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息橋  第三章
作者:亦舒
    王母終于滿意地按熄香煙,對李平說︰”今天干燒大對是給你吃。”


    李平感動得想就此嫁給王羨明︰一定是值得的。


    把生活費給王母,她也不拒絕,每次均客氣的說︰“何用這麼多,自己夠用嗎。”


    連卓敏都羨慕,說︰“家母從來沒問過我同樣問題,她老嫌不夠,多多益善。”


    李平在看報的時候,接到王嫂電話。


    “老板叫你回來一次。”


    李平的心猛烈的跳起來,“我做錯事?”


    “沒有沒有,”王嫂笑.“你來了就知道。”


    李平松口氣,“二十分鐘就到。”


    回到日本館子,她仍然有點緊張.王嫂拎著一件和服,叫她到更衣室換上。


    “干什麼?”


    王嫂抿嘴笑,“老板要請你做活招牌呢。”


    侍應生大多數穿簡陋的改良和服,像一件花布浴袍,李平手中這一件,略為考究,袍帶俱全,頗具雛形,李平覺得有趣,便換上它。


    王嫂替她撲了些粉,系上腰帶,讓她站出來。


    魚生櫃的大師傅先看見,即時說︰“,,”


    李平悄聲問︰“他說什麼?”


    王嫂笑,“他說︰”綺麗,綺麗"。”


    李平到底年輕,不由得飛紅一張臉。


    老板出來上下打量過了,同王嫂說︰“,.”


    這次李平不敢再問。


    王嫂笑道︰“說你是個美人呢。”


    李平飽受贊美,有種否極泰來的感覺,笑了起來。


    自那日起,她由見習侍應升為帶位。


    客人蒞臨,先由她一鞠躬招呼,領進房去.忙的時候,才幫忙傳萊。


    王嫂同她說,東洋人。李平禮貌周全,與他們保持一個距離.誰來約會,統統拒絕,全部裝听不懂,一直微笑,笑得那些人心軟,嘆口氣,原諒她。


    王嫂極之滿意,同婆婆說︰“開頭真相不到會這麼乖。”


    王母微笑,像是胸有成竹。


    “客人來吃兩頓飯就要搭訕,她應付得好。”


    王母把一本通取出,翻閱半晌,“五月好日子才多呢,廿七夏至,宜結婚采納,不過是個星期一。六月初二,倒是星期六,晚上辦喜酒,假期方便親友。”


    王嫂說︰“我同李平講。”


    當日在料理店里,她就同她說了。


    李平不出聲。


    王嫂不以為意,這大半年,她已習慣李平的姿勢,李平凡事不大說出來,仿佛滯留在不搖頭即表示同意的古老階段。


    也好,王嫂想,十三點姑娘實在太多.李平反而顯得淡雅。


    但這一次,李平搖不出頭來。


    為這一段太平日子付出代價的限期到了。


    舅父那邊,已經忘記了她。


    若要在王家逗留下去,勢必要有個身份,人家大抵不會慷慨地收她做義女。


    李平目光呆滯,要她離開王宅,又不舍得。


    是夜開家庭會議,王羨明喜氣洋洋地看著李平不出聲,只懂得笑,王嫂埋怨小叔似傻子,王母眯起眼楮與丈夫使眼色,一家樂得飛飛的。


    李平上床時把布簾拉攏,一夜失眠。


    連這樣的際遇,都不是常有的。


    她約卓敏出來商量。


    卓敏告訴她︰“下個月我升中級班了。”


    “恭喜你。”


    卓敏笑,“喜從何來?不知幾時才能參加考試。”


    “我請你喝意大利咖啡,我們慢慢談。”


    “李平你的花樣鏡最透。”


    “只要直讀下去,終有一天大功告成,”李平嘆口氣,“我才慘呢,停頓下來,沒個指望。”


    “李平,你生活不錯呀。”


    “可是卓敏,你看你多麼自在。”


    “李平,長得不美,只得力圖瀟灑。”


    她們相視大笑。


    李平靜了一會兒,問卓敏︰“有男朋友沒有?”


