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所有的星  第四章
作者:亦舒
    那一日,離開伍家,全速下斜路,忽然之間,近面而來的一輛紅色跑車突然閃避松鼠,向他迎頭撞來。


    懊剎那,展航內心異常鎮定,他反應迅速,立刻跳車,滾下斜坡,左肩先著地,踫一聲響,痛人心肺。


    那輛跑車也剎住了,可是已將腳踏車卷入車底,壓個稀爛,發出驚人刺耳吱吱聲。


    展航倒在地上,知道自己已從鬼門關兜了圈子回來,他掙扎著起來,又摔倒。


    跑車司機匆匆下車,原來是個女子,高聲問︰“你沒有事吧?”


    她立刻用手提電話報警。


    于展航看到她的面孔,臉色忽然發青,“是你,是你!”他奮力撲上去,“你這只妖精,你又來害我。”


    那女司機尖叫起來,被于展航拉住,跌在地上。


    于展航不放過她,纏住她。


    這時有途人經過,紛紛下車了解情況,大力分開兩人。


    警車與救護車也趕到了。


    護理人員見受傷的少年發瘋似嚎叫,立刻替他注射。


    女司機一邊流淚一邊蹲著對傷者說︰“對不起,對不起。”


    展航看清楚了她,他靜下來。


    同樣是大眼楮尖下巴,但這不是他的仇人,他認錯了人。


    救護人員問︰“你姓甚名誰,家住何處?”


    展航一條手臂軟綿綿,知道要進醫院,懇求說︰“別嚇著我母親。”


    他把葉慧根的電話告訴他們。


    展航昏迷過去。


    酪來的時候,一睜眼看到葉律師,“媽媽——”


    “媽媽不知道。”


    他放下心頭大石。


    “嚇壞人,不過見你混身血,知道沒事,你知道,車禍即時死亡者不再流血。”


    “媽媽那里——”


    “說是打球意外好不好?”


    手臂已打上石膏,不能動彈,展航苦笑。


    “一會我陪你回家。”


    “謝謝你。”


    “不過有個條件,以後,你別用腳踏車,免叫我們擔心。”


    展航只得點點頭。


    “一下子,轉眼間,你也十六歲了。”


    展航看著窗外,是,他一年拔高四寸,聲音變得低沉,體毛紛紛長出來,他錯愕,意外,好象不再認識自己的身體,並且覺得尷尬。


    看護進來,“噫,真是不幸中大幸,不過是皮肉傷,三兩周內可恢復原狀,以後可得小心了。”


    葉律師說︰“我打算接他出院。”


    “你是監護人?沒問題。”看護和藹得不能置信,“不過,有個人想見你。”“誰?”


    “是那個司機。”


    葉律師問︰“听說是個女子?”


    “是,長得似電影明星。”


    葉慧根好奇,“請她進來。”


    展航不出聲。


    “听說你與她滾在地上廝打?”


    展航簡單地答︰“我認錯了人。”


    “認錯人?”


    這時,一個妙齡女子走進來,她右臂上也捆著紗布,看到于展航,她舒口氣,“請你原諒我。”


    展航輕輕答︰“那是一宗意外。”


    “我竟沒看到你。”


    “我的速度太快。”


    “不,是我反應拙劣。”


    葉律師笑了,“雙方都有錯。”


    那女郎說︰“你如有事,我會內疚一世。”


    展航忽然重復︰“一世?”


    那女郎刷地臉紅,別過頭去。


    葉律師看著,嘖嘖稱奇,這女子年紀要比于展航大好幾歲,可是看情形,已被他深深吸引。


    葉律師咳嗽一聲,“我來介紹。”


    女郎說︰“對,我叫周晚晴。”


    葉律師凝視她,“你是名歌星周晚晴。”


    那周小姐微笑,“不敢當,我應叫早紅,改錯了名字,故此有點半紅不黑。”


    葉慧根有意外之喜,懂得自嘲的女子真是少之又少,何況,又是個美貌女子。


    “展航稍後可以出院,你大可放心。”


    葉律師與她交換名片。


    稍後,周晚晴的朋友上來陪她離去。


    葉律師說︰“明星到底是明星,多麼漂亮。”


