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比煙花寂寞  第六章
作者:亦舒
    什麼每個孩子都是安琪兒,到過孤兒院病房就可以明白不是每個孩子都有資格做小天使的。


    我不肯抱那個孩子。


    我听見壽林喃喃道︰“我們的愛心,實在有限。”


    他的氣頓時消了一半。


    辦好一切手續,我說出要求,反正那孩子沒名沒姓,為紀念姚晶,名中帶個晶字。


    壽林搖搖頭,“沒有意思,她又不是沒有親人。”


    真的,我們頹然,姚晶並不孤苦,她有父母、丈夫、姐妹,甚至……女兒。


    這件事做妥之後,我放下一塊大石。


    在一個意外的場合,我踫到石奇。


    他一見到我,立刻丟邊的人走過來。


    不知內情的人,真會以為他對我非同小可。


    這一次我對他很冷淡。他的深情不羈爽朗可能全是裝出來的,私底下他並不懂得珍惜姚晶付給他的感情。


    “為什麼不睬我?”他聲音低沉,帶三分嗔怪,又一分撒嬌。


    寶夫是老到的,在銀幕上練慣了,熟能生巧,對牢咱們這種圈外人使將出來,無往不利。


    我沖口而出︰“我對你失望。”


    他怔住,隨即失笑。


    我也笑。這麼蠢的話虧我說得出,有人令我失望?活該。


    誰叫我對不相干的人抱有希望。


    我正顏說︰“你不該把姚晶的秘密到處亂說。”


    他立刻知道我指的是什麼,立刻沉默下來。過一會兒,他說︰“那日我醉了。”


    “那個孩子叫什麼名字?現在住什麼地方?”


    “我不知道。”


    “現在不知道已經遲了。”我諷刺他。


    “我真的不知道。”石奇急得不得了,“姚晶一夜喝多了,跟我說起,我一直沒敢問她是真是假。”


    都在酒後。


    我問︰“請問她怎麼說?”


    “她說我年輕,她說,要是當初把女兒留在身邊,那孩子倒是與我差不多年紀。”石奇說起姚晶,又露出痴醉的神情來。


    我嘆口氣,“後來呢?”


    “後來她再也沒提起過。”


    “你也沒問?”


    “這對我不重要,我何必要問?”他很直率地說。


    我凝視他半晌,百感交集,嘆一口氣。


    “有什麼事?”石奇拉著我,關心地問。


    我搖搖頭。“你這個人。”


    “我怎麼樣?”他很焦急,仿佛怕我曲解他。


    真不知道他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是假,這樣臻化境的演技,大概只有姚晶才分得出來。


    “我為那次失言,至今還被王玉威脅。”他急急解釋。


    “得了。”我輕輕按住他的手。


    我一轉頭,是壽林。


    壽林看到石奇,像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


    我連忙打哈哈,“你怎麼也來了,這個酒會一定發出七千張帖子。”


    壽林推開我,指著石奇,“離開我的未婚妻。”


    石奇用手背擦鼻子,掩飾不住對壽林老套的嘲弄。


    我立刻發覺壽林塌我的台,便懊惱地說︰“壽林,你別這樣幼稚。”


    這更激怒了他,他拉起我,“我們立刻走。”


    輪到石奇以為他要對我不利,用空手道姿勢向壽林的手臂切下去。


    我即時省悟看在別人眼中,這何嘗不是兩男為一女爭風。


    我嚇一大跳,“別這樣,別這樣!”


    說時遲那時快,石奇面孔上莫名其妙,已經著了一記,他忍無可忍,向壽林揮出一拳,壽林不折不扣是個讀人,幾曾識干戈,立刻倒退數步,撞在一位盛裝的太太身上,打翻人家手中的雞尾酒。


    眾人為之嘩然。


    我立刻扶起壽林,“不要打不要打,我同你走。”我拉著他像逃難一般地從梯間逃走。


    壽林猶自掙扎,不服氣,並且遷怒于我。


    我放開他,攤開雙臂,大聲說︰“瞧,看看這位明尼蘇達州立大學的新聞系博士,看看!”