    卓敏搖搖頭。


    李平始終有歉意。


    “你呢,快結婚了吧。”


    “你怎麼知道。”


    “常理矣,想王羨明必是樂開了花。”


    李平不出聲。


    聰明的高卓敏看出苗頭來,“你不願意?”


    李平無助地看著卓敏。


    “羨明有什麼不好,你叫他改,他一定肯听。”


    澳?


    李平沒听進去。


    “我已經答應了。”


    卓敏知這是意料中事,也不禁黯然,這些日子來,她一直懷念羨明,不過敗在李平手下,心服口服。


    “幾時做新娘子?”


    “六月。”


    “還有好些時間籌備。”


    李平苦笑,“這拖字決為知靈不靈光。”


    “李平,你不怕我把這些話一五一十學給羨明听?”


    “你?”李平啞然失笑,“這世上倘若還有君子人的話,卓敏,你就是了,我會怕你?”


    斑卓敏懊惱的說︰“我就曉得你會說這樣的話。”


    李平嘆口氣,“怎麼嫁王羨明呢,我並不愛他,”停一停,“也不敬佩他。”


    卓敏胸內略感酸澀,也難怪,好看的人要求自然相應增高,卓敏卻一直深覺羨明有他的優點︰爽朗、樂觀、活潑,天掉下來他都不在乎,說的笑話也好听。


    可見得到的,也就不稀奇。


    卓救出來見李平之前,已經知道這個消息。


    是羨明親口跟她說的,他邀請卓敏做伴娘。


    不知怎地,一向大方的卓敏堅決拒絕︰“不,也許李平心目中有更理想人選。”


    幾乎與王羨明不歡而散。


    他們終于要結婚了。


    “你會幸福的。”卓敏祝賀她。


    李平苦笑,“這種生活,與我的想像,真有一段出入。”


    卓敏說︰“我們想像得太好了。”


    “可是傳說——”


    卓敏苦笑,“我還是親身經歷過的呢,阿姨把我接了來做游客,要什麼買什麼,愛什麼吃什麼,只見此地人人衣著繽紛光鮮,言語幽默風趣,有用不完的精力,花不完的鈔票……誰知是他們拿本事與性命換來的,什麼苦都藏在肚子里,現在我知道了。”


    “有沒有後悔申請下來?”


    卓敏不回答。


    李平感喟,“在家里,我也是驕縱的大學生,人離鄉賤,羨明一直以為我是吃蓄薯粉長大的。我們家繁榮的時節,才不是他可以想像的呢。”


    卓敏安慰說︰“這一點文化距離,不難克服。”


    “你同他一般是廣東人,自然這麼說。”


    卓敏怕李平不高興,連忙轉移話題,“有沒有打算學日文對你工作有幫助。”


    李平搖搖頭,“一學,更仿佛打算在那里耽一輩子似的。”


    這也許是李平情緒最低落的一日,卓敏用盡多種方法,都不能哄得李平回心轉意,她不禁也惱了,警告李平,要是再繼續鬧情緒,她就回家。


    這一下又輪到李平向她賠罪,鬧半晌,時間也晚了,羨明出來接李平回家。


    卓敏看在眼內,說不羨慕是假的,羨明簡直把李平當寶貝一樣。


    羨明問李平︰“她答應沒有?”


    “答應什麼?”


    “做我們的伴娘。”


    “我沒有提這件事。”


    “我跟她說過,她不肯。”


    李平看他一眼,不搭腔。


    走到家附近的熟食鋪,羨明說︰“來,吃一碗你喜歡的湯團。”


    老板前來招呼.羨明說︰“我老婆要一碗,我也要一碗。”


    老板笑嘻嘻走開。


    李平忽然拉下臉來,“王羨明,我希望你以後在人前不要那樣稱呼我。”


    王羨明從沒見李平發脾氣,怔在那里。


    “這種笑話怎麼能隨便說?將來整條街都以為我是你老婆!”


