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遙遠的地方(最心愛的歌)  第五章
作者:亦舒
    那早程嶺把頭上油膩洗盡,換上一件夾旗袍,預備出門。


    印三一看,“這樣不好。”


    “此話何來?”


    “印三笑嘻嘻,“太漂亮了,像去施美人計似。”


    “啐!”


    婚姻生活,也有愉快的時刻。


    印三送她到碼頭,“五點鐘我來接你,若不見你,我便通知派出所。”


    “別緊張,那是大哥的朋友。”


    “出賣人的,都是朋友。”


    凡是大哥的主意,他都不服氣。


    上了船,程嶺反而覺得自在,上次坐渡輪,還是在香港的天星碼頭,她一向欣賞海風,坐甲板上,買一客冰淇淋緩緩吃,絲毫不覺緊張,只當是放假。


    三四月天氣正是春季,程嶺走出小食店才發覺風光明媚,渡輪要駛兩三個小時,乘客在船上玩樸克牌,下棋,陌生人也可以加入。


    程嶺在一旁靜靜看。


    鄰座本來有一洋婦帶看孩子坐,程嶺朝她笑一笑,洋婦反而立刻避開。


    程嶺無奈,對面一位黃皮膚老先生卻搭訕地坐過來,程嶺一看他手上提著的包袱,便知他是日本人,十分厭惡,她也相應站起來走到前頭去。


    噫,天下大同,談何容易。


    人看不起她,她又瞧不起人,國與國,人與人之間,太多恩怨。


    船泊了碼頭,程嶺到公路車總站問明了路,上了車,數著站頭,在第七個站康和街角落下車。


    那處有一幢四層高磚屋,牆外掛一塊中文字招牌,寫著華仁堂三個大字。


    程嶺走上去,只見二樓兩扇大門開著,里面是間辦公室,五六張寫字台上都坐著人,有人打算盤,有人打字,電話鈴此起彼落,忙得不亦樂乎。


    程嶺完全放心。


    原來華任堂是一間寫字樓,她還以為是黑社會總堂。


    這時有人出來詫異問︰“這位小姐請問找誰?”


    “呵我姓印,我找郭海珊先生。”


    “請坐,待我去通報。”


    她坐下來,有人替她倒一杯茶。


    這時程嶺已出了一頭汗,剛欲用手帕去拭,有一個相貌端莊的年輕人向她走來。


    她忙不迭抬起頭笑,那人與她一照臉,意外了。“是印太太?”原以為她是個穿深色唐裝衫褲的中年阿姆,誰知是個明眸皓齒的少女,上唇還沾著亮晶晶的汗珠。


    “是郭先生嗎?”


    “我正是郭海珊,請到我辦公室談。”


    只是程嶺才拭干了汗。


    “老印已來信同我說過你的問題,哎,這便是全世界唐人街為人詬病之處,不過不要緊,我會關照人吩咐下去,從此不得打擾你們。”


    程嶺唯唯諾諾,不敢相信有這麼容易的事。


    冰海珊笑,“你放心,老印真是我兄弟,他曾認我表叔做義父。”


    機靈的程嶺立刻想起印氏兄弟當年入籍的故事,呵,原來是那位表伯正是印大他們的擔保人,看來有勢力的正是他。


    冰海珊說︰“印太太既然來了,可有興趣參觀我們的貨倉?我們專做海味。”


    事情既然這樣爽快解決,程嶺心情大好,便點頭,“郭先生,那我就開開眼界了。”


    冰海珊十分困惑,這年輕女子面目姣好,談吐斯文,怎麼會嫁給印老三,華埠有幾個人他們郭家全曉得,那人據說是個草包,又窮,所以他一直相信前世一定是有誰欠了誰,必須今生償還。


    他親自領她到三樓參觀,事後又送她四色禮盒,吩咐司機送她到碼頭。


    程嶺這樣說︰“郭先生,本應有我備禮物來,可是一時慌忙,竟空手就上門,已經夠失禮,怎麼好意思帶這些走,我只取一盒冬菇好了。”


    冰海珊不再勉強,只是笑。


    送到門口,程嶺剛欲上車,迎面駛來一輛黑色大車,程嶺自然抬頭看,只見郭海珊立刻迎上去,與車里人說了幾句話。


    程嶺只覺車里有人注視她,只得微笑,一時間郭海珊回來,向程嶺道別。


    他忽然改了稱呼︰“程小姐,好走。”