    他才緩緩鎮定下來。


    “去喝杯啤酒,來。”


    他摔開我,一聲不響,伸手叫部計程車,走了。


    我站在街上,很覺無味。月亮照見我的心,我對石奇有什麼邪意?壽林來不及地要怪罪于我。


    一個男朋友還應付不來呢,有些女人一次有過好幾個,都不知有幾許天才。


    我嘲笑自己,在街上躑躅,腳上一雙高跟鞋又緊了些,更覺禍不單行。


    第二天我積極地約見朱老先生。


    他拒絕進城來,我央求再三,又答應去接,他仍然不肯出山,我只好親自造訪。


    我把石奇叫出來做司機,沒想到他一口答應。


    坐他的車子真能滿足虛榮心,他的駕駛技術完全是職業性的,大街小巷,無遠弗屆,只要你說得出,他就去得到,車程比平日省下一半。


    我們趕到的時候,朱老先生正在吃午飯。


    我早吃過,故此捧著杯茶陪他。石奇沒進來,他在外頭等我。


    朱先生不經意地問我︰“那是你的男朋友嗎?”


    他飯桌上放著一碟子奇怪的佐菜,一塊黑黑灰灰,有許多腳,是海產,有腥臭味的東西。


    “這是什麼?”我好奇。


    “醉蟹。你男友為什麼不進來?”


    “那不是我的男友,那是石奇。”


    他嚇一跳,抬起頭,平日無神的雙眼突然發出精光,細細打量我一會兒,精光收斂,又繼續吃他的醉蟹。


    那麼奇腥的東西怎能下飯,這種吃的文化真叫人吃不消。


    “石奇這種人呢,你離得越遠越好。”


    我很爽快地說︰“這我知道,我絕對量力。”


    他似乎放心,“你來找我,又是為什麼?”


    “你是一定知道的,姚晶可有一個女兒?”


    他一震。


    我立刻已經知道答案。


    “她怎會不把財產留給女兒?”我問。


    “不需要。”朱先生很簡單地答。


    這孩子過繼給誰?情況可好?今年多大歲數?漂亮否?姚晶跟什麼人生下她?她是否住在這城里?十萬個問題紛沓而至。


    “不要再問,再問我也不會回答你。”


    “你可以相信我。”


    “我不願再提她的傷心事。”他守口如瓶。


    老女佣又捧著一碟子灰白灰白的菜出來,一股強烈的臭味傳過來,能把人燻死!


    我捏著鼻子,“是什麼?”


    “臭豆腐蒸毛豆子。”老頭子如獲至寶般伸筷子下去。


    我真受不了,把椅子移後兩步。


    我不待他下逐客令,站起來告辭。他不會再說什麼。


    我出來時看見石奇與鄰家的狗玩得很瘋,在草地上打滾。


    我對牢他們吹一下響亮的哨,人與狗都站起來,豎起耳朵。


    我忍不住笑。


    石奇一個筋斗打到我面前,全身似有用不盡的精力,這個一半孩子一半野獸的奇異動物,不模他的順毛,他會吃人的。


    “有消息沒有?”他問。


    “你看你身上多髒。”我說。


    他怔怔地看我,“姚晶也時常這麼說我。”


    我雙手插在袋里,“不稀奇,每個女人都有母性。”


    他又問︰“姚晶是不是有女兒?”


    “證實是有。”


    石奇面孔上露出很向往的神色來,“不知她長得可像姚晶?”


    我忍不住問︰“你可知道姚晶的真名字是什麼?”


    石奇一听馬上責怪︰“你們這些讀讀得太多的人最愛尋根問底,把愛人八百年前的歷史都翻出來研究。值得呢還是不值得,應該給什麼分數,這是愛嗎?我並不糊涂,我可以告訴你,她無論叫什麼名字,我一樣愛她。”


    石奇一向很有他的一套,他那種原始的、直覺的、不顧一切的感情的確能夠使人暈眩。但是他並沒有打算跟任何人過一輩子,一剎那出現在生命中的火花何必追究來歷。


    姚晶當然也看到這一點。


    石奇並不是寬宏大量,他是沒有耐心知道姚晶的過去。


    這對姚晶來說是不夠的,她要一個有資格知道。有資格寬恕的男人真正地原諒她,雖然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只有上主才會原諒罪人。


    小時候跟母親到禮拜堂觀教徒受洗,一邊詩班在唱︰“白超乎雪,潔白超乎雪,寶血將我洗,使我白超乎雪……”不住地唱頌,一次又一次地重復,听著听著心靈忽然平靜起來,漸漸感動,雙目飽含眼淚,只有上主才會原諒罪人,而人,人只原諒自身。


    姚晶連原諒自己都做不到。


    “你在想什麼?”石奇問我,“我喜歡你這種茫然的神情,是不是每個從事寫作的人都會有這種表情?”