    羨明模不著頭腦.只得默默陪笑,心中嘀咕,最遲六個月後,也就正式注冊結婚了,不是老婆,是什麼。


    他埋頭吃湯團,並不在意。


    李平氣漸漸消了。她喜歡這簡陋的食物,糯米搓成圓子,當中有一粒黃糖,下在姜湯里,意外地甘香,李平吃得一顆不剩。


    肚子吃了,悲哀也就淡去。


    一個禮拜之後的周末,館子里客似雲來。


    李平忙著穿梭在店堂內外,趿著木拖,穿著和服,一身大汗,也不知是好氣還是好笑,雖然盡忠職守,卻深覺扮作日本婦女做迎送生涯再滑稽不過。


    但沒有時間悲秋了,領班叫喝著叫她們快點動手,在這個城市里,顧客永遠是對的,尤其當一桌四人食客結帳,數目往往是她們一個月的酬勞的時候。


    李平低頭幫忙寫單子,轉到角落,趁無人看見,揉一揉酸痛的小腿。


    “李平。”


    有人叫她。


    李平如受驚的小鳥,連忙放下腿,掛上一個怔怔的笑容,向叫她的人。


    這會是誰?


    “李平,是李平吧.我相信沒有認錯人。”


    李平看住這位男客,一時模不著頭腦。


    “是,我叫李平。”


    “哎呀,”客人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直找了你半年。”


    李平心想,這人會是誰,為何聲音又驚又喜,同她這樣熟絡?


    他略有點失望,“你忘記我了。”


    “閣下是——”


    他笑,用手指擦擦鼻子,“我是夏彭年,有沒有印象?”


    夏彭年。


    李平想起來了。


    是他。


    自從工廠燒毀之後,連帶把在該處發生的一切,包括人與事,都付諸一炬,化為灰燼,李平故意要忘記那些不愉快的記憶,夏彭年三個字也自然淡卻。


    沒想到在這里踫見他。


    李平微笑,“原來是夏先生,一時忙,沒認出來。”


    夏彭年還想說什麼,領班的呼聲傳過來︰“李平.李平。”


    “他們叫我,對不起。”


    李平急急出去招呼。


    夏彭年知道這不是攀談的時候,只得看著她離去。


    他返回座位。


    一桌四人,其中一位是他該晚的女伴。


    她正驕縱地說︰“飯我不要了,留肚子吃綠茶冰淇淋。”


    夏彭年的思想早已飛出去老遠老遠,右手雖一亙拿著米酒的杯子,卻一口也沒有喝。


    女伴詫異的說︰“酒涼了,換一杯,叫人再燙一燙。”


    另一位友人說︰“那個女招待,可是日本人?像洋女圭女圭。”


    “我保證她是華人。”


    “叫過來一問就知道。”


    “大無聊了。”


    夏彭年听到最後一句,連忙幫腔,“來,吃東西,少管別的。”


    女伴听見,睨了夏彭年一眼,但又怕得罪他,不敢說什麼。


    這一頓飯時間.夏彭年沒有再說話。


    氣氛漸漸冷落下來,各人都不明所以然,明明進來的時間,還是興高采烈的。


    飯畢,夏彭年結帳,大家慣性接受他的慷慨,也不同他客氣。


    一齊走到門口,司機見到夏彭年,把車駛近。


    誰知夏彭年對司機說︰“老王,把陳小姐送回家去。”


    那陳小姐愣住。


    另外兩位朋友奇問︰”夏彭年,這就散了,不是說好去听音樂嗎?”


    夏彭年欠一欠身子,“對不起,我沒有精神了,改天吧!”


