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零一妙方  第三章
作者:亦舒
    雋芝喝盡杯中香檳。


    “讓我們到斜坡散步。”


    沛充只得陪她。


    兩人也沒打傘,視雨點無睹,嗅著青蔥草香,喁喁細語。


    雋芝說的是︰“結了婚,誰還有這種閑情逸致。”


    沛充已經氣餒,只想享受這一刻溫馨,便把雋芝緊緊摟在懷中,雋芝趁雨急人稀,用雙臂箍沛充的腰身,仰起頭笑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副標準身栽。”在背後看,兩人的肩腰都是V字,實在好看。


    陽台餐廳上剛巧有對夫婦帶著孩子在用飯,踫巧給那位太大看到如此旖旎風光。


    她怔怔地,向往地呆視斜坡這一對年輕男女,心中一分艷羨,一分惆倀,一分茫然。


    她丈夫問︰“看什麼?”


    她伸手指一指。


    那丈夫看一眼,不語。


    她忽然問︰“我們可曾經如此深愛過?”


    那丈夫乾笑數聲,“孩子部快上中學,還問這種問題?”


    那位太太點點頭,收斂了目光,坐下來。


    餅許久,終于忍不住,又朝濕漉漉的玻璃外看去,雨勢更大了,那對年輕戀人已經離去。


    她垂頭嘆息一聲,只有她一人听見,那丈夫或許也有所聞,只是假裝不覺,急呼侍者結賬,他心中嘀咕;女人,有時就愛無病申吟,無故發痴。


    雋芝與沛充上車時已濕了一半身,兩人在回程中異常沉默,到家時雋芝終于說;“給我們多些時間。”


    小車子里沒有開空氣調節,有點潮有點悶,雨點打在車頂,吧嗒吧嗒響得離奇,不知恁地,沛充也不去打開車窗,任由這種窒息感持續,他錯了,這仍然是個求婚妁好日子,尤其適合求婚被拒。


    他倆擁抱一下。


    雋芝跳下車子返家。


    到了臥室一照鏡子,嚇得掩住咀,只見頭發凌亂,脂粉剝落,一件絲袍子皺得似胡桃殼里取出,什麼?被求婚一次已經殘蝕到這種地步,果真結了婚,那還得了!


    身上什麼味道都有︰酒氣、沛充的可龍水,車子皮椅的腥氣。


    雋芝連忙跳進浴白。


    開著無線電听深夜節目,她墮入夢鄉。


    第二天工作一整日,下午時分,沛充找她,語氣似沒事人一樣。


    雋芝十分慶幸對方如此成熱大方。


    這樣人才,不結婚恐怕不容易長久抓得住,唐雋芝,後果自負,風險自擔。


    “翠芝通知我至要緊周末一起出海。”


    雋芝大奇︰“她好像有話要說。”


    “去听听她講些什麼也好。”


    “好,我再犧牲一次。”


    “下午什麼事?”


    “到出版社交搞兼與老莫談談。”


    “最近公司里好多女同事懷孕,有的在努力第二名。”沛充不勝艷羨。


    雋芝莞爾,沛充這種王老五對嬰兒有啥子認識,他居然也湊興加把咀談起時興的嬰兒經來。


    “上周末茱莉亞陳帶了她的小女嬰上來,四個月大,已經是美人胚子,伏在我身上,輕呼呼,不哭也不動,可愛之極。”


    可愛,是,一如小小波斯貓兒,統共沒想到他們遇風就長,剎那間變成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喜怒哀樂,要求繁復。


    “把嬰兒帶到建築師事務所去?”


    “建築師也是母親。”


    雋芝明白了,“準是佣人告假,真奇怪,時至今日,嬰兒總還是母親的責任,父親們永遠逍遙法外。”


    “我願意背著他們走來走去。”


    雋芝笑,姑且听之。


    “替我問候莫若茜。”


    老莫真的需要問候。


    她一邊說話一邊把巧克力糖不住塞進咀里.讓雋芝看她水腫的雙腿,輕輕一按,便有一個個白印子。


    “四十八小時之前還是好好的。”雋芝吃驚。


    “醫生說我血壓高,小便中蛋白質也多,叫我擱高腿休息,服藥。”


    “那你還照辦公室蘑菇?”雋芝覺得她的血壓也即時提升。


    “小姐,我還有一個身分叫銀河婦女雜志編輯。”


    “一人飾演多角,貪多嚼不爛。”


    “你放心好不好,醫學昌明,總有解決方法。”


    居然還有心情朝雋芝眨眨眼,“別說愚姐不提醒你。”、


    “你還吃那麼多糖,當心點好不好?”


