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男人不哭泣 第三章
這種惡霸哪有走得那麼容易,哼地一聲,順手一堆,將女子推跌在地。
那女子不偏不倚坐跌在陰溝的垃圾堆中,像一只被人丟棄的洋女圭女圭,身上殘舊的紅色織錦旗袍形容得她更加樵粹,的確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穿紅。
萬新在一邊跌足,悻悻然,“听到沒有,這筆帳,竟算到我頭上來了。”
萬亨且不理他,伸手去將那落難的紅顏自陰溝中拉起來。
她跟槍地站好,把頭發撥到一邊,輕輕說︰“謝謝兩位。”
萬亨正欲回答,看到她的臉,呆住了。
慘澹的燈光下看到約五官雖然扭曲羞慚苦楚,可是一雙晶瑩的大眼楮卻仍然似會說話。
萬亨的手先歉籟地抖起來,是她,不錯是她。
踏破鐵鞋無覓處。
這女子正是林秀枝。
他早已把她的容顏刻蝕在腦海中,一生一世忘不了,心中已模擬過無數次,再度見面,該說些什麼才好,是怒是罵,該討還公道還是公事公辦,抑或拉宮究治。
可是該剎那他除出顫抖竟什麼反應都沒有,這個拿英勇勛章的年輕軍人此時的勇氣不知去了何處。
“兩位先生貴姓?”
萬亨更加震驚,她不認識他,她竟沒把他認出來,他感慨得無以復加。
他還是她名義上的丈夫,他天天等地良知發現與也聯絡,而結果,原來她連他相貌五官都早已遺忘。
這時,連周萬新都疑心起來,畢竟,俱樂部女侍應不是個個長得那麼漂亮,他說︰“小姐,你看上去十分面熟。”
萬亨再也忍不住,輕輕說︰“你不認得我了。”
電光石火間,萬新已經明白這是什麼人,忽然喃喃地胡亂用起成語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萬亨輕輕追問︰“你還是想不起來,可是?”
林秀枝退後一步,這又是誰,莫要是走了一對煞星,卻來一雙無常。
她臉上顯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周萬亨凝視她,“林秀枝,真沒想到你到了今天這種地步還不願現身解決問題。”
她張大了嘴,一臉錯愕,這濃眉大眼,英俊豪邁的年輕男子是誰?根本不似唐人街人物,在何處見過,為何仗義救了她,又咄咄逼人地審問她?
周萬新實在忍不住了,冷笑一聲,“林秀枝,別假裝痴呆了,站在你面前的便是你丈夫周萬亨。”
林秀枝本來已經沒有人色的面孔此刻更如去了三魂七魄,她征征地看看周萬亨。
這是他?
不不不,怎麼可能,同她結婚的是一個遲鈍的鄉下小子,衣不稱身,言語無味,手指捆黑邊,粗糙不堪,是以她想都沒想過要同他廝守終身。
眼前這年輕人神態穩重氣宇軒昂,怎麼會是周萬亨。
萬新沒好氣,“林秀枝,這次再也不會放你走,你好歹要對騙婚一事作出交待。”
萬亨仍然沒有提高聲音,“我們借個地方說話。”
林秀枝垂下頭。
這時,萬亨發覺她身上沒有外套,正冷得打移蒙,北國的夏天晚上氣溫並不高。
萬亨覺得不忍,月兌下外套,蓋在她肩上。
林秀枝一震,外套自他身上除下,尚餘體溫,十分暖和,她征征地跟也走,命運再一次把他倆拉在一起,她無話可說。
萬亨忽然轉過頭,“你可要回去照顧孩子?”
她低聲答︰“孩子在保母處。”
萬新一半是諷刺她,一半是真實感慨︰“給你居留又怎麼樣,你以為這麼容易活得下來?”
林秀枝不出聲,片刻,征征落下淚來。
她用手指抹去眼淚,十分詫異,怎麼了,多辛苦打困籠都未曾哭過,兩年來一直死撐,在各唐人埠打滾,但求溫飽,今天這種尷尬事不過是家常便飯,怎麼會使她倘眼抹淚?
