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季節的都會  第一章
作者:亦舒
    常春迅速在腦海中分析整件事。


    張家駿四年前與常春辦妥分居事宜,自此一拍兩散,他在一段很短的時間之後認識了馮季渝女士,向馮女士求婚,並且在溫哥華注冊結婚。


    重婚!


    朱智良打開沉重的公事包,取出一只文件夾子,打開其中一頁。


    “請看。”


    那是一張結婚證。


    男︰張家駿,三十五歲,單身漢。


    女︰馮季渝,二十六歲,獨身女。


    常春抬起頭來,“他發假誓。”


    朱律師點點頭。


    “我可以向他提出控訴。”


    “正確。”


    “馮女士亦可將他告進官里去。”


    “正確。”


    “那個混球。”


    “正確。”


    “但是他已經不在人世。”


    “完全正確。”


    常春用手捧著頭,不信天下有如此荒謬之事。


    半晌常春問︰“他有兩個遺孀?”


    朱律師頷首︰“他同馮女士也還沒有離婚。”


    “一個人怎麼可以不住地結婚而從不離婚?”


    朱智良答︰“或許,他愛女人。”


    常春啼笑皆非。


    忽然想起來,“他倆有沒有孩子。”


    朱智良看著常春。


    常春頹然,如果沒有孩子,怎麼會站出來。


    “一個女孩,兩歲半,當年馮季渝是懷了孕才同張家駿結婚的。”


    沒想到張家駿還有一個女兒。


    “叫什麼名字?”


    “張瑜。”


    張琪同張瑜,都是好名字,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兩個小女孩此刻都失去了父親,都是可憐的小人兒,常春為之惻然。


    不由得問︰“她愛孩子嗎?”


    朱律師用手托著頭,“我不知道詳情與細節,事實上那位馮女士昨日下午才找上門來,她開門見山,說是張家駿叮囑她的,有事,找朱律師。”


    常春在這種關頭都忘不了調笑,“你真是張家駿的紅顏知己。”這些年來,若不是維持著這一點點幽默感,早就精神崩潰了。


    誰知朱律師嘆口氣說︰“是,他視我如好兄弟。”


    常春問︰“你倆的關系,又是如何建立起來?”


    朱智良瞪常春一眼,“這件事不在本故事範圍以內,你自顧不暇,還管閑事?”


    常春一想,教訓得是,連忙眼觀鼻、鼻觀心。


    “人家馮女士比你厲害精明一百倍,”朱智良教訓道,“人家完全知道該在什麼時候做些什麼,人家一開口就問遺產有多少,一坐下就把所有證明文件副本遞上來,你?你還做夢呢?”


    做夢有什麼不好?


    常春但願天天做其春秋大夢。


    她說︰“我也不是什麼好吃果子,只不過你愛護我,替我著急。所以覺得我蠢,朱律師,張家駿既然沒有遺囑,財產應當怎樣分配?”


    朱智良搖頭沉吟,“張琪與張瑜一人一半。”


    常春抬起頭,“如果馮女士比我更迫切需要,我願意退出。”


    朱智良搖頭嘆息,像是在說,沒出息就是沒出息。


    常春心中另有想法。


    她十分了解張家駿,他愛吃愛花愛全世界所有享受,且不過只是個高薪打工仔,能有什麼東西剩下來?


    大不了是他住著的那幢公寓,還不曉得欠不欠銀行的錢。


    “您老照辦吧。”常春嘆口氣。


    “馮季渝想與你見面。”


    常春一听,連忙搖頭,搖餅來搖餅去,搖得不能停,搖得不亦樂乎。


    “謝謝謝謝,我可不想見她,我至反對天下為公,天下大同,我同她,沒有任何關系,朱律師,拜托拜托。”常春不住卑手。


    “你們當然有關系!你倆女兒的父親都是張家駿。”


    “孩子是孩子,我是我,再說,張家駿已經不在了,多講無謂。”


    “你們一定會踫頭的。”


    “是嗎?”常春不以為然。


    “你總不能不讓小琪琪去見父親最後一面。”


    這一句話喚醒了常春。


    真的。


    她愣愣地看著朱智良。


    朱律師輕輕說︰“我們華人常常認為父母的所作所為會報應在子女身上,雖然迷信一點,可是你看,孩子們卻還真的月兌不了關系。”


    朱智良沒有孩子,朱智良問心無愧,絕對可以撇清。


    “我還沒有同琪琪講呢。”


    “趕快向她解釋,不能再拖延。”


    “怎麼同一個六歲半的孩子述及生與死?”


