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易居  第九章
作者:亦舒
    天忽然下雨,已經八月中,一雨立即成秋,石子那幾件簡單的洗得發白的衣裳全部掛在櫃中,隨時添件外套,夏裝便成秋裝,她又不喜打傘,戴頂救火員式帽子,隨即出門。


    到了福臨門,大師傅出來說︰“區姑娘今日有事,吩咐石于你代她掌櫃。”


    他嘴角傷口縫線已經拆掉,看不出什麼痕跡,事情過去也好像真過去了。


    石子隨口問︰“老板娘有什麼事?”


    “她有約。”


    石子恍然大悟,笑道︰“奇怪,又不是春天,為何如此熱鬧。”


    大師傅看著石子,“你呢,你卻把好好一個人放走了。”


    石子溫柔地說︰“他從來不是我的人。”


    大師傅說︰“我與我老婆都喜歡你。”


    “那位小姐只有比我優秀。”


    “有這種事?”大師傅不相信。


    石子對他說︰“天外有天,人上有人,比我強一千一萬倍都有。”


    老陳瞪她一眼,不再言語。


    石子站櫃台後,知道規矩,付現款,打九折,假信用卡實在太多,防不勝防,故下此策。


    她穿著老板娘一件舊旗袍,衣不稱身,頸喉一顆撳鈕老是扣不上,石子怕她看上去會有點像舊上海的白相人嫂嫂。


    就是那樣,忙了一晚。


    有外國客人堅持他在別家吃過的炒飯里有海鮮,顧客至上,石子便解釋炒飯也分甲級與乙級,就送個甲級不另算費吧。


    老陳說︰“當心區姑娘回來罵你。”


    話還沒說完,老板娘回來了,春風滿臉,什麼都不計較,哼著歌,坐到後堂去打電話。


    石子看了,甚覺淒涼,石子呵石子,再過十年,有人來約你,保不定你也會歡喜到如此失態。


    下班,想到歐陽說過會來接她,不禁忐忑,不知他是否已經等在門外。


    如果不見他,該不該馬上走呢,抑或傻傻的掉轉頭來等他?


    石子嘆口氣,正在躊躇,大門叮一聲,有人進來,一看,正是歐陽乃忠,石子如釋重負。


    他進門來接她,可見有誠意,不避嫌,大方公開他倆的關系。


    石子心存感激,表面不露出來。


    她與歐陽雙雙離去。


    歐陽問她︰“累嗎?”


    她笑,“起碼可以支持到天亮。”


    人是偏心的多,見到麥志明,她老是說累得眼皮都抬不起來。


    “好極了,我們到高魯士山上去看流星雨。”


    “今夜?”


    歐陽說︰“流星雨每年在八月出現,因為這個時候有慧星越過地球的軌道,今晚,全北美洲居民均可看到數百顆著火的微粒光輝璀璨地飛越夜空。”


    石子動容,“呵,在什麼時候?”


    “凌晨四時左右。”


    石子看看表,“還有三個小時呢。”


    歐陽微笑,“希望與我共處時間不會難過。”


    “啊絕對不會。”


    “先請到舍下休息一會兒。”


    這是一個考驗,石子只得勇敢地向前邁進。


    歐陽的家在灰點,小小一幢洋房,房佔地比客廳還要大,臥室四周圍簡直寬敞得可以騎腳踏車,家里邊最多的是,一看就知道是王老五之家,身家清白。


    歐陽介紹道︰“這幢房子已有七十四年歷史,差些被列為文物,廉價買下翻新,一個人倒是住得很舒服。”


    歐陽講究情趣,他約會她,說不定會一年兩年三年那樣拖下去,不過,石子想,她也不急。


    啊,或者應該說,暫時不急。


    石子忽然怔住,她為何開始猜度歐陽的心意?光是享受約會不是很好嗎?


    她仿佛听到李蓉在揶揄她︰石子石子,同麥志明在一起,就不用爾虞我詐,患得患失,你為何舍易取難?


    石子用手抹了抹臉。


    歐陽問︰“你可是累了?”


    “沒有。”她是多心了。


    閑談片刻,他們出發到山上,坐在車中靜靜等候,空地四周圍有不少同道中人,氣氛平和舒暢,石子真盼望這種時間永遠不要過去。


    忽然之間,石子听到有人驚呼,她抬起頭,看到幾百顆流星密集地飛越夜空,那感覺,像晚上駕駛汽車穿過一大群螢火蟲一樣,使石子無比驚喜。


    “太壯觀了。”


    “我知道你會喜歡。”


    “謝謝你帶我來。”


    歐陽攤攤手笑,“完全免費。”


    石子也笑,“真沒想到"世上最好的東西全屬免費"這句話仍有真實性。”


    他送她回家。


    一整夜她合上雙眼都看到天幕上有千萬顆流星朝她撲過來,她仰著頭,沾了一臉光。


    大清早,李蓉拉她到百貨公司去挑選禮物,“麥志明生日。”


    走過化妝品櫃台,李蓉與石子同時駐足,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對七彩繽紛的瓶瓶罐罐發生了興趣。


    正低頭研究,忽然李蓉輕輕踫了石子一下。


    石子輕輕抬起頭來,她看到她們身邊有個女子正在借用櫃台上的化妝鏡。


    她約二十七八年紀,衣裳骯髒,頭發濡濕,偷偷用化妝試用品往臉上擦,見有人注意她,抬起眼笑一笑,容顏瘦削無神。


    石子一時猜不到該女來頭,正發怔,李蓉將她一把拉開,走到女裝部。


    李蓉輕輕告訴她︰“是露宿者。”


    石子恍然大悟。


    是,大清早,趁百貨公司人少,跑到衛生間洗臉洗頭,然後借用化妝品補點顏色。


    “多數有毒癮。”


    石子低下頭。


    “洋女,有家人有朋友,尚可以落得如此下場,我同你,不小心,死路一條,”咬咬牙說下去,“這些日子,我看夠了,我也怕極了。”


    石子不語,眼楮斜斜看著適才那洋女,只見她蹣跚地離去,腳有殘疾?不是,有一只鞋子缺了跟。


    李蓉點點頭,“出去兜生意了。”


    半晌石子問︰“不是要買禮物嗎?”