    于展航不出聲,有人比她更加水靈嬌美,只不過,那人是他仇人。


    葉律師看著他,“認識你們兩年多了,發覺展翅應付得最好,展翹完全不去接受事實,也無所謂,而你,展航,你的傷痛沒有得到任何緩和。”


    展航被她說中心事。


    “連你母親都已經開步向前,展航,你是少年人,請把傷痛埋葬。”


    展航不發一言。


    “我們回家去吧。”


    腳踏車被壓成一團爛鐵,驟眼看,象一具現代雕塑,展航把它放在車房陳列。


    于太太自始至終,不知事情真相。


    展航帶著石膏手臂上課,走到路口,看見一輛車子在等人,他不以為意,可是車子響號。


    呵,是周晚晴。


    清晨,她剛洗過頭,身上清香撲鼻,脂粉不施,笑臉盈盈地說︰“送你一程。”


    “我步行。”


    “我壓爛了你的車,應當做司機。”


    “每天?”


    “每天。”


    “管接又管送?”


    “沒有問題。”


    “你哪來時間?”


    “上車來吧,再談下去要遲到了。”


    到了學校,同學紛紛在石膏上簽名,伍玉枝閑閑問︰“誰送你來?”


    “朋友。”


    “你有那麼大年紀的朋友?看樣子都有廿五六歲了。”


    “我沒有問過她幾歲,你覺得重要嗎?”


    玉枝忽然生氣,調頭而去,展航大惑不解,女同學都嘻嘻笑。


    展航真沒想到放學時周晚晴真會在校門等。


    他問︰“歌星不用唱歌嗎?”


    “我已經退休。”


    “廿多歲就退休?”十分意外。


    “做我們這一行,廿八歲之前若果還不能退休,那就大告而不妙。”


    展航嚇一跳,“那麼,幾時開始事業?”


    “十五六七歲。”


    “那不是求學階段嗎?”


    周晚晴笑不可抑,“我們不讀。”


    展航發覺他無意中認識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人。


    她把他載到家中,“明早再見。”


    “你真的再來?”


    她頷首,“直至你不需要我為止。”


    接著個多月,周晚晴天天來接送于展航。


    于太太知道了這個消息,叫展航來問話︰“可有這樣一個艷女,比你大十歲八歲,天天管接管送?”


    “是。”


    “展航,雖然住外國,我們還是保守點好。”


    “是,媽媽。”


    “叫你朋友不必辛苦了。”


    “是。”


    “我們自家也有車。”


    “是。”


    接著,于太太大惑不解,“你從什麼地方認識那樣一個人?”


    “在社區中心。”


    “展翹說,她還是一個歌星。”


    展翹真多事。


    “展航,你大哥訂婚了。”


    “那麼快?”


    “徐家催促他。”


    “都沒通知我們出席。”


    “徐家會立刻著手籌辦婚禮,約十二個月後舉行儀式,屆時我們往新加坡出席。”


    “徐家徐家,大哥不是姓于嗎。”展航抗議。


    于太太反而看得很淡,“展翅一向有主張。”


    第二天,展航同周晚晴說︰“母親叫我自己開車。”


    周晚晴伸手過去,輕輕撫模他拆掉石膏的左臂,“你己痊愈。”


    展航點點頭。


    “以後,不能見面了嗎?”


    展航鼻端那股熟悉的清香味,個多月來已經熟悉,使年輕的他覺得母親的命令不近人情。


    “我改在街角等你。”她引誘他。


    “我不會叫母親失望。”


    她頷首,“愛護母親的都是好孩子。”


    展航別轉面孔,“謝謝你的諒解。”


    車子一直駛出去,展航發覺那並不是回家的路。


    他問︰“我們到什麼地方去?”


    “我的家。”


    展航本來想反對,不知怎地,卻沒有開口,開篷車一直朝山上駛去。


    抵達周宅的時候,烏雲已經密集,周晚晴下車來,用手一指,“從這里,可以看到你的家。”


    展航朝山腰一看,果然,郁蒼蒼的樹木中,正是他家的橘黃色瓦頂,他甚至依稀以看到有人在園子里走動。


    “請進來。”


    她帶他進屋,走到露台,展航看到一具望遠鏡。


    他湊過去一看,鏡頭正對牢他家里,剛才看到在園子的人影原來是園丁。


    他轉過頭去,不置信地問︰“你每天都觀察我?”


