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海枯石爛  第七章
作者:亦舒
    先是堅持要到街上散步。


    阿利扭不過她,只得陪她在濕滑約石板路上閑蕩。


    那樣夜了,街角還有拉手風琴的街頭音樂師討錢。


    她走過去。


    “請你奏一首曲子。”


    “小姐,你請吩咐。”


    杏友抬起頭想一想,只見一彎新月掛在天邊。受回憶所累,她感覺悲槍。


    “直至海枯石爛。”


    少年搔搔頭,“我不曉得這首歌。”


    阿利丟下一張鈔票,“我們回去吧。”他拉起女伴。


    “不,你一定會,我哼給你听。”


    但阿利已經拖著她走開。


    他隨即發覺她淚流滿臉。


    阿利羅夫終于忍不住了。


    就在街頭,他同她攤牌︰“杏子,我知道你有心事,但是這幾年來你也算是名利雙收,難道這一切都不足以補償?”


    杏友忽然痛哭,淚如兩下。


    她狂叫︰“沒有什麼可以補償一顆破碎的心!”


    阿利氣惱、失望、痛心。


    他真想把她扔在街頭算數。


    但是剎那間他反而鎮定下來,他願意為她過千山涉萬水。


    他走近她,伸出手,溫柔地說︰“過來。”


    他緊緊摟著她,慢慢走回酒店去。


    不知幾時開始下雨,杏友的緞裙拖在石板街上早已泡湯。


    他吻她額角,“你這瘋子。”


    他愛她,愛里沒有缺點。


    回到酒店,杏友月兌下晚服,昏睡過去。


    醒了渾忘昨夜之事。杏友叫阿利看她腰間被腰封束得一輪一輪的皮膚。


    “那種衣服像受刑。”


    阿利凝規她,“你昨晚喝醉。”


    杏友堅決地說︰“一定是高興得昏了頭。”


    阿利頷首,“毫無疑問。”


    “我想家。”


    “今晚十二時乘飛機回去。”


    “好極了。”


    “來,杏子,給你看一樣東西。”


    杏友心驚肉跳,生怕又是一只小盒子,盒內載著一枚求婚指環。


    他輕輕取出一個紙包,一層層打開,原來是一條針織羊毛大圍巾。


    杏友好奇,伸手過去撫模,她吃驚了,“這是什麼料子,如此輕柔。”


    他將那張平平無奇的披肩搭在杏友肩上,杏友立刻覺得暖和。


    “這是凱斯咪抑或是維孔那羊毛?”


    “都不是。”


    阿利月兌下一只指環,把圍巾一角輕輕穿進去,像變魔術一樣,整件約兩呎乘六呎的披眉就這樣被他拉著穿過一只戒子。


    杏友張大了嘴,“嘩。”


    試想想,用這個料子做成針織服,何等輕柔舒服暖和,那真使設計人夢想成真。


    “這到底是什麼?”


    阿利答︰“想一想。”


    “呀,我記起來了。”


    阿利點頭,“我知道你一定听說過。”


    “不是早已絕跡了嗎?”


    阿利說︰“這只料子。叫謝吐許,在印度近喜馬拉亞高原有一種黔羊,它頸部的手非常柔軟,可以織成衣料,因為羊群瀕臨絕種,不準獵捕,同鱷魚皮與象牙一樣,會成為國際違禁品。”


    “阿。”


    “趁它還可以買賣,我打算加以利用,你說怎麼樣?”


    “來價太貴。”


    “貴買貴賣。”


    “那麼,只出產大圍巾及披肩,越貴越使客人趨之若驚。”


    “對,告訴他們,遲些有錢也買不到。”


    杏友忽然笑起來,“同客人說,披肩不用的時候,需放進密封塑料袋收在冰箱里儲藏。”


    “咦,的確是好方法。”


    他們大笑起來。


    阿利看看她,莊杏友真的渾忘昨夜的事?


    回到家中,他倆重新投入工作。


    一日,收到張定單,杏友有點興奮。


    “阿利,看,希臘的馬利香桃公主來訂我們的出品當聖誕禮物。”


    阿利嗤一聲笑。


    “咦?”


