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季節的都會  第八章
作者:亦舒
    要生活得舒適,其實不需要許多錢,張家駿那一點點遺產,足以供養琪琪與瑜瑜,作為琪琪的母親,她會精打細算,替女兒謀福利。


    常春正翻閱當天的早報,電話鈴響了。


    是馮季渝的聲音︰“宋小鈺剛剛離開我家。”


    她也听到好消息了。


    “我心頭放下一塊大石,史必靈,你知道我不比你,身無長物,她的慷慨對我有很大幫助,既然她自動棄權,我樂于接受。”


    常春微笑。


    兜兜轉轉無數次,終于還是討還了公道。


    “晚安,史必靈。”


    從明天開始,陽光一定好得多。


    第二天,林海青問常春︰“新店要不要找人剪彩?”


    常春微笑,找明星名人就不必了,“叫琪琪主禮吧。”


    林海青沉默一會兒,忽然建議︰“安康也要有份。”


    對,怎麼會忘了他,常春十分歉意,“是,安康同琪琪。”


    海青又很困惑的樣子︰“那麼,瑜瑜要不要一起來呢。”


    常春為難,她並非小氣,只是難以取舍,“不用了吧。”


    “也許琪琪會希望妹妹在場。”瑜瑜的確是她的妹妹。


    最民主的方法是同琪琪本人商量。


    安康听見了,連忙說︰“琪琪的妹妹來,我的妹妹也要來,白白是我妹妹。”


    常春仍然過不了那一關,“就你們兩個剪彩好了,媽媽決定不去驚動別人。”


    她沒有選黃道吉日,星期六孩子們沒事,于是就定周末下午。


    兩個孩子穿著新衣剪彩,非常興奮開心,由胡平替他們拍照留念。


    常春至此不禁有點躊躇滿志,生活上她大致什麼都有了,上帝還算對她不薄。當然,她希望身邊有個伴侶與她共享這項成就。不過,世事古難全,她輕輕嘆口氣,不要去想它了。


    朱智良有事,人沒到,花籃先到。


    有人喚她名字,常春抬眼一看,是大月復便便的馮季渝帶著瑜瑜與保姆及鮮花來了。


    一定又是朱智良這多嘴女,做律師做得這麼口疏也真是少有。


    常春忽然覺得人多熱鬧,朱女主意不錯。


    罷與瑜瑜閑聊幾句,那邊安康歡呼起來。


    呵,他父親也來了,白白打扮得似小小安琪兒,由安福全拖著手,看樣子,白白也終于接受了這位繼父。


    大家不請自來,濟濟一堂。


    奇是奇在他們並非朋友關系,另有巧妙。


    胡平站在林海青身邊,似自言自語,其實是講給哥哥听︰“看人家多大方,多樂意接受事實。”


    林海青不出聲。


    胡平又輕輕道︰“也不見得有人會說他們十三點。”


    林海青仍然沒有回答。


    胡平嘆口氣,“媽媽真的很想與你談談。”


    常春剛想幫腔,看見宋小鈺白衣白裙飄逸地推開玻璃門進來。


    來得正好。


    常春迎上去,“歡迎歡迎。”


    “我來遲了,朱律師昨天才告訴我貴店擴張業務。”


    常春笑,“不怕不怕,我來替你們介紹,這位是我合伙人林海青,你們應該是認識的吧。”


    宋小鈺很大方地說︰“久仰大名。”與他握手。


    常春拉著胡平,“來,幫我招呼客人。”


    胡平捧著照相機,很警惕地同常春說︰“你看到沒有?”


    “看到什麼?”


    “他們兩人有眼前一亮的感覺。”


    “哪兩個人?”


    “林海青同宋小鈺。”


    “呵,你哥哥同姐姐。”


    胡平頓時緊張起來,“要是他們兩人發展起來,那可如何是好?”