    “不知挑什麼才好。”


    “買一磅絨線替他織件毛衣背心。”


    李蓉大喜,“太好了,既有心思又不花費,”隨即頹然,“糟!我不會打毛衣。”


    石子笑,“你到底算不算上海人?”


    “你教我。”


    “沒問題,我們到二樓去挑絨線。”


    可是那洋女一拐一拐的腳步像烙印似刻在她腦海中。


    所以李蓉要結婚,漫長艱辛的生活道路,有個伴侶依傍,到底勝過孤苦一人。


    李蓉完全正確。


    與她分手,石子到大學去注冊新學年。


    踫到同學,互相招呼,她的心情又漸漸轉佳。


    最後一年,學生已在綢繆出路,石子拿著一杯咖啡,听同學們發表意見。


    無論在什麼地方,她都是最靜的一個。


    “我是決定一畢業就到東南亞發展,我姐姐畢業已有兩年,一直在洛遜街當售貨員,賣完首飾賣皮鞋,成何體統嘛。”


    “你家在香港,當然可以回去,羨煞旁人。”


    “我得住祖父家。”


    “替我們也想想辦法。”


    “先得學幾句廣東話。”


    “不是說學好普通話才要緊嗎?”


    “為什麼叫蒲東話?”


    “不,普通話,普通︰一般、平凡。”


    “是另外一種方言嗎?”


    石子卻不想回去,人各有志。


    “光是去旅行也是好的,東方風光一向為我所喜。”


    “唉,最後一年了,終于挨到畢業,像做夢一樣。”


    “不算是噩夢。”


    “那自然,這可能是我們一生中最好的幾年。”


    可是石子太過逼切想畢業,急于要達到她的目的,她根本來不及享受學生生活。


    為著擔心下學期學費,頭發已經白了。


    同學們話題又回到錢眼里去︰“听說香港的薪水高至百萬一年亦很普通,這是真的嗎?”


    “那豈非接近二十萬加幣。”


    “好買一層公寓了。”


    “嘩,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時都值得,做兩三年即可退休。”


    石子忽然笑出聲來。


    一百年前,中國沿海各省的壯丁听到金山的薪酬也必定如此向往吧,故此紛紛落船下海到西方世界來築鐵路掘金礦。


    一百年後,風水輪流轉,真正猜不到。


    听到訕笑聲,同學們齊齊看牢石子,“石子有何高見?”


    石子立刻噤聲。


    同學們對這相貌秀麗、讀用功的同學極有好感,可惜一直以來,她有點拒人千里以外,從不與他們主動交往。


    今日忽然笑了,笑什麼?


    “對,石子,笑什麼?”


    石子嘆口氣,不得不答︰“我听說香港一間小小鮑寓月租也得五六千加幣。”


    眾人緘默。


    “全世界都越來越貴。”


    “家父說早二十多三十年至貴至好的桑那詩區洋房才三萬元一間。”


    大家都笑了,年輕的生命並無陰霾,所有困難憑意志力均可克服,毫無疑問。


    飯堂窗前一列玫瑰叢仍然吐露著芬芳,不知道誰開口說︰“夏日最後的玫瑰。”


    有人接上去︰“我們最後一個暑假。”


    然後散了會。


    “來,石子,載你一程。”


    “不,我乘公路車即可。”


    “上車來好不好,別再客氣了。”


    石子也覺得自己太過見外,上了同學的車子,直達市中心。


    讀完這一年,大功告成,以後要在江湖相見。


    石子覺得應該置幾罐啤酒招呼客人,不不,不一定是為了歐陽乃忠,她隨即又向自己承認,好好好,確是為了歐陽。


    酒鋪外總有印第安人留戀,伸出手,“小姐,賞杯咖啡”,石子想說︰可是,你並不想喝咖啡,她當然不敢那麼幽默,並且也不敢當眾打開銀包,低頭疾走。


    捧著酒,匆匆忙忙返回公寓。


    中國人將天地萬物分作陰陽兩面真是大智慧,這個風光明媚的花園城市,當然有它陰暗一面。


    石子有時會覺得孤寂襲人,對前途一點把握也無,心底有最黑暗恐懼,所以她不介意忙碌工作,趕趕趕,揮著汗,不理其他。


    她抓起手袋出門去。


    罷掩上門,電話鈴響了,她又開門進去,拿起听筒,對方卻是搭錯線,石子十分失望。


    這時忽然有人推開大門,原來匆忙間石子竟粗心得忘記關門,嚇得一顆心幾乎自胸中躍出。


    幸虧門外只是對戶那位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小姐。


    “在家嗎,借點糖。”


    “請進來。”


    那女孩看見石子神色有異,“你不舒服?”


    “不,沒事,請坐。”


    “沒上班嗎?”


    “我當夜更。”


    石子到廚房取糖給她,見那女孩率直,便說︰“你不是香港人吧?”


    “不,我是新加坡籍。”


    “星洲是好地方呀,為何離鄉別井?”


    芳鄰一怔,“咦,我趁年輕,到處體驗生活,去年在倫敦住了半年。”


    石子頷首,是,有家可歸在外國住叫體驗生活,無家可歸便叫流落異鄉。


    “我叫陳曉新,你來自中國?”


    “看得出來?”石子反問。


    “皮膚白皙得像高加索人,當然來自上海或蘇州。”


    “已經曬黑許多。”石子笑。


    “對,今晚有派對,你可要來?”


    石子說︰“我要開工。”


    “不好意思,我忘了。”


    石子答︰“沒問題。”


    鄰居走了,石子坐下來,心靜得多,對歐陽乃忠是太緊張了,她必須放松。


    也許對方也在做心理交戰,可需每天見面,抑或電話問候?石子微微笑。


    回到福臨門,見老板伙計都坐在一起像在開會。


    “石子來了,別漏了她一份。”


    “又有什麼大事?”


    “區姑娘要退休結婚去,福臨門得易主了。”


    世事永遠不會太太平平的過,總有蹊蹺,必有波折,偏偏石子,不,人人都最怕無常,石子不由得托住腮發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區姑娘清清喉嚨,“家庭是女人一生最重要——”


    “得了,”有人打斷她,“你是決定上岸曬太陽去了,不必多講!”


