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修羅  第五章
作者:亦舒
    余下兩年中學生活,&#29641&#29641獨享一室。


    假期如有選擇,她一定往老好姨丈家度過。


    &#29641&#29641日益與父親生疏。


    阿姨笑問︰“還有小子開車到校門口等你嗎?”


    &#29641&#29641這才想起來,真的,這個人呢?驟來疾去,神出鬼沒,許久沒有看見他了,沒有人關心他的下落。


    &#29641&#29641淡淡答︰“從來沒有人在校門等過我。”


    阿姨看她一眼,當同齡女孩急著解釋一件事的時候,&#29641&#29641已經懂得否認。省事得多了,一句話便可以把來人打發掉。


    “一整個暑假沒事做,怪膩的。”&#29641&#29641換了個話題。


    她姨丈問︰“你想不想做暑假工?”


    “哎呀,我同學溫錦蘭也已找到了暑期工。”&#29641&#29641怪羨慕。


    陳曉非想阻止丈夫已經來不及。


    洪俊德笑說︰“我徒弟小趙那里想找人整理資料。”


    陳曉非急急說︰“&#29641&#29641太小了,不會應付。”


    &#29641&#29641已經把握機會問︰“是什麼性質的工作?”


    多年的夫妻,洪俊德已經知道妻子不贊成這件事,于是轉了口氣,“相當枯躁的剪貼功夫。”


    “听上去好像猢猻都會勝任。”&#29641&#29641笑。


    陳曉非瞪丈夫一眼。


    洪俊德說︰“那麼,我替你搭線吧。”


    &#29641&#29641高興說︰“姨丈我知道你最關心我。”


    她阿姨十分不悅,趁她走開,向丈夫︰“這次是你多事了。”


    “她那麼寂寞無聊,走開一點兒對她有益,小趙是個可靠的人,你何必顧慮。”


    “到今天,你也應該有點兒感覺,&#29641&#29641去到一個地方,那里的人的命運便因她出現而產生變化。”


    洪俊德溫和地答︰“你的出現亦改變了我的命運,人與人的關系亙古以來就是這樣的,你別多心。”


    陳曉非不由得嘆一口氣,“那小趙,是個怎麼樣的人?”


    真的,吳&#29641&#29641也想知道。


    接到姨丈通知後第二天&#29641&#29641便自行乘車到趙宅。


    一位女秘引她進房,給她看儲物室里堆積如山的舊報紙,笑道︰“把紅筆勾出的一段剪出,依次序貼好,再影印一份,缺篇空一格,注名號碼,工作時間由下午三時至六時,四點正休息半小時吃英式下午茶,這副小小的收音機供你使用。”