    常春取笑,“親上加親呀。”


    胡平不以為然,“我不信你看不出,這是個很大的社會問題。”


    “別擔心,林海青同宋小鈺一點血緣關系也無,即使結婚亦不妨。”


    “可是他母親嫁了她父親,名義上他們是兄妹。”


    常春剛想繼續揶揄幾句,忽然看到那邊廂安康正小心翼翼服侍白白喝橘子汁。


    安康一向對這個小女孩有異樣的好感,常春都沒有正視,此刻她不得不警惕起來。


    胡平朝常春目光看去,“你看安康同白白多友善。”


    要是將來這兩個小孩發展起來,一定令常春心驚肉跳。


    常春忽然多了一層心事。


    也就收斂了活潑。


    胡平說下去︰“多尷尬,兄妹聯婚。”


    常春垂下眼。


    這時馮季渝笑著過來,“史必靈,好人有好報,祝你大展鴻圖。”


    常春另有心事,已不想閑談。


    那一晚,常春立刻做夢。


    夢見十多年之後,安康已經是一個翩翩美少年,而身為母親的她,也已滿頭白發,憔悴不堪。


    常春指著鬢角說︰“可憐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青年安康過來握著母親的手,“媽媽,我要結婚了。”


    結婚?好呀好呀,常春放下心頭一塊大石,兒子終于成家立室了,她已沒有心事,恢復自由身,隨時可以息勞歸主。


    “請問娶的是哪家小姐?我好去準備聘禮。”


    青年安康馬上笑了,“媽媽,不必多禮,她就是董白。”


    “誰,董白?”


    “是董阿姨的女兒呀,自小我就喜歡她。”


    “可是,”夢中的常春結結巴巴地說,“董阿姨是你父親的妻子。”


    “這我早知道。”


    “你叫你爸爸岳父?”常春一身冷汗。


    “媽媽,這不過是世俗的稱呼,我們甚至不是遠親,我倆一點血緣關系都沒有。”


    “可是——”


    忽然之間,青年安康的臉色一沉,“媽媽,你不必多講,要不你愛屋及烏,要不我們斷絕來往。”


    “安康,安康。”常春急著揮手。


    只見安康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常春自夢中驚醒,“哇”一聲叫出來。


    真是可怖的一個噩夢。


    醒了她馬上跳下床去看安康。


    他還是小小的,正熟睡,母親吵醒了他。


    安康惺忪地問︰“什麼事?”口氣似不勝其煩。


    常春氣,“怎麼,媽媽吵醒你不行,你吵醒媽媽就可以?你這家伙到六個多月,還一晚醒兩次你可知道,你欠我多少晚睡眠,你說呀。”


    安康不知怎樣回答,只好說︰“媽媽,去睡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常春頹然,他已經不需要她了。


    那個摟住她大腿哭聲震天不讓她出門去上班的小小子,如今打發她去睡。


    她不禁懷念起當年無眠之苦來。


    半夜三更,一次又一次起床,為只為有人真正需要她,這種感覺是最強大的興奮劑,所以婦女們還是願意生孩子。


    她替安康掩上門。


    漸漸她練得習慣二四六點起床,有哭聲,不得不起來,沒聲沒息,更要起床看看。


    到現在,不起來不習慣了。


    為求有點事做,最好再生一個?


    常春啞然失笑。


    如今唯一可做的事情,便是等孩子們長大。


    時間一定會過去,這個願望必然可以實現。


    此刻,常春想找人說說話,她知道有一個人在這種天蒙蒙亮之際一定已經醒來,她是馮季渝。


    常春大膽地撥號碼。


    電話只響一聲便通,心有靈犀,那邊問︰“史必靈?”


    “這個城市只有夏天。”


    “我竟不知道如何挨過這個炎夏。”


    “像以往那樣慢慢一日一日熬過去,然後,你會詫異冬天來得何其快。”


    “用到這個挨字,可見生活真沒意思。”


    常春笑,“我的一位才子朋友說,他早知道生活沉悶,可是就沒想到會悶成這樣。”


    馮季渝接上去,“人人知帶孩子辛苦,就沒想到辛苦成這樣。”


    “除了你我,人家娘家或夫家總有相幫的人。”


    “算了。”


    常春說︰“我這個人特別小氣,安康有三個姑媽,個個袖手旁觀,我偏不原諒她們。”


    馮季渝笑,“一個人在清晨的意志特別弱,滿腔恨事。”


    “牢騷特別多。”


    “史必靈,你有發怨言的權利,因為你已克服生活,我不行,我還要走一大段路,不能泄氣。”


    “要結婚好結婚了,”常春提醒她,“孩子要名份。”


    “上次已經為孩子結婚,這次不能犯同一錯誤。”


    “那麼,為這個夏季結婚。”


    馮季渝笑。


    “天已經亮了,吃一個豐富的早餐,”常春說,“然後去做一個頭發,買件新裝。”


    馮季渝苦笑,“哪有心情。”


    “叫保姆帶著瑜瑜好了,你也是人,也該輕松一下。”


    馮季渝訕笑,是嗎,她還是人嗎?她難道不是可憐的母牛嗎?


