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花夕拾  第十八章
作者:亦舒
    再度回到方宅,就正式把它當為家。


    愛梅已完全熟悉環境,長胖不少,臉頰紅潤,象小隻果。天大的煩惱,只需看到這一張面孔,也會暫時卸下。


    三口子嘻嘻哈哈,我自問真能做到今朝有酒今朝醉。


    太陽落山,方帶我到舞廳跳舞。音樂很慢很慢,男男女女摟抱著緩緩挪動腳步,身子隨節拍擺動,十分陶醉,有些還臉貼臉,女方也有素性將玉臂掛在男伴脖子上的。


    沒想到五十年前跳舞可以帶出這麼含蓄的成分,誰說世風日下,越是曖昧就越艷靡,騷在骨子里,令人臉紅耳赤,情不自禁。


    而且還在公眾場所表演,我看得呆了,不肯下舞池。


    方幾次三番邀請,說是教我。


    我仍然搖頭微笑。


    樂師開始吹奏金色色士風,曲子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令听眾沉醉。“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這是懷舊之夜,”方說︰“歌名《渴睡的礁湖》。”


    呵,舊上加舊,一直往回走,走到幽黯不知名的角落,在那里,人們衣服上每一瓣都繡滿花朵,他們慣性服用麻醉劑,都有一雙睜不開如煙如霧的芍藥眼,什麼都不用做,淨管勾心斗角或是爭艷奪麗。


    在本上讀到過,他們種的花有黑牡丹、白海棠,喜歡的顏色有明黃、燕青……今夜似乎捉模到這種情趣,燈光昏沉沉,閃爍著水晶般的珍珠,不喝酒也醉人。


    誰願意回去,在那里,為了使我你不住堡作奉獻精力,燈光與日光一樣,造成錯覺,刺激新陳代謝,把人當機器。


    只得悄悄吁出一口氣。


    方輕輕跟音樂吟唱︰“渴睡的礁溯,在熱帶的月色下,我與你共游……”他說︰“我知道有個地方,四季如春,在天堂般的花叢中,有個湖泊,叫做迷失之湖,也許躲在那里,沒有人會找得到我們,任由咱們長滿白發,你說如何,肯不肯與我到那里去?”


    “是是,我們一起去,我願意。”


    他很小聲很小聲,溫柔如夜般說,“那迷失之湖,永遠在我心底,讓我們來跳舞。”


    我熱淚滿眶,不住點頭。


    老方帶領我下舞池,一步一步教我,並不難,很快跟上了,我學著其他女士的樣子,左手搭在男伴右肩上,右手與他左手相握。


    這是生平第一次跳舞。


    他在我耳畔說︰“要回去了吧。”


    口氣呵在敏感的耳朵上,引起麻癢。


    我的心境也非常明澄,既成事實,也無謂抵賴。


    我說︰“十四號下午。”


    “就剩下這點時間?”他無限憐惜的問。


    “是,就那麼多。”我說。


    他擁緊我,“我們一起渡過四十五天,不能說是不幸了,四十五天有一千零八十個小時,每分鐘你都令我心花怒放,認識你是我一生中所發生的最好的一件事,謝謝你陸宜,為我平凡的一生帶來光采。”他哽咽。


    夫人說得正確,方的性格可愛知足,懂得退一步想,所以他是個快樂的人,自身快樂,也令人快樂。


    換了別人,就會貪婪,短短四十五天,不不不不夠,希望有四百五十天,四百多天過去,希祈四千五百天,到頭來還不是一場春夢,到頭來還不是席終人散,還不是傷心失望。


    有什麼是會陪我們老死的呢,沒有。早日想穿了,早日月兌離苦海。


    我對方說︰“我們在一起的確開心,但願回憶長存。”


    他用手指替我劃去眼淚,“听听這首老歌,從我祖父談戀愛時直流行到現在,叫十二個永不。”


    “這些迷人的歌曲,真叫人死而後己。”


    “你也喜歡?我愛煞它們。”


    他把我帶回座位,小桌子上燭火搖曳,他握緊我的手。


    “真想同你結婚。”


    “不想連累你。”


    “非卿不娶。”


    我忍不住笑,“你?”