    這麼清晰的指示,想得這麼周到,&#29641&#29641向秘小姐道謝。


    那位年輕的小姐輕輕吁出一口氣,“呵是,趙元熙的確是個無微不至的人。”臉上有許多悵惘,欲言還休。


    &#29641&#29641工作了整個星期,都未有見過趙氏本人。


    他大概在辦公室里。


    &#29641&#29641很快知道,她要剪的資料,是刊登在副刊上的一段言情小說,發表日期在七年之前,並不是新作。


    作者,可能是位女性,筆名呂學儀。


    &#29641&#29641幾乎可以肯定她雇主與這段小說根本沒有關系,姨丈告訴過她,趙氏的專業是建築。


    他獨身,一個人住在這間布置成灰黑兩色非常新穎的公寓里。


    &#29641&#29641推想呂女士是他的朋友,他受她所托,做這件瑣碎艱巨的工作。


    &#29641&#29641沒有讀閑的習慣,這是她第一次看小說,寓工作于娛樂。


    每天下午準四時,女僕把茶點拿進房︰大吉嶺紅茶、青瓜三文治以及小小兩只甜餅。


    說也奇怪,到了這個時候,&#29641&#29641便特別餓,忙不迭坐過去,開啟收音機,一邊听午間音樂,一邊享受小點。


    但願自學校出來,也可以找到這樣理想的工作。


    半小時後,女僕會進來取走茶具,斟上清水,&#29641&#29641站在窗前看一下海景,便回桌工作。


    她估計要兩個月才可以完成所有工作。


    一日下午,她剛吃完三文治,用毛巾抹過手,預備站起來,房兩扇門忽然被推開,&#29641&#29641抬起頭,看到一個披著毛巾浴袍頭發面孔濕漉漉的男人站在門口。


    他與她同樣大吃一驚,一時不知對方是誰。


    &#29641&#29641睜大雙眼看著他。


    那男人退後一步,忽然之間想起來,“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冒昧。”他退出去關上房門。


    地毯上留著幾個濕腳印。


    這個時候,&#29641&#29641也知道這個人必定是她的雇主趙元熙了,她並不介意剛才那一幕,坐下來繼續工作。


    趙元熙比她慘得多,一個成年男人在小女孩面前失態是最最猥瑣的事,他一生講究姿態,沒想到今日出了紕漏。


    已經夠懊惱了,偏偏禍不單行,那小女孩竟長得那麼美麗,他一推門進去,什麼都沒有看見,已經接觸到寒星似一雙眼楮。


    她還小,還不懂得運用眼神,已經這樣懾人,趙元熙會同情十年後與她交換目光的異性。


    他連忙更衣穿戴整齊了出來,清清喉嚨,才敲響房門。


    &#29641&#29641開門給他。


    趙元熙一直以為小女孩統統戴近視眼鏡長皰皰穿小白襪,動輒咭咭縮著肩膀笑,由此可知他是多麼落後。


    他呆半晌方說︰“我是趙元熙。”


    &#29641&#29641也說︰“我是吳&#29641&#29641。”


    “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呢,”


    &#29641&#29641點點頭。


    “工作進行得如何?”


    &#29641&#29641答︰“很順利。”


    “那幾個長篇寫得還可以嗎?”


    &#29641&#29641很有禮貌地答︰“情節十分動人。”


    趙元熙解釋︰“作者是我的一位朋友,她沒有這幾篇小說存稿,我托人替她找舊報紙,剪貼好了送上去,好給她一個意外驚喜。”


    &#29641&#29641十分訝異,果真體貼入微。


    “謝謝你幫忙。”


    &#29641&#29641笑一笑。


    “我還是讓你繼續工作的好。”


    &#29641&#29641看著他出去,低下頭,把稿件依次序影印。


    六時正,她伸一下懶腰,收拾東西下班。


    自房出來,看到趙元熙坐在玄關一張長凳上。


    &#29641&#29641訝異,他沒有出去,原先以為他換套衣裳就會走的。


    不過這是他的住宅,他是主人。


    “&#29641&#29641,”他說,“我送你一程。”


    &#29641&#29641覺得推辭太麻煩,便點點頭。


    趙元熙開一輛舒適的轎車,交通雖擠,&#29641&#29641心情倒十分優悠。


    但是趙氏卻發覺他手心不住冒汗,越來越滑,越來越膩,甚至握不住方向盤。


    他驚異到極點,這是為什麼,難道這一切都為著身邊這小孩子?太荒謬了。


    餅半晌,他問&#29641&#29641︰“你住姨丈家里?”


    &#29641&#29641點點頭。


    “父母呢?”


    “他們每年暑假都出外旅行。”


    “你不隨行?”


    &#29641&#29641微笑,“我已經長大。”


    趙元熙想,父母不愛她。


    車子駛進停車場,剛巧踫見洪俊德。


    小趙見到師傅,有點兒心虛,馬上報告︰“我順道送&#29641&#29641回來。”


    他師母的目光使他別過頭去。


    洪俊德說︰“上來喝杯咖啡吧。”


    小趙忙不迭答應。


    大家坐定了,洪俊德打趣問︰“你同女作家的羅曼史可有進展?”


    趙元熙不出聲。


    陳曉非批評說︰“你那女作家感性有余,天分不足,故作多愁,稍嫌矯揉。”


    趙元熙抗議,“見仁見智耳。”


    洪俊德笑起來,“幾時介紹我們認識她?”