    程嶺深覺納罕。


    司機是個金發碧眼的小伙子。


    這是故意的吧,程嶺莞爾,白人老是用黃人做家童,現在黃人有身分了,照樣雇用白人。


    車子到了碼頭,司機說︰“請等等。”


    在車尾箱取出適才那四盒禮物交給程嶺。


    真客氣,把上門去求他們的人當上賓,才是真正大腳色。


    程嶺賞他兩塊錢。


    回程上程嶺靠著椅背睡著了。


    她幸不辱命,滿載而歸。


    印三在碼頭等她。


    看到程嶺咪咪笑,知道一切順利。


    程嶺說︰“不待我開口,那位郭先生已經答應幫忙。”


    印三這時才說︰“其實,我也認識維多利華仁堂郭家。”


    “為什麼不早說?”


    “上山打虎易,開口求人難。”


    程嶺顧左右言他,“今日生意如何?”


    印三又說︰“求人總得付出代價,照樣是欠人一筆債。”


    “看樣子郭家十分大方,倒底是什麼人?”


    “郭氏各人均絕頂聰明,自上海出來,幾乎直接到溫哥華,四零年左右趁政府政策開放,批準華人置地,他們頭一個買進不少物業,在桑那斯區有間華廈,夾在白人住宅當中,不知多神氣,有了錢,面子跟著而來,要擺平唐人街三兩個地痞,自然不難。”


    “真能干。”程嶺贊嘆。


    “大哥跟他們跑過一陣子。”


    “後來為什麼分手?”


    “據老大說,他們在一件事上意見分歧。”


    程嶺嗯一聲,“嗯,想必是大哥手法仁慈,對,今日生意如何?”


    “還算不錯。”


    印三沒說的是,十個有九個客人進來,不見老板娘,即問︰“嶺姑呢,不是不舒服吧”,關懷備至。


    程嶺又問;“郭家在上海做些什麼生意?”


    “開錢莊,有三家聯號,換句話說,是合法高利貸,又代理一只叫美孚的汽油,兼營米。木材、鹽等貨物,專同猶太商人往來,彼時上海證券交易所由英國人控制,但郭家是持牌經紀。”


    程嶺不住點頭。


    印三說︰“若非政權移交,那真是萬世的基業,唉,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其實,我印家在江南也有田土……不說了,我至討厭老大講往事,沒想到此刻步他後塵。”


    夫妻倆回到店內,馬不停蹄,準備下一檔買賣。


    客人最多的時候,程嶺忽然一陣暈眩,連忙用手撐住牆壁,閉上雙目喘息,她只覺胸口一陣搗亂,直欲嘔吐,連忙喝口冷水。


    印三已留意到,“你怎麼樣?”


    程嶺勉強笑道︰“以前上學也是這樣,空著肚子一忙會頭昏,醫生說是貧血。”


    印三說︰“今日太奔波了。”


    收了鋪,又覺無事,程嶺便不放在心上。


    臨睡前猶自閑談︰“華仁堂這三個字多有威嚴,暖,幾時我們也改個名字。”


    印三笑問︰“叫什麼?”


    “香港有間店叫皇上皇。”


    “那我們改作太上皇。”


    程嶺又笑彎腰。


    這樣胼手詆足的生活,她不以為苦。


    那天半夜,她起身嘔吐過一次。


    白天照樣地忙,只泡了壺白菊花茶喝。


    一連數晚,她都覺得不適,起來過,經過折騰,臉容憔悴。


    這時,年輕的她都不禁十分警惕,健康是她唯一本錢,她親眼目睹養母一日一日那樣消逝,最終皮包著骨,枯槁如骷髏。


    明天,明天無論如何要去看醫生。


    那天晚上三點多左右她又醒了,胸口悶亂,起床,發覺印三不在房內。


    她抬起頭。


    外頭有聲響。


    程嶺听覺十分靈敏,立刻听到有兩個人在說話。


    她輕輕走出睡房,只見大門開了一條縫子,有燈光透進來,門外走廊處人影幢幢。


    程嶺走近,听得印三壓低了聲音說︰“我叫你不要再來纏住我。”他講的是英語。


    程嶺的心一凜。


    有一個女人答︰“我要錢用。”


    印三說︰“我也沒有錢。”


    女子哼一聲,“誰相信,都說你現在做老板,收入好。”


    “當初已經付一大筆給你,你同意了才走的。”