    “這是我此刻唯一的人生樂趣,孩子一生下來馬上戒。”


    “你已經胖了不少吧?”


    “誰敢看磅。”老莫自有文藝工作者之灑月兌。


    雋芝記得翠芝每次嚷著超重超重,痛不欲生,但是看見巧克力蛋糕,還是大塊大塊地吃。


    雋芝助紂為虐,滿城替她找最好的黑森林蛋糕……


    她忽然有點懷念那段日子。


    那一點溫柔的母性悠然發作,她拉過一張欖于,墊在老莫腿下,替她輕輕按摩,一邊笑著打趣︰“該加稿費了。”腿上青筋暴綻,十分不雅。


    雋芝嘆口氣。


    老莫知道她想些什麼,輕輕安慰,“產後會得復元。”


    謊言。


    雋芝牽牽咀角,全是謊言,身體若干部位將永遠不能恢復原狀,移形換形,有些部分可能會恢復三五十個巴仙,但是永不如前是事實。值不值得是另外一件事,說可以完全康復則是謊言。


    “你好像很懂得照顧孕婦。”


    “我有兩個姐姐。”


    “將來一定也會把自己打理得體。”


    雋芝不出聲,她至想為一個人服務,可惜願望永遠無法達到,那人是她的母親,下意識中,所有孕婦都有點像母親。


    雋芝向老莫笑笑,“我永遠不會陷自己于不義。”


    “你其實不是那麼自私的人。”


    “是嗎、不要試探你的作者。”


    開會的時間到了,老莫又穿上鞋子,撲出去。


    雋芝特地去買了幾雙防靜脈曲腫的襪子給莫若茜,途經童裝部,腳步略慢,噫,到底那小小胚胎是男還是女呢。


    售貨員已經迎上來。


    雋芝連忙退後。來不及了,那和善的職員微笑問︰“太大,孩子是男是女?”


    雋芝平日的機靈不知丟在何處,“呃,還不知道。”


    “那麼,選焙白色或淡黃的衣物好了,請跟我到這邊來,是第一胎嗎,大約在冬季出生?”


    “不,我,噫——”雋芝放棄。


    她挑了半打內衣與三件毛線衣以及四張小毯子。


    送給老莫逗逗她開心也好,她此刻的苦況,不足為外人道,一個個星期那樣捱,總共四十個禮拜,寶貴生命中足足一年。


    拎著大包小包回家,一抬頭,看到穿白衣黑褲的阿媽抱著個嬰孩在門前散心。


    他們無處不在,霸佔人力物力,地球資源。


    雋芝向他投去一眼。


    那數月大的人剛剛哭過,眼角還掛看亮晶晶的淚珠,嘟著咀,一臉不悅。


    雋芝想,豈有此理,吃現成飯,穿現成衣,面孔不過比一只梨子略大一點,便耍性格,發脾氣,太大會得有風駛盡哩了。


    她又看他多幾眼。


    就在這時候,忽然吹來一陣清風,在悶熱的秋老虎下午,雋芝只覺心頭一爽,沒想到那嬰兒也察覺到了,他眯起眼,抬起頭,同時享受那陣涼風,眼淚也似乎在該剎那被吹干,一頭濃發在風中擺來擺去,趣致得難以形容。


    呵,他是存心來做人的,大抵不必杞人憂天,替他擔心人生道路有多麼崎嶇,病死是何等可怕,戀愛與得失是怎麼樣痛苦,他想必會適應下來,就像他上一代,上上一代,或是上上上一代那樣。


    雋芝像是終于領會了什麼。


    周末,易沛充來接她往皇後碼頭。


    她正在看早報.吃早餐。


    順帶告訴沛充︰“本市出生率奇低,世界罕見,低于一點二。”


    沛充看著她,“你就不打算作出任何貢獻”


    “已有兩個姐姐,在撐充場面,我再加一腳,那還不造成人口爆炸。”


    “但是我仍覺得本市地窄人多。”


    “那是上一代造成的遺毒。”


    “用字不要那樣夸張。”


    雋芝笑笑,“來,我們出發吧。”


    碼頭上,梁芳菲與梁芳華兩姐妹穿一式水手裝似洋囡囡,雋芝一見就大聲叫︰“踢踢,泣泣,你們好。”


    翠芝瞪妹子一眼,“你再替我女兒亂取丑陋綽號,我不放過你,精神虐待!”