    趙元熙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問︰“&#29641&#29641有多大?”


    陳曉非板起面孔,“總而言之還不夠大。”


    趙元熙頓時噤若寒蟬。


    洪俊德駭笑,“老妻,你怎麼了?”


    陳曉非站起離座。


    洪俊德對小趙說︰“別去理她,她會錯了意。”


    小趙卻沒有惱,他低著頭看牢自己雙手,“&#29641&#29641幾時畢業?”


    “還有一年多,這樣好了,小趙,待她自大學畢業出來,你收她做徒弟吧!”洪俊德笑。


    趙元熙卻抬起頭,“好,我等她。”


    說得斬釘截鐵,洪俊德覺得好不奇怪,這人平時風流惆儻,今日是怎麼了?


    暑假還沒有過去,&#29641&#29641已經把所有存報剪貼影印妥當,整整齊齊兩份十大本,一共六個長篇小說,交到趙元熙手上。


    趙元熙看著那疊本子,心思不屬,像是已經完全不記得它們是什麼,剪存下來,又有些什麼用,它們又該交給誰。


    他把本子擱在一邊,“你都看過了?”


    &#29641&#29641以為他考她,便輕輕說︰“第三個故事,叫做《五月的日子》,寫得十分浪漫。”


    “都剪齊了?”


    &#29641&#29641點點頭,“全部在這里。”


    趙元熙嘆息一聲,怎麼辦呢?她的任務已經完畢,再也沒有理由把她留下。


    “快開學了吧?”他的腦筋轉得飛快。


    “還有兩個星期。”


    “你看我這房,”他站起來揮舞一雙手,夸張地說,“亂成一片,沒有人收拾,你願意不願意幫我忙?”。&#29641&#29641意外地揚起一條眉毛,房井井有條,一塵不染,同亂字有天淵之別,趙某為何突發謬論?


    趙元熙咳嗽一聲,“這兩只架子上足足有千來冊,要找的時候,眩頭轉向,永遠不知擱在哪里,&#29641&#29641,這樣吧,請你將名以英文字母排列,兼替我做一個目錄可好?”


    原來如此。


    &#29641&#29641覺得蠻有意思,她走近架去檢查,果然,所有雜亂地一本本放一起,的確需要整理。


    她于是點點頭。


    趙元熙松口氣。


    不知是否多心,每次&#29641&#29641走過他身邊,鼻端便仿佛聞到淡淡香氣,他辨認香味的能力可以稱一等一,但這股若隱若現茉莉花般清雅的香味卻不似出自任何水晶瓶子,趙元熙遭了迷惑。


    他同自己說︰趙某人,你已三十五高齡,一向只與成熟世故老練的女性打交道,你別胡涂。


    一會兒又辯白︰沒有其他意思,也不可能有什麼意思,幫小朋友找一份暑期工,應該是善舉,吳&#29641&#29641小姐的父母自顧自結伴享樂去了,剩下她寄居姨丈家中,必定苦悶,這份臨時工可幫她散心。


    趙某完全正確。


    他架上有不少漫畫,&#29641&#29641一邊收拾,一邊忍不住看起來,坐在高凳上,看到有趣的地方,笑出聲來。


    趙元熙留在家中的時間忽然多起來,他並不去騷擾&#29641&#29641,走過房,特別輕手輕腳,房門有時沒有關緊,隔著門縫,可以听到&#29641&#29641翻的聲音,有時她哈一聲笑,趙元熙听了幾乎感覺到心痛,他背靠著牆,仰起頭,沒想到身經百戰的一顆老心居然還會敏感若此,原來它還沒有生出老繭來,他覺得詫異、滑稽、荒謬,他笑了。


    笑的是自己。


    笑著笑著落下淚來。


    偶然他也與&#29641&#29641一起吃茶。


    &#29641&#29641很少講話,一次她說,有一種果醬,有玫瑰花瓣的清香,十分可口,趙元熙听了,當下不動聲色,回到公司,發動全世界去找這種食品,手下都以為他瘋了。