    石子這時幫著老板娘,“自由世界,自由選擇,她愛關門即可關門。”


    老陳沉吟,“各位稍安毋躁,區姑娘自會發放遣散費,我倒想把鋪子頂下來做。”


    眾大喜,“老陳你真有此意?”


    “那我們原班人馬照做好了。”


    那老陳笑道︰“不過有言在先,我生性刻薄,比不得區姑娘慷慨。”


    石子第一個笑說︰“不妨不妨,我們太了解清楚你的脾氣,做生不如做熟,快去辦手續好了。”


    老陳問︰“各位可願湊份子。”


    石子攤攤手,“我的節蓄都投資給卑詩大學當學費了。”


    眾人立即議論紛紛。


    區姑娘悄悄站起來走到另一角去。


    石子過去含笑說︰“恭喜你。”


    她笑笑,十分滄桑,“前途未卜。”


    石子很有把握,“你是一個優秀管理人才,你會得成功。”


    區姑娘失笑,“做家庭主婦還需要才華嗎?”


    “嘿,做主婦無論在管理時間、人事、金錢上,都非要有三兩度散手不可,否則吃不消兜著走。”


    “你呢,石子,你心頭眼角那麼高——”


    石子給她接上去︰“是要吃苦的,噯,我不是不知道。”


    “那就好。”


    石子低下頭不語。


    “婚後我們會撤到維多利亞住。”


    啊,那是真打算不問世事了。


    “決定得那麼快,你們有點意外吧?”


    “對于喜事,只有歡欣,沒有突兀。”


    “石子,一班伙計之中,我最關心你。”


    “我知道,區姑娘,謝謝你。”


    忽然之間,眾伙計像是達成了協議,轟然大笑,並且有人到酒吧後取出酒來慶祝。


    區姑娘惆悵地說︰“看,誰沒有誰不行。”


    石子點點頭,“以後要叫陳老板了。”


    “不知店名改不改。”


    “我想不會,有什麼比福臨門更好呢。”


    “你去問問他。”已經把自己當外人。


    石子大聲叫過去,“喂,會不會改店名?”


    老陳帶頭答︰“不會不會,名號已經做出來,福臨門代表價廉物美,我會將此宗旨發揚光大。”


    “听到沒有?”


    區姑娘點點頭,看著店內一台一幾,無限眷戀。


    她喃喃道︰“當初,真挨得十指流血。”


    石子很想听她的掌故,可是開工時間已到,她不得不說︰“我要換衣服開工了。”


    “嗯,果然要服侍新老板去了。”


    石子賠著笑,忽然區姑娘伸手模了模她的臉頰,“這張臉,連我看了都喜歡。”


    石子嘆口氣,“沒有用啦,還不是做粗工啦。”


    “這一關你還是看不破,石子,其實薪水只有比當文員好,藍領勝白領。”


    石子低頭轉身去工作。


    那天她一顆心老是忐忑,直到區姑娘叫“石子電話”,她听到了歐陽乃忠的聲音。


    “今天不能來接你。”


    “啊,沒關系,”石子很坦率,“不過每天都想听到你聲音。”


    “那我一定辦到。”


    “我接受這個承諾。”


    “明天我一早有空。”


    “那就明早見好了。”


    石子盡量收斂臉上歡欣之色,那天晚上,大家都有點興奮,故此沒去注意石子神情,如在平日,她一定會被取笑,他們必不放過她。


    石子返回公寓,李蓉正在閱報。


    “石子你回來得正好,我讀這段文字給你听,寫得真好,活龍活現。”


    石子邊卸妝邊問︰“關于什麼?”


    “關于上海。”


    石子連忙說︰“快讀。”


    “"幾年沒回上海,前幾天回去走了一趟,感覺像是掉在粥里。"”


    石子一怔,“我媽的信可沒那樣說。”


    “噯,所有母親的信都說好好好,我們很好,別擔心。”


    石子笑,“所有女兒的信何嘗不是好到絕點,都報喜不報憂啦。”


    “請听,那位作者繼續說︰熟悉的街道全部變得陌生,到處改道,拆房子,建新樓,街上全是垃圾,晴天飛塵,雨天濺泥。”


    石子惆悵,“那意思是,我們即使回去,也不認得了。”


    “還有,交通一團糟,如果要去的地方只需步行半小時的話,那就步行算了,乘車更久,自行車在汽車縫里左穿右插,險象環生……”


    石子換上浴袍,躺在床上,“我還是想回去看看。”


    李蓉說︰“我也是,帶著精致小巧的禮物回去,”她語氣興奮,“廣邀親友敘舊。”


    石子頷首,“這叫作衣錦還鄉,是每個華僑都向往的一件事。”


    “真沒想到我們也不例外。”


    “結婚之前,你與阿麥總得回去走一次。”


    “你怎麼知道?”李蓉有點忸怩。


    石子笑,“想當然耳。”


    “我已經在為禮物頭痛了,買些什麼好呢,世上並無價廉物美之物。”


    “不怕不怕,慢慢挑選。”


    “如果可以經一經香港就好了,一于同阿麥商量。”


    “婚後,還打算工作嗎?”


    李蓉搖搖頭,“已與麥談過,他叫我留在家里听電話,做他秘,替他算帳,他怕我受氣吃苦。”


    石子說︰“看他多疼你。”


    李蓉吁出一口氣,“可不是,總算踫到一個不怕負責任的人。”


    “真替你高興。”


    “石子,你呢?”


    “我還有一年功課,好歹讀完課程,屆時拿了文憑及身分證,找到工作,把母親接出來。”


    “那麼,”李蓉看著她,“婚姻是要暫且擱下了。”


    “我想試試自己的能力。”


    李蓉說︰“石子,也別太挑剔。”


    “謝謝你的忠告。”


    只是何家又要重新聘請保姆了。


    李蓉看穿石子心事,“那班孩子應當照顧自己,我已教會悠然穿衣穿鞋放水洗澡,七八歲小孩還不會扣扣子,像什麼話,菜在鍋里都不懂得盛出來,坐著干挨餓,都是給愚僕寵的。”


    石子訝異,“悠然願意學嗎?”


