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緣  第十章
作者:亦舒
    餅了一兩天,她獨自來到李家舊居。


    建築工人正在進行裝修工作,實驗室部分已被拆掉一半,像個舞台,一邊毫無遮掩,觀眾一目了然。


    之洋走近。


    堡人抬起頭來,詫異問︰“找人?小姐。”


    之洋點點頭。


    “舊屋主早已搬走,新屋主尚未搬來,小姐,你找的是誰?”


    之洋問︰“我可以到處看看嗎?”


    “小姐,地盤又沙又石又有釘子,你要萬分小心。”


    “我知道,給我三分鐘,我立刻走。”


    堡人揚揚手,“我可沒看見你。”


    “我明白。”


    之洋輕輕走進屋子完整的另一邊,那間小小儲物室還在,門虛掩著,之洋去拉開門,里邊飛出一只烏鴉,啞啞連聲,拍著翅膀沖上天空。


    儲物室內那張椅子已經搬走,之洋無限欷歔,低頭沉吟。


    她不願離開那個廢墟,不久將來,這里會改建為一個網球場,再也找不到昔日實驗室的蹤跡,誰會想到,這曾經一度,是林之洋尋夢的地方。


    她目光落在一只架子上,這不就是教授擱放那具儀器的地方嗎?機器已經搬走,可是還留著若干雜物。


    之洋正欲查看,忽然听得有人吆喝︰“喂你,地盤重地不得入內,快走,危險。”


    之洋匆忙間拾起一只扁盒放進袋里才轉頭過來賠笑,“我馬上就走。”


    堡人走過來趕人,“小姐,這全是為你好,鏟泥機很快要開過來,請速速離開。”


    兩個戴頭盔穿長靴的工人眼若銅鈴似盯地著她,之洋知難而退。


    臨上車前再回頭,正好看到推土機“轟隆”一聲把整堵牆推倒,塵土飛揚。


    之洋走了。


    回到家,取出扁盒,抹干淨,打開,發覺盒內放著幾只普通電腦記錄磁碟。


    之洋把它們試放進私人電腦中,發覺適用,于是按鈕,想看看記錄著教授何種實驗。


    熒屏上只有一片抖動的芝麻黑白點。


    之洋嘆口氣,原來只是廢物。


    罷想關掉電腦,忽見雜亂畫面。


    之洋全神貫注凝視映象,呵,是教授本人。


    他在實驗室中踱步徘徊,他低著頭這樣說︰“這項實驗雖然簡單,卻可以使人的思維進入夢想境界。”


    熒幕上的李梅竺比真實的他年輕,記錄片斷一定是在數年之前拍攝。


    “一直以來,人類對于夢境有著不可思議的憧憬,又說,人生如夢,或是,調悵舊歡如夢,許多真實的事,一旦過去,毫無蹤跡,真像一場夢似。”


    之洋听到這里,嘆口氣,教授說得太正確。


    “我們之所以覺得過去的事像夢,因為記憶平面沒有真實立體感,假使能糾正這一點,夢境可以變得像真的一樣。”


    之洋當然明白,她從頭到尾,便是在真的夢境里見過李梅竺。


    李梅竺忽然笑了,“偶然做個把好夢,有益身心。”


    之洋低下頭。


    教授接著說︰“真實世界里得不到滿足,在夢中尋找慰藉,又有什麼不對呢?受歡迎的小說與電影,都使讀者觀眾有代人感,將來,我研究的機器,也會有這種效果……”


    映像中斷。


    之洋再查看別的磁碟,全屬空白,之洋醒悟到適才片斷是唯一的殘余部分。


    她坐在沙發上沉思,累極入睡。


    “媽媽,媽媽。”


    咦,誰在叫媽媽?


    之洋睜開雙眼,只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走到她面前,短發、圓臉,有一雙晶瑩大眼楮,蹲在她腳下,“媽媽。”


    之洋訝異說︰“你認錯人了。”


    那女孩賠笑,“媽媽生我氣。”


    “你叫我媽媽?”


    “正是,”女孩笑,“你不是我媽媽又是誰?”


    之洋忍不住說︰“我哪來這麼大的女兒,真有這種福氣,求之不得。”


    她伸出手去,本來想握住那女孩的手,可是之洋呆住了,她看到自己的手又干又皺,這簡直是老婦人的手!


