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羈的風  第五章
作者:亦舒
    步入宴會廳,所有人客及侍應生又是嗡嗡嗡竊竊私語。


    馬家的男丁全部站起來迎賓,以示尊重。


    馬紅梅完全改變態度,殷勤地叫清流坐她身邊。


    清流真想告訴她︰衣服、頭面,全是借用的呀,一敲十二點,全部得歸還。


    穿上那樣的衣飾,不由她不端端正正地坐好,竟似公主般端莊,因不知說些什麼才好,馬家的人也不便隨意開口。


    終于,馬老先生試探地問︰"听說,你是劉太太的誼女?"


    連清流自己都覺得訝異,睜大眼楮,不知如何回答。


    馬星南來解圍,"我們跳個舞。"


    清流坐累了,正想站起來松一松。


    他倆轉到舞池。


    馬紅梅看著清流背影說︰"還有一個謠傳,說她是她的私生女。"


    "看得出她十分得寵。"


    馬紅梅冷笑一聲,"媽,你肯把那樣名貴的鑽飾借給我戴嗎?問你多次,只說在珠寶店里修改。"


    這時有人客歡呼︰"船到那不勒斯了。"


    馬星南說︰"我陪你上岸去走走。"


    "不,太晚了。"


    "那麼,到甲板散步總可以。"


    她跟他出去,高高在上,俯視地面。


    碼頭上涌滿窮人孩子,不住向游客揮手。


    遠遠看到清流,大聲喊︰"美麗的小姐,請施舍角子,擲下來即可。"


    清流駭笑,沒想到這種情形會在非第三世界發生。


    馬星南說︰"孩子討錢用是那不勒斯傳統。"


    "應該禁止呀,如此有辱國體。"


    "也許,人家沒有那麼多心。"


    樂隊在餐廳里演奏《回到蘇倫托》。


    "明早我們去蘇倫托碧綠岩洞游覽如何?"


    "明日再說吧。"


    這種人家,面色轉變太快,清流適應不來。


    在甲板上轉了一圈,紅鍛鞋有點軋腳,清流便藉詞早退。


    她特地走進餐廳向眾人一一道別,馬太太還摟著她吻頰,清流心中大喊吃不消。


    離開人群,才松一口氣。


    第一件事便是月兌掉高跟鞋,赤腳走回艙房。


    進了門,發覺燈全熄了,未到十二時,劉太太已經睡下。


    清流反手到晚服背後拉下拉鏈,噓,肌肉與脂肪齊齊恢復原狀。


    她把裙子搭在沙發上,待明日處理,一逕回臥室卸妝,在浴室輕輕除下鑽冠,洗干淨臉,她嘆口氣,走到床邊,開亮了台燈。


    床上有人!


    這一驚非同小可。


    清流慌忙中退後一步,撞到茶幾上,發出響聲。


    床上的人醒來,噓地一聲,叫她肅靜,以免吵醒劉太太。


    清流停楮一看,床上那人上胸,笑意盎然,竟是余求深。


    清流又驚又怒,喝問︰"你怎麼會在這里!"


    余求深笑著反問︰"你說呢?"


    清流取餅電話,"你若不走,我立刻通知警衛。"


    余求深輕輕說︰"是劉太太叫我在這里陪她。"


    清流放下電話,"我不相信。"


    "她叫我同你交換房間。"


    清流連忙披上浴衣,"將你的門匙給我。"


    "明早人家看到你自我臥室出來,會怎麼說?"


    清流惱怒,"我管人說什麼,下了船,各散東西,永不見面。"


    "這麼說,你我怎地有緣。"


    清流看著她,只見他果胸寬大強壯,不見一絲脂肪,用被褥遮蓋著,她忽然漲紅面孔,忍聲吞氣,走到起坐間,蜷縮在沙發上睡。


    良久,她握緊的拳頭才慢慢松卻。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珊瑚過來,推她,"這是怎麼一回事?"無比訝異。


    清流疲倦地答︰"登堂入室了。"


    珊瑚壓低聲音,"你要當心。"


    "我想搬到你房中。"


    "沒問題,太太要是反對呢?"


    "我不是賣身的家奴。"


    劉太太起來,看清流一眼,"昨夜玩得可高興?"


    清流賠笑,"回來發覺寢室有客人,只得到珊瑚房去,以後也與她做室友,你說可好?"