    “我還教她戴手套,學會了不必求人,他們已經夠幸福,可記得我們幼時還得學沖熱水瓶,那多危險。”


    “環境造人。”


    “可是優良環境不應制造廢人,洋童就什麼都自己來,剪草派報紙看顧嬰兒,我勸寫意與自在也向這種好風氣學習。”


    “何先生怎麼說?”


    “誰看得見他,每天撥電話來說上三五分鐘已經很好。”


    石子遺憾,“我可從來沒想到要教他們獨立。”


    “他們現在總算知道衛生紙用完了可以到儲物室去拿來裝上。”


    “不是有馬利嗎?”石子不忍。


    “馬利要打理三千多平方尺地方兼夾買菜煮飯。”


    “那你呢?”


    “我負責教他們照顧自己,石子,你應當比誰都清楚,最終跟著你的,不過是你自己的一雙手。”


    石子笑了,“道理如此分明,卻又決定做歸家娘。”


    李蓉也笑,“我喜歡阿麥。”


    “看得出來。”


    她取出絨線與織針,“來,石子,教我。”


    石子覺得她欠阿麥這個人情,幫李蓉將毛衣開頭。


    李蓉聰明,一下子學會,頭頭是道。


    石子倚在窗前看月色。


    李蓉放下手工,訝異問︰“一切都順利,為何心事重重?”


    石子轉過頭來,“就是太過風平浪靜,才叫人擔心,我的一生,從來不是如此平坦。”


    那夜石子剛合上眼,就做了一個夢。


    她夢見一個女子迎面而來,長發、污垢滿身,穿一件薄薄裙子,衣不蔽體,一只腳有鞋子,另一只腳赤足,走路一拐一拐,像受了傷。


    走近了,發覺女子全身有腫塊,腫塊上布滿針孔,啊,怪不得如此骯髒淪落,原來已受毒品茶毒,看清楚她的臉,石子一驚︰“碧玉!碧玉!”


    “醒醒,石子,醒醒,做噩夢了?”


    石子自床上跳起來。


    李蓉說︰“我听見你叫碧玉。”


    石子喝口水點點頭。


    “你總得學會忘記她。”


    “實在不能夠。”


    李蓉嘆口氣,“生離死別,在所難免。”


    “她應該得到更好的結局。”


    “可是很明顯地,她的要求與你我不一樣。”


    半晌,石子說︰“睡吧。”


    第二天,歐陽乃忠爽約,他說︰“何四柱回來了,有事同我商談。”


    石子有點失望,“那我們再聯絡吧。”


    電話迅速再次響起。


    “石子,這是何四柱,勞駕你上來一次好嗎,你還有薪水在我這里。”


    石子到何宅去。


    天氣仍然干燥,卻已不如前些日子那般炎熱,上山之路不是那麼難挨了。


    何四柱氣色上佳,見到石子,熱烈歡迎,當她像老朋友一樣,這是何四柱最大優點,他完全沒有架子。


    “請坐請坐,”他在房招待她,“相信你也听說,李蓉年底結婚,我這里又沒保姆了。”


    “何先生,有假期我會來幫忙。”


    “孩子們似乎獨立許多,是你們功勞。”


    他把支票給她,坐在桌邊沿,忽然咳嗽一聲。


    石子詫異,何四柱有什麼話要說?


    “石子,你在約會歐陽乃忠律師?”


    石子一怔,“是,”她一向十分坦白,“有人嫌我嗎?”


    “石子,你怎麼也學會了多心?”


    石子微笑,“因我自覺高攀。”


    何四柱問︰“怎麼我沒有這個感覺?”


    石子由衷答︰“因為你是罕見的好人。”


    他嘆口氣,“所以我多事了。”


    石子看著他。


    “石子,我想警告你一聲。”


    石子微笑,“可是歐陽的私生活比較放肆?”


    “嗯。”


    “單身漢都這樣。”她替他開月兌。


    “是,”何四柱說,“我也不算貞節分子。”


    石子攤攤手。


    “不過,你沒有發覺嗎?”


    石子抬起頭,把歐陽的言行舉止在腦海中過濾一次,“沒有發覺什麼?”


    “如果對這段感情有寄望,你要給他時間,付出耐心,也許他真正想改變人生觀。”


    電光石火間,石子明白了。


    她低下頭。


    “石子,我想你有個心理準備。”


    “謝謝你,何先生。”為她,他講了朋友是非。


    何四柱也懷著歉意。


    餅片刻他說︰“我介紹我未婚妻給你認識。”


    石子受了震蕩,神情有點呆木。


    何四柱打開房門,“德晶,德晶。”


    一個美貌年輕女子探頭過來,“叫我?”


    石子一看,這位小姐年紀同她與李蓉差不多。


    她微笑點頭。


    那個女孩卻十分和藹,“我叫王德晶,你好。”


    石子與她寒暄幾句,便到園子來找李蓉。


    李蓉坐在大太陽傘下讀小說,孩子們正打水球。


    這家伙,永不投入,永遠做糾察,真聰明。


    看見石子,她放下小說,滿面笑容,“你可見到新何太太?”


    石子坐下來,“還不一定結婚吧?”


    “那王小姐十分和氣,大家都喜歡她。”


    “一看就知道是好出身。”


    “是,家境富有,故性格天真,毫無戒心。”


    何四柱一定是受夠了前頭人的鋒芒,才決定挑選一個單純的女朋友。


    石子不想談論東家私事,她自己亦有心事。


    李蓉眯起眼楮看陽光下的孩子,叫過去︰“自在,別玩得那麼瘋。”


    石子過半晌才問︰“你是幾時看出來的?”


    “我可沒那麼尖銳的眼光。”


    “對,你的注意力全在阿麥身上。”


    “這算是揶揄我嗎?”


    石子笑笑,“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


    李蓉嬌嗔地說︰“如要維持友誼,別再提到阿麥。”


    她竟那麼緊張他,石子倒是替他們高興。


    餅一會李蓉說︰“不,我什麼都沒看出來,昨日無意與何先生說起,他哎唷一聲,我才明白所以然。”


    石子點點頭。


    “何先生說此事不能瞞你,他好歹要做這個丑人,把他知道的告訴你。”


    石子說︰“何先生一直那麼坦率,我老听講生意人往往老謀深算,愛耍手段,看樣子不是真的。”


    李蓉看著石子笑。


    “怎麼了?”