    陳小姐委屈到極點,笑又不是,哭又不是,尷尬萬分。


    夏彭年再三向她道歉,她也不想令他下不了台,因為希望他再來約會,于是只得接受安排,踏上車子,可憐乘興而來,敗興而回。


    把友人打發掉.夏彭年將雙手插在褲袋里,在街上站了一會兒。


    他終于找到李平了。


    比起半年前,李平的神態有點呆,眼神中那點不經意的佻皮褪了色,是因為折磨人的生活吧,夏彭年內心一陣炙痛。


    她在這個店里,做了有多久?


    半年前他們喝過一次茶,才計劃進一步與她約會,卻因要事到紐約去了一趟,兩個星期後回來,竟然物是人非。


    他找到霍氏夫婦,兩人只是推說不知,尤其是霍太太,一直暗示,李平早已超過二十一歲,她有身份證,無人能夠干涉她的去向。


    夏彭年失去李平的蹤跡。


    他有種感覺,她也許會出現在一些聲色場所,有意無意間,他尋了一站又一站,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今天在一間飯店里與她重逢。


    在做這種吃苦的工作,可見她是自愛的。


    面孔經過化妝,艷麗得像假的一樣,仿佛已經失去靈魂。


    這不是他記憶中的李平。


    那件小小洗得略為發黃的白襯衫呢,還有那條活潑的花圓裙,都扔到什麼地方去了。


    吃茶那日,她穿著件紫衣,領口的荷葉邊被風一吹,會得嬌嗲地翻過來貼住她的臉,那雙眼楮,有些慵倦,帶點不耐煩,顯然不在乎夏彭年是什麼人,也不稀罕他有什麼企圖。


    夏彭年從來沒有被如此冷落過,是以印象深刻。


    他看得出霍氏夫婦並不鐘愛這位外甥女兒,他們甚至不屑利用她來換取好處,當務之急,是要摔甩她。


    他們成功了。


    夏彭年這次可再也不會放李平走。


    他回到日本館子,客人已散了一大半,問準櫃台打烊的時間,便在附近喝啤酒。


    不可思議?連夏彭年本人都覺得了。


    他密切注視著腕表,熬到十一點半,索性站到店門口去等。


    一邊廂李平正換下和服,穿上便服。


    王嫂問︰“羨明今天來不來接你?”


    “他說東家有事,兩部車都出去了。”


    “那你等我一等,我們一起走。”


    李平應了一聲。


    這時領班進來說︰“李平,有人找你。”


    她一怔,同王嫂說︰“我去看看是誰。”


    走到門口,她看到夏彭年。


    夏並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但這不重要,李平一直認為他看上去令人適意,衣服稱身,姿態優雅,並且處處透露著一股恰到好處的自信。


    李平當下吃一驚︰“你還沒有走?”


    夏彭年微微一笑,“我等你呢。”


    簡單的四個字表達了許多許多意思。


    “我們去喝杯咖啡好嗎。”


    “時間已經很晚了。”


    夏彭年怎麼還肯就此放棄。


    他說︰“半小時,一定送你回去。”


    李平心底迅速打著主意,她並沒有王宅的門匙,遲了回去,務必要人家替她開門,惹人不滿。另一方面,她又太想去透透新鮮空氣,她知道夏彭年底細,在公眾場所,不怕他無禮。


    她終于點點頭,竟沒有回頭同王嫂說一聲,就與夏彭年過了馬路。


    待王嫂出來找她,已經影蹤渺然,王嫂問領班︰“剛才誰找李平?”


    “一位男客。”


    “是熟客?”


    “不是。”


    王嫂暗暗納罕,只得獨自打道回府,不知李平悶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大抵是要人,有要事,因為李平一向乖巧,斷不是隨便跟人走的人。


    但是李平跟夏彭年走了很長的一段路才找到地方坐下來。


    夏彭年問︰“你現在住在哪里?”