    常春沒有問及馮季渝身邊那位先生。


    這時安康推門進來,“你還沒睡?”十二分訝異,“媽媽,我同你調換身份就好了,我不知多想睡到中午,可是我要上補習班。”嘆息表示惋惜。


    常春啼笑皆非,本來這是母親對幼兒最常說的一句活︰“寶寶為什麼還不睡,媽媽累得賊死,想睡都不行,媽媽同你調轉做人好不好?”


    現在被少年兒子拿來教訓她。


    常春大叫,“我的褒姿蛋在哪里?”幸虧還有一個小的。


    琪琪馬上奔過來跳進母親的懷里。


    那日,回到店里,常春看到林海青有明顯的黑眼圈。


    昨兒晚上一定做賊去了,年輕真好。


    坐定當了,海青說︰“店里有三個人會比較松動。”


    常春不出聲,是,誰不知道這是事實,難為開頭時什麼都由她一個人挨。


    “我想招聘一個男職員。”


    “我贊成。”己到收成的時候。


    餅一刻,海青說︰“昨天我去看過家母。”


    啊,常春聳然動容。


    “她外型仍然標致,自小人家以為她是我們大姐。”


    的確有這樣得天獨厚的女子。


    像一部蕩氣回腸的小說,剛開頭已經引人入勝,常春正想把故事听下去,有顧客進來。


    常春只得上去招呼。


    客人取出圖樣,“我朋友說,這副耳環在你們處買的。”


    常春看一看,“哦是。”


    “我想要十來副,實不相瞞,我在三藩市漁人碼頭也開著一爿禮品店。”


    “原來是行家,失敬失敬,可是我沒有現貨,需要預定,你有沒有一個星期時間?”


    “我後天就回去,可是我願意付訂金,你們大可用速遞寄給我。”


    “這位是我拍檔,你同他商量好了。”


    接著進來的是一個英俊的青年,年紀不過十七八歲。


    他問常春︰“你們有沒有寶石戒指?”


    “有,要什麼種類?”


    “不超過一千元那種。”他很坦白。


    常春有點為難,“能不能多付一點?”


    “最多一千二。”


    常春也不得不坦白︰“我們沒有那種寶石戒指。”


    青年失望。


    “送給誰?”


    “女朋友,她同學有一只寶石戒指,購自貴店。”


    原來如此。


    常春不得不硬起心腸,她店里所有陳列品均屬商品,非付足銀兩不可帶走,一做善事,人客聞風而來,那還了得。


    她咳嗽一聲,“我們有其它的戒指。”


    “一定要有寶石。”


    常春歉意地笑笑,攤開手。


    忽然她听到一個聲音︰“或者,一只精致的照相架子可使她開心?”那是林海青。


    但那個青年搖搖頭,失望地離去。


    常春看著他背影,過十年八年,安康說不定也會這樣去為一個陌生少女鞠躬盡瘁。


    海青講出常春心底語︰“奇是奇在從來沒有少年為母親這般盡心盡意。”


    常春白他一眼,“少替我擔心,幸虧我還有一個女兒。”


    海青說︰“你不知道你多幸運。”


    “我猜我是,”停一停,“令堂也有女兒,胡平是你妹妹。”提醒他把故事說下去。


    海青惆悵說︰“呵是,家母。”


    他母親看上去仍然年輕,端坐名貴沙發椅上,有點神聖不可侵犯模樣。


    海青挑一張比較遙遠的椅子坐下,客堂間大就有這點好處,人與人之間可以維持點距離,不用肉搏。


    母親開口了︰“海青,許久不見。”略見懇切的樣子。


    海青身為藝術家,當然懂得欣賞她身上那件裁剪得無懈可擊的旗袍。


    這種料子,以前,上海人叫喬琪紗。


    是種極薄的、半透明、織得略起皺紋的印花棉紗。


    海青把目光轉到別處。


    除他以外,誰會這樣端詳母親呢,一般人才不理母親外型打扮,有什麼不同,母親是母親,只要愛孩子,也就是好母親。


    半晌才答︰“我與人合伙,開了一爿禮品店,忙得巴不得有四只手。”


    母親點點頭,“我听說了,你合股人是位很能干的太太,幫你很大的忙。”


    海青立刻朝胡平看去。


    他的妹妹睜了睜眼,表示消息不是由她泄露的。


    母親仍然不放過他,母親仍然四處打听他的隱私。


    他不來見她是一回事,他的事,她全知道。


    說到這里,海青停了下來。


    常春很少如此失態,但是她忍無可忍,追下去問︰“後來怎麼樣?”