    “用光了。”


    “你不能老上門來勒索。”


    那女子沉默一會兒,又說︰“我不吃,莉莉也要吃,你多少得打發我一點。”


    “這是我所有。”像在數錢。


    “我不是乞丐,零錢我不要。”


    那女子似要推開大門,印三拼命擋駕,掙扎間程嶺看清了那女子的臉容。


    只見她是一個洋女,黃色油膩頭發,褪了色的玻璃眼珠、黑眼圈,臉上有瘀青,啊真可怕,一般人口中的殘花敗柳,就該是這個模樣。


    她是誰,為何上門來。


    一個妻子最恐懼的事終于發生了。


    程嶺蹬蹬蹬退後幾步,腳步踉蹌。


    門外的人並沒發覺門內有人,不知事情已經敗露,還在爭執。


    終于印三自口袋掏出鈔票,付給她,“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那女子滿意了,轉身走下木樓梯離去。


    她來過幾次?以前程嶺睡得沉,不發覺,最近身體不適,容易醒,被她拆穿好情。


    她靜靜坐在沙發上。


    只見印三關上門,吁出一口氣,輕輕走回房間去。


    這時,程嶺在他身後開亮了燈。


    印三像一個被警察當場逮捕的賊。


    他機械式轉過身子,呆呆地看著程嶺。


    程嶺忽然輕輕說︰“我剛在想,我怎麼會有福氣過太平日子。”


    說罷,她起身進房,關上門,剛想睡,忽然嘔吐起來,然後,天就亮了。


    她如常去開店做生意,一言不發。


    印三揣揣不安,不知道程嶺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不曉得她會采取什麼行動,又會不會原諒他。


    見她一句話不說,又略為放心,一個孤女,能拿他,怎麼樣?再生氣,不過鬧一場發頓脾氣耳,他會向她解釋,求她原諒。


    下午,印三累極,閉目養神,不覺睡熟。


    程嶺趁空檔出去看醫生。


    西醫是外國人,叫史蒂文生,父親是傳教土,他童年時在中國住餅,會講國語,故此在唐人街營業,生意十分好。


    輪到程嶺,他細心替她診癥。


    半晌,微笑說︰“程女士,你懷孕了。”


    程嶺猛地抬頭,臉上露出極端恐懼的神色來,“不,”她同醫生說︰“我不要它,醫生,請你幫我忙。”


    醫生沉默一會兒。


    這種反應,也不是不常見的。


    他給病人喝杯水,然後輕輕問︰“程女士,你結婚沒有?”


    程嶺答︰“我已婚。”


    “那麼,程女士,這是你第幾個孩子?”


    “第一個。”


    醫生吁出一口氣,“程女士,你不必害怕,現在醫學昌明,生孩子沒有什麼可怕的,醫生會協助你順利生產,你放心好了,只要多休息,盡量攝取營養,母子一定平安。”


    “我不要這個孩子!”


    “程女士——”


    程嶺霍地站起來,走出醫務所,醫生叫都叫她不住。


    她一直走,走出唐人街,漫無目的,直到雙腿酸揍,才發覺天色已晚,她已置身市中心。


    她坐在路旁,發覺臉頰發涼,用手一抹,原來一面孔是眼淚。


    她累得抬不起頭來,在道旁噴泉取餅水喝,又繼續向前走。


    她知道有個地方可暫時供她食宿。


    那個地方叫東方之家,由教會所辦,專門收留華人孤女寡婦以及受虐待的女子。


    她知道


    程嶺一步一步捱到目的地。


    按了鈴,她倒在人家門口。


    救醒了,看護喂她吃粥,又替她登記。


    程嶺把文件都帶在身上,她已決定不回那個家去。


    看護問她︰“他毆打你嗎?”


    程嶺不出聲。


    看護嘆口氣。


    “你且在此休養,孩子生下來,可以給人領養,我們會設法替你安排工作。”


    程嶺黯然,領養?她本身就是個養女,呵她無意中重復了母親的命運。


    她昏昏沉沉睡去。


    程嶺做夢了。


    她看見養母,面容身段衣飾同住利園山道時一模一樣,打著小巧玲瓏的花傘,催著弟弟妹妹,“快,快,我們吃喜酒去”,程嶺笑著說︰“媽媽,媽媽,等等我”,程太太回頭,有點詫異,和顏悅色地說︰“我不是你母親,你莫叫我,你母親另有其人。”