    到最後,他的助手發覺全市只有一間大酒店有這種東西,因與他們總經理相熟,設法討了二瓶回來。


    趙元熙忙不迭以此招待客人。


    &#29641&#29641一嘗,立刻抬起眼來,也不說什麼,只是看住趙元熙微微一笑。


    趙元熙與她目光接觸,心頭一酸,連忙側過臉去,值得,怎麼不值得,什麼都值得,再辛苦都值得。


    餅兩日,他有事外出,&#29641&#29641一個人在房檢查C字部頭還有什麼做了漏網之魚,忽然听見有人輕輕推開房門,她轉過頭來,看見一位打扮時髦艷麗的女士站在門口。


    &#29641&#29641馬上禮貌地微笑。


    女土訝異凝視她,過半晌她自我介紹︰“我是呂學儀,你是誰?”


    &#29641&#29641心想,小說原作者到了,人比故事里的女主角還要漂亮呢!


    只見穿著一套紫玫瑰色窄身裙子,化妝相當濃,年紀約莫是&#29641&#29641的一倍。


    “我是吳&#29641&#29641。”


    “呵你就是那個暑期工。”


    呂女士對這間房很熟悉的樣子,踱到東又踱到西,&#29641&#29641已經轉過身去做她應做的功夫,呂女士這里翻翻,那里看看,忽然找到那十部剪貼本。


    她低嚷一聲︰“趙元熙,你是怎麼找到這些舊稿的?”


    &#29641&#29641微笑,換了她也會感動。


    趙某剛好在這個時候回來,看到女友在他家中,卻並無喜悅,他根本已經忘記這疊剪貼簿的事。


    呂學儀卻把那幾本簿子抱在胸前如獲至寶似,“你想叫我得到意外之喜是不是?打算在生日那天交給我是不是?”


    趙元熙拉起她的手臂,“我們出去講。”


    會客室就在對面,二人對白仍然清晰可聞。


    呂︰“謝謝你替我找這些原槁。”


    趙︰“別客氣,朋友為朋友服務是應該的。”


    呂︰“朋友,你向我求婚不止一次了。”笑。


    趙︰“那是另外一件事。”


    呂︰“元熙,也許我們應該進一步討論這件事。”


    沉默。


    餅一會兒,趙元熙說︰“我替你把其余幾本簿子也取出來再講。”


    他進房來找剪稿。


    餅一會兒,他與呂學儀雙雙出門。


    事不關己,己不勞心,&#29641&#29641完成工作後掩上門離去。


    第二天仍由女僕開門給她。


    一進門她便發覺客廳似刮過龍卷風似的,所有家私燈飾都傾倒在地,玻璃器皿亮晶晶碎在地上,如滿天星。


    &#29641&#29641看看女僕,女僕苦笑。


    她步步為營走入房,噫,這許是最完整的一問房間了。


    長沙發上躺著一個人,他申吟一下,&#29641&#29641發覺他是屋主人趙元熙。


    &#29641&#29641過去探望他,他頭上頂著冰袋,睜開雙眼,見是&#29641&#29641,連忙用毛巾掩住面孔,&#29641&#29641眼利,已經看到他面頰兩邊有利爪抓破的血痕。


    &#29641&#29641遇見這等尷尬事頓時變了個尷尬人,進退兩難,又沒有人通告她不用上班,她告假好還是留下來好?


    這時候趙元熙開口說︰“&#29641&#29641,請你拿一大杯冰水給我。”


    &#29641&#29641取了水來,他接過鯨飲,干杯後又倒在沙發上。


    &#29641&#29641忍不住問︰“你沒有事吧?”