    海青說︰“我走了。”


    “什麼!”


    “我沒留下來晚飯,我告辭了。”


    “可是,”她有一千個疑問,“宋先生是怎麼樣的一個人,還有,你母親快樂嗎,還有,你們可打算講和?我都想知道。”


    海青說︰“我也想知道,可是我沒沉得住氣,我如坐針氈,我不得不走。”


    “已經難為你了,你做得很好。”


    但是故事听不下去,非常春所願。


    海青眼神忽然閃過一絲狡獪,“明天,明天或許有新發展可以告訴你。”


    這是什麼,一千零一夜?


    常春為之氣結。


    每天講一點點,說到緊張處,且听下回分解,吊著人癮。


    林海青為什麼要那樣做?一定有個理由。


    想到這里,常春的面孔忽然漲紅了。


    胡平來替店鋪裝修作最後的修改。


    她對老板娘說︰“海青終于去見過母親,是你的功勞吧,常小姐。”


    “不!苞我無關,他始終是她兒子,他一定會去見她。”


    “母親哭了。”


    常春抬起一條眉毛,海青一字沒提,呵對,也許還沒說到這一節。


    “海青也淚盈于睫。”


    真精彩,海青打算在什麼時候才把這一章說出來呢,不經胡平提示猶可,一經胡平點楮,常春更加心癢難搔。


    表面上一點意思都不做出來,常春只是淡淡地笑。


    “他坐了好一會才走。”


    常春閑閑問︰“有沒有吃晚飯?”


    “沒有,滿滿一桌菜,沒人有心情及胃口,真可惜。”


    “宋先生在嗎?”


    他故意回避在外。


    海青沒有說謊,他只是隱瞞若干事實不提而已。


    那天下午,常春帶著琪琪到朱智良律師辦公室。


    連小琪琪都穿著套裝,以示鄭重。


    馮季渝也來了,拖著瑜瑜小手。


    兩姐妹坐好以後,朱智良律師溫言對她們說︰“我代表你們的父親,把這份遺產交給你們。”


    兩個小女孩看著朱律師,並不明白大人話里意思。


    朱律師進一步解釋︰“你們父親雖然不在世上,但他仍然愛你們牽掛你們,想你們生活得更好,所以把生前的財產贈予你們,一人一半。”


    小女孩仍然不懂,只是乖乖坐著不動。


    朱智良說著淚盈于睫,忽然控制不住,大聲抽噎一聲。


    她連忙別轉頭去遮窘。


    律師事務所的空氣調節十分冷,有助她恢復常態。


    大家維持緘默。


    半晌,朱律師轉過身子來,把兩只信封推到她們面前,輕輕說︰“請點收本票。”


    兩位母親隨即把信封收入手袋。


    朱智良律師說︰“你們的父親很愛你們。”


    多情的人往往以為別人也多情。


    事務所門被打開,他們一轉過頭去,發覺宋小鈺也來了。


    她遲到,且穿著旅行裝束,大概一會兒有約會,恐怕是出海吧,由此可知,她對張家駿的懷念,亦已減至最低。


    這時朱智良律師宣布︰“遺產移交手續完畢。”


    宋小鈺嘴角有一個淡淡的微笑印子,不知心中想些什麼。


    這時琪琪輕輕在母親耳畔說︰“爸爸這次給我什麼?”


    常春一怔,正想斟酌字句,不料,琪琪又問︰“是新衣還是玩具?”


    常春據實答︰“是一筆款子,將來給你讀之用。”


    “哥哥有沒有?”


    “他沒有。”


    琪琪大吃一驚,“他沒有,那我也不要。”


    “他的父親自會替他作打算。”


    “分給哥哥一半。”琪琪異常固執地友愛。


    常春只得安撫她︰“好好,我看著辦。”


    但願這樣的愛可以延續至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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