    程嶺落下淚來,不住飲泣,忽然醒了,枕頭是濕的。


    自一個家到另外一個家,她終于逃不過無家可歸的命運,程嶺的眼淚也巳流于。


    雙腿站起來了,她去找工作,“你會什麼”,“我都不會”,“你以前做什麼”,“在雜碎店干活”,“那麼,我查查唐人街有什麼空——”,“不不,不要唐人街”,程嶺慌了。


    她打听到,租一個地方住,每個月起碼要一百五十塊,帶著孩子,根本不能工作,出走的她前途茫茫。


    這樣下去,她會落到陰溝去。


    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同其他流離失所的婦女睡在一間大堂里,各佔一張床位,一無所有的她們亦毋須箱櫃來貯藏身外物。


    睡覺的時候和衣將被褥扯得緊緊,生怕有人襲擊,都像是嚇破了膽子的小動物。


    一日,下大雨,程嶺吃著慈善機關提供的粗糙食物,一邊盤算她的出路。


    她忽然微笑了,生母,也曾經此劫吧。


    把幼女交給程家領養時,不知是否亦是一個雨天?


    程嶺與生母之間的死結,忽然解開,所有誤會,在該剎那冰釋。


    她低頭喝一口水,正想站起來,忽然听得有人叫她。


    “程嶺。”語氣是辛酸的。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是印大先生那張深棕色的臉。


    程嶺悻悻然別轉頭。


    印大先生端來張椅子坐她對面,“程嶺,對不起,叫你受委屈了,我們找了七日七夜才知道你在這里,唉,真可怕,我以為永遠失去你了。”


    程嶺不語。


    “工作太辛苦了,我們決定添一個伙計,你好輕松點,對,美國人發明了電視機,在家里可以看電影,我已經替你們訂了一台,不日運到。”


    程嶺低下了頭。


    “趁你不在,家里也全粉刷過了,你會喜歡的。”


    程嶺牽牽嘴角,終于開口︰“大哥,你騙我。”


    印大羞愧地低下頭。


    餅很久他才說︰“那女子,同老三已經分開,只不過前來勒索金錢,那是過去的事,他們已經斷絕來往。”


    “莉莉是誰?”


    印大為難,終于回答︰“那是那女人的女兒。”


    “是不是印家的孩子呢?”


    “她說是,不過,老三卻否認。”


    “那小孩幾歲?”


    “五六歲。”


    程嶺不再言語。


    “你出走以後,我們非常擔心,好幾天不眠不休,希望你給老三一次機會,回家去,凡事好商量。”


    程嶺說︰“大哥,你對我好,我是明白的。”


    “程嶺那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可是即使回去我也不會像以前那樣全心全意對他。”


    這時印大嘆口氣,“程嶺,那時他還沒有認識你,又不知道世上有你這個人存在,所以與那外國女子同居過一陣子,現在都改過來了,正正當當與你一夫一妻,你別鑽牛角尖。”


    “他為什麼不跟我坦白說他有前妻有女兒。”


    印大忽然笑了,“程嶺,你一向不計較,今日是怎麼了。”


    程嶺說︰“我不計較,不見得是好欺侮。”


    “老三是真心對你好。”


    程嶺不語,她不願就這樣跟印大回去。


    印大說︰“我叫他自己來請你。”


    程嶺抬起頭來。


    印大說︰“你答應大哥一件事,你在這里等我。”


    程嶺當然發覺,緊張的是印大,不是印三,此刻懇求她的也是印大,真正在乎程嶺的,從頭到尾都是印大。


    程嶺答︰“我不往什麼地方去。”


    印大取起帽子外套出去了。


    這是程嶺唯一沒有送他的一次。


    義務工作人員是位女士,搭汕地過來說︰“來求你回去嗎?”


    程嶺只是笑笑。


    那義工勸曰︰“如果他沒有過分,還是回去的好,一個女子流落在外,生活不是容易過的,你又有了孩子,更要替下一代著想。”


    那女士這麼說,可見印大適才說的話,她全听見了。


    “別太小心眼,男人婚前有個把女朋友,不算稀奇,只要婚後對你好,從前的事不要計較,可是這樣?”