她跟在周氏兄弟身後,有種返了家鄉的感覺。
到了宿舍坐下,萬新說︰“你們慢慢談。”
他出去了。
陋室內只餘他們夫妻二人。
真是可笑,兩人已兩年多沒見過面。
萬亨說︰“我一直在找你。”
林秀枝愕然抬起頭來,不,不是因為他一直找她,而是她發覺周萬亨連聲音都不一樣了。
現在他的語氣堅定沉著,措辭簡潔扼要,在短短兩年間,他竟月兌胎換骨。變了另外一個人。
若果一開頭他就是這樣的人,她也不需要逃婚了。
可是當日的他外型邋遢,口齒不清,一點主張也無,她不願跟著他生活。
這個問題周萬亨一直想問,今日終於有了機會,他看看她,“你我無怨無仇,為何傷害我?”
林秀枝答不上話來,她低下頭,用手掩住臉,“對不起,我錯了。”
萬亨深深嘆氣,一聲抱歉,改變了他的生命歷程。
“那筆錢……將來還給你。”
萬亨沒好氣,“你朝不保夕,別作任何承諾了。”
見她手腳皆有擦破的地方,取出消毒藥膏及膠布給她。
她忽然決定把事情經過說一說。
“認識你的時候,我已經懷孕。”
萬亨不出聲。
“我遇人不淑。”
是有一種悲劇型的女性,無論選擇什麼,結果都是錯。
“他難道不負責任?”
秀枝抬起頭來,很平靜地說︰“他假裝不認得我。”
萬亨為之側然。
他替她療理傷口。
終於踫到了她的柔荑。
“我急急要找出路,於是串通媒人與朋友騙婚,順利拿到證件。”
萬亨問︰“那不是你的兄嫂?”
“不,那是一雙即將移民的夫婦,房子早已賣掉,我當然需付他們代價。”
萬亨啼笑皆非。
“媒人拿了你給我的其中三百鎊。”
萬亨說︰“不算貴了。”
林秀枝見他不打不罵,居然還有心情說笑,不禁羞慚落淚。
“我登報找你,看到沒有?”
她搖搖頭。
“既然踫了頭,請隨我去辦離婚手續。”
林秀枝像是听到了最意外的事一樣,“離婚?”
她心身受到重創,根本無法理智地處理生活上大小事宜,可憐這麼秀美的軀殼竟被如此糊涂的靈魂操縱。
“是,離婚,各奔前程,自此男婚女嫁,互不干涉。”
林秀枝又垂下頭,那楚楚可憐之態會使任何陌生人誤會負心的是周萬亨。
萬亨終於忍不住問︰“你現況究竟如何?”
說到自身,秀枝好似不甚煩惱,她居然笑笑答︰“欠債,狼狽,什麼前途都沒有。”
“為什麼不好好工作?”
“帶著幼兒,無人保護,人人想揀便宜,被拒者心有不甘,伺機報復。我沒有學歷,沒有技藝,只得做粗工。”
她輕經用一只手撫模另一只手臂,娓娓埋道出因由,十分動人。
這是他們二人第一次好好交談。
萬亨說︰“我本來打算好好照顧你一生。”
秀枝忽然哭了,“你什麼都听你母親,怎麼照顧妻子?你們不過想找一個孤苦女孩,帶到異鄉,當小店幫佣,做牛做馬,閑時還需生兒育女,那又是什麼樣的生活,比現在會好多少?”
周萬亨征住。
他從來沒從這個角度看過整件事。
自小他在店長大,他認為理所當然生活就該是那個模樣。
林秀枝說︰“我是不該騙你。”
萬亨揚揚手,“不用多講了。”
陋室靜了下來。
餅片刻林秀枝問︰“我可以走了嗎?”