    “這不是真公主,她本姓夏巴,是美國一間連鎖當鋪東主的女兒,十分富有,嫁妝二億美元,故此有資格嫁給希臘流亡王孫康斯丹頓。”


    杏友頹然,“拆穿了沒意思。”


    阿利笑,“可不是,蒙納可格烈毛地家族不過是賭檔老板。”


    杏友頷首,“這的確是事實,而我,我是羅夫廠小伙計。”


    “不,你是羅夫廠的靈魂。”


    “你真的那樣想?”


    “從前,我們不過是中下價針織服制衣廠,大量生產,縱有利潤,不受注意,自從你加入之後,我們出品慚漸在時裝店佔一席位,這是你的功勞。”


    杏友淚盈于睫。


    多少個不眠不休的晚上,伏案苦干最近無辜還患上近視,開車需戴眼鏡,都是後遺癥。


    “听安妮說,門市部生意也相當不錯。”


    “托賴,算是一帆風順。”


    阿利攤開雙手,“杏友,你還有什麼不足?”


    杏友想了想,“你說得對,我心滿意足。”


    比起從前,她算是運交華蓋了。


    第一批披肩出來,她寄一件給莊國樞太太,獲得她極大贊賞。


    “杏友,下個月我路過你處,要是你願意的話,九月十二日下午三時在華道夫酒店接待處見,你的朋友阿利亦在邀謂之列。”


    可是,杏友的夢中,從來沒有阿利羅夫。


    堡作忙,用披肩不方便,她將披肩改作一件小背心,日夜穿著,像武俠小說中女主角穿來護身的軟宵甲。


    料子完全供不應求,客人輪候名單是有一年半長,每個名媛都想擁有一件,價錢搶高,杏子塢出品忽然成城內最著名的秘密,十分傳奇。


    九月是大都會一年內天氣比較好的一個月。


    杏友一早宣布十二號下午沒有空,她需赴一個重要約會。


    “見什麼人?”


    杏友不回答。


    阿利十分堅持,這麼些日子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有權追問私事,不必賣弄涵養風度。


    杏友答︰“是一位伯母。”


    “是你的親戚?”他表示訝異。


    “唯一關心我的長者。”


    “我以為你沒有親人。”


    杏友還有什麼瞞著他?


    杏友微笑,“許多年沒見了。”


    “你說你四年多未曾回去過。”


    “可不是。”


    “你放心,十二號下午,皇帝來也不會勞駕你。”


    “謝謝。”


    阿利發覺杏友臉上那種蒼茫的神情又悄悄回來,當初他愛上造種淒美,今日,他卻情願它不要出現。


    晚上,他母親催他︰“還不同杏子結婚?”


    “彼此有太多歷史。”


    “咄,坦白是最好方式。”


    “不,媽媽,我是說兩個國家。”


    “異族通婚已是很普通的事。”


    “一日,她說華人的瓜皮小帽同我們猶太人的禮帽相似。”


    “講得很對呀。”


    阿利笑了,“怎麼會相似呢?”


    “那麼你慢慢同她解釋。”


    “好好好,我試一試。”


    九月十二號杏友一早準備妥當,去華道夫酒店采訪莊太太。


    她穿一套本廠出品的套裝,略為妝扮,早十分鐘到。


    在大堂內端坐像一個小學生,雙手互握,有點緊張。


    “杏友。”


    杏友跳起來,一回頭,看到熟悉和藹的一張面孔,鼻子立刻酸了。


    “杏友,你看你出落得多漂亮。”


    莊太太一點也沒有老,保養得真正好。


    她倆緊緊擁抱。


    “杏友,見到你真好。”


    杏友拚命點頭。


    “杏友,來,陪我去一處地方。”


    杏友納罕,“你想買珠寶還是時裝?”


    “都不是,稍後你便明白。”


    車子與司機一早在酒店門外等,莊太太有備而來。


    “去何處?”


