


    李平轉過頭去與卓敏說話,腦後經過專人修理的那一綹頭發可愛地馴服地伏在白皙的頸項上,看在羨明眼中,一片迷茫。


    說他配不上李平,固是事實,但他這種所作所為,又何嘗配得上卓敏,羨明心中覺悟,喉嚨重濁地掙扎數聲,對卓敏說︰“待我出院,真的要結婚了。”


    卓敏伏在他跟前,緊握他的手。


    李平很慶幸這件事如此結束。


    看看手表,已近中午,于是輕輕叫卓敏,“我要走了。”


    卓敏送到病房門口,李平把她拉到羨明目光不及的角落,把一疊鈔票塞在卓敏手心。


    卓敏還要掙扎,李平兩掌合攏,緊緊箝住她的手,也不說什麼,這樣過了兩分鐘,才松開手,轉身離去。


    司機看見她出來,馬上把車子駛近,要下來替她開車門,李平搖搖手,表示不必,自己上車。


    才坐好,李平覺得一陣暈眩,胃部抽搐,把早餐全部嘔吐在車廂內。


    她結結棍棍發起燒來,溫度上升到攝氏三十九度,醫生再三向夏彭年保證,李平不過感冒,一點危險都沒有,但他還是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


    李平躺在床上,渾身發燙,感覺有點遲鈍,但看見夏彭年著急模樣,也不禁微笑。


    夏彭年扶她起來吃藥,手觸模到李平臂膀與背脊,那豐潤的肌膚因熱度關系,感覺竟似將溶未溶的燭油,特別粘手,特別柔軟,難以形容。


    夏彭年定過神來,向她埋怨︰“身體這樣差,如何擔任拉力賽副手。”


    李平不服氣︰“我從來沒有生過病。”


    “恐怕要到外展學校去操一操身體。”


    李平但笑不語,當年下放的記憶猶新,何用到外展學校玩耍。


    夏彭年將一張長沙發搬到睡房,徹夜伴著李平,鬧得好大陣仗,很多時候,他先累了,下班松掉領帶,一躺下,七點多還未醒來,李平便取笑他。


    有時她也想,結了婚,也是這樣吧,待養足精神,他又該去應酬各路英雄,一直到凌晨才返。


    做他的女朋友最好,除非他願意改,但改了又不是夏彭年了,世事當然永遠美中不足。


    餅了幾天,李平差不多痊愈,半夜口渴,獨自起床,發覺太陽穴已不再彈痛,呼吸也恢復暢順,感覺如再生為人,不勝喜悅。


    這才知道做人不過是最簡單的一回事,原來健康最最重要。


    李平走到客廳,一抬頭看到斜玻璃屋頂上繁星千萬點般的水珠,知道適才下過雨了,于是也不開亮燈,端張椅子坐下,靜看星光。


    背後門聲一響,她知道夏彭年進來了。


    “你已痊愈?”他問。


    “我想是。”


    夏彭年吁出一口氣,坐她身旁,握著她的手。


    沉默半晌,他看著李平問︰“你有心事?”


    李平點頭。


    “說來听听。”


    李平只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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