    "不嫌擠嗎?"


    "沒關系。"


    "隨你吧,不過有事一叫,可得馬上過來。"


    清流如皇恩大赦,"是,太太。"


    劉太太打一個呵欠,"累極了,"她喚人︰"求深,求深。"


    清流巴不得找地洞鑽,經過昨夜,她怕見到這個人。


    余求深听見有人叫,只應一聲"來了"!久久不見影蹤,清流心中暗暗生氣。


    半晌他出來了,披著毛巾浴袍,頭發濕漉漉,像是剛淋完浴。


    "求深,把我們的計劃說出來給她們听。"


    余求深往沙發上一坐,笑嘻嘻,在水果盆上取餅一只梨子,咬一口,不出聲。


    "你說呀。"劉太太催促他。


    老人語氣如少女般嬌怯,非常突兀,令清流不安。


    余求深仍然不出聲。


    劉太太"啐"地一聲,"你不說,我來稅。"


    她放下了銀梳子,轉過頭來,"耽會兒我們上岸去。"


    清流一怔,就這麼多?


    劉太太忽然笑了,她說下去︰"改乘飛機到巴黎,我已聯絡好牧師替我倆證婚。"


    清流張大了嘴合不攏來。


    "你們二人跟著來打點,這回可真的少不了你倆,有得忙的。"


    清流還是睜大雙眼,一時未能把這件事消化,要靠珊瑚推她一下。


    "老程與歐陽律師將在巴黎與我們會合,你們放心,這次將會是正式合法的婚禮。"


    清流霍地轉過頭去看著余求深。


    這時,他也收斂了笑容,平時動人的眼楮呆視前方,暫停散放魅力。


    一夜之間,事情產生了這樣大變化,劉太太辦事能力怎地高強,幾通電話便已安排好終身大事,她根本不需要什麼私人秘。


    清流只得說是。


    "在巴黎逗留兩日,然後飛到雅典再上船,時間剛剛好。"


    清流佩服得五體投地。


    劉太太寶刀未老,由此可知做人不是靠力氣,是靠思想智能。


    她必恭必敬回答︰"知道。"


    劉太太忽然咕咕笑,聲音似貓頭鷹,听了令人不舒服。


    她說︰"再上船,我就是余太太,清流,你得與珊瑚同房,對不起。"


    原來如此。


    "來,準備下船。"


    珊瑚連忙問︰"太太,可需攜帶衣服?"


    "不用,福克大道寓所內什麼都有。"


    清流立刻著手替主人化妝。


    這樣年紀了,身體又不好,不知還受不受得住折騰,但,清流肯定她清醒地知道她在做什麼。


    他們一行四人離船上岸。


    任天生聞訊趕來,他要見的是唐清流。


    見清流臉上的疑惑驚駭之意仍然殘留,任天生輕輕安慰她︰"世上什麼怪事都有。"


    清流噓出一口氣。


    真可悲,余求深從賣藝淪為賣身。


    "你有我的


    清流頷首。


    "自己小心。"


    岸上已有車子在等,立刻駛往飛機場。


    一路上余求深不發一言,攙扶著老太太,不知情的人會以為他們是一對相愛的母子。


    在飛機上,老太太要求與清流同坐。


    飛機艙微微顫動,似還在船上,真像個夢,可惜,這是別人的夢。


    "你一定奇怪,為什麼我決定結婚。"


    清流無話可說。


    "我從來沒有結過婚。"


    如果她指劉太太這身份是買賣的結局,那麼,這次同余某,是重蹈覆轍。


    "這次,由我安排一切。"


    "嗯,唔。"


    她閉上雙目,"以後,你們仍可叫我劉太太。"


    清流啼笑皆非,只得唯唯喏喏。


    老程在奧賽飛機場接她們。


    清流像看到故人一般迎上去,"老程先生,你趕來了。"


    老程非常了解地拍拍清流肩膀,像是說︰日子久了,你會習慣,同我一樣。


    他對余求深非常客氣,一點也沒有輕蔑之意,這老程真會做人。


    車子駛往劉太太在巴黎市中心的公寓,女佣人滿臉笑迎出來,一進門,只見到處都是鮮艷的花束,推開窗戶,可以看到著名的星廣場及香舍麗榭大道。


    老程說︰"這里有我及茉莉接更,唐小姐,你去逛逛。"