    “石子,熱誠坦率也許亦是一種手段。”


    石子一怔,李蓉的生活經驗比她強十倍八倍,這個女孩子不簡單,也許,就是因為洞悉世情,才會反樸歸真,心甘情願跟麥志明組織小家庭過平凡日子。


    石子嘆口氣,“我明白了。”


    李蓉握住石子的手,“反正你不急找對象,你已決定畢業後試一試自己的實力。”


    石子黯然。


    “有的人感情道路順利,有些人則崎嶇。”


    石子頹然,“你看著我好了,將來除了事業,什麼都沒有。”


    李蓉仰起頭哈哈大笑。


    石子愕然。


    李蓉伸手指著她繼續笑,“你倒想!大言不慚。”


    石子被她一言道醒,也忍不住笑起來。


    年輕真好,踫到這種事還笑得出來。


    孩子們自泳池出來,“什麼事那麼好笑?”


    石子連忙用大毛巾裹住兩個女孩,“八月中了,月餅都上市了,小心著涼。”


    李蓉笑,“你真嚕蘇。”


    孩子們也笑。


    寫意說︰“下午我們在後園搞燒烤,已經邀請了同學來,石子你也參加吧。”


    石子答︰“我沒有時間,我要準備開學。”


    李蓉知道石子心情欠佳。


    石子步行下山,一直呆呆地移動雙腿,不知走了多久,也不覺累,居然走到山腳商場,她坐下歇一會兒,買一個冰淇淋獨自坐著慢慢吃完,忽然笑了。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有幾件事是天從人願,生活大致上過得去已屬萬幸,石子心頭一口氣漸漸平復。


    她在商場門口乘公路車回家。


    淋浴後讀報紙,一段新聞觸目驚心︰“皇家騎警證實,上周四在西門非沙大學宿舍發現的女死者,是香港留學生黃仁美,二十二歲,死因仍在調查中,但警方初步認為,死因無可疑,死者父親已從香港來加安排其身後事。”


    石子放下報紙發呆,如花似玉,不知有什麼事看不開。


    二十二歲,叫仁美,出生的時候,家里不知多麼歡欣,抱在手中,難舍難分,一天喂五六頓,半夜起床悄悄看視,漸漸長大,會走路,會笑,會叫爸媽,悉心栽培,為找學校已經傷足腦筋,終于亭亭玉立,送到外國留學,忽然有一日,校方通知道︰“令千金在宿舍自殺身亡,請前來認尸。”


    仁美女士在自殺前竟未想到父母感受。


    孔碧玉也沒有。


    石子想法完全不同,她的志願十分卑微,她一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想到這里,石子心平氣和。


    電話鈴響了。


    “石子?我找了你大半日。”是歐陽的聲音。


    “你現在何處?”


    “在你樓下。”


    “請上來喝杯啤酒。”


    幣了電話立刻去開門。


    歐陽手中提著外套,領帶解松,神情有點委屈。


    一杯冰鎮啤酒下去,比較舒服。


    拿起石子放下的報紙,讀到適才新聞,嘆息一句︰“為什麼要這樣懲罰父母?”


    石子攤攤手,“任何不如意事其實假以時日都會克服淡忘。”


    “你是斗士嗎?”


    “不,”石子微笑,“一遇事我便蹲下大哭,我只是不甘心放棄,拼命糾纏。”


    石子不語,斗室中一片沉默。


    歐陽忽然握住石子的手,把臉埋在她手中。


    “我有話說。”


    石子溫和地答︰“我洗耳恭听。”


    “我以前並不約會女性。”


    石子早有準備,說得很有技巧,“大家是朋友,不分男女。”


    歐陽十分聰明,一听此言,知道石子有顧忌,改變初衷,再不願與他有進一步發展。


    他不禁落下淚來。


    迅速放下石子的手,用手背擦去眼淚,“工作真累。”長嘆一聲,像完全是因為疲倦的緣故。


    石子看著窗外,為什麼要冒險成為他第一個約會的女性呢,她照顧自己已經夠忙,實在不想添增更大負擔,她溫婉地說︰“我們總是朋友。”


    歐陽點頭,“我明白。”


    “與你在一起的時間真的很享受。”


    “你沒有懷疑嗎?”


    “我只是覺得你特別體貼,而且,一點也沒有越禮之舉。”


    歐陽苦笑,“你不相信我會為你改過來?”


    石子搖搖頭,“你要改是因為你自己願意改,不要為任何人,怕只怕那人會令你失望,你又得打回原形。”


    歐陽不出聲,過半晌,他告辭了。


    出門之際,剛好踫到對面的陳曉新開門出來,看到歐陽,整個人愣住。


    待歐陽進了電梯,她才問石子︰“那麼英俊的男生!”


    石子惆悵地答︰“是他長得真漂亮。”


    “他的職業是什麼?”


    “律師。”


    陳曉新訝異,“那真是要人有人,要才有才。”


    “你不用上班?”石子試圖改變話題。


    失敗,陳曉新緊釘著問︰“是你的男朋友?”


    “不,普通朋友而已。”石子掩上門,不欲多談。


    她長嘆一聲。


    區姑娘邀請她一起去選焙禮服。


    石子說︰“我對時裝打扮一無所知。”這是真的。


    “你肯幫眼我已經很高興。”


    區姑娘不打算穿紗或是緞子,她只想挑一套喜氣洋洋的套裝,配雙手套即可。


    石子很欣賞這個明智之舉,她覺得李蓉結婚就該選雪白的大紗裙。


    一路在市中心游覽櫥窗,忽然區姑娘說︰“這個好。”


    石子一看,連她那樣的門外漢看到招牌字樣都嚇一跳,小心翼翼說︰“這個牌子貴不可言。”


    區姑娘笑,“一套不要緊。”


    推門進去,幸虧店員殷勤招待。


    石子在一旁耐心等待區姑娘試穿,心中莞爾,這便叫作陪他人置嫁衣裳。


    另一位售貨員熱心問︰“是你媽媽嗎?”