    程嶺仍然微笑。


    她自己也詫異了,自小到大,她都是隨人搓圓捏扁的人,一點脾氣也無,所以才得養父母及弟妹歡心,可是這一次她立定主意要表露她的憤怒,懲罰印三食言,他答應過他不會騙她,他睜著眼楮說謊。


    “你仔細想想。”


    “謝謝你關心,我會想清楚。”


    那位女士又說︰“外國人總是教人自立更生,月兌離不愉快生活,子女可交給人領養,女人出來打工……家庭就此拆散,我們中國人講的卻是恆久忍耐,你說可是?”


    程嶺有點感動,這位女士倒真是苦口婆心“我不打擾你了。”她站起來離去。


    程嶺蒼白地垂著頭。


    再有人進來攏她的時候,她滿以為是印三。


    不是,不是印三那粗線條身型,那男子穿西服,戴絲領帶,他是郭海珊,他怎麼會找到她?


    他低聲嚷︰“程小姐,你果然在這里。”


    程嶺流落在外已有好幾天,自覺頭發油膩,衣衫襤褸,忽然看見陌生人,楞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冰海珊無比誠懇地說︰“程小姐,這種地方不宜久留。”


    程嶺走投無路,有點點賭氣,忽然笑了,“我還能到什麼地方去?”


    冰海珊仿佛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似,他也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程小姐,你跟我來,你既然出來了,我會替你準備一個地方。”


    程嶺看著他好一會兒,“為什麼?”


    冰海珊笑笑,“四海之內,皆兄弟也。”


    這當然不是真的,不過,郭海珊並不是真要程嶺相信他,所以,他不算騙她。


    “何處?”


    “在溫哥華市西邊格蘭湖區一所小洋房,相當舒適方便,已雇有一名保母打理家務,程小姐,我馬上可以帶你去看。”


    “我需要想一想。”事情實在太突然了。


    “我在門外車上等你,”郭海珊笑,“你考慮好了,走出來,我一定看得見你。”


    “等一等,你怎麼知道我在這里?”


    “印大自多倫多趕回來,四處找你,我家听到傳聞,知道你出來了。”


    餅一會兒程嶺問︰“是你要找我?”


    冰海珊躊躇片刻,“不,不是我。”


    “誰?”


    “那日你到華仁行來,臨走出門上車,不是有一輛車子駛進來嗎?”


    程嶺想起來,是有這麼一部黑色大房車。


    “車里是我的表叔,是他看見了你。”


    程嶺不出聲。


    “程小姐,我在外頭等你。”


    程嶺點點頭。


    她一個人坐在床沿,把她的一生,從頭到尾想了一次,她一動也沒動,眼見天色漸漸暗下來,時間一定不早,印大去了那麼久,仿佛沒能請得動印三,她不能再等了。


    因為人家未必會等她。


    她剛想出去找郭海珊,不料迎面進來一個人。


    這人她認識。


    那就是印三那個女人。


    程嶺始終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或者姓名對她來說已不重要,今日,她穿著一套從前約是白色的衣裙,手挽一只藤籃,里邊大概裝著她一生所有。


    在明亮的燈下,程嶺終于看清楚了她,這個女子原來染有毒癮。


    白色衣服也許由人施舍,穿在她身上有點諷刺,不過不要緊,衣服與她面孔一樣,早已蒙著一陣霉氣。


    這都不能再叫程嶺驚異,可是接著她還是顫抖了。


    原來那外國女子身後還跟著一個小女孩,只得五六歲模樣,黃頭發髒得打結,小小黃面孔,惶恐淺色大眼楮,小手小腳瘦瘦,扯緊了女子的衣角不放,蹣跚地跟進來。


    程嶺張大了嘴。


    那孩子還以為母親會得保護她。


    程嶺落下淚來,這就是印三的女人,印三的孩子,呵,不過落得如此下場。


    此刻她冷眼看她們母女,其實地同她們一點分別也沒有,同樣淪落在慈善機關等待施舍。


    程嶺怔征地看著那個孩子。


    那小孩發覺有人注視她,居然擠出一絲笑。


    程嶺像是看到了自己,那年她由生母帶到程家,也大約這麼大,她已知道生母不再能養活她,她記得要笑,笑才能討好別人。


    她一見到程氏夫婦,也馬上就笑了。


    記得程太太一直說︰“唷,我們有緣分,這孩子一直笑。”


    只听得那女子輕輕對女兒說︰“莉莉,你在此留宿,我得往別處去。”


    對,此處只收留華女。


    “有人會給你吃,給你洗澡,我明日來領回你。”


    她擦擦鼻涕,打個呵欠,痛苦地抽搐一下,癮上來了。


    那小孩瑟縮著。


    程嶺站起來,模出一張鈔票,遞給她。


    那女子喜出望外,有點呆,連忙收起錢。


    程嶺問︰“孩子是你的吧。”


    女子點點頭。


    “她父親呢?”