    我自夢中驚醒,笑起來。


    “送我回家吧。”我說。


    他喃喃說︰“如果不是有通告,我就不會放你回家。”


    “省點事吧。”我苦笑。


    “你怎麼會有個無聊的未婚夫?”


    “他可更覺得你無聊。”我說。


    “他有什麼好,不過多讀幾年。”石奇忽然很憂郁。


    “不過?是很難讀的。”


    “胡說,有機會才不難。”石奇說。


    “你現在也有機會呀,賺那麼多錢,大把小大學肯收你,”我訕笑,“干嘛不去?”


    “不跟你說。”


    “讀也講種子的。”


    “你仿佛很喜歡他。”


    “嗯,當然。”


    “像你們這種人,那麼理智,也談戀愛?”


    “我們這種人,還吃飯如廁呢。”我莞爾。


    “找到晶的女兒沒有,我想見她。”他說。


    “找到她也不讓她見你。”


    “嘎?”


    “你是頭一號危險人物。”


    他又得意地笑了,一邊擦鼻子。


    這個人的情緒一時一樣,瞬息萬變,誰同他在一起誰沒有好日子過,真不明白為何王玉對他戀戀不舍。


    到家後我找到編姐。


    “嗨。”她說,“我已約好趙怡芬與趙月娥。”


    我說︰“我們一定要把那女孩子挖出來?”


    “是”


    “現在停止還來得及。”


    “不,”編姐說,“我工作已去,無牽無掛,非要正正式式做一次好記者,把所有的底細尋出來不可,可喜這是宗不涉及政治或是商業秘密的事件,否則大為棘手,甚至有生命危險。”


    “那兩位女士肯不肯出來?”


    “肯,很大方,我游說她們,令她們無法拒絕。”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才華。我認得一個其垮無比的女人,但是她那一手字!秀美兼豪爽,瞧著都舒服。誰還敢看誰人不起?


    “約在什麼地方,什麼時間?”


    “星期日中午。”她說了一個地點,那是最旺的中國茶樓,水泄不通的一個地方,噪音分貝強到會影響耳膜安全,記者生涯不容易。


    我與編姐挑燈夜戰,把日間發生的情節全部記錄好。


    那些記錄,像小說般,有形容詞,有對白,有感想,就差沒加上回目。


    我說︰“編姐,《紅樓夢》也是不依次序寫成的。”


    “別做夢。”


    “我們也花了不少心血。”


    “人家十年辛苦非尋常。”


    我很惆悵,只得低頭疾,兩個人在紙上沙沙沙,如昆蟲在樹葉上爬動,筆下一發不可收拾,待抬起頭來的時候,一看鐘。已經是晚飯時間,而且腰酸背痛。


    我伸個懶腰。


    職業作家不好做啊。


    編姐還在努力操作,我不好意思打擾她,忽然希望有支香煙。


    在朦朧的黃昏,疲倦的心態下,勾起我許多心事。


    石奇問︰你們這種人也談戀愛?


    意思是我們前門怕賊,後門怕鬼,處處自愛,根本不能放膽去愛。


    我苦笑。是。


    未認識壽林之前,我也愛過一次,還沒開花就被理智淹死的感情。


    對方是公司里最高位子的一位主管,長得並不像電影明星,因為從來不認為男人需要靠一張面孔或一副身材取勝。他儀表高貴、智慧、學問好、有急才、肯承擔責任,才干自內心透出,使他成為一個最漂亮的男人。