    之洋接著模自己的臉,發覺面皮松弛,與雙手十分配對,這才醒悟到她已經老了。


    她看著女孩子說︰“時間過得真快,囡囡。”


    那女孩答︰“你們老喜歡那樣說。”


    “過來讓媽媽看清楚你。”


    “是,媽媽。”


    之洋正摟著女兒肩膀,夢醒了。


    蘇志聰問︰“你怎麼累得靠椅子上就可熟睡?”


    之洋茫然。


    志聰擔心,“身體沒怎麼樣吧?”


    “我夢見我們的女兒。”


    “是嗎,”蘇志聰很高興,“體重多少?”


    “志聰,她不是嬰兒,她已是個少女。”


    志聰一怔,“你倒想,甫見女兒已是成年人,少卻多少眠干睡濕學步學語瑣碎煩惱。”


    之洋也笑了,低頭不語。


    “既然女兒也見過了,也該結婚了。”


    之洋沒有回答他。


    “女兒像誰?”蘇志聰又問。


    之洋理直氣壯,“當然像我。”


    志聰看著她,“也似你這般喜歡胡思亂想嗎?”


    “胡說,我這個人實事求是,經濟實惠,腳踏實地,且又肯說肯做,不要亂把罪名加諸我身。”


    志聰見她一張嘴講了那麼多,知道之洋沒有心事,或是,他所知道的那宗心事,已經減至最低。


    可是之洋不那樣想,她與好友訴苦。


    “受過一次傷,老覺得自己是殘缺之身。”


    時珍看看她,“表面上看,也不覺得少了什麼。”


    “像是在路上走著無故被人打一巴掌推倒在地,別說是途人,連自己都覺得會不會是品行不端,自取其辱。”


    “是會有這種感覺的?會不會是我不對勁呢?否則,他怎麼光挑我來侮辱傷害呢?”


    “所以,即使你忘了那個人那件事,那種受辱的陰影還是會影響將來生活。”


    “你的感覺如何?”


    “時珍,我覺得我無法控制與志聰之間的感情,他遲早會發覺我的缺點,棄我而去。”


    時珍看著她,“說得那麼復雜干什麼?你的意思是︰你失過戀,你自卑,你缺乏信心。”


    “是是是,我表達能力差,對不起。”


    “時間治愈一切傷痕,當你有了家庭,信心自然會從頭凝聚。”


    “曾國峰為何傷害我?”


    “這種笨人做事有什麼理由可言。”時珍異常討厭他,“他想找更好的,可是現在事實勝于雄辯,他根本好歹不分。”


    之洋低下頭,“我仍然心虛。”


    “再過一段日子,自然平復。”


    “多久?”


    “你?十年、二十年。”時珍十分了解。


    “嘩,”之洋差點昏厥,“那麼久?”


    “那是你,換了是我,三五個月就丟腦後。”


    “可是記憶會悄悄爬入窗戶,爬進腦海。”


    “有能力拾起過去,嗟嘆一番,也是享受了,只有離了水深火熱上了岸的人才能那樣做。”


    “是,”之洋承認,“如果不是與志聰在一起,我不會再提此人。”


    “你現在得到更好的,當然可以把從前不幸遭遇拿出來細細感慨。”


    之洋低下頭笑了。


    時珍忽然說︰“之洋,至今你未曾透露,曾國峰緣何與你分手。”


    之洋訝異,“剛才你不是說了嗎?”


    “是什麼?”時珍愕然。


    “不因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而是他籠統認為我配不上他︰身份、職業、收入、品貌、年紀、家庭背景,社會地位……他應得到更好的。”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同你在一起?”


    “寂寞,也許。”


    “可幸蘇志聰不是那樣的人。”


    之洋笑說︰“蘇志聰是有福之人。”


    “你看你,”時珍也笑,“信心十足,何須擔心。”


    再簡單的婚禮,也是一項婚禮,需要照顧的細節不下三數百項,十分勞神。


    先要找房子搬,接著添家具,換裝修,安排結婚禮服,招待親友觀禮,刊登啟事,決定蜜月地點……


    開頭興致勃勃,後來就覺得累。


    時珍從頭幫到尾,十分奔波。


    之洋感激,“無以為報。”


    “將來你也幫我。”


    之洋嚇得雙手亂搖,“不不不,別搞我。”


    時珍氣結。


    “你那麼疙瘩,誰吃得消,你看我,一點兒主見也無,辦婚事都像做苦工一樣。”


    禮服已經掛在臥室里。


    時珍惋惜道︰“仿佛有欠隆重。”


    之洋歪著頭,“對于一個尋找歸宿的女子來說,可以了。”


    時珍說︰“我結婚時紗上一定要釘珠子亮片,我自幼喜歡夸張的戲服。”


    之洋笑,“一定包你自頭到尾亮晶晶全場注目。”


    “令尊令堂知道婚期了嗎?”