周萬亨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齒,林秀枝從未見過男性擁有那麼漂亮的笑臉。
只听得他說︰“不不不,你怎麼可以走,千辛萬苦逮住了你,還會放你走?小姐今晚委屈你在此休息,明天一早我們去辦離婚。”
“我的孩子”“對不起,沒商量。”他把床讓給她,他自己打地鋪。
萬亨熄燈。
不知多少個晚上,他做夢看到她似水般的容顏,此刻,這人就在他身邊,可是,他已不認識她。
萬新十分識趣,不知避到何處去了。
萬亨的鼻子發酸。
他一夜不寐。
相信林秀枝也是。
天一亮他就起來,同她說︰“換件衣服出去。”
“我沒有替換衣服。”
“穿我的襯衫褲子好了。”
林秀枝低聲說︰“你那麼高大,我怎麼穿。”
萬亨有時也很蠻,“總之叫你穿上。”
秀枝無奈,去拿衣服之際忽然看到了軍服,啊,她徹悟,怪不得這周萬亨已非昔日的周萬亨。
“快,立刻走。”
他像是不想與她再有什麼繆縛,越快斷開越好。
周萬亨像押犯人那樣把她押到市中心。
她懇求︰“讓我吃點東西。”
他找到一間小咖啡廳,看看表,“還有半小時律師就開始辦公。”
她低頭看看那杯洗碗水般的咖啡,無法下咽。
她與他好像只有見過兩次面,結婚一次,離婚一次。
“我想到洗手間去。”
“不行,你給我坐下來。”
“請求你。”
“我永遠不會再相信你。”
他含淚說︰“我可以叫警察。”
“盡避叫好了。”
她只得默默垂頭。
萬亨看看表,“時間到了。”
他拉起她就走。
馬玉琴律師看到他倆,訝異得說不出話來,他居然找到了她。
這對年輕夫婦穿看一式白襯衫粗布褲,臉容雖然略見憔悴,可是仍然不失俊美,看上去確是一對,她猜不透女方為何會成為逃妻。
當下,馬律師把文件攤開。
“林女士,請在此簽署。”
林秀枝抓起筆,手一直顫抖。
周萬亨鐵青看臉,一言不發。
秀枝忽然丟下筆,“不,我不簽。”
馬律師第一個站起來,“林女士,你從來未曾履行婚姻責任,存心欺騙。使我當事人身心受到重創,你良知難道不受譴責?此刻又何故刻意留難?”
林秀枝淚水歉籟流下,“我不離婚。”
馬律師斥責道︰“荒謬,你根本從來沒有結過婚。”
周萬亨為之氣結,“你想怎麼樣?”
“我要想清楚。”
馬律師仗義執言︰“林女士,你有欠公道。”
林秀枝不理那麼多,她站起來奪門而逃。
“喂你!”
周萬亨擺擺手,“隨她去。”
“為什麼?”
“無謂勉強。”
“先生,”律師急起來,“你不是在準備婚事嗎?”
“我們可以等。”
律師很佩服他的氣度,“我願意替你的不幸作證。”
萬亨苦笑,“看到沒有,她一而再,再而三的作弄我。”
“林女士是一個不為他人看想、自我中心、極端自私的人。”
同曹慧群的性格剛相反。
他離開馬律師辦公室,才過馬路,就發覺身後有人跟梢,他此刻有軍人的營覺,立刻轉過頭,那人閃避不及,他發覺她是林秀枝。
他再也沉不住氣,“你還想怎麼樣?”
她走近,“我身無分文。”
他立刻自口袋掏出鈔票給她。
“我居無定所……”
“對不起,一切與我無關。”
“請收留我。”
萬亨終於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謬怪誕的建議,他訝異於這女子的厚顏無恥,他舉起雙手,“沒可能,請你立刻走。”
“我己走投無路。”
“那是你的事。”
可是她仍然跟在他身後。
萬亨氣苦,轉過身子來說︰“有兩年時間,我天天等你回心轉意,打算與你好好過日子。”
她不出聲。
“現在太遲了。”
“你有了別人?”
萬亨回答︰“是。”
“比我好百倍?”
“十分真確。”他見一部公路車駛近,立刻跳上去,他沒有再回頭看她。
半途他轉車往飛機場接曹慧群。
他早到了幾個小時,卻不以為苦,看遍了所有的報章雜志才等到她,但一切都是值得的。
慧群容光煥發地走出來,家食用想必上佳,一個假期把她調養得豐碩了,看到萬亨,緊緊擁抱。
萬亨有點心酸,他硬咽地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慧群回答︰“彼此彼此。”
他憔悴了,不知怎地沒刮胡須,穿便裝,心思彷佛有點恍惚,是為著想念她的緣故“北愛生涯不易過?”
萬亨苦笑,“不要再提了。”
“像人間煉獄吧。”
“所有戰場都是修羅場。”
“可憐的人。”
“現在才知道和平是何等可貴。”
“戰爭不會拖很久了吧。”
“嘿,這是一場永遠不會停止的斗爭。”
“不是一直有議和的意思嗎?”
萬亨搖搖頭。
“暫時不要說這個了,我同爸媽提起你。”
萬亨有點緊張,“他們意見如何?”
“這就是我的福氣了,自小他們一直對我說,只要是我喜歡的人,只要他對我好,他們一定支持我。”
萬亨十分感動,“你有無說我是軍人?”
“有。”
“有無說我窮?”