    周晚晴手中已經握著酒杯,“是。”


    她給他一杯冰淇淋蘇打。


    “有什麼目的?”


    周晚晴回答︰“我想知道你一舉一動。”


    “你看到什麼?”


    “你打籃球、你練小提琴、你陪母親整理花園、你在樹蔭下讀。”


    “這好似偷窺狂的行為。”


    周晚晴伸一個懶腰,“也怪不得你那樣說。”


    “你看到的不過是一個正常愚魯的年輕人。”


    “你平靜的生活叫人羨慕。”


    周晚晴忽然走過來,她窈窕的身型貼近他,這時,天空中傳來隆隆雷聲,豆大雨點灑下。


    展航把雙手輕輕放在她腰上。


    竟有那樣細的腰身,差一點點,展航的兩手就可以合攏,拇指踫到拇指。


    連毫無經驗的他,都知道這樣美好的身段是最難得的。


    他貼近她的臉,呵柔肌滑溜如絲緞一般。


    她輕輕後退,那時,雨點已經淋濕了兩人的肩膀,他們回到室內。


    玻璃長窗始終沒有關上,雷雨風把紗廉卷得飛舞。


    于展航到黃昏才離去,仍由周晚楮駕車送他,不過車子到街角已經停下來。


    展航下車向家里走去。


    另一輛車子向他響號,展航在雨中抬起頭來,發覺那是姐姐展翹。


    “那是周小姐?”


    她看到了一切。


    展航點點頭。


    “她比你大很多。”


    “我知道。”


    “媽媽禁止你們來往。”


    展航笑了,姐姐臉上化著濃妝,又何嘗不是母親所禁止的,從什麼時候開始,子女會听從父母指令。


    到家門之前,展翹把胭脂抹掉。


    于太太看見他們姐弟一起回來,有點高興,“現在由你接送展航,最好不過。”


    回到臥室,展航躺在床上沉思。


    周宅米白色大理石地板陰涼感覺仍在,他心靈中那一線喪父後的空虛似乎稍微得到彌補。


    每個月初是葉律師來探訪他們的日子。


    “一切都好嗎?”


    于展航微笑。“我們的一切,你最清楚不過。”


    “少年人幾時變得這樣諷刺。”


    展航還是笑。


    葉律師凝視他。


    展航問︰“有什麼事?”


    “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名英俊小生吧。”


    展航答︰“有人那樣告訴過我。”


    葉律師嘆口氣。“你自己當心。”


    “我知道。”


    葉律師忽然說︰“歌星瑪丹娜喜歡年輕男子,她說︰"他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可是,他們可以整晚都做。"”


    展航詫異。“葉律師,如此直接根本不像你的口吻。”


    葉慧根律師又嘆口氣。“你被人利用了,展航。”


    展航還是笑。


    “周晚晴有情人,他是大名鼎鼎的富商王新朝,一直由他負責她的生活開銷。”


    展航無動于衷。


    “你太年輕,尚未勝任這危險的游戲。”


    展航一句話也不說,既然不能順從長輩,噤聲也是一種尊重。


    葉律師既憂心又生氣。


    她已與這一家人發生感情,尤其是展航,她想看著他好好成長,他進大學她就放心了。


    葉慧根做了一件她不應該做的事,她說︰“如果你不停止見這位周小姐,我會告訴她,你尚未成年,她正騷擾兒童。”


    展航的笑容凝住。


    兒童,在法律上他還是孩子?多麼可笑,吃了那麼多苦,經歷那許多事,未滿十八歲,也不算數。


    他低下了頭。


    “展航,不要讓母親焦慮。”


    展航終于點點頭。


    葉律師告辭,于太太送她到門口。


    “怎麼樣?”