    他假慍,別轉面孔。


    “本性難移,我走掉第二天,你就捧著巧克力好去尋找新歡了。”我說。


    方很認真的說︰“時間可以證明一切、你只要問一問你母親,便可知詳情。”


    我心底一寒,“我們不談這個。”


    “好,我同你到蓬萊仙境,共渡剩下時光。”


    “那麼愛梅呢?”


    “帶愛梅同去。”


    我狠下心,“好的,跟你走。”


    他令我撇下丈夫子女,到天涯海角去享樂。


    我竟是個如此不堪的女人。


    但無論是誰,總有權抓住快樂吧,為著一生中些微的,可遇不可求的快樂,犧牲其他,也值得原有吧。


    我們幾乎空手就離開雙陽市,抵達迷失湖。


    湖濱有一間小小舊旅舍,一岸花樹,湖上有天鵝覓食。


    宛如世外桃源。


    旅舍主人衷誠的歡迎我們。


    別看旅舍外表朦蔽,這里有最香濃的龍蝦湯、最甜美的香擯酒、最完善的游戲設備。


    我們三個人什麼也沒做,有時泛舟湖中,眯著眼楮,我躺老方腿上,愛梅躺在我手臂上,人疊人就過一個下午。魚絲不住抖動,分明有魚上鉤,但我們不去睬它。


    愛梅獲得極度安全感,似只小動物般熟睡,呼嚕呼嚕。


    我說︰“可惜不能多陪她。“方笑說︰“幸虧你曾陪過她。”


    這就是樂觀與悲觀之分別。


    “她永遠不會忘記你,”方說︰“將來她情緒低落之時,你會成為她的支柱。”


    “是的,她的確記得我。”


    母親曾無數次提及這位無名女士,視她如神明及偶像。


    “愛梅懂事的時候,要不要我把真相告訴她!”


    “不。”


    “我該怎麼說?”


    我沉默。


    母親一直不知道我即是她女兒,那意思是說,沒有人來得及把真相告訴她。


    方中信沒等到她長大懂事,已經不在人間,而那位先生與夫人,當然更是保守秘密的能手,是以小愛梅不曉得我是誰。


    方中信說︰“生命只需好,不需長。”


    從前不會明白這個話,現在如同身受,我點頭。


    他又問︰“回去之後,怕你會寂寞。”


    那是一定的,雖沒有開口,眼楮也露消息,他並不擔心自身,忙著安慰我,“好歹忍耐一下。”


    我淒酸的低下頭。


    “或者你可以與他詳細的談談,使他明白你的需要。”


    “他並不關心我的需要,我怎麼同他談?”


    “陌生人也可以同陌生人談話呀。”


    他真天真。


    “你會同莉莉談話?”我反問他。


    “怎麼不會,是她嫌我不夠正經,與我終止來往,跟了別人,你以為我在情場無往不利?並不見得。她與新朋友在一起不愉快,時常打電話來訴苦,你不會介意吧。”


    “不,我怎麼會小器。”


    他松口氣,“每次都捏著把汗,除了你之外,女人太麻煩。”


    那不過是因為他喜歡我,所以在他眼楮春出來,我沒有缺點,只有可愛,其實那麼多女人當中,我最討厭。我最麻煩,臨走還要把一個五歲的孩子托付給他照顧。


    我說︰“這次回去,別的也許可以忍耐,吃慣了巧克力,可怎麼辦。”


    “多帶點走。”


    “我不認為可以。”


    “那麼現在多吃點。”他總有辦法。


    “當然。”


    “陸宜,我怕我會想你想瘋掉。”他留戀地凝視我。


    我不敢出聲,因為我連想念他的權利都會被動奪,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已經自幼受到干涉,現在連思想的自由都失掉。


    “陸宜,別不高興,看這輪月色,專為我們而設,你見過這麼銀白圓大的月亮沒有?”