    “已經通知了。”


    “有何表示?”


    “他們一向喜歡看慣大場面狀,只呵地一聲。”


    時珍說︰“我一直認為不相愛有不相愛的好處,大家無關痛癢,將來應付生離死別,容易得多。”


    之洋“嗤”一聲笑出來。


    “家母去世後家父像是一下子蒼老茫然,均是因為深深相愛,我們出生有遲早,棄世也有早晚之分,感情深厚,則痛傷難忘。”


    之洋不語。


    據她所知,教授深愛的,另有其人,不過他已不復記憶,提來作甚。


    婚禮如期舉行,林之洋是一個漂亮、鎮定、大方的新娘。


    禮成後她輕輕把花球放到上司譚小康手中。


    譚女士笑得合不攏嘴。


    李時珍悻悻然,“勢利鬼。”


    之洋笑,“你得心應手,毋須外來力量幫忙。”


    時珍只得笑。


    回到新居,蘇志聰做一杯茶給新婚妻子。


    之洋抬起頭問︰“拖鞋呢,報紙呢?”


    志聰必恭必敬地垂手答︰“都準備好了,太太。”


    之洋神氣活現地說︰“以後好好地做,我家薪水福利都上佳,不會虧待你。”


    “是,太太。”


    之洋走到長桌前去參觀結婚禮物。


    “一大堆,都不知是誰送來的。”


    “百忙中都由時珍簽收,她做事十分仔細,有一本小簿子,編了號碼姓名。”


    志聰說︰“多數只是杯杯碟碟水晶用品,你有無舊情人?通常他們喜歡送名貴禮物,好叫人忘不了他們。”


    之洋不動聲色,既然結了婚,米已成炊,爾虞我詐的局面已經開始,她說︰“我上一任舊男友還是在幼稚園低班時認識的,早忘了我,還送禮呢。”


    志聰點點頭,“那就別想找到鑽石別針了。”


    之洋低下頭,志聰是正經人,他若是誰的舊情人,送禮必定情意綿綿,他可想不到世人有些薄情寡義之人,會把舊時人丟在腦後。


    “由你寫回條多謝這些人吧。”


    蘇志聰說︰“需要雙方簽名。”


    “你代我簽。”


    “不可無禮,一定要真筆簽謝卡。”


    之洋說︰“你講得對,我知道有位太太,結婚二十年,從來寄卡片到夫家親戚處均由丈夫代簽,十分粗魯。”


    之洋把禮物一件件拆開細看。


    “這一對碧茜玉紙鎮十分漂亮,讓我看是誰送的,什麼,卡片上寫著"恨不相逢未嫁時",嘩,這是誰,這里邊有什麼故事,為什麼沒有還君明珠,珍珠可以給我配戴。”


    志聰緊張得不得了,“讓我看讓我看。”


    之洋把卡片給他,上面寫著的卻是“蘇氏伉儷笑納,陳大文敬贈。”


    志聰知道不但上了當,卻露出馬腳,訕訕地避到房去,知道之洋用來懲罰他試探她有無舊情人。


    大家都活了那麼久,大家都有過去,不願提起,也屬人之常情。


    而且,大概都不值得提起了。


    之洋一件件禮物查看,終于發覺曾國峰榜上無名,這個人就是這點小家子氣。


    之洋把所有水晶都拆開,放在一張茶幾上,又把各種銀器放架上。


    蘇志聰人緣好,送禮人都對他慷慨。


    終于拆到好友時珍那一份,是一串塔形珍珠,直徑不大,顏色粉紅晶瑩,欖核型珠扣瓖碎鑽,十分考究精致,之洋很喜歡,立刻戴上。


    一張便條上寫著︰“母親送我十六歲生日禮物,轉贈好友之洋,祝婚姻美滿。”


    之洋淚盈于睫。


    還有一只信封,是誰送來的?


    之洋輕輕拆閱,里邊有一張照片,相中人是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別人不會認得他,可是之洋一看,就認出他是少年李梅竺。


    之洋十分震驚,只見照片後面用鋼筆寫著︰“給嘉敏祝生活愉快,梅竺”,現在他又把照片轉贈之洋。


    他根本沒有忘記。


    之洋把照片輕輕放回信封里。


    身後傳來蘇志聰的聲音,“你準備好了沒有?”