    “姐夫呢?”雋芝四周圍看看。


    “他們不來,今日是婦孺班。”


    “呵,”雋芝馬上對牢易沛充笑,“歡迎你加入女兒國。”


    翠芝說︰“我們請沛充來,因有事請教他。”臉色凝重。


    雋芝看男友一眼,跳下船去。


    大姐筱芝又隔了廿分題才率眾趕至,水手開船。


    三個男孩一見雋姨,立刻機智地回避,爬到頂層甲板去曬太陽。


    大姐夫姓祝,是個生意人,做皮草,多年來筱芝身上永遠少不了至時興的皮裘。


    雋芝忍到去年冬季,終于發言︰“大姐,這東西可以不穿就不要再穿。”


    “假仁假義,你吃不吃雞鴨鵝、豬牛羊?”


    “為著生存,攝取營養,不得不吃,宰殺小動物,取皮制衣,純為虛榮,又是另外一件事。”


    “嘿!”


    “在外國,穿紫貂,會被人吐涎泊或發紅漆,太太,沒有人穿這種東西了。”


    “去你的烏鴉咀,我們祝家五口沒飯吃,到你家來借。”


    姐妹不歡而散。


    筱芝年紀其實不算大,嫁得好,便有種養尊處優的意氣,姿態上彷佛是老一輩的人,再加上她五官太過秀麗,大眼楮,小咀,尖下巴,也有點不合時代審美觀念,好像過時了。


    上船後,她一直戴著太陽眼鏡,一句話不說,一看便知道心事重重。


    出了鯉魚門,漸漸天空海闊,易沛充與孩子們打成一片,正玩游戲,雋芝一杯在手,吹著海風,其樂悠悠,使對二位姐姐說︰“有什麼話可以掀盅了。”


    筱芝抬起頭,一派問白雲的樣子。


    翠芝開口︰“雋芝,你不要太激動。”


    雋芝馬上皺起眉頭勉強調笑︰“什麼事,可是到今天才來與我爭奪遺產?”


    翠芝鄭重宣布︰“雋芝,老祝要同筱芝離婚。”


    姐妹連心,雋芝一听,全身的血液立刻往頭上涌去,嗡一聲,沖到腦部,面孔漲得血紅,忽然又抽空,刷一下,臉色轉為雪白,她雙手顫抖起來。


    翠芝勸道︰“叫你別激動。”


    “老祝人在何處?”雋芝霍地站起來。


    “在本市。”


    “叫船往回駛,我去見他。”


    “你別毛燥好不好,雋芝,坐下來,喝口冷飲.我們細細商議。”


    筱芝仍然一言不發。


    三個男孩清脆的笑聲自甲板傳來,雋芝氣炸了肺,這十五年生活,大姐就白過了,


    她把財富與孩子帶到祝家,看,看祝家如何回報。


    她淚盈于睫,反應熾熱。


    筱芝忽然轉過頭來,很鎮定地說︰“雋芝,我還一直以為你不愛我,可見我何等粗心大意。”


    雋芝急得豆大眼淚直掛下來。


    “任何人去見老祝都沒用,他有了新人,對方一定要正式名分,已經與筱芝攤牌,財產一人一半,三個兒子,全歸祝氏。”


    “不行,”雋芝說︰“我們要三個孩子。”


    “祝家長輩無論如何不允許,孩子的祖父母苦苦哀求彼芝網開一面,老人家將親手帶大孫兒,他們不會吃苦,兩個大的反正明年要出國寄宿。”


    雋芝瞪二姐一眼,“步步退讓,還來問我意見作甚?”


    翠芝說︰“你且听我講。”


    筱芝開口,“踫到這種事,真正倒霉,抽身越早越好,以便重新做人,倘若每項細節均推敲數月,共他們爭持糾纏,則我永不超生。”


    雋芝不語,大姐講得也非常正確,拖,拖到什麼時候去?