    劉太太笑著抬起頭來,"老程你倒會做人情,幾時輪到你發號施令。"


    "是,太太。"


    "清流,你服侍我試穿婚紗。"


    什麼?清流呆住,原來還有蛇足。


    "服裝師馬上要來了。"


    可是劉太太已經累得往臥室走過去。


    余求深在房與歐陽律師密斟,一定在談價格。


    清流抬頭欣賞客廳天花板上壁畫,她只有在電影中見過這種場面。


    設計師準時來到,一行二人,取出婚紗,對清流說︰"大改動是來不及了,只得十多小時就舉行婚禮。"


    另一人笑,"劉太太身段是標準三十八號,不必太多改動。"


    清流立刻知道是誤會了。


    "不,我並非劉太太。"


    兩位小姐一怔。


    清流伸一伸手,"請跟我到這邊。"


    寢室門打開,兩人看到蒼老佝僂的劉太太,臉上閃過一絲恐怖的神色。


    劉太太巔巍巍站起來,可是那襲紗衣一累累一層層,瘦弱的她撐不起來,也無從修改。


    她大發雷霆,擲爛一只水晶花瓶。


    珊瑚忙來安撫。


    清流立刻帶著設計師出去。


    二人面面相覷,匆匆離開。


    這時,余求深正伏在露台上看風景,一副事不關己,己不勞心之狀。


    他閑閑說︰"此處看不到賽納河。"


    清流沒好氣,但是,也不能責怪他。


    他雖然是戲中主角之一,但導演不是他,他只是傀儡。


    巴黎平原上輕輕罩著一層煙霞,他轉過頭來,朝著清流笑,"要不要陪我去珠寶店取結婚指環?"


    珊瑚出來說︰"清流,太太要同你說話。"


    清流只得匆匆跑進房中。


    劉太太的氣已經消了,頹然問︰"怎麼辦?"


    清流心急生智,賠笑道︰"穿緞子套裝好了,華麗絲森遜也沒有穿婚紗。"


    劉太太不禁微微笑,"你真會說話。"


    "我講事實。"


    "你替我去辦吧。"


    清流松口氣。


    這時,連她都有點累,走到客廳坐下,用手托著腮,想一想該怎麼辦。


    老程笑笑說︰"別擔心,我打電話叫各時裝店把套裝送上來。"


    "還要頭飾帽子。"


    "不成問題,他們都會配好。"


    他自去聯絡。


    半小時後公寓里已堆滿綾羅綢緞。


    余求深卻取起外套打開大門準備出去。


    清流急問︰"喂你到什麼地方去?來幫幫眼。"


    "我去逛羅浮爆,你可要跟著來?"


    "我怎麼走得開?"


    余求深走到那堆衣服面前,順手抽出一件,"嗯,芝韻詩,多麼美妙的名字,就是它好了,服侍太太試穿吧,現在,可以走了嗎?"


    清流駭笑。


    一邊珊瑚拚命向她使眼色表示不可。


    清流內心矛盾掙扎半晌,秀麗的臉微微扭曲,一切都落在余求深眼中,他想︰即使叫她痛苦片刻,也是值得的。


    終于,清流微笑,"我不會做那樣缺德的事,"她補一句︰"我尚未下班。"


    余求深聳聳肩,開門出去了。


    珊瑚氣道︰"什麼樣子。"


    老程卻說︰"這里沒他的事,怪悶的。"


    到底是男人比較了解男人。


    "婚禮幾時舉行?"


    "明早十時半。"


    "在哪家教堂?"


    "牧師上門來,就在這里舉行。"


    清流意外,"這麼方便?"


    老程笑道︰"可見歐陽律師辦事是多麼妥當。"


    苞著,醫生上來替劉太太檢查身體。


    珊瑚斟杯咖啡給清流。


    清流問︰"你還有沒有蕩漾的感覺?"


    珊瑚搖頭,"下了船就消失了。"


    清流說︰"我卻還在搖搖擺擺。"


    珊瑚含有深意地說︰"你的確是比我們敏感得多。"


    醫生一走,布置婚禮場地的人來了,沒有太多改動,只捧來更多鮮花,把幾件家俱略為移動一下,又搬來一架小小迸董風琴。


    他們離去之際,客廳已經變了樣子,舉行婚禮也不覺突兀。


    清流忍不住問︰"明日十時半以後,余某可是有權分一半財產?"