    他答︰“我挨揍了。”


    &#29641&#29641轉過頭去笑。


    有些成年人幼稚得匪夷所思。


    趙元熙忽然輕輕說︰“我們走了有七年,六年秘密,因為當時她有伴侶,一年公開,因為已經打算結婚。”


    &#29641&#29641坐在一旁听他傾訴。


    他的聲音很悲哀很迷惘,不是不動听的。


    “然後,”他說下去,“我發覺我愛的人不是她。”


    &#29641&#29641吁出一口氣,他們都是這樣的,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


    “對不起,&#29641&#29641,我肯定你听不懂我的夢囈。”


    &#29641&#29641笑笑,過去開了那具小小收音機,悠揚樂聲碎碎傳出,具安撫作用。


    餅很久,她以為他睡著了,轉過身子來,卻發覺他正在看她,見她注意到了,又急急避開目光。


    &#29641&#29641不動聲色。


    稍後醫生來看他,留下藥物與忠告。


    &#29641&#29641見時間差不多,便向趙元熙告辭,與醫生結伴離去。


    在大廈的樓下大堂,踫見呂學儀女士,他們下來,她趕著上去。


    &#29641&#29641注意到她板著面孔,雙目向前直視,並沒有看到別人,她用一方絲巾裹著頭發,穿黑色密封衣裳,雙手交叉在胸前,十只長指甲搽著玫瑰紫寇丹,指尖很像要滴出血來。


    &#29641&#29641不敢細看,與她擦身而過。


    像誰呢?呂學儀這個樣子,&#29641&#29641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電光石火間她想起來,像動畫片中白雪公主後母的造型。


    &#29641&#29641不敢把這個感覺說出來。


    回到家,阿姨與姨丈在露台打撲克牌聊天。


    &#29641&#29641輕輕走近。


    只听得阿姨說︰“小趙不一定討得什麼便宜。”


    “那麼多的人,你偏偏針對趙元熙,好沒有道理,他與呂小姐走了七八年,快要結婚,真是恭喜他還來不及。”


    “幸虧暑假快要過去,我不想&#29641&#29641再上他家去。”


    “&#29641&#29641已經是個很寂寞的孩子,你再孤立她,對她一點兒好處都沒有。”


    &#29641&#29641很感動,他倆是真的關心她。


    她輕輕咳嗽一聲。


    阿姨抬起眼來,“回來啦,你父親自梵蒂岡寄明信片回來。”


    姨丈說︰“&#29641&#29641,你來替我一陣,我手氣不佳。”


    &#29641&#29641問︰“阿姨把你殺得片甲不留?”


    她在姨丈的位置坐下來,一看他的牌,只得一對二,阿姨牌面已有一雙皮蛋,&#29641&#29641說︰“加十塊注。”


    阿姨笑,“你會輸的,”她發牌,“你見過呂學儀沒有?”


    &#29641&#29641手上已經有三只二,&#29641&#29641說︰“我贏了。”


    陳曉非氣結,“&#29641&#29641真是有邪運。”


    &#29641&#29641將紙牌洗一洗,放桌上。


    “听說她比趙元熙大好幾歲。”


    姨丈過來收錢,“小趙是個奇人,像&#29641&#29641這種年紀已經追求同學的大姐,滿以為他這樣縱容感情,事業一定沒有成就,誰知魚與熊掌竟被他兼得。”


    “在&#29641&#29641眼中,他也不過是個小老頭罷了。”


    &#29641&#29641沒有置評。


    陳曉非把一張帖子放桌上,“下個月三號請喝喜酒。”


    洪俊德說︰“未到那天還不能作實。”


    第二天,一進趙宅,&#29641&#29641便看見這一對未婚夫婦站在客廳中央,神情肅穆,似一對將要決斗的武士。


    餅半晌呂學儀說︰“帖子都已經發出去了。”


    “我負責去逐張收回來。”


    “怎麼對親友解釋這個笑話?”


    “毋需把每件事向每個人交待。”


    “他們會問。”


    “都是聰明人,你不提,誰敢問。”


    “背後還不是一定議論紛紛。”


    “你又听不見,有什麼關系。”


    呂學儀反而笑了,“照你說,我倆可以沒事人似如常生活?”