    她悲愴地抬起頭,最聰明最有遠見的做法是不于計較,任由凌遲。


    雋芝用手掩住臉。


    翠芝說下去︰“母親與孩子雙方隨時可以的見,分居上一切會訂得清清楚楚,超月兌一點來看,筱芝並沒有太大的損失,畢竟離婚在今日來說,是非常普通的事。”


    雋芝忽然很疲倦,整個人睡倒在甲板上,“從前,可以拖著姐妹沖去打爛小鮑館。”


    此言一出,連被芝都笑了,“那怎麼同,那是女性的黃金時代。”


    翠芝也說;“你帶頭領我們去打澗老祝的頭吧。一


    雋芝氣餒,發狂。


    “換了是你,雋芝,只怕你比我們做得更徹底,更撇月兌,更緘默。”


    雋芝答︰“是。”她膽子更小,更加要面子。怕出丑。


    “那就算了。”


    “可是,大姐歷年做錯什麼?任勞任怨,克勤克儉,勞苦功高,就換來這個?”


    筱芝答︰“不夠人家好,就絕對是錯,何用追究,況且一個男人說我不好,又不代表我真正不好,我不會失去自信。”


    雋芝感動得過去握住姐姐手,“好筱芝,我一直小覦了你,原來你的價值觀還走在時代尖端,我敬佩你。”


    翠芝說︰“雋芝,你準備好沒有?難題來了。”


    什麼。


    掖芝不是已經理智地解決了這個危機?還有什麼難題?


    雋芝連忙下船艙斟多一杯威士忌加冰,看到易沛充樂不可支,正做孩子王呢,桌上攤滿食物飲品。


    那五個自三歲到十三歲的小孩,看到雋芝,立刻警惕地注視她,提防她的新花樣。


    雋芝哪有心倩虐兒,只把沛充叫到一邊。


    沛充奇問,“你怎麼啦?精神委靡,上船時還好好的,大姐同你說些什麼?”


    雋芝垂下頭,過一會才抬起來,只覺自家的頭顱好像有千斤重,“你盡避陪孩子們嬉戲吧。”


    “目的地快到,我一人照顧不了五個,你也一起下水如何?”


    雋芝反應遲鈍.“好,好。”


    沛充知道甲板上發生了大事,吩咐佣人們看著孩子,陪雋芝回到上層。


    筱芝翠芝示意他坐下旁听。


    雋芝哭喪著險,同二位姐姐說︰“不是有誰患了絕癥吧?”


    筱芝答︰“比這個更為難。”


    “告訴我。”雋芝深深吸進一口氣。


    筱芝無奈地說︰“我上星期發覺有了身孕。”


    雋芝霍地抬起頭來,她完全明白了。


    這條尾巴非同小可,比起來,離婚真還是小事。


    雋芝別轉面孔,一聲不響,易沛充不知首尾,亦不便插嘴,甲板上一片寂靜。


    船停了下來。雋芝憑欄看到翠綠色海水文靜地緩緩蕩漾,忽然覺得她無法承受這許多不公平現象,為著宣泄壓力,她做了件極其古怪的事︰穿著白色短衫短褲的她爬下水手才放下的繩梯,輕輕撲通一聲,和衣躍進水中。


    易沛充吃一驚,忙去看她有否危險,翠芝說︰“不怕,任她去。”


    浸到海水,雋芝頭腦清醒了,她一下一下向外游去,然後在附近水面上載沉載浮,希望藉水的涼意洗滌心頭煩惱。


    雋芝長長太息。


    再聰明機伶獨立千倍,也不知道該如何給大姐忠告,雋芝又重濁地呼出一口氣。


    忽然听得有人說︰“你嚇走了我的魚。”


    她轉身,發覺不遠之處有一只舢舨,船尾坐著一個正在垂釣的年輕人。


    她不想與人搭訕,故此輕輕游開。


    那人又說︰“游艇上有什麼恐怖?為何冒死跳水逃命?”他都看見了。


    雋芝停止劃水。


    那年輕人笑起來露出雪白的牙齒,襯著黝黑結實肌膚,“上來,我有冰鎮契安蒂白酒。”


    雋芝挑戰他,“有沒有水果?”