    “朋友家。”


    夏彭年老練世故,深知這年頭不會有人捱義氣收留一個孤苦的女孩子,不由得起了疑心。


    李平看得出他的心意,不知怎地,她竟向他解釋︰“屋子里老少連我共有四口。”


    夏彭年點點頭,“長久寄人籬下,不是辦法。”


    李平看他一眼,這是廢話不是,何勞他來發表偉論,有頭發啥人要做癩痢。


    “這樣有多久了?”


    “火災到現在,已有七個月。”


    “你為什麼不來找我?”


    李平愕然。


    夏彭年太息一聲,覺得這件事甚棘手,要略費思量才能找到妥善的解決辦法。


    這時候李平看看表,說︰“我真要回了,巳經過十二點。”


    夏彭年取出卡片,交李平手上,“你要答應我,明天休息的時候,與我通一個電話。”


    “為什麼?”


    夏彭年放松精神,笑說︰“因為你是我同鄉。”


    李平不由得也笑了。


    他送她回家,陪著她上樓,掀了門鈴,看她進去了,才放心離開。


    這個地區,夏彭年還是第一次來。


    來替李平開門的是王羨明。


    “他們都睡了,”他說。


    李平點點頭。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大嫂很不放心。”


    李平只是微笑,她固然不想說實話,又不覺有必要說謊。


    “李平,為什麼我一直覺得你不快活?”


    李平亦沒有回答。


    “你應該知足,多少人想在這個城市生活,求還求不到呢。”


    李平沒想到羨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停楮看住他,這一看看出毛病來,王羨明粗獷有余,教養不足,分明不是一個斯文人。


    這種人最不堪激,失態之下,口不擇言。


    “那男人是誰?”原來是為著這個。


    看來王嫂什麼都對他說了,也難怪,維持個人私隱,以及讓他人維持私隱,原本是很高的一種境界,他們不會懂得。


    李平對羨明不是沒有感情的,于是將情緒按捺下去,輕輕說︰“明天才說吧。”


    “他是什麼人?”羨明堅持要知道。


    李平為著息事寧人,被迫說謊︰“卓敏的朋友。”


    羨明原是個頭腦簡單的小伙子,馬上松一口氣,隨即搔搔頭皮,“她有朋友了?”可見他也關心卓敏。


    “嗯。”


    “為何這麼晚才去找你?”


    李平無奈的答︰“你去問他們呀。”


    羨明還想問下去,李平打一個呵欠,她實在累了。


    羨明只得看著她洗一把臉,拉上儲物室的布簾,上小小的尼龍折床睡覺。


    他躺在沙發上過了一宵。


    棒著一層布,李平听到他鼻鼾發出均勻上上下下的呼嚕聲。


    她枕在自己的手臂上,覺得是夜特別淒清。


    人,總想在生活以外,還得到一些其他的滿足,李平知道她快要離開這塊小小的地方。


    第二天王家的人陸續一早起身,李平當然不敢妄想在床上多逗留片刻。


    羨明還記著昨夜的事,怕得罪李平,賠著笑哄她︰“我們去逛街,把卓敏也找出來,拷問她昨夜的事。”


    王嫂冷眼旁觀,知道事情沒有那麼簡單,于是說︰“趁放假,不如參觀示範單位,也該著手買房子了。”


    羨明立刻同意。


    “屯門雖然遠一點,價格也便宜。”


    李平不知是哪里的勇氣,忽然說︰“我約了卓敏,我們有話要說,她有感情上的糾紛找我商量。”


    羨明信以為真,“哦,這麼大件事,我陪你去。”


    李平說︰“你在場,人家怎麼說話?我去去就來。”


    “我在家等你。”羨明說。


    李平換好衣裳,離開王宅。


    王嫂立刻對小叔子說︰“這里面有古怪。”


    羨明說︰“她在本市,只得高卓敏一個朋友,我認識卓敏在先,是個好女孩。”