    之洋問︰“準備何事?”


    “我們到姑婆家吃飯。”


    “啊,必須去嗎?”


    蘇志聰獰笑,“都訂在婚姻合約里,你不能犯七出之條。”


    “穿什麼呢?”


    “姑婆已九十歲,你若穿紅色她最喜歡。”


    之洋有點氣餒,“我應該把合同上的細字看清楚才簽字。”


    “太遲了。”


    之洋悄悄把照片收到抽屜底部。


    教授並沒有忘記,但是,這是林之洋忘記的時候了。


    她換上一襲僅有的酒紅色衣服去見姑婆。


    泵婆已耄耋,一臉都是皺紋,笑起來幾乎看不見眼楮,可是精神好得驚人,視覺、听覺,都十分靈敏,誰說一句悄悄話她都听見。


    之洋很感動,若果老得這樣磊落,她倒是不怕老,又有那樣關懷她的佷孫。


    泵婆說了些當年事,又慨嘆歲月如流,鼓勵他們養兒育女。


    廚子手藝極佳,做的菜清淡可口,志聰與之洋胃口很好。


    飯後還有禮物,各得紅包一個。


    然後姑婆疲倦了,精神不大集中,看護連忙扶她回臥室更衣休息。


    志聰與之洋告辭。


    志聰依依不舍,“活到這個年紀,一覺不醒,也就是壽終正寢了。”


    “福氣。”


    “是,一生不知要避過多少陷阱才能活到這樣長壽。”


    “在夢中,不知有否看見自己躺在媽媽懷抱之中,做個好寶寶。”


    志聰問︰“你呢,你有否做過嬰兒夢?”


    之洋抬起頭,“從沒有,我童年時沒有愉快記憶。”


    志聰溫和地說︰“這種偏激,希望將來都會淡卻。”


    之洋固執,“永不。”


    “你要學姑婆那種豁達。”


    之洋不語,那真是老人典範,召一班年輕人圍在身邊吃吃喝喝,送禮物,談天,關心的話還有下一次,百年歸老再派一次彩。


    不是這樣,怎麼會有親戚。


    之洋說︰“我不同,將來我一定孤苦。”


    “有我在,不會的。”


    蘇志聰的承諾蘇志聰實踐。


    之洋的婚姻生活十分愉快。


    婚後日子仿佛過得比以前快許多,轉瞬間一個星期,周末之洋也不愛去什麼地方,忙著打瞌睡,興致好的時候也收拾家居,通常做一半就擱下,繼續躲懶。


    “怎麼一天到晚覺得疲倦。”之洋抱怨。


    志聰知道何故,只是沒說出來,醫生告訴過他,上次住院之後,之洋的體力需要慢慢調養才能恢復,一兩年吧,屆時可望回到正常。


    一個下午,之洋提早完成工作,忽然之間,心血來潮,駕車到大學去。


    在接待處她說︰“我找李梅竺教授。”


    接待員查一查時間表︰“他在第七號演講廳。”


    之洋在地圖上找到演講廳所在,步行前往。


    推開門,她進內找一個偏僻座位坐下。


    李梅竺在黑板前授課。


    離得雖遠,也發覺他年紀是大了一點,好似力不從心,人們說,講課也是一種舞台生涯,賣相好、有噱頭的講師往往賣個滿紅,續約毫無問題,李梅竺的號召力馬馬虎虎,只得十來個學生。


    坐在之洋前面的是兩個女生,兩人正絮絮細語。


    “你明白他說些什麼?”


    “一直在講夢境,我們像是在上文學課︰《紅樓夢》、《黃粱夢》,還有《游園驚夢》。”已忍不住本咕笑。


    “他該退休了。”


    “據說病餅一次,就變成現在這樣。”


    之洋看到前座有學生離座,一邊走一邊搖頭,分明是覺得教授的內容深不可測,自動棄權。


    之洋十分難過,她低下了頭。


    前邊一個女生說︰“你與小譚進行得怎麼樣了?”


    “唉,還是老樣子。”


    之洋“噓”了一聲。


    那兩個無心向學的女孩子索性離開了演講廳到外頭去暢所欲言。


    室內氣氛更加寂寥。


    教授有點兒疲倦,坐下來,喝杯水。


    之洋悄悄離去。


    她原本想與他說幾句話,不知怎地,竟沒有開口。


    校園外永遠鳥語花香,才踏上小路,就听見有人叫她︰“之洋,你怎麼來了?”