    珊瑚嗤一聲笑。


    老程和藹顏色地回答︰"太太不會虧待他,有些東西的確已由歐陽律師撥到他名下,他亦表示滿意。"


    劉太太在寢室內午睡,醒了,嚷口渴,抱怨嘴巴像是鋪了地毯,渴望有鮮味的湯喝。


    老程連忙說︰"我吩咐茉莉做了火腿筍絲湯。"


    劉太太這才露出一絲笑意。


    "求深呢?"


    天色已近黃昏,他溜達到這個時刻尚未回來。


    劉太太的面色一沉,不悅地發凱。


    可是大門一響,余求深手里捧著一盤鈴蘭回來了,劉太太馬上露出笑容,接過深深嗅著花香。


    清流暗暗好笑,難得的是這樣的陳腔濫調劉太大居然受落。


    鎊人也有禮物,由余求深親自挑選,老程他們立刻道謝。


    清流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只金手表,她立刻取出戴上。


    劉太太笑說︰"大家喜歡就好。"


    又把婚戒傳給他們看。


    清流有點意外,婚戒只是普通的白金指環,一點花巧也無,戒指內側刻著二人姓名縮寫,劉太太叫老程代為保管。


    香檳也送上來了,隊伍忙而不亂,整整有條,一批人退下,另一批上,安排得妥妥當當。


    劉太太說︰"明日勞駕各位一早起來。"


    那是真的早,五時便得起床準備。


    清流與珊瑚更在四時多便起來打點。


    整個客廳都彌漫著花香,這時,昨天的花蕾剛剛綻放,到了中午,又該謝落了。


    衣服鞋襪全部檢查過熨好放在一邊。


    攝影師在六時正抵達,開始擺好器材。


    準備午餐的大師傅也帶著伙計上來,各就各位。


    大家都有點緊張,沉默地工作。


    老程指揮如意,堪稱是將才。


    八時正,他說︰"清流,叫太太準備。"


    歐陽律師也來了,斟了杯咖啡坐露台上。


    "牧師呢?"


    "已派車子去接。"


    珊瑚攙劉太太起來,劉太太一時間像是不知今日要做些什麼事。


    慢慢想起來,她看著天花板嘆口氣。


    奇怪,竟沒有笑意。


    她握著清流的手,忽然說︰"我累了,不玩了。"


    什麼?清流愣住。


    "叫他們都回去吧。"她揮揮手。


    清流低聲說︰"可是,一切都準備好了。"


    "我再也沒有精神。"


    "牧師正在外頭等呢。"


    珊瑚卻巴不得她取消婚禮,"我立刻去叫他們走。"


    劉太太又叫住她︰"慢著,先喚求深進來。"


    珊瑚不甚願意,"好。"


    清流識趣,正欲退出,劉太太卻說︰"你不用走開。"


    片刻珊瑚回來說︰"他還未睡醒,叫不起來。"


    劉太太嘆口氣,"你們看看。"


    珊瑚說︰"我去解散他們。"


    幾日來的興奮一掃而空,劉太太頹態畢露,了無生趣,"清流,你說,是否該取消婚禮。"


    清流賠笑,"想清楚點也是好的。"


    劉太太抬起頭,"清流,說是改期吧。"


    清流點點頭。


    清流見歐陽律師仍然坐在露台上,上前與他耳語幾句,律師手一松,甜圈餅掉到地上,可是臉上隨即露出笑意。


    接著,清流把消息告訴牧師,牧師的反應不一樣,慈祥地勸道︰"有分歧的話可以諒解。"


    清流笑笑,"你誤會了,我不是新娘。"


    牧師張大了嘴。


    清流招呼他︰"請過來吃早餐,改好日期再通知閣下。"


    她再去看臥室里的余求深。


    外頭鬧了好幾個小時,他朦然不覺,高枕無憂,露肩擁著被褥憩睡。


    幽暗的寢室里有他的氣息,清流深呼吸了幾下。


    小時候,經過蛋糕或是她妃糖店,她也會這樣貪婪地深呼吸。


    余求深立刻醒來,看著她。


    清流這才知道珊瑚藏奸,並沒有來叫過余求深。


    這也是忠僕唯一可以做的事,護主要緊。


    他臉上露出一絲訝異的神色,"你怎麼在這里?"