慧群仲手去撫模他臉上的胡子渣,“有。”
“有無說我沒有文化?”
“可以猜想打算開酒吧為生的人大抵不會是文學博士。”
“他們不嫌棄我?”
“希望盡快與你見面。”
上天還是公道的,周萬亨覺得他得著的比失去的多。
他握著慧群的手,把臉埋在其中。
“喂,你怎麼了,自戰場回來,反而變得婆婆媽媽。”
“說得對,”他抬起頭來,“大丈夫流血不流淚。”
不愛講話的他看到慧群有滔滔不絕的話題,漸漸怨郁之氣盡消。
慧群給他看一張銀行本票。
“嗶,這是筆巨款。”
“是爸交我投資。”
萬亨一听,立刻明白,“不不不,我不可用你家的錢。”
“伊士頓那幢房子,我爸認為是一項好投資。”
萬亨斬釘截鐵,“不可以。”
@慧群笑,“我搬進去住,總不需徵求你同意吧。”
“你讓我安排我們將來生活可好?”
“兩個人共同生活應該有商有量。”
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深夜。
萬亨是個守舊的人︰女友在他家過夜不妨,他留宿她處,太沒志氣了。
回到萬新處,他來開門,“你回來了。”松口氣。
“什麼事?”
“請看。”
林秀枝帶著一只皮箱坐在邊,手抱著一個熟睡的幼兒。
萬亨倒抽一口冷氣,不信這是真的。
萬新問︰“怎麼辦?來了大半天了,說是走投無路。”
兩兄弟都不是有膽色抓起婦孺扔了出街的人。
林秀枝垂著頭默不作聲。
看樣子的確已走到盡頭,前無去路,後有追兵。
那孩子忽然蜢動一下,包著她的舊毛巾落下,露出一個毛毛頭,叫人側然。
兩兄弟面面相覷,萬新拚命搖頭。
萬亨心想,把她們母女掃走倒也容易,可是以後她倆淪落在坑溝,他可受不住良心責備。
他坐下來,過了很久很久,才間︰“吃過飯沒有?”
林秀枝如雕像一般,動也不動。
萬新代答︰“孩子吃過我做的鶴蛋麥粥,很是喜歡,一吃一大碗。”
萬亨點點頭。
萬新輕輕說︰“記得你陪我到馬嘉烈處取回家豪嗎,孩子無辜,推己及人。”
萬新也是善心人。
他走過去,自林秀枝懷中接過幼兒,“你且去休息。”
秀枝已筋疲力盡,她面無人色撐起來,跟傖走進臥室。
萬新喃喃自語,“到底相識一場。”
“孩子與我無關。”
“我知道。”
兄弟倆互相拍打對方肩膀。
“你當心大學生誤會。”萬新一直那樣叫曹慧群。
“我會盡快向她解釋。”
“大家睡吧,累死人了。”
萬所說得不錯,當晚人人睡得做死豬一樣,萬籟無聲。
萬亨忽然醒來,是因為有一只小手輕輕撫模他的臉,那只柔軟溫馨的心手是真正的小手,他睜開眼楮,看見那孩子站在他身邊,笑嘻嘻,手在他臉上摩婆。
他感動了,溫柔地笑,“你醒了,可有替換衣裳,洗個澡好嗎,肚子可餓?”
萬新探頭進來,“都準備好了。”
“奇怪,”萬亨說︰“你怎麼服侍起別人的孩子來。”
萬新搔搔頭皮,“我喜歡女兒。”
親生兒卻丟在母親處不揪不睬。
廚房傳出噴香牛乳烤面包,萬亨抱起幼兒,先喂她吃飽,然後幫她沐浴。
他蹲在浴白邊與小美人寒暄︰“你叫什麼名?”
“寶寶。”
“幾歲?”
“快五歲。”
“哈哈哈,老實一點。”她們總是充大直至真正老大。
“兩歲。”終於招供。
他替她換上乾淨衣服,給她一只足球玩。
一邊說︰“曼聯最近老是蠃利物浦。”
萬新忽然放下茶杯,“孩子母親倒是睡得真甜,到現在還沒醒來。”
兩兄弟四目交投,凝住,兩人同時跳起來搶到臥室門前,大力踢開房門,只見林秀枝和衣向躺著,一動不動。
萬亨示意萬新站在門邊。
他走近去經經撥過林秀枝身子,一看,只見她臉如金紙,氣若游絲。
“不好。”這一驚非同小可。
萬新十分有經驗,立刻打緊急電話叫救護車。
小女孩蹣跚走近,“媽媽,媽媽。”
萬亨本來呆若木鶴,為著幼兒,不得不故作鎮定,“媽媽睡著了,別吵她。”
孩子十分乖巧,返到外邊。靜靜坐下。
救護車嗚嗚來到。
萬新說︰“你跟車,這有我。”
“拜托。”
“喂,大學生找你,我該怎麼說?”