    之洋抬頭,看到好友時珍,她迎上去,“你是來接教授吧。”


    “是,今日是他最後一課。”


    “什麼!”之洋吃一驚。


    時珍有點無奈,“你不知道?我以為你听說了,所以也來看他,他不獲續約,我勸他乘機退休。”


    “退休後打算怎麼樣生活?”


    “做研究總勝過做表演。”


    “你說得對。”


    時珍注意之洋的脖子,“看得出你喜歡我的禮物。”


    “呵是,我天天戴著這條珠子。”


    “照片收到嗎?”


    之洋忽然醒悟,“教授那張少年照片也是你給我的?”


    “當然,那是家母部分遺物,除了她,也只有你配收藏。”


    “你是他女兒。”


    “可是我不認識少年時的他。”


    時珍說得對。


    教授出來了,手中提著雜物,之洋上前幫忙。


    他看到一個妙齡女子前來幫他拎重物,無論如何不肯放手。


    “是我,教授,不要緊。”


    教授看著之洋,“你是——”一時想不起來。


    之洋只得補一句︰“教授,我是林之洋。”


    “呵對對對,時珍的朋友,一起上車吧,讓時珍送你一程。”


    之洋答︰“謝謝,我自己有車。”又走到時珍身邊叮囑︰“好好照顧教授。”


    時珍點點頭,隨即把車開走。


    之洋嘆口氣,往停車場走去。


    不到五分鐘,她已發覺走錯了路,不知怎地,她兜到另外一個地方來,只聞流水淙淙,小溪上有一條橋,橋邊是一個荷花池。


    不知名小鳥都飛來喝水,之洋沒想到大學內還有此風景,不禁微笑欣賞。


    她俯身輕輕拾起一條白色的羽毛,走到一棵樹干旁坐下來。


    忽然听得樹後有嘆息聲。


    “誰,誰在這里?”


    樹後的人也吃了一驚,“你又是誰?”


    之洋探頭過去那一邊,看到一個眉目清麗的少女,那少女見到她,也是一愕。


    之洋心想,奇怪,她這五官何等熟悉,像是在何處見過。


    那少女也說︰“這位姐姐,你好面熟。”


    之洋笑,“我可以肯定我們從沒見過面。”


    少女卻道︰“但是似曾相識。”


    之洋笑道︰“這偏僻角落還是少來為佳。”


    少女一怔,“治安不佳?”


    “防人之心不可無。”


    少女“嗤”一聲笑出來,“姐姐你語氣好似家母。”


    之洋的心一動,打量少女打扮,發覺可疑,“你來自何處?”


    少女看著之洋,“不知怎地,我願意相信你。”


    之洋反而教她︰“不要相信任何人,你我素昧平生,切勿用到信字。”


    少女啞然失笑,“口氣像煞家母。”


    之洋接著鄭重地問她︰“你究竟來自何時?”


    “姐姐,真是明眼人,”少女欠欠身,“先請問姐姐,現在是何年何月。”


    呵有人問她年月日,正像她在夢境中問人是何年何月一樣。


    之洋看著少女,“你來自什麼年份?”


    “二一一年。”


    之洋聳然動容,“你緣何來到二十五年前的一個春日?”


    少女見之洋接受她的存在,便大膽解釋說︰“我通過一具儀器,來到你的年代。”


    “是時光隧道嗎?”


    “不,”少女搖搖頭,“不,尚未到那個程度,如果可以控制流光,那等于掌握了宇宙的秘密。”


    “那你怎麼會見到我?”


    “我進入了你的回憶之中。”


    之洋笑,何等奇妙,她在人家的回憶中進進出出,現在人家又在她回憶里進出。


    少女告訴之洋︰“這具先進儀器的創造人姓李,此刻還在實踐階段。”


    之洋接下去︰“可是李梅竺教授?”


    少女一愕,“不不不,是李時珍女士。”


    時珍!原來時珍繼承了父業。


    之洋益發好奇,“你怎麼會進入我的回憶?”


    少女無奈,“我想我按錯了鈕鍵,走錯了地方。”


    也難怪。


    之洋招呼少女坐下,“你原本想見什麼人?”


    “我的母親。”


    “呵,”之洋怪同情,“她已經不在了嗎?”


    “不,她健在,只是,我與她之間有點誤會,時常起沖突,溝通十分困難,于是想,如果能夠進入她的回憶,了解她年輕時的心理狀況,也許對我們之間的關系會有幫助。”


    之洋頷首,“你這個主意很好。”


    少女似頗為煩惱,又嘆口氣。


    “你有心事?”