    “對不起學儀,你一直想到湖區居住三五個月尋找靈感,或者這是時候了。”


    呂學儀問︰“她是誰?”


    “沒有第三者,我只是覺得我們還不適合結婚。”


    “我太清楚你,一定有人取代我的位置。”


    趙元熙蒼涼地說︰“你佔我生命七年光陰,沒有人可以取代你,人是人,你是你。”


    呂學儀走前一步,趙元熙與她擁抱一下,她黯然地離去。


    趙元熙推開房門的時候,&#29641&#29641正把最後一本放進架子里。


    不大說話的&#29641&#29641忽然說︰“那是一位高貴的女士。”


    趙元熙看著她,“&#29641&#29641,你比我們都懂得多,為什麼?”


    &#29641&#29641微微一笑。


    因為她是旁觀者,局外人,不相干的過客。


    “&#29641&#29641,我會不會後悔?”


    &#29641&#29641不語。


    趙元熙自嘲,“後悔是一個較高層次承認錯誤的表示,像我這樣的人,大抵還不配後悔。”


    &#29641&#29641不好意思搭腔,她到底把他看作長輩。


    他問&#29641&#29641︰“畢業後,你打算升學?”


    &#29641&#29641點點頭,其他的路不適合她。


    “外國,抑或本市?”


    “還沒有考慮到。”


    “希望你可以留下來,希望可以與你常常見面。”


    &#29641&#29641只是微笑。


    “謝謝你幫我整理了這間房,來,我送你回去。”


    餅兩天消息傳開來了,陳曉非同丈夫說︰“趙元熙派人收回所有喜帖。”


    洪俊德說︰“听說呂學儀已經飛到英國去了。”


    “這真是一對歡喜冤家!”


    “這會不會是最後一幕?”


    “不知道,據說呂學儀當年背夫別戀,頗受壓力,很為他吃了一點兒苦。”


    “這一定是老趙喜新厭舊的老把戲。”


    “他又看中了誰?”


    “誰曉得,但這個城市有多大,有新聞一定會傳得遍。”


    趙元熙開始頻頻到洪宅來串門。


    司馬昭之心,連洪俊德都知道了,把他拉在一旁苦勸︰“吳家作風思想保守,斷然不會容你胡鬧,我外甥女連小白襪尚未除下,她不會了解你那套,老趙,我看你是胡涂了。”


    陳曉非干脆不招待他,電話也不給他接通。


    趙氏想見&#29641&#29641,只有在樓下苦苦地等。


    他有事業,到底不能像一般小伙子那樣心無旁騖,漸漸落了下風。


    吳豫生快要回來了,陳曉非擔心姐夫抱怨她,便約趙元熙出來談判。


    她挑了熱鬧的茶座,免得人家以為他同她在商議什麼秘事,又叫洪俊德稍後來接她。


    陳曉非本有一腔的話要說,坐了下來,卻一個字都講不出口,大家都是有智慧的成年人,她不好意思教訓他。


    餅很久,陳曉非才說︰“我听說呂學儀精神非常沮喪。”


    趙元熙說︰“我何嘗不是。”


    “這是何苦來呢?”


    “這是我的命運,我听它安排。”


    “你是你生命的主人,我們管不到你,但是你若牽扯到一個少女的名譽,我們必不罷休。”


    “你要說的就是這麼多?”


    陳曉非點點頭。


    趙元熙于盡杯中的酒,站起來,向曉非欠一欠身,微酸的他離開茶座。


    他走了不到十分鐘,洪俊德帶著&#29641&#29641一起來接陳曉非。


    “老趙呢?”


    “誰管他,”曉非不忿,“來的時候已經有三分酒意。”


    &#29641&#29641忽然抬起眼說︰“他不應開車。”


    洪俊德與陳曉非齊齊一愣。


    &#29641&#29641又預見到什麼不吉之兆?