    我想他看得出來,每當他與我說話時,我不但肅然起敬,不但不敢調皮,差點沒用文言文對答,雙眼中傾慕之情是無法抑止的吧。


    那時年紀小,比現在大膽。往往什麼事都沒有,就跑去他辦公室,靠著門框,雙手反剪在背後,如個小學生,只笑說︰“你好嗎?”又沒有下文。


    他也不趕我走,兩人對著三分鐘,我訕訕地,他大方地,然後我就告辭。


    連咖啡都沒喝一杯,更不用說手拉手之類的接觸。


    他是否有婦之夫打什麼緊。


    那時連听到他的名字都很悠然,深深嘆口氣,很希望很希望死在他懷中。


    要是死在他懷中,由他辦身後事,由他擔當一切,想著往往會不自覺紅了雙眼。這何嘗不是至高至深至大的寂寞。


    勞苦擔重擔的人希望在他那里得到安息。


    至今我仍記得他辦公室的間隔,每早晨光下他寬大的桌子,他身上整潔不顯眼的西服。


    我們都渴望被照顧被愛,在這個關鍵上,人都脆弱。


    到最後失望次數太多太多,只好自愛,真可憐。


    我用手掩著雙眼,躺在沙發上,感到手上潤濕。我哭了麼,為著什麼?


    無名的眼淚最痛苦,心底積聚的委屈,平時被笑的面具遮蓋,在適當時候一觸即發。


    “佐子,佐子。”


    “不要理我。”


    “你在想什麼?”


    我用手指抹去眼淚,但它慢慢地不听指揮地沁出。


    “怎麼了?”


    我帶著眼淚笑,笑是真的,淚亦是真的。


    “在想一切不如意的事。”


    “別去想它,想下去簡直會死。來,去吃飯,去跳舞,去玩,胡胡混混又一日,來。”


    我們終于又見到趙氏姊妹。


    茶居吵得要扯直喉嚨講話,句句都叫出來。


    我開了錄音機。與她們談完話,開著來細听錄音帶,內容很雜。


    經過整理,我盡量把每一句話記錄下來。


    以下便是我們一小時的對白的摘要。


    趙怡芬出場︰“來一碟子肉絲炒面,面炒焦些,這里的廚房是不錯的。月娥,你不是喜歡炒腰子嗎?再加拼盤,吃些點心,也差不多了。”


    真驚人,這麼能吃,胃口太好的人一向給我一種涼血麻木的感覺,近年來抬頭都只見遠憂近患,簡直已經沒有吃得下的人,她們兩姊妹倒是奇跡。


    趙月娥︰“飯不能白吃,梁小姐,徐小姐,怎麼,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


    “……姚晶的女兒?”


    杯碟筷子聲交錯。


    “姚晶的女兒……”


    此時我用一架不用閃光燈大光圈的山型萊架替她們兩姐妹照相。


    人們對于閃光燈特別敏感,立刻知道有人在拍照,如不用閃光燈,按多少張都無所謂。


    “姚晶的女兒……”她倆不斷沉吟。


    姚晶真的有女兒,又一次被證實。


    “她在什麼地方?”


    “一出世就過繼給人了。”趙月娥說。


    “你的意思是,孩子並不是在姚晶身邊。”


    “一出世就給抱走,我們也沒見過,听說是個女孩子。”


    “多少年之前?”


    “那年她自上海出來沒多久……孩子約十七八歲吧。”


    “誰領養了這個孩子?”


    “我們不知道。”


    “姚晶有沒有去看過她?”


    “據我們所知,從來沒有,她也不提她,我們故意在她面前問起,她也沒有反應。”


    “故意”問起。為何要故意問起。是有心挖她瘡疤,還是特地要出她洋相。


    當然,不必替姚晶擔心,應付她們這樣的人,姚晶的演技綽綽有余,誰也別想在她面孔上找到什麼蛛絲馬跡。


    那女孩子,十七八歲了。


    “她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


    “父親是誰?”


    “姚晶的丈夫。”


    “她以前結過婚?”編姐幾乎打破杯子。


    “共結了兩次。”


    “這個男人,他在什麼地方?”


    “不再有消息了。”


    “是個怎麼樣的人?”


    實在太渴望知道。是二流子?阿飛?當時兩個人都十五二十?他騙她?對她不住?


    “不”


    “是個怎麼樣的人?”


    “是個中年人。”


    “中年人?”我們錯愕之至。


    “是的。”


    “怎麼會!”我說。


    “是一項買賣,當時他們來到香港,不能安定下來,他們父女都不安分,于是她認識這個生意人。”趙月娥說。


    “是正式注冊結婚?”