    “葡萄、蜜桃、哈蜜瓜、椰子、石榴。”


    雋芝不信,游過去,攀住艇邊,往里看,那小伙子沒騙她,他打開手提冰箱,蓋子滿滿都是色彩詭艷的時果。


    他說︰“我還有個鮭魚及勃魯加魚子醬。”


    雋芝詫異,“你獨自出海來慶祝什麼?”


    他笑,“慶祝我好好活著,而且身體健康。”


    雋芝被這兩句話感動了,真的,有什麼是不能解決的呢。


    年輕人絞起魚桿,伸出一只手來,把雋芝拉上艇去。


    雋芝混身濕透,雖不致織毫畢露,那簿簿白衫緊貼身上,也頗是一幅風景。


    年輕人打量她一下,“那艇上有什麼,”他再問一次︰“有人向你求婚?”


    他有一雙會笑的眼楮,許只得廿歲出頭,可見享受生活是一種天賦,與後天修養沒有太大關系。


    雋芝當下回答︰“比你說的更糟,看到甲板上那靈孩子沒有?”叨


    “那年輕人笑間︰“都是你的?”


    “正是,逼得我逃生。”


    他斟酒給她,遞過去一方大毛巾。


    “如果你決定不回去,我不反對。”


    “你有沒有一副望遠鏢?”


    、小舢舨上應有盡有,雋芝架起小型望遠鏡往大船看去,只見兩位姐姐同易沛充正在投入地討論那個難題。


    沛充真好,總是盡力幫人,他人的煩惱,統統與他有關。


    年輕人笑笑問道︰“那是孩子們的父親?”他順著她的意思胡扯。


    “是,”雋芝月兌口答︰“兩位女士是我們雙方代表律師,現正努力談判利益。”她信口編起故事來。


    “讓我想一想,孩子歸他,財富歸你。”


    “不,”雋芝心一動,“孩子歸我,余者歸他。”


    她放下望遠鏍,咬一口蜜瓜,“謝謝你盛情招待,我要回去了。”


    “喂,”年輕人急道︰“我們約好了私奔的!”


    這樣懂得嬉戲,確實難得,雋芝愁眉百結中笑出來,“下次,下次一定。”她跳下水。


    “喂,記得你的諾言。”他一直嚷。


    諾言,他還相信諾言,真正浪漫。


    雋芝回到大船上,再轉頭看,已經不見了那艘舢舨。


    水手說︰“降霧了,最好不要下水。”


    孩子們仍然歡天喜地,他們獨特天賦是盡情享樂,管它打仗也好.災難也好,只有藤條到肉才算切膚之痛。


    雋芝在浴室用清水沖身,沛充在門外問︰“你沒事了吧?”


    “你們決定如何?”


    “翠芝反對,我贊成,筱芝暫時不表決。”


    “翠芝具何理由?”


    “一,筱芝已有三個孩子。”


    “不通,”雋芝說︰“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怎麼可以因他有三個哥哥而把他犧牲掉。”


    “二,有了他,勢必不能與祝某爽脆地斷絕關系。”


    “錯,他們已經有三個孩子,怎麼可能一刀兩斷,況見,撇開其他不說,多年來表現證實老祝絕對是一個盡責的好父親,筱芝一定得讓他知道這件事。”


    “三,人們會說液芝乘機要脅。”


    “叫人們跳進海里去死。”


    雋芝打開浴室門,發覺兩個姐姐也在听她發表偉論。


    雋留掠掠濕發坐下來。


    “你投贊成票?”翠芝問。


    雋芝點點頭。


    翠芝訝異,“我還以為你痛恨孩子。”


    “不喜歡是一件事,承認他們有生存權益又是另外一回事。”


    筱芝不出聲。


    “筱芝,最後決定權在你本身。”雋芝轉向她。


    翠芝說︰“筷芝本來打算隨孩子升學念一個課程,接著找份工作,從頭開始。”


    “稍後吧,她又不必為經濟情況擔心,到了外國,一樣可以雇家務助理、保母、管家。”


    “這次她落了單,誰照顧一名超齡產婦?”


    雋芝答︰“慘是慘一點,可是你想想,三個男人共一名嬰兒都能夠過活,我們也可以。”


    “那只是一出戲,雋芝。”翠芝給她白眼。


    “我願意照顧被芝。”


    筱芝說︰“我會照顧自己,這件事,除出我們四個人,不必向旁人公開。”


    “老祝總該知道吧。”


    “他不重要。”一


    “他是孩子的父親,”雋芝忽然壓低聲音,“不是嗎?”