    莊太太沒有回答。


    雍容富泰的她一直緊緊握住杏友的手。


    車子駛到目的地,杏友抬頭一看,大為詫異,卡納基音樂廳。


    莊太太見到她,不好好敘舊,把她帶到這里來干什麼?


    她著地一看,莊太太仍然不出聲,拉她下車,走進音樂廳。


    迸色古香的演奏廳剛集資裝修過,厚厚地毯,簇新座椅,莊太太挑一個中間靠邊的位子,示意杏友坐下。


    演奏廳中約有三四十人,有家長,有學生。


    這分明是一場試音考試。


    只見有學生調校小提琴,弦聲此起彼落。


    杏友不知葫蘆內賣什麼藥,只得耐心坐著,臉帶微笑。


    老師上台了,咳嗽一聲。


    接著,鋼琴師坐好,然後,杏友看到一個小小四五歲男孩抱看小提琴上來。


    立刻引起觀眾小小一陣騷動。


    杏友大奇,也忍不住笑,人那麼小,琴更小,可是一本正經,煞有介事,有趣之至。


    老師又咳嗽一下,大家靜了下來。


    小男孩站好,鞠躬,連杏友都大力鼓掌。


    那小男孩開始演奏,杏友洗耳恭听,他分明是天才,把一首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彈得如行雲流水,難得的是那樣小小提琴,聲音洪亮,感情充沛,許多成年人都做不到。


    一曲既罷,掌聲如雷。


    小男孩臉帶微笑,一再鞠躬。


    他有圓圓臉蛋,圓圓大眼,不知在什麼地方見過。


    莊太太在這個時候忽然輕輕說︰“我答應過你,他會得到最好的照顧。”


    在該剎那,杏友僵住。


    她的鼻梁正中如被人重拳擊中,既酸又痛,頓時冒出淚水。


    她握緊座位扶手,想站起來,可是一點力氣也無。


    周元立,這孩子是周元立。


    只見他下了台,立刻有一大班人簇擁著他,其中一名正是老好彭姑。


    彭姑抱起他,有意無意往莊太太這邊轉過來,似要讓杏友看清楚。


    小元立正在頑皮,原來有音樂天才的他私底下不過是個活潑的五歲兒,他拉著彭姑的耳朵在絮絮不知說些什麼,彭姑例著嘴笑了。


    杏友已經淚流滿面。


    席中還有周夫人及她媳婦王慶芳,那周夫人把小元立接過去摟在身邊,待他如珠如寶,不住哀模他的小手,莊太太說得正確,周元立的確得到最好的照顧。


    這時其它小朋友輪流上台表演。


    莊太太低聲說︰“這位大師傅只錄取三名學生,看樣子周元立會獨佔鰲頭,周家嘖嘖稱奇,不知這天份遺傳自何人,他們三代做生意人家,對樂器沒有研究,可是現在已叫人全世界搜集名琴。”


    杏友不出聲。


    她母親,也就是小九立的外婆,對音樂甚有造諧,曾是室樂團一分子,彈中提琴。


    她輕輕拭去淚水。


    莊太太輕輕說︰“杏友,我們走吧,陪我吃晚飯。”


    杏友低聲說︰“還沒宣布結果。”


    莊太太微笑,“一定會錄取,你替我放心,周家已經給學校捐了十萬美金。”


    杏友低下頭。


    他們家作風一成不變,一貫如此。


    莊太太拉拉她,杏友知道一定要听莊太太的話,否則,以後就沒有這種機會了。


    她倆悄悄離去。


    走到大堂,後邊有人叫她,“莊小姐。”


    杏友一回頭,原來是彭姑,她追了出來。


    “莊小姐,看見你真好,我時時在外國時裝雜志讀到你的消息。”


    杏友緊緊握住她的手,說不出話來。


    莊太太說︰“我們還有約會。”


    “是,是。”彭姑給杏友一只信封。


    她回轉禮堂去。


    杏友上車,打開信封,原來是周元立的一幀近照,小男孩神氣活潑,大眼楮圓溜溜,長得有七分像杏友。


    世上還是好人居多。


    莊太太嘆口氣,“杏友,我也不知道做得對不對。”