    石子連忙噓一聲,悄悄答︰“是朋友。”


    售貨員知道造次,不再出聲。


    區姑娘拎著兩套衣服來問︰“哪個顏色好?”


    石子一指︰“大紅。”


    區姑娘很滿意,“就這套紅色的好了。”


    又順便配鞋子手袋耳環,付帳之際,要動用兩張信用卡。


    不知是否由男方出這筆巨款。


    區姑娘笑了,“我自己頗有妝奩,不勞別人出手。”那當然,老板娘嘛,其實誰出無所謂,只要高興即可。


    有了一次經驗,石子自告奮勇,“李蓉,我陪你去挑婚紗。”


    李蓉一怔,“婚紗?不不不,我們打算注冊結婚,一切從簡。”


    大出石子意料,“為什麼不鋪張一下?”


    李蓉笑答︰“我不想太過張揚。”


    “那我是沒有機會做伴娘了。”


    “那不是太委屈你了嗎,你應當做證婚人。”


    “證婚應由老陳擔任。”


    “我們再商量吧。”


    兩宗喜事待辦當兒,初秋悄悄來臨,石子開學了。


    回到學校,她松了口氣,精神正式有了寄托,再無旁騖。


    忽然之間她有點害怕畢業,一旦除卻學生身分,不知如何自處,現在再苦,總也還有個目標,畢了業環境若無改進,豈非更慘。


    一日放學,發覺麥志明在課室外等她。


    石子嚇一跳,在無邊無涯大的大學校舍里找一個學生談何容易,可見麥志明是何等逼切要見她。


    “什麼事?”


    麥志明垂頭喪氣。


    “家里有意外?”


    “不,是我自己。”


    “快做新郎倌了,有什麼煩惱?”石子心中疑惑不已。


    “我們找個地方說話。”


    石子帶他到樹蔭坐下,“此地靜,你說吧。”


    只見他緊握拳頭、懊惱得出血,“石子,我在多倫多有朋友,他們說,李蓉曾是一個香港人的情婦。”


    石子一怔。


    “李蓉從未向我提及此事。”


    “這可能是惡毒謠言。”


    “不,對方有名有姓,在華人社區相當有名望,”麥志明十分頹喪。


    石子訝異,“阿麥,你在外國長大,為何如此狷介,你竟為女友過去計較?”


    阿麥一怔,緩緩低下頭。


    “你那麼喜歡她,又已決定結婚,她亦肯一心一意跟你過一輩子,過去之事如煙消逝,閑雜人等說的是非豈用理會,莫為謠言錯過良緣。”


    麥志明的頭越垂越低。


    石子沒好氣,“你過去還少得了女友嘛?難保沒有同金發紅發的洋女親密過。”


    阿麥的頭又漸漸抬起來。


    “眼楮要看將來,看過去有何用?過去她不認識你,你又不認識她。”


    “我想問個究竟——”


    石子斬釘截鐵︰“不能問,結婚與否,你都無權問及她的過去,人要生存,彼時你又不知她的存在,不能幫她,現在提出來質問于事無補。”


    阿麥嘆口氣。


    “要不要這個人隨你,請勿要求她解釋澄清。”


    阿麥看著石子,“你也不會對未婚夫談及你的過去?”


    石子笑了,“我覺得時機到了,自然會說,如不,我的過去,純是我的私事。”


    “結婚不是兩位一體了嗎?”


    石子大笑,“你不是想玩二人三足游戲吧,當然不是!你仍是你,她仍是她,只不過互相愛護扶持而已。”


    “石子,做你的伴侶是幸福的。”


    石子卻十分惆悵,“是嗎,為什麼我找不到伙伴?”


    麥志明站起來。


    “且慢,你思想搞通沒有?”


    阿麥點點頭。


    “婚期訂在什麼時候?”


    “十一月。”


    “在福臨門辦喜酒?”


    “當然。”


    “阿麥,不要理會別人說什麼,切勿告訴李蓉你曾經來找過我。”


    “是,我知道。”


    “將來她有什麼事瞞你,我來幫你找她算帳。”


    “听你口氣,像個大姐。”


    石子無限唏噓,“我知道我最終會成為大姐、前輩、導師。”


    麥志明笑起來,抬起頭看著來來往往的學生,點頭說︰“這就是大學堂了。”


    “來,我們一起走。”


    臨分手,麥志明說︰“石子,真沒想到你對李蓉那麼好。”


    石子嗤一聲笑出來,“我對誰好你要細想想。”


    “是,你一直關心我。”


    回到家,才吁出一口氣。


    李蓉正在打毛線,石子過去一看,溫柔地說︰“這一行不對了,趕快拆掉重織。”


    李蓉笑,“人生有何錯憾若可拆掉重織就好了。”


    可惜歐陽乃忠已經不再與石子聯絡。


    九月份區姑娘先在福臨門擺喜酒,石子一早去幫忙,站得雙腿酸軟,笑得牙關僵硬。


    區姑娘給了石子一個紅封包,叮囑了許多話。


    石子眼楮紅紅,都听在耳內。


    遠親不如近鄰,這個道理又一次獲得證實。


    石子寫信給母親︰“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竟也住下來了,說起英語,口音亦與本土人無異,漸漸月兌盡鄉音,下個月,將把申請表遞進去,不日可與母親團聚……”


    母親來了,自然知道細節。


    親眼目睹李蓉在婚上簽名,石子才松了一口氣。


    那日在婚姻注冊處觀禮的親友甚多,坐在石子身後是兩個中年女士,絮絮說是非。


    “太漂亮了,水靈靈,沒幅相。”


    “這種大陸女子,最要緊是找戶頭辦居留拿護照。”


    石子刷地一聲轉過頭去看著她倆,笑眯眯說︰“兩位太太真好興致,當心舌頭生毒瘡。”


    說是非者忽然遭到那麼直接的搶白,頓時呆住,不敢還嘴,半晌,二人搬到別的地方去坐。


    石子一直維持著那個笑容,直至禮成。


    李蓉搬走了。


    石子又得去登廣告尋找室友。


    天氣漸冷,這究竟是北國,很快日短夜長,只得七八個小時太陽,氣溫很快會降至零下。


    在這種時節來到溫埠,印象分必定大減。


    石子本人卻不介意,前年下大雪,她拍了許多雪景照片,寄給親友觀賞。


    她披上舊大衣,去何家做客。


    王德晶出來招呼她︰“四柱在上海,有什麼事我可以馬上打電話給他。”


    “無事無事,王小姐你太客氣,我來看看可需幫手。”


    “不敢麻煩你,現在孩子們很會照顧自己,我稍為跟一跟就可。”看情形不用鬧保姆荒了。


    “開學了吧?”