    不,我沒有見過。


    認識方中信之後,發現許多從前未曾注意的事物,都震蕩心扉,這些從前認為微不足道以及瑣碎的小事,如今成為生活情趣。


    他打開一重重深鎖的門。使我見到奇花異卉,以及整個美麗新世界。時間太短了。


    園子里晨間燦爛的花,至傍晚已落滿一地。


    但照方中信的說法,只要曾經盛放,便于生命無愧。


    “很多很多人,活了七十歲八十歲,”他說︰“快樂的時間加起來,不超過數小時,比較起來,我實在幸運。”


    版別的時間終于到了。


    我們返回雙陽市。


    當日夜晚,我與夫人聯絡。


    我說︰“明午四時,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處。”


    夫人說︰“這是明智之舉。”


    我苦笑,“不這麼做行嗎,他們會把我腦袋炸成碎片。”


    她不說話。


    “夫人,到了那邊,允許我來找你。”


    她笑了,“傻女,我不認為我能活到八十八歲。”


    我肯定的說︰“你一定能夠。”


    “長壽不一定是福氣。”


    我固執的說︰“夫人,你一定多壽多福。”


    她不住輕笑。


    “讓我來探訪你們。”


    “活到九十高齡,不一定有力氣招呼朋友。”


    “我不是普通朋友。”


    “好吧,如果記憶還在,我們也在,你可以來吃茶。”


    “謝謝你,夫人。”


    啊至少在那個荒涼冷漠的世界里,我還有一位朋友。


    最後一日的早上,我與方中信都十分沉默。


    我與方中信都決定把愛梅送到學校去,免她受刺激。


    小孩不疑有他,高高興興穿上校服,背好包出門。


    她上車之前,我緊緊擁抱她。


    稍後我仍可以見到她︰只不過屆時她已是一名老婦人。


    我淒酸的想,早上的花,傍晚已落在地上,人生如夢一樣。


    方中信握住我的手,“永別了陸宜。”


    他眼楮紅紅,分明也是哭過來。


    我說︰“快點找個伴侶,好好成家,養一大堆嬰兒,在孩子們哭笑聲中,時間過得特別快,日子活潑熱鬧,只有兒童清脆的笑語聲,才能拯救成年人的靈魂。”


    他搖頭,“你不必說廢話安慰我,希望時間可以醫治我。”


    我只得住嘴,心如刀割的呆視他。


    自上午九時開始,我的頭開始劇痛,初初是每隔一小時痛一次,每次約一分鐘,別看這數十秒鐘,已經叫人受不了,我用雙手抱牢頭部,痛得眼前發黑,滾在地下。


    警兆來了。


    要是不回去,也會活活痛死、開頭還瞞著方中信,十二時過後,頻率加密,已達到半小時一次,他在我身邊,躲也躲不過,看著我受苦。


    我痛得不覺身體思想存在,整個宇宙只余痛的感覺,假使疼痛可以止住,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死不足惜。


    在痛與痛的喘息間,方中信把車子自糖廠駛出,往日落大道飛馳。


    我渾身的微絲血管因強力忍耐而爆破,針點大紫紅色斑點布滿皮膚之上,看上去好不詭異。


    抵達日落大道二十三公里,我竟然有種大赦的感覺,好了好了,快完了,但願不要再受這種酷刑。


    小納爾遜氏一早在等,見到我們,立即下車來會合。


    我問︰“時辰到了沒有?”


    “快到了。”方中信扶著我,“劇痛已經開始?”


    我點點頭。


    “堅強一點。”他擁抱我。


    他們數人把我的車子放在一個很奇怪的方位,著我坐好,關上車門。方中信自車窗伸手進來與我握住。


    “不要害怕。”他臉色蒼白。


    我嘴唇顫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納爾遜說︰“方先生,請你即時退開,彼方即時將加強萬有引力接她回去。”


    方中信松開我的手,車窗自動關上。


    我瞪著眼楮看牢方中信的面孔,即使看多一秒也是好的,他似乎在大叫,表情痛苦,納爾遜把他用力拉開。


    我用手敲著車窗,忽然之間覺得與心靈的痛苦已到極限,無法再承受,我尖叫起來,一聲又一聲,用力推打著車門,要出去與方中信會合。


    就在這一剎那,身體如觸電般震抖,如化為飛灰,被風吹散,有說不出的痛快。


    是死亡吧,一切不存在,連痛苦在內,多麼好,不禁感激得落下淚來。


    然而不到一會兒,連這一點微弱的思想都告消失,一片靜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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