    連她也落下淚來。


    杏友反而要安慰她,不住輕拍她手背。


    兩人都無心思吃飯,就此告別。


    杏友一回到公寓就接到電話。


    “莊小姐你快來染廠,他們把一只顏色做壞了。”


    她立刻放下一切趕著去。


    可不是,紫藍染成灰藍。


    說也奇怪,將錯就錯,該種顏色非常好看,似雨後剛剛天楮,陽光尚未照射的顏色。


    杏友正沉吟。


    她終于說︰“我們就用這個顏色好了。”


    染廠內氣溫高,她出了一身汗。


    回到家,淋浴之際,才放聲痛哭。


    第二天,雙眼腫得似核桃,只得戴著墨鏡上班。


    阿利看看她不出聲。


    中飯時分她揉著酸痛雙眼。


    阿利進來說︰“當心哭瞎。”


    “不怕,我本來是個亮眼瞎子。”


    “杏友,我只想你快樂。”


    “我並非不快樂。”


    “可是,要你快樂也是太艱巨的事。”


    “你又何必把我的快樂攬到你的身上呢。”


    阿利坐下來,正想教訓她幾句,忽然看到案上有一雙銀相架,里頭照片是一個可愛的小男孩,他大奇,“這是誰?”


    杏友輕輕問︰“你準備好了?”


    阿利發征。


    “是我的孩子。”


    阿利霍地站起來,“你有這麼大的孩子?”


    杏友微笑,“正是。”


    “我不相信,他在什麼地方?”


    “他與祖父母在一起。”


    “我的天,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早告訴你又怎麼樣?”


    “去把他領回來呀。”


    杏友真正深深感動。


    “所有孩子都應同母親一起。”


    “不,阿利,他與祖父母生活好得多。”


    “為什麼,因為物質享受高?”


    杏友膛目結舌,“你怎麼知道?”


    “猜也猜得到,我不是笨人。”


    杏友黯然,“跟著我,叫油瓶,跟他們,是少主。”


    “所以你自我犧牲掉。”


    “你真好,阿利,你愛我,所以視我為犧牲者,其它人只把我當不負責任的壞女人。”


    “你管人怎麼說。”


    “我早已棄權。”


    杏友把臉伏在桌子上。


    “杏子,”他過來吻她的手,“我竟不知你吃過那樣的苦,可憐的小女人,怎樣掙扎到今日。”


    杏友忍不住緊緊擁抱他。


    真沒想到他因此更加疼愛她,莊杏友何其幸運。


    年底,她又搬了一次家。


    這次搬到第五街可以斜看到公園的人單位里。


    阿利說︰“現在是打官司的時候了,去,去把孩子告回來。”


    杏友搖搖頭。


    “我同夏利遜談過,他叫我們先結婚,才申請撫養權,有九成把握。”


    “律師當然希望家家打官司。”


    “杏友,要不完全放開,要不積極爭取。”


    “我總得為小孩設想。”杏友別轉面孔。


    “至低限度,要求定期見面。”


    “是。我也想那樣。”


    “我立刻叫夏利遜去信給周家。”


    “可是─”“別儒弱,我撐住你。”


    杏友慘笑。


    半晌她說︰“欠你那麼多,只有來世做犬馬相報。”


    阿利微笑,“今生你也可以為我做許多事。”


    杏友忽然狡黠地說︰“先開個空頭支票,大家心里好過。”


    阿利見她還有心情調笑,甚覺放心,“全世界人都催我倆結婚,我實在沒有顏面再拖下去。”


    “是你教會我別理閑人說些什麼。”


    “可是這件事對我有益,我想結婚。”


    他說得那樣坦白,杏友笑了出來。


    “來,別害怕,我答應你那只是一個小小婚禮。”


    “一千位賓客對羅夫家說也是小宴會。”


    “那麼,旅行結婚,一個人也不通知。”


    “媽媽會失望。”


    “那是注定的了。”