    葉慧根悻悻然。“于展航的功課若有退步,我叫那只狐狸趴在地上求饒。”


    于太太極之感激。“你太關心我們了。”


    “那周晚晴的前一屆情人是二十五街海灘咖啡座的金發侍應生,我有他倆幽會的照片,我想王老板或許有興趣知道。”


    于太太嚇一跳。“我真未料到你那麼厲害。”


    葉律師笑了。“各有各自的殺手。”


    于太太頷首。“為著展航,也只能這樣。”


    事情就這樣決定了。


    葉慧根恨恨地說︰“竟拿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來消遣,還成什麼世界。”


    到了秋天,當滿園樹葉都轉為金棕之際,周晚晴輕輕同于展航說︰“我要走了。”


    展航有點意外。


    “我得搬到倫敦去住。”


    “為什麼?”


    “那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我得改過自新,不再胡鬧,否則,我的老板就會叫我卷包袱。”


    她說得那樣坦白,教展航佩服。


    “跟著他這些年,除出飛機大炮航空母艦,也什麼都有了,他待我不錯,所以只得搬往倫敦,”那周小姐握住展航的手,放在臉上摩挲。“真舍不得你。”


    展航答︰“我也是。”


    “你會記得我?”她淚盈于睫。


    “會。”


    “到了中年,仍然記得我?”


    展航點點頭。


    周晚晴終于落下淚來。


    展航擁抱她,下巴擱在她頭頂,雙手圍住她的腰,是最後一次了吧,腰身仍然那麼縴細,柔若無骨。


    展航說︰“到了暮年,仍然記得周晚晴。”


    “謝謝你。”


    第二天,她派人送一輛平治七排檔爬山腳踏車給他。


    展航騎車到她家,已經人去樓空。


    好象是趁著月黑風高匆匆搬走的,急得不得了,一定要在那個時辰離去。


    展航無言,往山下望去,樹葉已紛紛落下,看自己的家,也就分外清晰。


    他一聲不響返回家里。


    他愛上了那輛腳踏車,天天用。


    “展航,用四輪車吧。”母親央求。


    “不必。”


    風雨不改,他仍用腳踏車,除非大雪吧,他才改為步行。


    冬日,大哥展翅宣布婚期。


    展翹詫異。“十一月怎麼結婚?”


    “新加坡四季皆夏。”


    “呵,對,我忘了。”


    一切都已安排好,飛機票寄到于家,酒店也已訂妥,他們一行三人抵達星洲,自有司機來接。


    神采飛揚的于展翅大聲講高聲笑,第一件事便是叫家人試禮服。


    妹妹是伴娘之首,穿淡紫色長裙,配銀白南洋珠耳環與項鏈,弟弟是伴郎之一,小禮服侍候,母親是主婚人,一套深藍色緞旗袍,什麼都已安排妥當,連鞋襪都齊全。


    準親家對于氏三人親厚周到,尊重有加,連于太太坐著的時候,徐列華都站在身邊侍候,原來,最驕縱的是小家碧玉,並非大家閨秀。


    展航看在眼里,替大哥慶幸,求仁得仁,是為幸福,應當無憾。


    徐家真當他們是自己人,尤其喜歡展航,介紹了許多適齡少女給他認識,天天都有下午茶會。


    展航很少講話。


    他情願與老朋友伍玉枝通電話。


    玉枝告訴他。“下雪了。”


    “真想家。”


    “回來一起去溜冰。”


    “一言為定。”


    玉枝可能是唯一注意他內心多過容貌的女性。


    于展翅的婚禮豪華鋪張,其實是徐家宴客,酬謝多年來生意上朋友,可是做得大方,事事以于太太為重,大家高興。


    幾個伴娘看到于展航如蜂見蜜似圍住。


    當知道他仍是中學生時不禁愕然。


    “幾時進大學?”


    “明年九月。”


    “修什麼科?”


    展翹搶答︰“建築系已預留了位置。”


    “你呢,展翹?”