    “是,婚姻注冊處注冊。”


    “咦,噫!但是姚晶從來沒有辦過離婚手續。”編姐大大驚異。


    她重婚,她在美國重婚。


    她前夫卻沒有提出抗議,為什麼?


    “那個人叫什麼名字?”我搶著問。


    “馬,姓馬,他叫馬東生。”


    無論如何,這位馬先生是個值得尊重的人,因為他守口如瓶,如果他也像此間一些輕薄的男人般,佔了便宜得著甜點,還到處去大叫大唱,姚晶會怎麼樣?


    這算不算是不幸中之大幸?她的男人都為她沉默如金,連小小的石奇在內,皆為她守秘密。


    “怎麼才能找到馬先生?”


    “我們有十多年未曾見過面。”


    “怎麼能找到他?”


    “他一直做成衣外銷的生意。”


    “謝謝你們,”編姐說,“多謝你們的資料。”


    到這里我實在忍不住,問她們,“為什麼說這麼多給我們听?”


    趙怡芬忽然說了非常發人深省的一句話︰“心中有秘密,不說出來,知道秘密何用?”


    說得太好了。


    我們把這一段錄音對白听了又听,听了又听。


    其中夾雜著不少“月娥,快吃,涼了就顯油膩”與“喂,灌湯餃,這里”之類的廢話。


    我與編姐的結論是,她們不喜歡姚晶。


    “為什麼?”


    “因為偏心。”


    “別胡說,公道自在人心嘛。”


    “人心?人心早偏到胳肋底下去了。”她說,“我弟有兩個女兒,大的似明星女,二女似小丑鴨,他有一次說兩個孩子俊丑差那麼遠。”


    “誰曉得還有下文,他竟說︰"二女多美,大女多丑。"听者皆駭笑。世事有什麼公道可言,愛則欲其生,惡則欲其死,越是與眾不同,越得人厭憎,所以都說平凡是福,你懂得什麼?”


    嘩,教訓是一套一套的。


    我們尚得設法去找馬東生先生。


    “你去紐約找張煦,我去找馬東生。”


    “別調虎離山,咱們倆永不分離,一齊找馬東生,見完馬東生後找張煦。”我們像是得到所羅門王的寶藏地圖,一直追下去,不肯放手。


    用了九牛二虎之力,明查暗訪,還出到私家偵探,才追到馬東生先生蹤跡,並拍下照片。


    我已經好久沒見到楊壽林,工作很忙的時候抬起頭,也很想念他,但不至于想到要找他。淡下來了,毫無疑問,他也沒有主動同我說聲好。


    很令人惆悵,以前有一度,咱們也有頗濃的情意,該趁那時候,加些面粉,沖厚些,不至于弄得現在這樣。


    太遲了。


    我又拿起馬東生先生的照片細看。


    他剛自家門出來,家住在九龍塘,是那種改建的三層頗具規模的洋房,正在登上一部柯士甸。車子有十年歷史,他身上的西裝也有十年歷史。


    他長得像一個江北裁縫,胸凹進去,背凸出來,微駝的身型,已經畸形的脊椎,上了年紀,缺少運動的中老年人都如此。不過馬東生先生在年輕的時候,肯定也沒有英俊餅,說不定也就是現在這樣子。


    二十年前,他是一宗買賣婚姻中的男主角。


    姚晶那時大概只有十多歲,她還沒有進電影界。


    拍戲是她與他分手之後的事。沒想到這個秘密維持得那麼好,那麼久。


    孩子也是在姚晶進人藝林電影公司訓練班之前生下的。我們不明白的是,照馬東生的經濟情況看來,他能夠負責這孩子的生活有余,為什麼女兒會過繼給別人?


    編姐說︰“我看張煦未必知道這麼多。”


    “我認為他是知道的,這足以解釋後期他對她冷淡的原因。”


    “為了這麼一點小事?”編姐失笑。


    我想一想,“或許張煦不介意,但是很明顯,他家人很不滿意。”


    “又不是他家人娶老婆。”


    “但你不是不知道,世家子一離開世家,便貶為普通人,他們是不肯違背長輩意願的。”


    別說得那麼遠,就算是壽林吧,如果家里不喜歡他同我來往,他還不是掉頭就走?