“陪朋友進了醫院。”
救護人員進來一看,立刻說︰“瞪孔已經放大”,迅速給氧氣罩,放上擔架。
“先生,病人是你妻子?”
到這個時候,有理也說不清,周萬亨只得承認︰“是。”
林秀枝一直昏迷。
萬亨在病房外等候消息。
絕望的人做絕望的事,也許,她已盡了所能,認為力氣已去到盡頭,再也沒有生路,故此想一手結束生命。
不知怎地,她認為可以把幼女交給萬亨,直覺認為他可靠。
可憐的母牛。
萬亨深深嘆口氣。
看護出來說︰“她蘇醒了,尚未月兌離危險,你可以進去看她。”
萬亨連忙站起來。
看護說︰“不要超過五分鐘。”
萬亨走進病房。
秀枝鼻子與手腕均搭著管子。
她微弱地睜大雙目,流下淚來,嘴巴不能言語。
萬亨握住她的手,“你看你,一次又一次陷我於不義。”
秀枝無言。
“人們會怎麼想?他們會說我虐妻。”
秀枝閉上眼楮,淚流滿面。
“環境這樣窘逼,應該早點來找我們,總有辦法,出院後你可以到利物浦,記得那間炸魚薯條店嗎?江湖救急,權且屈就,養好了身體,海闊天空,哪都去得,老話說留得青山在。”
秀枝十分羞愧。
“你至少做對了一件事,孩子帶到此地,會有更好前途。”
看護進來趕人。
“至要緊活下去,我明日再來。”
回到家,他倒在沙發上。
萬新問︰“救回來了?”
做點點頭。
發覺屋子添了許多幼兒用品及玩具。
“都說好看的女人最有辦法,這一個好像特別笨。”
幼兒走過來問萬亨︰“你是誰?”
“我是叔叔。”
“媽媽去了什麼地方?”
萬新側然說︰“一直問要媽媽。”
“媽媽身體有病,去了醫院。”
孩子睜大雙眼,懇求說︰“帶我去見媽媽。”
“明天同你去。”
“這孩子一點麻煩也沒有,自己玩自己睡自己會得上廁所。”語氣充滿憐惜。
稍後萬新去開工,萬亨與孩子廝守,相處融洽。
他腦海中漸漸拼出一幅完整的圖畫。
本來林秀枝可能打算帶著孩子嫁過來,終於改變主意,認為他不是她的終身對象,繼而擺月兌他。
她對他沒有感情,即便在最潦倒時刻,她仍然認為他配不起她。
這已經不重要,萬亨呼出一口氣,無論如何,即便是陌路人,他也希望她活下去。
第二天,他攜同孩子去探訪林秀枝。
林秀枝顫魏伸出手來擁抱幼兒。
看護說︰“下午可轉入普通病房。”
萬亨放下了心。
他走出走廊取杯水喝,一抬頭,看到了曹慧群。
慧群一臉狐疑之色,聲音不甚踏實,“你哥哥說你在這。”
萬亨呆呆站著。
“那女子是誰,那孩子又是誰?”
萬亨張大了嘴,又合攏。
慧群輕輕說︰“我想我應該得到一個答案。”
萬亨答︰“是朋友。”
“真相。”
“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你應該一早告訴我,怎麼可以留待今日揭發。”她的語氣開始嚴峻。
萬亨自己也糊涂了,他說︰“名義上,那是我的妻子。”
慧群面孔轉得煞白,“什麼?”
“我可以解釋。”
“你的妻子。”
“但是”“你一直是有婦之夫?”
萬亨辯說︰“我有名無實,十分不幸,請你坐下來听我細述。”
曹慧群拂袖,“誰還要听你胡說。”
“至少給我一個機會。”
“她怎麼會在醫院?”