    女子黯然答︰“父親是中國人,不要她,同別人結婚,把我們攆出來。”


    “那是幾時的事?”


    “去年八月。”


    “你們流浪至今?”


    “我找不到工作,有時在酒吧遞酒,不能帶孩子……”


    “孩子要上學。”


    “我知道,這次來,是把她交給政府,我不能養下。”


    程嶺輕輕問︰“她父親完全不理嗎?”


    “厭了,當我們像垃圾一樣。”那女子麻木地說。


    程嶺不語。


    “這位好心女士,”那女子說︰“你也是中國人,你願意領養這個孩子嗎?”


    程嶺訕笑,沒想到會與陌生人攀談起來,“我自己也沒有家。”


    “可是你年輕你漂亮,你會有辦法的,呵,我也曾年輕貌美過……”她低下了頭。


    那孩子好奇地看向程嶺。


    到這個時候,程嶺已經完全知道她該怎麼做。


    那女子腳步踉蹌地離去。


    她訕笑一會兒,也站起來走到門口。


    滿以為郭海珊已經走了,可是沒有,他坐在車頭,在喝紙杯咖啡,一派悠然自在。


    程嶺十分佩服。


    他見她走近,立刻下車來。


    “程小姐有什麼吩咐。”


    “郭先生,我有話想說。”


    “程小姐切匆見外,我還有些擔待,你有話盡避對我說好了,做得到我一定做。”


    程嶺咳嗽一聲。


    “程小姐上車來,車里比較靜。”


    程嶺整理一下思緒,開口說︰“假如我不回去了,不會有麻煩吧。”


    冰海珊立刻說︰“法律上所有細節我們一定擺得平。”


    程嶺有點為難︰“當初,我收過他們一些聘金,我想……歸還他們。”


    冰海珊忽然笑了,“這一年來你不是已經履行了你的義務嗎?”


    這是真的。


    冰海珊輕描淡寫地說︰“你並不欠誰什麼,以前種種,一筆勾銷。”


    “我在香港,還有弟弟妹妹。”


    冰海珊更加意外,“我听說那不真是你的弟妹。”


    沒想到他的語氣同印三會是一模一樣。


    程嶺說︰“我們十分友愛。”


    “你想接他們過來?”


    程嶺點點頭。


    “沒有問題,前來升學也好,會替他們盡快辦理手續,你放心。”


    程嶺欲言還止。


    “還有什麼事程小姐?”


    程嶺搖搖頭,“沒事了,我想看醫生。”


    “明天一早替你準備,程小姐我陪你進去拿行李。”


    程嶺只得一只布袋,身無長物,同那個有毒癮的洋女沒有分別。


    那小女孩仍然倦縮在一角。


    程嶺對郭海珊說;“你看她多可憐。”


    冰海珊看一眼,“嗯,是混血兒。”


    “父母都不要她了。”


    冰海珊欠欠身,“程小姐真是善心人,類此個案是極多的,母親通常是烏克蘭人,移民到此,只能在酒吧間工作,容易接觸到華工,十多年前,此地只得幾十個華人家庭,其余統是獨身漢,生活寂寞,便到酒吧去尋慰藉,可是言語風俗不通,又不願同她們結婚。”


    “這孩子的前程會怎麼樣呢?”


    餅一會郭海珊回答︰“大約也回到酒吧去。”


    “可憐。”


    冰海珊不語。


    程嶺說︰“也許我可以幫助她。”


    冰海珊笑,“程小姐,養得一個,養不了十個、百個,這樣的孩子,在溫哥華是極多的,我們走吧。”


    程嶺點點頭,拎起那只布袋走出門去。


    在門口,她抬起頭看,“今日月色真好。”


    冰海珊訝異了,她居然有心情欣賞月色,真是奇女子,只見她仰起精致的面孔,膚色仍然晶瑩校潔,在唐人街腌髒地生活了一年,仿佛絲毫不受影響。


    他耐心地等她賞月。


    其實程嶺希望印大會在最後一分鐘趕到。


    她想同他說最後幾句話。


    但是印大始終沒有出現,程嶺沒有再等他。


    她上了郭家的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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