    “阿利,我真想馬上與夏利遜談談。”


    阿利見她轉變話題,暗暗嘆口氣,知道今日已不宜重拾話題。


    安妮進來,“莊小姐,看看這個模特兒的履歷。”


    杏友翻照片簿。


    又是一個唐人娃,黑眼圈,厚劉海,名字索性叫中國,姓黃,客串過舞台劇花鼓歌仙小角色。


    杏友說︰“我在找一個國際性,真正不靠雜技可以站出來的模特兒。”


    阿利抬起頭來,“外頭已經多次說你成名後不欲提攜同胞。”


    杏友答︰“那是我的自由。”


    阿利聳聳肩,“好好好,恕我多嘴。”


    杏友對安妮說︰“請黃小姐來一趟,囑她別化妝,穿白T恤牛仔褲即可。”


    那女孩下午就出現了。


    長得秀媚可人,嘴層與下巴線條尤其俏麗,比相片中膿妝艷抹不知好看多少。


    “你真姓名叫什麼?”


    “黃子揚。”


    “好名字,從今起你就用本名吧,不用刻意扮中國人,試用期三個月。”


    “謝謝莊小姐。”


    杏友同安妮說︰“請安東尼來化淡妝,頭發往後梳,讓吏提芳拍幾張定型照。”


    說完之後,自己先吃驚,為什麼?口氣是如此不必要地權威,像一個老虔婆。


    她躲到角落去,靜靜自我檢討,這簡直是未老先衰,有什麼必要學做慈禧。


    轉身出來之後,她的臉色詳和許多,也不再命令誰做些什麼。


    餅兩日夏利遜律師帶了一位行家出來見他們。


    那位女士是華裔,叫熊思穎,專門打離婚及撫養權官司,據說百戰百勝,是位專家。


    她一听杏友的情況,立刻拍案而起,“豈有此理,欺人太甚。”


    杏友低頭不語。


    阿利緊緊握住她的手。


    熊律師鐵青著臉,“始亂終棄,又非法奪取嬰兒,這戶人家多行不義,踫到我,有得麻煩,莊小姐,那年你幾歲?”


    “十九歲。”


    “果然被我猜到,你尚未成年,這場闢司可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定是這樣,”熊律師按住她的手,“對你有好處,可以爭取哀養權。”


    杏友蒼茫地低下頭。


    阿利同律師說︰“你看著辦吧。”


    熊律師頷首,“我一定替你討還公道。”


    杏友抬起頭,想很久,沒有說話。


    此時在她身上,已完全看不出當年那受盡委屈窮女孩的影蹤,舉手投足,她都足一個受到尊重的專業人士。


    想忘記丟下過去,也是時候了。


    把舊瘡疤重新拾起來有什麼益虛?


    熊律師像是看清楚杏友的心事,在這要緊關頭輕輕說︰“是你的,該歸你所有。”


    杏友終于點點頭。


    這一封律師信對周家來說,造成的殺傷力想必像一枚炸彈。


    因為數天之後,對方已經主動同莊杏友聯絡。


    先由莊太太打電話來,“杏友,這件事可否私底下解決?”


    杏友不出聲。


    “杏友,周夫人想與你親自談一談。”


    “我不認識她。”


    “杏友,這是我求你的時候了。”


    “伯母,你同他們非親非故,一直以來不過是生意往來,現在,你應站在我這邊。”


    “我何時不偏幫你?說到底,鬧大了,大家沒有好處,孩子首當其沖,左右為難,你把你要求說出來,看看周氏有無方法做到。”


    杏友叮出一口氣。


    “下星期一,周家司機會來接你。”


    熊律師頭一個反對,“你若去見她。我就雛以辦事。”


    杏友不出聲。


    熊律師異常失望。


    杏友沒有赴約,周夫人卻親自到羅夫廠來找她。


    下雨的黃昏,杏友正與阿利爭執。


    “不要為省一點點料子而把紙樣斜放,衣服洗了之後,會得走樣,縫線移到胸前,成何體統。”


    阿利答︰“莊小姐,通行都普遍省這三吋布,一萬打你說省多少成本。”


    “我是我,杏子塢。”


    “你吹毛求疵,有幾個人會洗凱士咩毛衣?”