“服毒自殺。”
慧群眼楮瞪得像銅鈴。
這時,披著白袍的秀枝掙扎地扶住門框出現,揚起手,似想說話。
慧群一見,立刻轉身走。
萬亨跌足。
看護奔過來,“這是怎麼一回事,你,回到床上去,否則要把你綁起來。”扶著病人進房。
孩子走到他身邊,輕輕叫︰“爸爸。”把頭靠在他膝上。
萬亨把她褸在懷中,再也不想說話。
他抱著孩子進病房。
秀枝焦急羞愧,指著胸口,又指指門口,有口難言。
看護說︰“那只毒藥使她暫時失聲,有話只好寫出來。”
秀枝取餅紙筆,寫︰“對不起。”
萬亨維持沉默。
秀枝狀如枯緩,他實在不忍再加以責備,他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抱著孩子離去。
在公路車上,他同幼兒輕輕訴苦︰“新居都已經看好了,就差行禮,看看新娘子又跑了。”
小孩模他的鼻子。
“都是因為你,喂,你為什麼害我?”
孩子咕咕笑。
“將來,你嫁給我,服侍我,愛惜我,當作還債補償。”
孩子小小雙臂抱緊他脖子。
鄰座一位銀發老太太忍不住微笑說︰“從前我也不明何以大人喜歡與嬰兒說話。”
萬亨賠笑,“他們听得明白嗎?”
老太太說︰“我想他們懂得,看,他們的眼楮何等了解。”
萬亨抱起孩子下車。
他打電話給慧群,她一听到他聲音就掛斷。
萬新訝異道︰“如此剛烈,也不是好對象。”
萬亨沒好氣,“你想她怎樣,兩女共事一夫?”
“至少花十五分鐘听男友把事情始末說清楚。”
萬亨說︰“也許我不值十五分鐘。”
萬新卻說;“也許她的自尊值一段姻緣。”
萬亨取餅外套,“我去找她。”
萬新牽牽嘴角,“可能母親說得對,我們兩兄弟的確命苦。”
萬亨不語。
他在慧群門外等了半天,累了蹲在道旁喝紙杯咖啡,緊盯看大門不放。
終於,有一個紅發女孩出來問︰“周?”
“我是。”
“慧群乘火車先到牛津,再北上湖區,旅游完畢,決定回香港,你若要追上去,倒也來得及。”
“什麼班次的火車?”
“大中央站四時十五分開出。”
“現在已是四時。”
“你若沿路軌追上去,可以追得到。”
萬亨一征。
“就看你可願意,火車總會停站,你會看得到她,不過,如果你有更好的事要做,那就很難說了。”
萬亨微笑,“我還有三天假期。”
“綽綽有餘,祝你好運。”
“請問你芳名。”
“英格烈。”
“為何把慧群的行程通知我?”
英格烈微笑,“慧群若不想人知道,就不會告訴我,你說是不是。”
萬亨開著大哥的老爺車追上去。
有一段火車軌與公路平行,萬亨拚命響號擺手。
坐近車窗的旅客都可以看到一個瘋狂年輕人在追火車,他們指指點點,叫鄰座的人也來看。
這班九零三號火車並不擁擠,十多節車廂疏疏落落,全是坐鋪,但是萬亨看不到慧群。
他追到牛津站,累得一身汗,口渴、月復饑,不知慧群會在哪個出口下車。
正在躊躇,一位先生笑著過來給他通風報訊︰“她在第七節車卡上。”
萬亨奔向車卡,上去一看,的確有一位華裔女士,三十多歲,並不是慧群。
在洋人眼中,所有華人看上去都差不多。
萬亨如墮入深淵,無比失望。
莫非慧群根本不在車上。
茫然他看到一個白衣裙的縴細背影,一顆心又跳躍起來。
他追上去,那女生轉過頭來,一臉錯愕,呵,正是曹慧群。
她看到的他一頭一腦是汗,襯衫褲子稀縐,神情樵粹,如果他犯的是小事,她一定原諒他,但是這次欺騙非同小可,她決不能掉以輕心。
曾慧群別轉了面孔,假裝看不見他。
他默默跟在她身後。
她在小旅店下榻,他也跟著去。
她參加旅行團觀光,他坐在車後,她不同他說話,他維持緘默。
旅客中有幾個人看到周萬亨駕車追上來,知道首尾,代他抱不平,問曹慧群︰“他做錯什麼?原諒他吧。看他一番苦心,我丈夫甚至不會追我到街角電話亭。”
可是慧群不為所動。
兩個人一起旅行,可是互不干涉,不揪不睬。
火車一直往北駛去。
一路上風景如畫,若果真想苦中作樂,也不是不可能,萬亨自從軍以來,深知生命無常,他決定每日無論如何要抽出時間出來享受清風明月,憂慮管憂慮,並不能阻止他珍惜光陰。
在湖區的游客街,他若即若離跟在她身後,她知道他在那,只是不予理睬,自顧自購買紀念品。
有時轉過身子,不見了他,心又會一沉,啊,終於走了,不一會他又出現,原來只是開小差去買熱狗吃。
有一女孩問慧群“到了蘇格蘭,你會與他說話吧。慧群低下頭,”我不去蘇格蘭。“那天下午,他走近她身邊,坐在她隔壁。他輕輕說︰“明日我要隨隊伍出發,軍令如山,不得不走。”
慧群佯裝听不見。
“我會囑律師寫一封信給你,說一說事情經過,請你細閱。”
她仍然不語。
萬亨低頭嘆口氣,站起來離去。
那同一女孩驚嘆︰“你放他走?”