    陳曉非狐疑地與丈夫交換一個眼色。


    趙元熙到停車場拿了車,還沒有駛出去,在出口附近閃避一輛跑車,反應略遲,已經撞到柱上去,他自己並沒有听到那驚人的轟然巨響,他甚至不覺得痛,已經失去知覺。


    他喃喃地叫︰“完了,完了。”


    一條明亮的白色通道,無窮無盡伸向前,他的身體失去重量,飄著走進通道里。


    有人在他身邊說︰“他沒有生命危險,醫生說他隨時會得醒來,我沒騙你,這幾天他一直叫的是學儀,不是別人。”


    呂學儀不堪刺激,她用手掩著面孔退出病房,到會客室坐下。


    坐在她對面的少女正是吳&#29641&#29641,雪亮的眼楮,花瓣似的臉龐。


    呂學儀起了疑心,她看著她良久才問︰“你是


    “我是吳&#29641&#29641。”


    “不,你知道我的意思,你究竟是誰?”


    &#29641&#29641緘默。


    呂學儀輕輕地問︰“是你是不是?你一出現我們的生活就起大混亂。”


    她伸出雙手來抓&#29641&#29641,&#29641&#29641一見那鮮紅的指甲便往後縮去。


    幸虧洪俊德剛在這個時候出來,看見呂學儀意圖攻擊&#29641&#29641,連忙拉住她。


    “這已經是最理想的結局了,呂小姐,你何必拿一個孩子出氣。”


    呂學儀渾身簌簌地抖,“他雙腿已經折斷。”


    “他會再站起來,醫生說沒有問題,你正好陪他度過難關,你們肯定可以復合,對一個醉酒駕駛、置本人他人安全于不顧的狂人來說,難道還不算是最佳結局?”


    呂學儀“霍”地站起來,“最佳結局?洪先生,請你公平一點,他為別人搞得五癆七傷,現在居然肯給我機會收拾殘局,已經算是我最佳結局,你們這樣看輕我?”


    洪俊德不由地低下了頭。


    “不,我不能接受這樣慷慨的施舍,我有自尊,像你們一樣,我也懂得自愛。”


    呂學儀的聲音如此悲忿,連&#29641&#29641都聳然動容。


    呂學儀顫巍巍站起來,她的目光猶自不肯離開&#29641&#29641,她說︰“你,你是一個可怕的精靈,我不知道你是誰,但是我不會接近你。”


    她轉頭走了。


    她沒選擇留下來陪伴趙元熙。


    &#29641&#29641低下頭。


    洪俊德過來同她說︰“別听她的,她受了很大的刺激,說話作不得準。”


    &#29641&#29641低聲訴苦,“他們都怪我,把所有不幸都記在我的帳上,連父親都不原諒我。姨丈,我並不是宇宙的主,我怎麼會影響他們的命運?這太不公平了!”


    洪俊德不住拍著&#29641&#29641背部。


    “姨丈,送我出去讀吧,反正沒有人喜歡我。”


    洪俊德為難地問︰“我不算人嗎?阿姨不算人嗎?”


    &#29641&#29641聞言緊緊與姨丈擁抱。


    這時護士出來問︰“有沒有一位吳&#29641&#29641?病人趙元熙想見她。”


    &#29641&#29641搖搖頭。


    洪俊德說︰“我陪你進去。”


    “不,我不想見他,”&#29641&#29641氣餒,“他一樣會把責任推到我頭上來。”


    他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29641&#29641說得對。”


    “阿姨。”&#29641&#29641站起來。


    “&#29641&#29641十多歲就背了一身債,父母不和是為她的緣故,繼母不育,又怪她頭上,同學生事,她也有嫌疑,連做一份暑假工,都惹出無限是非,成年人越來越聰明,一切過錯竟往小女孩身上推,趙元熙要見&#29641&#29641干什麼?”


    洪俊德為難,“也許他有話要說。”


    “有什麼對我講好了,”陳曉非冷笑,“我全听得懂。”


    洪俊德抬頭嘆口氣,“你不是沒有道理的,我們走吧。”


    “我以後都不要再見到老趙的臉。”陳曉非悻悻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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