    “我。”


    阿利舉起雙臂投降,“我真想與你拆伙。”


    他走出辦公室。


    就在這時候,周蔭堂夫人在門口出現。


    她像一尊金身活佛似,世上已千年,人人歷盡滄桑,她卻依然故我,保養得十全十美。


    杏友一眼把她認出來,“請坐。”


    “那我不客氣了。”


    “喝些什麼呢?”


    “那紙包隻果汁就很好。”


    “不不,我叫人替你湖茶。”


    杏友叫安妮進來吩咐她幾句。


    周夫人微笑,“士別三日,刮目相看。”


    杏友也微笑,“不止三日了。”


    她立刻開門見山,“杏友,我收到你的律師信。”


    杏友欠欠身,表示這是事實。


    “杏友,為什麼,你是要上演基度山恩仇記嗎?”


    杏友征住,沒想到她在必要時會那樣幽默。


    “有話好好說,你想要什麼,可以告訴我。”


    這時,雨勢忽然轉太,天空漆黑一片,雷聲隆隆。


    接看,電光霍霍,不住打轉,像是采射燈在搜索大地,怪不得古時人們一直以為那是天兵天將要把罪人撤出來用雷劈殺。


    丙然,格隆隆一聲震耳欲龔的轟天雷,廠里的燈光閃兩閃,歸于黑暗。


    呵打斷了電線。


    因為尚有街燈,不致于伸手不見五指,可是杏友也也得突兀,她輕輕站起來。


    這時,杏友不由得不佩服周夫人,她完全無動于中。


    “杏友,我問你要什麼?”


    安妮敲門,“莊小姐可需要蠟燭?”


    周太太先轉過頭去,“不用,我們有事要談。”


    杏友輕輕開口︰“我想采訪元立。”


    在黑暗中她看不清楚周夫人的表情,上天幫了她的忙,那樣她更方便說話。


    “怎麼樣采訪?”


    “無限制采訪。”


    周夫人一口拒絕,“不可以,你自由進出,會影饗元立情緒,防礙他生活及功課。”


    “我是他母親。”


    “你不錯是生母,但是多年前你已交出權利,因為你未能盡義務。”


    “當年我沒有能力。”


    “在他出生之前你應當設想到道一點。”


    杏友沒有退縮,“我沒有設想到的是有人會欺騙我,接著遺棄我。”


    周夫人語塞。


    棒一會兒她說︰“杏友,你已名成利就,何苦還來爭奪元立,猶太人對你不薄,不如忘記過去,重新組織家庭。”


    “我只不過要求見他。”


    “我可予你每月見元立一次,由我指定時間地點。”


    杏友答︰“我不能接受。”


    “兩星期一次,這是我的底線,我可隨時奉陪官司,我並不怕麻煩,我怕的只足叫五歲的元立出庭作證,會造成他終生創傷,你若認是他生母,請為他著想,不要傷害他。”


    杏友頹然。


    這時,安妮推開門來,放下一盞露營用的大光燈,室內重見光明。


    杏友抬起頭,看見周夫人臉色鐵青,握緊了拳頭,如臨大敵。


    “杏友,你是個太忙人,兩周一吹采訪,說不定你也抽不到空。”


    “采訪時間地點,無論如何由我作主。”


    周太太忽然累了,“杏友,我不妨對你清心白說,我媳婦王慶芳不能懷孕,元立可能是我唯一孫兒,我縱使傾家蕩產,也會與你周旋到底,我不會讓他跟著猶太人生活。”


    “杏友,我倆當以元立為重。”


    杏友靜下來。


    天邊的雷聲也漸漸隱退。


    一向雍容的她此刻額角上青筋暴綻,面目有點猝猝。


    杏友知道她自己的臉容也好不到那里去。


    忽然之間她輕輕問︰“元立幾時開始彈小提琴?”