慧群忽然對陌生人抱怨起來︰“你有所不知,他是有婦之夫。”
誰知那女孩說︰“那又如何,他跟著的可是你呀。”
另一位女士也冷笑一聲︰“你不會把他搶過來?”
慧群錯愕,沒想到這一班游客道德觀念如此松懈,一定是被日光與風薰昏了頭。
她懷著一顆破碎的心回到家,幸虧表兄弟姐妹眾多,天天吃喝玩樂嬉笑,無憂無慮,她不致於陷於情緒低潮。
可是表姐時時發覺她一人躺在繩網發呆。
“什麼事?”
“失戀。”
“不要緊,那人配不起你。”
“你又沒見過他,你怎麼知道。”
“噫,無論他是誰,我們一定要那樣想,豈可泄氣,焉能妄自菲薄。”
慧群忍不住笑出聲來。
“累敗累戰,再接再勵。”
慧群沒好氣。
正在此時,郵差送掛號信來,慧群簽收,是一只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起初慧群以為是學校文件,折開一看,是一封出馬玉琴律師寫的信。
那封信附看各種證明文件,又將事情起末詳細敘述一遍,最後,並注明,在法律上,她的當事人周萬亨這一段虛假的婚姻已宣告無效。
慧群讀了律師信之後心中憫然。
照說她應該覺得十分高興才是。
再是誤會冰釋後她一點也不覺得慶幸,她已經受傷。
記得那日她找上門去,來開門的是一個嘴叨香煙的華裔男子,衣衫不整,吊兒郎當地上下打量她。
“找誰?”
“周萬亨。”
“你是誰?”十分感到興趣。
“他的朋友曹慧群。”
“呵,大學生,失敬失敬,萬亨在醫院。”
“不會是意外吧?”
“不,他去探人,”神態曖昧,“在聖凱萊醫院三樓,你去看看便知道了。”
神情猥瑣,故意啟人疑竇。
他不一定是壞人,可是在他的環境,他那種言行舉止是可以被接納的。
他並不喜歡她,可能做一家人都不喜歡她。
有電話找她,打斷思潮。
這次听土是周萬亨的聲音,她沒有把電話掛斷。
她問︰“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赤柱軍營。”
慧群跳起來,那離開她家不過廿分鐘車程。
“我派回來駐守,九個月後可以退役。”
慧群露出笑意,“有志者事竟成。”
萬亨知道她已看到律師信。
“要不要出來?”
“去什麼地方?”
“我三十分後來接你。”
慧群立刻去打扮,表姐看見她亂挑衣服,大表詫異,“男朋友?”
慧群應了一聲。
“是學生?”
“不,在做事了。”
“干哪一行?”
“英軍中士。”
“一個兵?”
“正確。”慧群穿上一襲大花裙。
“你看上了阿兵哥?”表姐睜大了跟。
“姐姐,”慧群拍拍她肩膀,“軍人也是一份事業,做到五星上將,你就另眼相看了。”
“這倒是真的,”表姐笑,“大學教授怎麼同小學教師,還有,窮稿匠有異於大作家。”
“所以,別勢利。”
慧群搭看一件外套出去。
周萬亨開看軍用吉甫車在門口等。
他看看她微笑,“在本家後益發出色。”
“在家好吃好住,自然油光水滑。”
他駕車到沙灘,二人找一個清靜角落坐下。
他說︰“我真想念你,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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