    “去你的!”液芝惱怒。


    易沛充忽然開口︰“筱芝說得對,男性地位卑微,我們除出努力事業,別無他方。”


    翠芝說︰“我累得好像被炸彈炸過,叫水手往回駛,我要好好睡它一覺。”


    被芝終于除月兌墨鏡,這時大家才看到她雙眼腫如鴿蛋,不知哭過多少次,哭了多久。


    雋芝與她緊緊擁抱。


    “我馬上找人裝修公寓.你搬來與我同住。”


    “不用,我自己可以安排生活。”


    雋芝稱贊她。“我早懷疑那濃妝校與皮草底下是一個精靈的靈魂。”


    翠芝搖頭,“我不贊成,筱芝已經做夠受夠,她應當留些時間精力給自己。”


    筱芝說︰“我還有充份時間考慮。”


    “雋芝,”翠芝看著小妹,“你要是舍不得.大可自己生一個。”


    “我沒有丈夫。”


    “筱芝也沒有。”


    雋芝噤聲。


    她回到甲板上,心不在焉地與孩子玩紙牌游戲。


    才兩局,因出千,被孩子們演出局。


    船漸漸駛向市區。


    回程中雋芝杯不離手,到家中有七成醉,空肚子,特別辛苦,沛充留下照顧她。


    她同沛充說︰“去,我們去找老祝,把他與他新歡的頭砍下來當球踢。”


    沛充一本正經答︰“要吃官司的。”


    “我們太有修養太禮貌了,為什麼要尊重他的私隱他的選擇?應當打上門去泄憤。”


    “舌頭部大了你,休息吧。”


    雋芝閉上眼楮,淚水就此汩汩而下,無法休止,哭得透不過氣來,沛充過來替她擦淚。


    “所有的選擇均是錯的。”她呢喃。


    “是,是。”沛充一味安撫;


    “我不但為大姐傷心,我亦為自己傷心。”


    “我明白。”沛充只能那樣說。


    “不,你怎麼會明白,你知道我母親的事嗎?我為她傷心一生。”雋芝緊閉雙目。


    沛充一怔,他只知道雋芝母親早逝,她不提的事,他從來不問。


    雋芝在這個時候,身子轉側,不再言語,她終于睡著了。


    沛充嘆一口氣,他也覺得疲倦,于是過去躺在長沙發里假寐。


    沒想到雋芝如此重姐妹之情,如同身受這四個字,放她身上,當之無愧,女性感情之豐富,可見一斑,換了是兄弟,親厚的至多予以若干支持.平日沒有往來的更可能漠不關心。


    比較起來,姐妹是可愛得多了。


    雋芝身子蠕動一下。


    她做夢了。


    身體悠悠然來到一個懸崖邊,抬頭一看,是個秋高氣爽的好日子,藍天白雲,峭壁下一片碧海,景色如一張明信畫片般。


    就在懸崖邊,矗立著一座燈塔。


    雋芝轉過頭來,發覺不遠有一個小女孩正蹣跚朝她走來,她听到自己叫她︰“踢踢,這邊,這邊。”


    才一歲多兩歲的孩子咕咕笑,張開胖胖雙臂.撲到她懷中,雋芝愛憐地把臉直貼過去。


    她看仔細了幼女的小面孔,她不是二姐的踢踢,這是誰?既陌生又無限親熱,雋芝無限詫異。


    小孩指指燈塔,示意上去。


    “嘩,”雋芝笑著求饒︰“幾百級樓梯,我沒有力氣了。”心底卻不舍得逆這小孩的意。


    雋芝吻她一下,“你是誰,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忽爾笑了,“囡囡,囡囡。”


    雋芝大樂,“你的名字叫囡囡?”


    小女孩點點頭。


    “好,我們爬上燈塔去。”她把孩子轉背到背上,叫她攬緊脖子,雋芝心甘情願地一步一步攀上燈塔的旋轉梯。


    走到一半,夢中角色忽然調轉,雋芝發覺背著她走的是母親大人。


    她直叫起來,“媽媽,媽媽,停停停。”


    母親滿額汗轉過頭來,臉容仍然無比娟秀,充滿笑容,


    雋芝直嚷︰“讓我下來,我自己走。”


    母親說︰“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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