    接著,取餅腕表看一看,"唷,九點了。"想掀開被單起床。


    然後,發覺清流在他面前,不方便行動,笑道︰"你讓一讓。"


    清流只得告訴他︰"婚禮取消了。"


    這時,連清流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只是一愣,神色隨即恢復正常,反問︰"是永久取消?"


    "大概是。"


    他笑了,嘿地一聲,十分合理地說︰"我馬上收拾東西走路。"


    "太太並沒有叫你走。"


    他下床,轉過頭來,"小姐,知道在什麼時候下台是十分重要的事。"


    清流問︰"你沒有失望?"


    他真正的笑了,"小姐,若果連這點心理準備也無,如何出來跑江湖。"


    "你——也不會一無所有吧。"


    "放心,一早講好條件,我已經得到我要的東西,一點也不吃虧。"


    老程說得對,劉太太的確是個慷慨的人。


    "也許,這樣只有輕松吧。"


    他想一想,十分坦誠地答︰"也不是,合同上注明,婚後一年,我又可得到一筆豐富的獎金。"


    真沒想到合同如此精密。


    這時,虛掩的門外一聲咳嗽,清流听得出是老程的聲音。


    余求深揚聲,"進來。"


    老程推開門。


    余求深說︰"我立刻收拾東西走。"


    老程答︰"太太想見你。"


    余求深說︰"不必了。"


    "太太另外有安排。"


    他爽快地說︰"不用麻煩,畫蛇何必添足。"


    他開始穿衣服。


    老程只得退出去。


    清流問︰"你不再回到船上?"


    他失笑,"我此行收獲不淺,人在巴黎,也該輕松一下了。"


    清流輕輕說︰"後會有期。"


    他忽然走近清流,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一下她的嘴唇,"祝你好運。"


    他取餅外套,瀟灑地開門出去。


    余求深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清流輕輕撫模自己的嘴唇。


    珊瑚看見清流惘然若失的樣子,挪揄道︰"世上這樣的湯丸是很多的。"


    清流回過頭來說︰"不,他是他們當中很特別的一個。"


    珊瑚冷笑一聲。


    不久,劉太太證實了這一個說法。


    她尖聲問︰"你們讓他走?"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如何回答。


    劉太太走進臥室,一聲關上門,把自己反鎖在里邊。


    外人都走了,只剩下他們幾個人,收拾客廳里殘局。


    看看時間,才九點半。


    有人按鈴,原來是送結婚蛋糕上來。


    清流從來未見過那麼漂亮的蛋糕,像一件瓷器雕塑,雪白三層高,全是各式各樣糖制花朵,栩栩如生。


    清流摘下一塊淡黃玫瑰花瓣,放進嘴里。


    啊,嘗到甜頭了。


    珊瑚咕噥道︰"白花費。"


    老程卻說︰"錢不是問題。"


    真沒想到侮婚的會是劉太太。


    純銀相架上還留著她與余求深的歡樂時光。


    茉莉上來問︰"都收拾掉嗎?"


    老程點點頭。


    "我去喚人來把鋼琴抬走。"


    稍後,清流听到古董鋼琴發出錚宗樂聲,有人在彈小步舞曲。


    出去一看,原來是劉太太,既未更衣,也沒化妝,在那里彈琴呢,像只蒼白的魑魅,不過不奈寂寞,白天就出動了。


    看到清流,頹然問︰"他有無留下


    "他走得很快,留都留不住。"


    劉太太低下頭。


    清流不忍,輕輕問︰"設法去叫他回來?"


    劉太太擺擺手,"他從來不屬于我。"


    這是真的,可是,到了某種關口,不必追究真相,只要他願意留在身邊即可。


    她伸出手,想彈完那首曲子,終于顫抖的手不能完成任務,她抽噎起來。


    清流吃一驚。


    她從未見過劉太太哭,還以為她已成為化石,沒想到還會流淚。


    客廳里只有她們主僕二人,其余人都累得休息去了,清流再低聲問一次︰"可要找他回來?"