    “請教兒童心理醫生。”


    常春決定求助于專家。


    經朋友介紹,她把小琪琪帶到醫生處。


    兩個大人一個孩子先坐下來,東南西北聊了一會兒,琪琪很健談,對醫生也不見外,絮絮訴說著學校里的事。


    漸漸入巷,醫生問︰“爸爸愛你嗎?你想念爸爸嗎?上一次見爸爸是什麼時候?”


    常春沉默了。


    她心如刀割地坐在一角。


    忽然之間琪琪抬起頭,對醫生說︰“爸爸已經去世了。”


    醫生嚇了一大跳,連忙看向常春。


    常春蹲下問女兒︰“你是怎麼知道的?”


    小琪很平靜地答︰“哥哥告訴我的,哥哥叫我別怕,還說,他會像爸爸那樣愛我同保護我。”


    這一下子,不要說是常春熱淚盈眶,連醫生都鼻酸。


    醫生趁勢問︰“你知道去世的意思嗎?”


    小琪點點頭。


    “說給媽媽及醫生听。”


    小琪說︰“爸爸去了一個更好更舒服的地方,將來我們也去那里與他會合,不過暫時我們見不到他,他不能再陪我到公園以及看電影。”


    常春急問︰“這也是哥哥告訴你的?”


    小琪點頭。


    常春真想擁吻她的小扮哥安康。


    醫生問︰“你覺得難過嗎?”


    小琪琪又點點頭,就在這一刻,她哭了。


    常春把女兒緊緊抱在懷中。


    她的思潮飛出去老遠老遠,去到琪琪剛出生那一刻。已經雇了保姆,張家駿仍然不放心,半夜起來好幾次,坐在小床邊,凝視幼嬰的小臉蛋,而她,悄悄起來,在門縫偷偷看他們父女。


    一剎那都煙飛灰滅了。


    追思禮拜的日子已經定出來。


    常春去商場替小琪找黑色的小裙子及小帽子。


    終于找到一件深藍瓖白邊的水手服,還算過得去。


    她自己有現成的黑白套裝,專為參加喪禮用。


    沒想到安康說︰“媽媽我陪你們去。”


    常春只想把事情簡化,“康兒,你需明白,這件事與你無關。”


    安康不以為然,“我妹妹的事怎會與我無關。”


    他挺一挺胸膛,儼然一個小小男子漢。


    “好,好,”常春贊嘆,“你也一起來吧。”


    很多成了年但專門卸膊的男子也許還得向十歲的安康學習,真難得他有保護婦孺之心。


    安康還把他父親叫了出來做司機。


    一家沉默肅穆地駛向教堂。


    安福全索性坐在最後一排,待儀式過後,接他們回家。


    常春領著兩個孩子坐在左邊,她的目光無法不落在右邊一個黑衣少婦上。


    那少婦雪白皮膚,劍眉星目,一頭短發,膝上抱坐著一個兩歲左右的小孩兒。


    奇是奇在那孩子穿著與小琪一式一樣的水手裙,小兒還不識愁滋味,笑嘻嘻小小臉蛋轉過來,常春嚇一跳,她長得竟然與小琪一模一樣,似同一模子印出來,不用貼郵票都寄得到,原來同父異母的兩姐妹都像張家駿。


    常春打量那少婦,那少婦也打量常春。


    不用說,那少婦一定是馮季渝女士了。


    此時琪琪說︰“那邊那個小女孩像是洋女圭女圭。”


    安康看母親一眼,“她長得同琪琪似姐妹。”


    謗本就是兩姐妹。


    忽然之間,那小小孩兒掙月兌了母親懷抱,雙腳落地,向常春這邊走來。


    而小琪也在這時候迎上去,伸出手來,握住幼妹的小手。


    兩個女孩子站在一起,若不是大小有別,活月兌就似孿生兒。


    常春與馮女士遙望,無言。


    朱智良律師到了,先與馮女士說幾句話,才過來同常春打招呼。


    常春低聲揶揄道︰“虧你吃這口飯。”


    朱律師也氣了,“誰讓我嫁不出去。”