    “羨明,你最好把她看緊一點。”


    “不會的。”


    王嫂不便再說下去。


    王母說︰“李平一向那麼乖,我信她多過信自己女兒。”


    王嫂只得噤聲。


    李平卻辜負了王母的這片心。


    她到了樓下,走進公眾電話亭,撥個電話去找夏彭年。


    夏彭年一早到了公司,吩咐秘一有李平小姐的訊息,立時要接進。


    是以乖巧的女秘一听到她的聲音,立刻待之若上賓,馬上接通。


    “你在哪里?”夏彭年問她,“我馬上來接你。”


    “我們約個地方見面好了。”


    “不,我一定要接你。”夏彭年有他的固執之處。


    “那我在轉角處等你。”


    “最多十五分鐘。”


    夏彭年放下電話,取餅外套,急步走出辦公室。


    許久許久沒有為一位異性作出這種瘋狂的反應了,很年輕的時候,夏彭年試過不計一切地追求他心儀的女性,熱烈得使追求者與被迫者都永志不忘。


    他嫁了人的女朋友還常常對他說︰“彭年,沒有人愛我,會比你當年愛我更多。”


    年來,夏彭年一直以為他已失當年之勇,四十高齡了,他調侃自己,一切要適可而止,凡事要處之以淡。


    卻不知一旦遇到李平,生命又活躍起來。


    因為有經驗有能力,這一番攻勢更加凌厲,步驟更有把握。


    他把跑車流利地駛至目的地,剛剛花了十二分鐘。


    這段短短的時間對李平來說,卻如半世紀那麼長,幾次三番,她想打消主意,回到王宅偕羨明去新界看新房。


    李平緊握拳頭,內心掙扎,她甚至開步向王宅方向走去,終于又回頭站在原處等候。


    夏彭年看到的李平,是皺著眉頭的。


    他開門讓她上車,載著她往山上飛馳。


    李平沒有說話,那是一個霧天,下毛毛雨.冬季與春季交接時通常有這種略潮略涼的氣候,李平只在布裙外罩一件毛衣算數,她從來不穿絲襪,省下這一筆開銷,一雙平跟鞋底面都蝕得差不多,這些情形,都看在夏彭年眼里。


    “你帶我到什麼地方去?”


    夏彭年笑,“你不相信我?”


    李平一怔,男人都對她說這句話,可能連他們都不大相信自己,所以渴望李平相信他們。


    她答︰“我相信你。”


    “謝謝你。”


    車子轉上山,空氣濡濕,李平嗅到樹木發出的清香,貪婪地吸一口,反正已經出來,是好是丑,先享受了再說。


    她放松身體.轉頭說︰“你的車子,都是黑色的。”


    夏彭年微笑,“髒了看不出來。”


    李平笑了。


    山腳已被霧擋住,似一片雲海,夏彭年把車駛進一條私家路,停下來。


    李平推開車門,發覺這一帶靜得只見鳥叫,一列並排全是小小獨立的紅頂平房,面積並不大,看上去像童話里主人翁的家。


    “是府上?”李平問。


    夏彭年只是微笑。


    李平嘆一口氣,真是兩個世界。


    “請進來坐。”


    夏彭年伸手按鈴,可見屋內有人,李平放心。


    穿制服的女僕前來開門。


    李平問︰“你們種著杷子花?好香。”


    “你鼻子尖。”


    “我外公家從前也種這花。”


    “愛喝什麼茶?”