    劉太太再次搖頭。


    清流扶她進寢室休息。


    然後,她打開了大門,學余求深那樣走出去。


    但願她也可以一去不返,自由自在。


    清流朝福克大道南邊走過去,只見車水馬龍,整個城市籠罩著一陣煙霞,游客如過江之鯽,肩擦肩,日本人眾多,都往道旁時裝店擠。


    這個名都見面不如聞名,她坐在路邊長椅上,深深懷念余求深。


    如果他還在劉宅,情況一定有所不同,他可能會建議到南部租別墅度假,摘葡萄,釀酒,又會拉隊到海灘曬太陽,野餐,把所有人都哄得開開心心。


    余求深既是他們的敵人,又是他們的伙伴,短短日子,已成為不可缺少的生活調劑品,少了他,似咖啡里少了糖似。


    他一走,劉家就像沒了靈魂。


    不知為什麼,劉太太到最後一刻居然清醒過來,真正可惜。


    清流看過地圖,知道羅浮爆就在前邊,步行二十分鐘可到,但不知怎地,無論如何提不起勁來。


    清流躑躅回公寓。


    黃昏,華燈初上,道旁已有穿細跟高統子鮮紅色漆皮靴子的流鶯出動。


    清流用手掩住面孔,她想回家。


    可是,她早已沒有家。


    清流嘆息一聲,回憶到極小極小的時候,每日下午放了學,母親在操場等她,領她回家,只有那時她才有家。


    清流落下淚來。


    她終于站起來,回到公寓去。


    正好听得珊瑚問︰"我們還回到船上去嗎?"


    "那真要問過太太。"


    "清流你去探一探。"


    清流輕輕推開門,看到劉太太靠在床背上,一動不動,雙目半瞌半閉。


    清流嚇一跳,連忙急步走向前,冒失地伸出食指,去探老太太鼻息。


    誰知劉太太猛地一擋,推開她,吆喝一聲︰"干什麼?"


    清流人急生智,"有只小蟲。"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要人沒人,叫你來干什麼,度假享福?"


    一切恢復正常。


    "老程先生說,我們還回到船上不?"


    "那麼局促,不去了。"


    那"麼,去何處呢?"


    "在巴黎終老,要不,到倫敦去。"


    珊瑚知道了,忙不迭叫苦。


    "我陪太太在倫敦住餅半年,幾乎自殺,天天下雨,不見天日,每日三時天黑,整晚逼著大家陪她做三千塊拼圖游戲,我忍不住要辭職。"


    半晌清流說︰"是該讓她結婚的。"


    "結了婚,那小白臉還如何有好臉色。"


    老程瞪眼,"這是什麼話?"


    珊瑚立刻噤聲。


    電話鈴響,老程去听了回來說︰"唐小姐電話。"


    "清流,我是任天生。"


    清流又驚又喜,"你怎麼找得到這里?"


    "要找一個人,總會找得到。"


    清流長長嘆口氣,"又累苦,想回家鄉。"


    任天生笑出來,"很多人羨慕你還來不及,何生怨言?"


    清流輕輕說了幾句近況。


    "原來如此。"


    "船在哪里?︰"


    "快要駛往君士坦丁堡。"


    "啊,阿歷山大大帝的家鄉。"


    "你對歷史有點認識。"


    "船上諸事平安?"


    "若干客人預備上岸乘坐東方號快車返回巴黎。"


    "多會享受。"


    他忽然說︰"清流,極之想念你。"


    清流感慨,"我們認識多久了,仿佛已有十年八載。"


    "清流,我有話說。"


    "請講。"


    "我鄭重向你求婚。"


    拿著電話听筒,清流耳畔嗡嗡作響。


    "我可以給你一個舒適安全的家。"


    清流呆呆地听他說下去。


    "我打算轉往岸上工作,朝九晚六,每日準時回家吃晚餐,盡力做一個好丈夫。"


    清流輕輕的笑,輕輕落下淚來。


    "我們二人都不必再流浪了。"


    清流不出聲。


    "你可是需要一點時間考慮?"


    清流終于答是。


    "兩天後我再找你。"


    他把時間拿捏得很準,四十八小時已經足夠。


    也許,命運安排她跟劉太太乘不羈的風,就是為著替可憐的她安排一個家。


    溫暖的永久住所,男主人準時回來,將來,還可以養兒育女……


    清流看著天花板,這不是她期待已久的機會嗎。


    珊瑚過來,看她一眼,說道︰"還未是時候。"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不羈的風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亦舒本人的观点,与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均不负任何责任。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cbzy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