    新文報只此一家,他身為總經理,離開我還是離開他家,選擇是很明顯的。


    “張家又為何因這種小事而跟姚晶過不去?”


    “我不知道。他們有他們的苦處,有點名望的老家族,恐怕人面很廣,媳婦有這種歷史,叫親友在背後議論紛紛,大概是難堪的。”


    “會嗎?”編姐很懷疑。


    我們是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下班把房門一關,扭開電視,又是一天,當然不覺得生活有何痛苦繁復之處。


    年前再婚的女友參加新翁姑的晚宴,踫巧是母親節,那婆婆向我女友說︰“你也是母親,祝你母親節快樂。”


    真是曖昧,也分不出她是關心還是刻薄,我听了馬上多心,直接感覺是這個婆婆不好相處,替女友捏一把汗,果然,過沒多久,她跟丈夫分開。


    人際關系千絲萬縷,哪里有什麼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故事。


    是以到後期張煦住紐約,姚晶住香港,夫妻關系名存實亡,就是因為其中夾雜牽涉的人太廣。


    我問對編姐說︰“你仿佛很久沒寫稿子,快操練操練。”


    “寫不出來,有時候星期五興致勃勃地開始寫,一日也有三五千字,正在慶幸下筆順利,一個周末後再也續不下去,抽屜里又多了一疊廢紙。”


    “日子久了也不再嘗試,只寫一些小品,三五百字,日日清。”編姐說。


    “將來誰寫姚晶的故事?”我說。


    “你。”她始終不肯動筆。


    太辛苦了,這樣的大任竟落在我身上。


    我也得先找到答案再說。


    馬家佣人對我們很客氣,放我們進屋子里。


    馬東生的屋子布置很舒服,家具是五十年代所謂流線型的式樣,保養得很好,現在看上去不但不覺古老,反而新奇,在懷舊狂熱影響下,連一支柏克五一金筆都是難能可貴的,何況是滿堂名貴家什。


    等足一小時,他打過電話到寓所,佣人把我們名字回過去,他約我們第二天見面,打發我們回去。


    但是第二天再去的時候,佣人不肯開門,我們中了調虎離山計。


    我們立刻知道毛病在什麼地方。我倆太過大意,暴露了身份,馬東生立刻知道我們是為姚晶而來,警惕十分。


    幸虧我們已有電話號碼,但打來打去,佣人只說馬先生人不在香港。


    我看整件事要靜一靜才能再把他交出來,窮逼一只驚弓之鳥,對我們來說,也沒有好處。


    “來,我們先去三顧草廬,別忘記朱老先生。”


    我們去得很及時,朱家大小十余口,已辦好移民手續,日內就要動身,看到我倆,朱老很是詫異。


    他問︰“你們還在做姚晶的新聞?”


    “不不不,不是做新聞,只是擱不下手。”


    “與你沒有關系的事,知道那麼多干嘛?”朱老問。


    “不,我一定要查出為何她要把遺產交給我。”


    “因為你可愛呀,那還不夠?”他也很會說話。


    “不夠。”


    “你們不會在我這里再得到什麼。”


    “我們已找到馬東生。”我說。


    這小老頭。


    他一直知道馬東生,偏偏任由我們繞圈子。


    “他不肯見我們,那是沒有用的,”我用很卑鄙的手法,“朱先生,請你告訴他一聲,我們必要時會得在他家門守上幾日幾夜,請代我們向他保證,我們絕不會把他所說當新聞寫出來。”


    “這又是為什麼?”老先生不原諒我們,“他是個正當生意人,你們何必去騷擾他。”他對我們的神色有點厭惡,“別人為了二十年前的舊事來打擊你的生活,你又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一代年輕人只有私欲。”


    這樣的控訴是很嚴重的,我馬上噤聲。


    編姐白我一眼,“她不會說話,朱先生,你不要怪她。”


    “你們兩個人,放著正經事不做,還想知道什麼呢?”


    我說︰“我想見姚晶的孩子。”


    “孩子更加與你們無關,為什麼不讓她好好過日子?”


    我勉強地笑道︰“朱先生把我們說得像蝗蟲似的。”


    “你們難道不是?”他站起來,“電話,盡避幫你打,人家見不見你,我可不敢擔保。”


    他走開。


    我無端給他罵一頓,覺得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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