    “是。”


    “不妨說來听听。”


    “我想結婚,而家母反對,男伴給了期限,我進退兩難。”


    之洋看著她稚女敕的臉,訝異道︰“你可有十七歲,這麼早就考慮結婚?”


    少女不悅,“我已經十九歲,在我們的年代,返璞歸真,不作興像你們那樣,拖到老大才組織家庭,然後在做外婆年齡產下幼嬰。”


    嘩,好厲害,好會諷刺人。


    之洋忍不住笑起來,“可是結婚是一個開始,往後日子不好過,得背著整個家的包袱,你肯定有能力?”


    少女說︰“我們的意思是,頭幾年住在父母家中,直到有能力為止。”


    之洋駭笑,“不不不,那怎麼行,你們有結婚的本事,就得照顧自己,月兌離父母獨立!”


    少女瞪著之洋,“家母也這麼說。”


    “于是你就生氣了,太不公平!”


    “我的意思是——”


    之洋給她接上去︰“魚與熊掌,不可兼得,你不能要求父母順便負擔你的家庭,如果要結婚,必須收拾包袱。”


    少女頹然。


    “你的男伴行事不夠成熟,你會吃虧,小心小心。”


    少女垂頭,“家母也是那樣說。”


    之洋不忍,“你愛他?”


    少女答︰“我是獨生兒,生活非常寂寞。”


    之洋嘆口氣,“告訴我,在你們那個時代,如何又會走回頭路,流行早婚?”


    “唏,但凡潮流這件事,總是一浪隔一浪,巡回演出。”


    “既然知道只是潮流,又何必盲目跟從。”


    少女無言,過一會兒說︰“奇怪,同樣的話,出自家母的口,就覺得不能接受,由你講來,則合情合理。”


    “你們的關系那樣差嗎?”


    “嗯,據說有遺傳因素,她同外婆也一直不和。”


    之洋的心又一動,可是表面上一點兒聲色不露,“是兩個人的性格都同樣倔強吧?”


    少女笑了,拍手說︰“時珍阿姨也是那麼說。”


    之洋張大嘴,“李時珍是你阿姨?”


    “她是我母親的朋友。”


    “請問令堂叫什麼名字?”


    “林之洋。”


    之洋的手暗暗顫抖,“令尊呢?”


    “他叫蘇志聰。”


    之洋在萬分緊張中略松一口氣,還好,仍與志聰在一起,換伴侶是太勞神傷財的一件事。


    之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少女笑了,握住之洋的手,“我叫蘇林。”


    呵,對,蘇與林的女兒就叫蘇林。


    “你听我說,”之洋迫切地說,“給母親一個機會,給自己一個機會,把婚姻挪後,且去環游世界,增廣見聞,回來再作打算。”


    “可是——”


    “蘇林,听我忠告,我不會害你。”


    之洋知道時間有限,夢境至長不過十多秒鐘。


    蘇林也急急問︰“你是誰?”


    之洋笑,“我是你好朋友。”


    這時之洋听到腳步聲,她轉過頭去,看到一對年輕情侶向她走來,二人仿佛有點拗撬,女方嘟嘟噥噥,不住抱怨。再回過頭來,蘇林已經失去影蹤。


    之洋惘然,她已回到她的世界里去了。


    之洋在樹下站一會兒,靜靜隨原路出去,找到了車子,駛回家。


    傍晚,她坐在露台看日落。


    志聰回來,詫異地說︰“為何一臉哀傷?”


    之洋答︰“我看到了將來。”


    “是嗎,”志聰不在意,“可是良辰美景?”


    “不,是將來看到了我。”


    “之洋,別想太多,該工作時工作,該休息時休息,現在,該大吃大喝。”


    之洋不去理他,撥電話給時珍。


    時珍意外,“怎麼又是你?”


    “時珍,你我那奇異旅程經過,可需寫成報告?”


    時珍笑,“鏡花水月,何足作傳?”


    “我卻想一一記錄下來。”


    “你喜歡做就做好了。”


    “時珍,友誼永固。”


    時珍答︰“一定。”


    之洋按熄了熒幕,轉過頭去,“志聰,我有話說。”


    蘇志聰自廚房出來,“賢妻,你我之間,有什麼話是不能說的?”


    之洋鄭重地道︰“這件事,我一直沒提過,現在打算詳詳細細從頭到尾與你說一遍,希望你可以接受。”


    “糟!莫非你在地球的另一邊另外有個身分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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