    常春噤聲,這分明是諷刺她嫁過多次。


    牧師出來主持儀式。


    短短三十分鐘的追思禮拜很快過去。


    就這樣與張家駿永別了。


    在座除了這幾個人,也沒有誰來致最後懷念。


    人一走,茶就涼,張家駿那些豬朋狗友一個也沒到。


    司琴的是位清麗月兌俗的少女,一曲奇異的救恩充滿感情。


    常春默默祈禱︰上帝,賜我耐心愛心,力氣力量,帶大我兩個孩子,撫養他們成人,看到他們成家立室。


    鼻子越來越酸,終于又落下淚來。


    安康一只手始終搭在母親肩上。


    常春握住兒子的手,這時,她發覺十歲孩子的手已經相當強健有力,很像是可以保護她的樣子。


    常春掏出手帕抹干眼淚,抬起眼看到馮女士已站在她身邊。


    常春不願意與她打招呼。


    在大被同眠與小家子氣之間,她沒有選擇,她情願被人誤會她小氣。


    張家駿同她分手之後的事,與她無關,正如離婚啟事所說,自此男婚女嫁,各走各路。


    常春低下頭。


    可是該死的朱智良律師不放過她,朱女說︰“這位是常史必靈,這位是馮季渝。”一徑為她倆介紹起來。


    到了這個地步,常春被逼欠欠身。


    安康好奇地看著馮氏母女。


    教堂里主禮人士統統散去,倒是個談話的清靜處。


    可是朱律師猶自不心足,“我們去吃杯茶吧。”


    常春連忙說︰“我累了。”


    馮女士看著安康,又看著張琪,忽然之間困惑地說︰“我一直不曉得張家駿結過婚。”


    常春心中一聲糟糕,這些對白可是兒童不宜,她連忙與安康說︰“你同你父親先走一步,我有點事。”


    安康不知多想听下去,故十分勉強地問︰“妹妹呢?”


    “妹妹陪我。”


    安康只得與他父親先離去。


    誰知那馮季渝竟把常春當作自己人,一點也不顧含蓄禮貌,張口便問︰“那大男孩不是張家駿所生?”


    常春忍不住白她一眼,十三點,三八。


    朱智良連忙咳嗽一聲,馮季渝立刻噤聲。


    好在馮女士立刻道歉︰“對不起,我忘形失態了,這些日子我受了刺激,竟不知道控制自己。”


    朱智良說︰“張家駿的確嚇了我們一跳。”


    “誰會想到他有兩任未曾離婚的前妻。”


    常春隨即發覺能這樣坦白也是好事,至少心事不會郁在胸中導致生瘤。


    馮季渝接著說︰“常女士,如果你不介意,我們或許可以去喝杯茶。”


    常春此際發覺後座一角有個人一直在注視她們。


    那是個穿西裝面貌端正的壯年男子。


    常春已約莫猜到他的身份,于是向馮季渝投去一眼。


    馮季渝居然略見靦腆,證實常春猜測不差,那位男士,當然是她現階段的異性密友。


    聰明能干的女士哪愁寂寞。


    常春輕輕說︰“我實在累了,想休息。”


    馮季渝不加勉強,“下次再賞臉吧。”


    她倆各自領回自己的女兒。


    常春再也忍不住,打開手袋,取出皮夾子,給馮季渝看琪琪幼時小照,“像不像?”


    馮季渝一看,嘖嘖稱奇,“簡直一個模子里印出來。”


    朱律師也說︰“遺傳這件事,可真是神秘。”


    距離拉近了,可是常春仍然不想同馮季渝坐在一起喝茶。


    這確是她的狷介。


    朱律師說︰“史必靈,我送你。”


    馮季渝笑笑,她想,史必靈,倒是個別致的好名字。


    在車里琪琪問母親︰“那小女孩是誰,為什麼同我長得一模一樣?”


    常春決定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大刀闊斧,大力刪剪劇情,只說︰“人有相似。”


    反正她倆以後沒有必要再見面,兩女均隨母親生活,各人自顧。


    女性越來越能干,越來越獨立,這個世界快成為母系社會。


    朱智良看常春一眼,像是在說︰“這又是何苦,她倆明是姐妹將來可能要倚靠對方。”


    常春只是別過了頭。


    常春與常夏倒是事事有商有量,但那不同,她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姐妹。


    到這個時候,常春才感激父母只結一次婚,是,他們感情欠佳,吵吵鬧鬧數十載,但是他們終于白頭偕老,實是一項成績。


    她常春就做不到。


    朱律師一邊駕駛一邊問︰“萬一你有什麼事,你會把琪琪交給誰?”