    李平大膽的說︰“茉莉香片。”


    室內陳設雅致.窗明幾淨,李平挑了一張厚厚的沙發坐下,整個人窩進椅子里。


    在這里,她是正牌客人,有資格放肆。


    兩年來的第一次,她不必步步為營擔心旁人怎麼看她,今日此刻,她不覺得是在接受施舍。


    李平看見一只四蹄踏雪的黑貓,悄悄地走進客廳,抬頭張望一會兒,不見人瞟它,又掉轉身走出去。


    這個下午,李平什麼都不必忙不必做、老實說,她從來沒試過坐在一張椅子上這麼久不必動。


    她眯起眼楮。


    貓又回來了。這次猶疑一刻,輕輕跳上李平的膝頭,蹲在那里不動。


    夏彭年問︰“喜歡這里?”自覺聲音有點緊張,怕李平听出來。


    李平點點頭。


    夏宅的層次,又要比她舅家高許多。


    “上次匆匆離開本市,是陪家父到紐約動心髒手術。”夏彭年說。


    他一直懷著歉意。


    “後來老霍同我說,你搬到朋友家去了。”


    李平不出聲。


    “是男朋友的家吧。”


    李平轉過頭,看著長窗外婆婆的樹影。


    “下次來接你,恐怕會挨揍?”夏笑問。


    李平抬起頭來,不由自主地幫著王羨明,“他不是那樣的人,或許他沒有受過高深教育,但他也講道理,他是個好人。”


    夏彭年立時作出反應︰“當然,我絕對肯定他是好人。”


    心里有點酸,這個無名的幸運人,竟獲得如此標致的女郎衷心為他辯護。


    夏彭年不敢肯定有異性會為他這麼做,可見財勢不一定萬能,他不禁暗暗嘆口氣。


    “來,我們吃飯吧。”


    李平隨他到飯廳坐下,杯盞清一色瓷,兩菜一湯,李平看清楚了,呀的一聲,是黃魚參羹,清炒塌棵菜及紅紋牛肉,家常而久違的菜式使李平失神,連忙抓起筷,夾一塊帶筋的牛肉送進嘴里。


    她差些沒唔一聲表示激賞,隨即領悟到夏彭年的心思,深深感激。


    李平吃了很多,體力勞動工作使她食量增加。


    單看李平吃相,已有充分理由愛上她,夏彭年厭惡長期節食的都會時髦女性,不肯運動,四肢不勤,只得扣著吃,往往四只蝦仁兩片菜葉充作午餐,弄得抵抗力全失,一日到夜頭暈身熱,還以林黛玉自居。


    他微笑著欣賞李平,覺得樂趣無窮。


    李平看到女僕捧上水果盤子,不禁失聲︰“哎呀吃不下了。”


    “那麼听音樂。”


    他又帶她到房,無形中參觀了半間屋子。


    房極其寬敞,屋頂瓖一片玻璃,斜斜降下,李平抬頭,問︰“晚上豈不是看得到一天的星?”


    夏彭年沒有回答。


    她听到悠揚的音樂,女歌手苦細游絲,溫柔靡麗地唱︰冬日吹來一陣春風,拂動心底一片死水,你為我留下一篇春的詩,盡在不言中,可是命運偏好捉弄……


    李平側著耳朵,微笑說︰“鄧麗君。”


    夏彭年說︰“我一直奇怪,一個人,怎麼可能有那麼美妙的聲線。”


    “你不覺得歌詞過時嘛?”李平意外。


    “喜歡听就不覺老套。”


    “你怎麼會喜歡國語流行曲。”


    李平大惑不解,“你不是在美國長大的嗎。”


    “念大學的時候,同學全體擁有時代曲錄音帶,在異鄉听得多,刻骨銘心。”


    “真沒想到。”李平喜悅的說。


    夏彭年也有點訝異,他竟與李平談起時代曲來,本來他還擔心同她沒有說話題材。


    “你覺得西洋熱門音樂如何?”他問。


    “我喜歡一個叫皮禮士利的人。”


    “什麼!”


    “雖然他已故世長久,但每次听他唱歌,總覺得腳癢癢,想聞歌起舞,我想,世上能有多少事令我們高興得想跳舞呢,由此可見,他是好的。”


    夏彭年十分震驚,“李平,你懂得音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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