    “是,司機已回來銷假。”


    “那一切已上軌道。”


    王德晶笑,“馬利返鄉,不再續約,新家務助理還在學習,孩子們想念你的上海菜。”


    “我的手工十分粗糙。”


    “石子你真謙虛,對了,有一件事想請教,我在地庫雜物房找到一塊銅牌,上面有不易居三字,那是什麼意思,你以前可見過這牌?”


    石子一愣,馬上反問︰“不易居?”最好不發表意見。


    “是呀,多怪。”


    “噯,是有點奇怪,會不會是誰有感而發,指這個都會不好住?”


    “不好住?不會吧,”王德晶笑,“風和日麗,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還有,人情奇佳,物價又相宜,這是個樂園,我都住得不願走了。”


    石子莞爾,由此可知,各人命運不同,各人感受也不一樣,王德晶並不覺得什麼地方不好住。


    她告辭。


    “石子等一等。”


    王德晶上樓去,半晌下來,手中搭著件大衣。


    “石子,你若不嫌棄,我送你一件衣服,我買大了,不合身,擱著也是浪費。”


    石子微笑,這是借口,想必是覺得她身上衣服破舊,故慷慨贈衣,一看,樣子呢料都十分適合,便大方說︰“那我不客氣了。”


    這時司機接孩子們放學返來,石子與他們寒暄數句。


    王德晶吩咐司機︰“阿朗,你下班吧,順帶送石子回去。”


    如此周到,孩子們總算有福。


    沒想到年輕的王德晶這樣會做人,何四柱的眼光真不賴。生意人多數有此類靈感。


    當下石子向司機點點頭,“麻煩你了阿朗。”


    那司機轉過頭來,與石子一照臉,呆住了,那麼秀麗的面孔!


    半晌,他拉開後座車門,“請。”


    石子笑,“我坐你旁邊得了。”


    司機受寵若驚。


    途中,他自我介紹︰“我叫潘國朗,移民已有六年,未婚,與父母同住,有一弟一妹。”


    石子見他自動報上身世,不敢怠慢,微笑地問︰“父母還習慣此地生活嗎?”


    “他們在素里開菜場,種的瓜果蔬菜又大又好,幾時來參觀?”


    “那多好,”石子有點意外,“你不幫家里忙?”


    “我媽也時常咕噥,弟妹老掛住讀,我懶,早上起不來,他們被逼請印度籍工人打工,言語不通,辛苦得不得了。”


    石子說︰“那你得考慮回菜場幫手。”


    阿朗搔搔頭,“你也那麼說?”


    石子微笑,“黎明即起,到菜田里看日出呼吸新鮮空氣,應是享受呵。”


    “我從來沒那麼想過。”


    “一日之計在于晨,我習慣早睡早起,像鄉下人。”


    “也許,本周末我會到田里去看看。”


    石子忽然好奇,“我也想去。”她從來沒到過農場。


    阿朗大喜,“你肯賞臉?”


    “從這里出發,開車到素里要一小時左右,清晨四時好起來了。”


    阿朗愁眉苦臉,“我就最怕天未亮起床。”


    石子笑。


    阿朗看著石子閃亮的眼楮,有美相伴,滋味又大不相同吧,“星期六清晨四點半我在這里等。”


    “別遲到。”


    “怎麼敢。”


    石子下車,向他揮揮手。


    她把王德晶送的大衣掛起來,洗把臉。


    將來勢必沒有這樣用不盡的體力了,這個時候叫她去打老虎她也能追三條街。


    這真稀奇,有力氣的時候力氣多數不值錢,力氣有價值之際說不定又沒力氣了。


    听說祖母健康地活到八十三歲,最後一日還寫日記,石子希望也有那樣的壽命。


    自圖館出來,看到街角有一少女拉小提琴討錢,她走過去,因為她拉的是《梁祝小提琴協奏曲》。


    那少女朝同胞點點頭。


    石子掏出十塊錢放在琴盒里。


    女孩朝她點點頭。


    琴音里沒有太多淒酸之感,大概是因為年紀輕,不懂得。


    石子把外套拉嚴一點,走回公寓。


    她用微波爐煮了一杯罐頭湯,做了三文治,便忙著吃起來,一邊翻閱筆記,直到時間差不多,直赴福臨門。


    老陳發薪水,石子發覺加了兩成有多。


    她大吃一驚,以前區姑娘加薪水只加五巴仙之類,新老板闊綽得多,由此可知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石子焉會出聲,多那百多元她荷包不知可多寬爽。


    那日招呼客人,她特別落力。


    老陳打算大展鴻圖,為侍應生做新制服,與新台布配成一套。


    石子沒有意見,別的同事則說︰“千萬別是旗袍,穿著旗袍不好走路。”


    “這倒是真的,最方便是小圍裙與白襯衫。”


    老陳很幽默,“我穿裙子不好看。”


    石子忍不住搭住老陳的肩膊,“為了你,大家陪你穿小鳳仙裝。”


    大家哄然大笑,以致有客人進來,大感詫異︰這間唐人餐館的侍應為何如此好笑容?


    周末,石子撥好鬧鐘,四時起來,伸一個懶腰,梳洗完畢,做了一個暖壺的可可,往窗外一看,發覺潘國朗已經在樓下等她,看到倩影,朝她招手。


    這小子,終于在清晨起床。


    石子穿得很暖,背上背包,鎖好門,下樓去。


    潘國朗朝她點頭,“早。”


    “沒遲到,很好哇。”


    潘國朗一味笑,替她開車門。


    石子忽然停住腳步,“你昨夜沒睡?”