    “常夏。”


    “好,”朱女說下去,“假如馮季渝把小張瑜交給你,你會不會接收?”


    “人家好好的,干嗎要托孤?”


    “萬一,我是說萬一。”


    常春硬著心腸答︰“不關我事。”


    朱律師只得嘆一口氣。


    琪琪好奇地問︰“媽媽什麼叫做托孤?”


    “那是大人的事,孩子們不用擔心。”


    到家了。


    常春替女兒更換衣裳,囑她乖乖做功課。


    不知恁地,靠在長沙發上,常春昏昏睡去。


    忽見一人推門進來,徑向琪琪臥室走去,常春急得喚住他︰“喂,喂,你是誰?找誰?”


    那人轉過頭來,不置信兼傷感地答︰“常春,你連我都忘了。”


    是他,是張家駿!


    常春怔怔看住他,一點也不害怕,只覺不好意思,她胡亂找一個借口︰“你瘦多了。”


    張家駿憂郁地說︰“我來看琪琪。”


    “她很好,我在有生之年都會好好照顧她,你放心。”


    張家駿點點頭,“我知道你一直是個好母親。”


    常春忍不住問︰“你去瞧過瑜瑜沒有?”


    “我這就去。”


    常春還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只覺胸前悶塞,一覺醒來,原來琪琪的臉壓在她心口,紅日炎炎,不過是做了一個夢。


    常春啜啜親吻琪琪的臉,呢喃道︰“媽媽的小鮑主,媽媽的親生女,琪琪是媽媽的寶貝蛋。”


    安康走過,知道那是母女間至獨特的感受,做兒子的將來是男子漢大丈夫,不可能享受得到,便聳聳肩輕輕走開。


    常春緊緊擁抱女兒。


    她在心中說︰“張家駿,有生之年,我都會盡我卑微的力量照顧琪琪,你放心吧。”


    現在的母親不比從前的母親,現代女性力大無窮,站出來,發起雌威,吼一聲,還真管用,正是要面子有面子,要人情有人情,出錢出力,在所不計。


    不比以前,孤兒寡婦只會摟作一團哭泣,任人欺詐。


    常春多年來身兼父母雙職,揮灑自如,暗自惆悵,又是另外一件事。


    話雖如此,不過朱智良女律師講得對,琪琪應得的那一份遺產,卻應當爭取。


    第二天,安福全約常春午飯談正經事。


    常春同常夏說︰“算是幸運了,不能共同生活,不能做朋友,卻還不至于反目成仇。”


    做妹妹的只得如此說︰“他們確還算是有人格的人。”


    常春感喟道︰“我知道有人離了婚二十年還不能擺月兌前夫來要錢。”


    常夏的答案很簡單︰“報警。”


    常春依約去見第一任前夫。


    安福全開門見山,“史必靈,老老實實,你有沒有困難?”


    常春于是老老實實答︰“沒有,安康大學學費都已準備好了。”


    安福全放下心,很欽佩地說︰“史必靈,你真能干。”


    這句贊美之後有多少血汗淚,且莫去理它,此刻常春卻挺起胸膛,接受榮譽。


    她且謙虛道︰“這是做現代女人至基本條件,人人如此。”


    安福全公道地說︰“史必靈,我這個小男人不會叫你辛苦,安康的學費歸我。”


    常春客氣,“誰出都一樣,不必計較。”


    分了手反而相敬如賓起來,可見雙方是情不投意不合,人還都是好人。


    當下常春微笑,“沒有旁的事了吧?”


    他只是擔心他的兒子。


    安福全卻忽然輕輕說︰“我也許會結婚。”


    常春一怔,沒想到她會是第一個接到消息的人,故此客套地微笑,似一個長輩般口吻︰“是董小姐吧?”