    他祖母的語氣聲調完全轉變,“兩歲半那年,看電視見大師伊薩佩爾文演奏,他說他也要彈,便立刻找師傅,凡樂章,听一次即會。”


    “呵,天才生的壓力也很大。”


    “所以我們一直不對外界宣揚。”


    “其它功課呢?”


    “與一般幼兒園生相似,祖父在家中教他李白的將進酒,瑯瑯上口。”


    “頑皮嗎?”


    “唉呀,頂級淘氣,喜涂鴉,家中所有牆壁布滿周元立大作,祖父吩咐不準抹掉,留下慢慢欣賞。”


    杏友听著這些細節,眼淚慢慢流下臉頰。


    “也許你不知道,我疼愛元立,遠勝星芝及星祥。”


    當中一個世紀已經過去了,這兩個名字,遙遠及陌生,但卻改變了她一生。


    “杏友,我們可有達成協議?”


    杏友木無表情。


    “杏友,猶太人辦得到,我周家也可以試一試,你若想自立門戶,盡避與我商量。”


    杏友意外。


    “別叫他控制你,我听行家說,你的名氣比羅夫大。”


    杏友低下頭,“我心中有數。”


    “杏友,告訴我一個肯定答案,別叫老人失眠。”


    杏友答︰“我答應你撤回律師。”


    周夫人松口氣,“我代表元立感謝你。”


    杏友忽然說︰“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請問。”


    “我一直不明白,周家已經那樣富有,為什麼還一定要與王家結親,以樹寓貿?”


    周夫人苦笑,“杏友,那一年周家投資失誤,情勢危急,不為人所知。”


    杏友叮出一口氣,“那麼,”杏友問︰“周星祥是為著愛家才同意與王小姐結婚?”


    周夫人卻搖頭,“不,我不會要求子女犧牲他們幸福,一切屬他自願,王小姐妝奄豐厚,他可無後顧之憂,他一向喜歡花費,他父親偽此與他爭拗多次,幾乎逐出家門。”


    杏友恤征看肴周夫人,原來如此。


    周夫人輕輕說下去︰“星祥一生愛玩,女朋友極多,從不承擔責任。”


    杏友,頷首,“我到現在才明白。”


    “我需告辭了。”


    “我送你。”


    “這是我房內私人號碼,你需見元立之時,可與直接聯絡,我親自安排。”


    “謝謝你。”


    “杏友,”周夫人終于說︰“對不起。”


    杏友慘笑,一直送她到大門口。


    阿利走出來,在杏友身後看著周夫人上車。


    這時,天仍然下著蕭蕭雨。


    “老太太說服了你?”


    杏友不出聲。


    “她口才一定很好。”


    杏友雙手抱在胸前,“是我自己儒弱。”


    安妮出來說︰“電線修好了。”


    杏友轉過頭去,“各人還不下班?”


    她與阿利晚飯,什麼都吃不下,只喝酒寧神,一邊靜靜听阿利訴苦,他在抱怨交大笨保護費的事。


    可是那一點也不影響他的胃口,他吃得奇多,這兩年他明顯發福,卻不想節制”活看就是活看,必需吃飽。”


    大家都變了很多,年紀越大,越無顧忌。


    那天深夜,杏友醒來,不住飲泣,一生就這樣過去了,她悲傷莫名,沒有什麼可以彌補一顆破碎的心。


    天亮之後,她用冰凍茶包敷過眼楮,才敢出門。


    與周元立第一次見面,本想安排在游樂場。


    周夫人忠告︰“人太多,又槽雜,不是好地方。”


    “那,你說呢?”


    杏友忽然與她有商有量。


    “真是頭痛,去你家呢,陌生環境,會叫他感到突兀,必需兩個人都舒服才行。”


    杏友頹然。


    “不如到琴老師那里去吧。”


    “是,是,好,好,”杏友言听計從。


    周夫人笑了。


    如今,這女子已經成名,正受洋人抬捧,而且听說身家不少,他人對她的看法又自不同,一個名利雙收的奇女子,怎麼會沒承擔沒人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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