    阿潘笑而不答。


    被石子猜中了。


    坐在車上,石子斟一杯可可給他。


    清晨公路上沒車,交通暢順,沿途觀景,十分愉快。


    “去過美國沒有?到了白石,兩國邊境很近。”


    “從沒有。”


    “想去嗎,我載你。”


    “有個黃石公園——”


    “我陪你去。”


    “那要待學校有假期才行。”


    阿潘大吃一驚,“你還在讀?你滿了十八歲沒有?”


    他誤會她是中學生。


    石子開懷大笑,這種誤會一向最受女士歡迎。


    “你們家在香港就務農?”


    “香港哪里還有農田,我們在深圳租地種菜運到香港賣,移了民,重操故業,老父索性買下素里二十畝農地,據說將來像列治文那般改劃為住宅地,就真正發財了。”


    石子不語,華人一向有辦法,到了何處在何處扎根。


    “這兩邊是覆盆子田,你愛吃覆盆子嗎,夏天一片淺紫色,很好看。”


    “有無花地?”


    “看花要到美國貝靈咸,春季那邊有郁金香,你喜歡什麼花?”


    石子怔怔看著窗外,“我們上海人總忘不了桂花與梔子花。”


    “我們在素里的家門口有三株老紫藤,是上手業主一早種下的,有手臂粗,初春一串串花蕾掛滿樹,引來粉蝶無數。”


    車子駛入一座大宅,石子真沒想到農夫的住宅會那麼壯觀。


    立刻有一對中年夫婦開門出來,見是大兒子一早出現,喜出望外,“阿朗,你怎麼來了?”


    阿朗忸怩,“我來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這位是石小姐。”


    石子連忙說︰“伯父伯母,叫我石子得了。”


    那潘太太眉開眼笑,上下打量石子,一手拉住,“來,石子,跟我們到田里參觀。”


    兩架車一前一後駛往菜地。


    堡人正在收割菜蔬,稍後送往訂購的銷售處。


    石子十分感動。


    阿潘在一旁解釋︰“做生畜如鴨鵝則更辛苦骯髒,魚市場包是一片腥氣。”


    天漸漸亮了,忽然細雨纏綿。


    潘太太說︰“阿朗,陪石小姐回家休息。”


    “伯母我要回去了。”


    “那麼快,多玩一會兒嘛,我們家有客房。”


    阿潘加一句︰“她要回大學上課。”


    潘伯母又是一個驚喜,“石小姐是大學生?”


    她吩咐工人把各種菜蔬都送上一扎叫石子帶回去,那已是滿滿兩大塑膠箱。


    “阿朗,替石小姐搬回家,石小姐,有空再來。”


    石子點點頭。


    雨漸漸下得急了。


    與潘國朗一人挽著一箱菜上車去。


    “請送我回校舍。”


    “這些菜——”


    石子笑,“當然是送給福臨門啦。”


    潘國朗恍然大悟,“我給你送去。”


    那一日石子的精神特別好,上課特別用心。


    回到公寓才覺得累,決定倒在床上小睡片刻,她是一閉眼立刻可以入睡那種人,失眠的奢侈與她無緣,她相信以下真理︰吃不下是因為未餓,睡不著是因為不累。


    不知睡了多久忽聞電話鈴響。


    掙扎起來,先看鐘,還好,只得五點鐘。


    電話是李蓉打來的,聲音甜滋滋。


    石子笑問︰“你們在何處?”


    “在班芙的露意思湖。”


    “好家伙!”


    “很牽掛你,找到新房客沒有?”


    “乏人問津。”


    “應該有人呀,開學時分,多少學生急找地方住。”


    “再等兩日吧,回來記得找我。”


    “那當然。”


    放下電話,有人敲門。


    “誰?”小心門戶是獨居人第一守則。


    “對面的陳曉新。”


    石子打開門,只見陳曉新全身艷裝,像是要去赴約,“石子,這是我朋友的妹妹,想租地方住,”她把身子讓一讓,石子看到站在她後面的一個女孩子,“你的室友好似搬走了是不是?”


    石子連忙說︰“是,是。”


    陳曉新說︰“我那邊已經住了三個人,沒空位了。”


    “就租我這里好了。”


    “那你們談談,”陳曉新大喜過望,“玉菁,你同石姐姐慢慢談。”如卸下包袱,一溜煙走了。


    那叫玉菁的女孩子怯怯站在一邊,挽著一只行李袋。


    石子失聲道︰“今天剛到?”


    她點點頭。


    “快進來洗把臉喝杯茶慢慢說。”


    那女孩如釋重負,淚盈于睫。


    “玉菁,你那菁字念青還是讀精。”


    “精,白玉菁。”


    “是來讀?”


    “是,我來卑詩大學念碩士。”


    石子大樂,“什麼,居然還是我師姐?失敬失敬。”


    白玉菁也樂了,愁眉百結中也笑出來。


    “租務條例貼在廚房冰箱上,你去看一看,覺得合理,今日便可以搬進來,有什麼問題,盡避問。”


    “我……想打工。”


    “可以替你想辦法。”


    她終于低下頭,落下淚來。


    石子溫言勸道︰“這又是為什麼?”


    “害怕,彷徨,想家。”


    石子答︰“我明白。”


    “這個地方,究竟好不好住?”


    石子一時答不上來,該怎麼說呢,唉,“我慢慢告訴你。”


    白玉菁憂心忡忡,“如果不易居,我想返回天津。”


    “你自天津出來?”


    “是。”


    “先住下來,日久會習慣,周末,我帶你到處逛逛,畢業後如果真的不喜歡,再做打算,這里有許多來自五湖四海的華人,你總會找到朋友。”


    白玉菁乖巧地說︰“我願意向你學習。”


    石子似笑非笑地答︰“我的路不好走。”


    當下她登記了新房客的姓名


    “我要去上班了,緊急電話號碼寫在黑板上,你好好睡一覺,養足精神,明天我們去逛街。”


    明天石子會告訴她,許多有辦法的內地子弟,住宅在最名貴的桑那詩區。


    石子穿上王德晶送的新大衣,咕噥著天氣真的開始冷了,那樣華麗曼妙的夏季也會過去。


    她抬起頭看著天空,輕輕說︰碧玉,你看著,我會畢業,白玉菁也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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