    “是,”安福全承認,忽然無緣無故替新對象申辯,“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子。”


    常春連忙附和,“我肯定她是。”


    安福全笑了。


    接著,常春最怕的那件事來了,安福全說︰“也許,幾時有空,大家可以見個面。”


    常春連忙說︰“我忙得不可開交,改天再說吧。”


    安福全同她生活過,當然知道她脾氣,只是笑。


    回到店里,埋頭做賬,半晌抬起頭來,只覺寂寥,人人都結婚去了,只剩她一個人。


    常春又訕笑,她也不賴呀,有兩次正式結婚記錄,足以交差有余。


    現在想起來,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與精力。


    兩段婚姻,兩個孩子。


    當年兩次都緊緊把孩子抓著,除出常夏,人人都不以為然。


    常夏說得好︰“只有你的親生兒會來掃你的墓。”


    常春沒想得那麼遠,嚇一跳,“這話好難听。”


    常夏訕笑,“痴兒,這是一定會發生的事,何必避忌。”


    常春低下頭,惻然。


    然後她記得她問︰“做人一生營營役役,究竟是為什麼?”


    常夏聳聳肩,“自古至今,不知多少哲人問過這個問題,誰知道答案?”


    常春抬起頭,這爿小店,將她關住近十年,這是她的營生,她,她孩子的衣食住行學費,統統在這里了,她的前夫尊重她,也是因為她生活上妥妥帖帖,不令任何人尷尬羞愧。


    所以常春不敢離開牢獄似的工作崗位,日日重復著枯燥的點貨做賬手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她且努力儲蓄,希望有一日可以為自己贖身,退休消閑去。


    助手過來說︰“常小姐,我下班了。”


    常春猛地驚醒,呵,又是一日,她惆悵地說︰“你去吧,我來鎖店門。”


    助手走了良久,常春忽然听見有人用手叩玻璃牆,她幾疑是張家駿來接她下班,當中那十年根本沒有過,琪琪還沒出生,而她,常春,猶有余勇。


    玻璃門外是稀客。


    她是馮季渝。


    常春大嘆倒媚,誰叫她打開店門做生意,真正過門都是人客。


    她不得不站起來,掛上一個疲乏的笑容,打開門,“我們已經打烊了。”


    但是她遇見的是頑強的馮季渝女士,一點也不客氣,一手頂住玻璃門,便進來坐下。


    常春只得嘆口氣。


    馮季渝四下打量。


    她忽然說︰“我明白了。”


    常春真想問她明白了什麼。


    馮季渝自動揭曉謎底,“原來張家駿送我的小禮物都來自貴店。”


    常春一听,“嗤”一聲苦笑。


    她問馮女士︰“有事嗎?”


    看情形馮季渝也上了一整天的班,看上去也很累,“朱智良說你的店在這里,我特來看看。”


    懊死的朱女。


    馮季渝忽然伸出手臂,反過去捶捶腰身。


    常春一怔,這一下她看出瞄頭來了。


    不會吧。


    可是……常春在心中嘀咕,竟有這種事?


    馮季渝吁出一口氣,“明人眼前不打暗語,史必靈,我找你來商量一件事。”


    “請說。”


    馮季渝側側頭,此刻她的脂粉有點褪色,額角與鼻梁都泛油,常春便想,不比我這個老姐姐好很多嘛,不由得同情起來,決定听她說些什麼。


    馮季渝開口︰“昨夜我夢見張家駿。”


    常春一愣,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他來看瑜瑜,他不放心孩子。”


    常春不出聲,沒想到馮女士夢境與她的相似。


    “我同他說,有我一日,瑜瑜必定無事,他可以放心。”


    兩個女人給張家駿的答案也一樣。


    然後,馮季渝說到正題上去︰“朱律師在統計張家駿的遺產。”原來如此。


    常春笑笑︰“公事公辦。”


    她起來收拾雜物,掏出鎖匙,準備關店,作勢逐客,不打算多講。


    馮女士說︰“我希望兩個孩子可以平分。”


    常春答︰“朱律師會看著辦。”


    “張家駿沒有遺囑。”


    常春溫言說︰“孩子們在家中等著我呢。”


    馮季渝只得站起來。


    常春關燈鎖上玻璃門。


    馮季渝問︰“為什麼我對你有強烈好奇心而你對我不感興趣?”


    常春答︰“因為我年紀比較大,已沒有精力去管閑事。”


    她倆邊走邊談。


    馮季渝說︰“我一直認為你會了解我的窘態。”


    常春停下腳步。


    馮季渝攤攤手,“當年我與張家駿匆匆忙忙在外國結婚,不過為了替孩子弄一個合法的身分,我同他根本合不來,我倆並無婚姻生活。”


    常春不出聲,過一刻她說︰“過去的事,不必多提。”


    她已講得十分婉轉,她根本不想做這個听眾。


    馮季渝失望了,就算是她,也不得不知難而退,她沒想到常春竟然會建起銅牆鐵壁來保護自己。


    是應該的。


    馮季渝說︰“再見。”


    她轉頭踽踽向另一頭走去。


    常春不忍,叫住她︰“我送你一程可好?”


    是馮季渝搖搖手,“我自己叫車。”


    常春勸︰“這種時候哪來的空計程車,你身子不便,待我送你。”


    馮季渝頹然,“瞞不過你的法眼。”


    兩女上了車。


    天忽然下起雨來,交通擠塞。


    常春用汽車電話同兩個孩子聯絡過,然後打開車中一只旅行袋,取出一筒巧克力餅干及一支礦泉水,交給馮季渝,“吃點東西,現在不是挨餓的時候。”


    馮季渝有說不出的感激。


    她那童言無忌的脾氣又來了,“張家駿怎麼會同你這麼體貼細心的女子分開?”


    常春笑笑,“也許他不想多一個母親。”


    馮季渝說︰“我喜歡孩子。”


    常春揶揄,“看得出來。”


    “我仔細想過,許是自私的做法,我們這干事業女性,挨得過四十歲,也挨不過五十歲,晚年沒有孩子相伴,景況淒慘。”


    常春看看她,“孩子不一定會在晚年陪你。”


    馮季渝笑笑,“那是另外一個問題。”


    “一個女人獨自帶大孩子,真是夠辛苦的。”


    “可是他們像安琪兒那樣的面孔……”


    常春接下去︰“養到六個月就可以擰他們的面頰,出奇地結實。”


    “一歲便會講話,造句往往出乎意料般有紋有路。”


    常春說︰“沒有他們,世界肯定沉淪。”


    “幼兒是世上最痴纏的一種人,見到母親出門上班會得哭泣,呵嗚呵嗚,小小臉蛋只剩一張嘴,哭聲似小狽,真淒涼,听到他們哭,母親背脊如中利刃。”


    常春是過來人,當然莞爾。


    沒想到馮季渝是好媽媽。


    常春沉默。


    交通一寸一寸那樣移動。


    常春又錯過一個路口,要多兜二十分鐘,才到馮季渝指定的大廈門口。


    “謝謝你。”


    “不客氣。”


    馮季渝進去了。


    常春把小車緩緩退出去。


    這是琪琪妹妹的媽媽呢。


    除出一表三千里之外,現代人另有牽三絆四由失敗婚姻帶來的親戚。


    哭得如一只小狽,形容得真傳神,發起脾氣,他們又像小貓,咪嗚咪嗚,不住扭擰。


    回家遲了,琪琪硬是纏著媽媽不放,整個人掛在母親身上看電視、吃飯、玩耍,常春渾身是汗,總要哄得囡囡入睡,才能匆匆淋浴,多年來都是這麼過,倒在床上,不消一刻,黎明已白,第二天又來了。


    如此生活其實非常蒼白,套句新派詩人的常用語,也許就是“一點靈性也沒有”。


    常春茫然,不是這樣過又該怎樣過?每晚在派對度過生活亦不見得更充實。


    常春埋頭在女兒耳朵邊,“去睡好不好,媽媽總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有得睡不去睡,媽媽卻想睡沒得睡。”唉,若不是為他們,長眠不醒更好。


    琪琪仍然嗚哩嗚哩。


    常春希望孩子們快快長大,去,去,去跳舞,讓媽媽在家好好睡一覺。


    常春打一個呵欠,眼皮直掛下來。


    安康拿了手冊過來。


    密密麻麻小字,逼著常春打起精神看一遍,簽了名。


    一邊身子越來越重,終于,琪琪壓在母親的臂膀上睡熟。


    常春把女兒抱到小床放下。


    這一刻,她又不舍得琪琪長大,她凝視女兒的臉片刻,想到再過二十年,琪琪也許會坐在小床邊看牢孩子,更有種天蒼蒼地茫茫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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