    “我與他一般明年升讀,他跳了班,我沒有。”


    徐太太過來笑說︰“展航,你可要年年來探訪大哥大嫂,畢業後幫忙建設東南亞。”


    婚禮上衣香鬢影,客人沒有想象中多,不過百來名,一定經過精挑細選。


    忽然之間,展航在人群中看到一個穿黑色大排穗裙子的女郎。


    他睜大了雙眼,段福棋,這女子是段福棋。


    他急急走近。


    那女子听到腳步聲轉過頭來,笑臉迎人,不,不是她,女郎皮膚黝黑,


    甚具熱帶風情,卻不是段福棋。


    展航連忙退下。


    展翹問弟弟。“找人?”


    展航不出聲。


    “周小姐不會來這里,她身分不能見光。”


    不,他不是找周晚晴。


    “我們跳舞去。”


    “我情願到露台散步。”


    “盛大婚禮真高興,希望將來我也可以享有。”


    展翹一下子被伴郎們擁入舞池。


    展航坐在酒店露台欣賞蕉風椰雨之都的夜景。


    熱帶的月亮總是又大又圓,連心脈的陰影都一清二楚,噫,吳剛在砍桂樹呢,嫦娥應悔偷靈藥……


    “在看星座?”


    “嗯。”展航轉過頭去。


    正是那穿黑色流蘇裙子的女郎。


    女郎走到他身邊。“你是新郎弟。”


    展航頷首。


    “我叫郭子丞,新娘的表姊,特地從澳洲來。”


    “這真是一個盛會。”


    “你看上去卻十分寂寞。”


    “是嗎?我在找人。”


    “找誰?”女郎問得十分坦率。


    喝了幾杯香檳的展航回答︰“喪父之前少不更事,開心活潑的于展航。”


    女郎完全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她溫柔地說︰“你總得放手,讓過去成為過去,生命由許多失去組成,你失去童年,成為少年,失去青春,成為大人,怎可戀戀不舍不願松手。”


    展航不出聲,真想痛哭一場。


    “有得有失,才是人生,切忌忿忿不平。”


    她低沉的聲音猶如一雙輕撫的手,拂著他哀痛的傷口,給他安慰。


    “多謝你與我分享智能。”


    “希望對你有幫助。”


    “我們以後還有機會見面嗎?”


    “明日我便要回墨爾本,我在那里打理一間模特兒公司,你有標準身段面孔,如有興趣亮相,可以同我聯絡。”


    她給他一張名片,他慎重收好。


    這時展翅大聲叫︰“小弟,快來跳舞,專等你一人呢。”


    冰子丞拉著他走進舞池,大家正圍住新郎新娘團團跳舞,展航只得加入。


    他相信他是醉倒的,由姊姊扶著回到酒店。


    第二天醒來,和衣倒在床上,脖子僵硬,肩膊酸痛。


    他听見展翹說︰“大哥說我可以保留全套首飾衣裳,那是他送我的禮物,你也是,媽媽。”


    “展翅剛畢業,有什麼能力。”


    展翹頭腦卻很簡單。“我不管,大哥大嫂說送給我。”


    展航頭痛欲裂。


    于太太說︰“那你就收下吧。”


    在這種時候表現骨氣,會變成僵局。


    展翹非常高興,嘰嘰喳喳講了徐家許多好話。


    當徐家婉留他們多住一陣的時候,于太太堅辭,只是說展航要開學。


    餅一日他們就走了。


    于太太輕輕說︰“幸虧徐家只有一個女兒,否則連展航都要留下給他們。”


    回到家中,玉枝說得不錯,大雪紛飛,飛機需延遲降落。


    展航恢復了他的黑衣黑褲打扮,外罩一件防濕大衣。


    第一件事便是去找玉枝。


    他拾起小石子扔向她二樓臥室的窗戶。


    她探頭出來。


    “回來了,婚禮是否成功?”


    “新娘戴真的鑽冠。”


    “嘩。”


    “空氣清冽冰冷,可要出來散步?”


    “我五分鐘就下來。”


    玉枝很快披著厚大衣下樓,她驚喜地看著他。“你長高了。”


    “才沒有,別把我當孩子。”


    “你仍是中學生。”


    展航拾起一團雪揉到玉枝臉上。


    玉枝只是笑,他緊緊擁抱她。


    “你好似釋放了一點。”


    “看到大哥得到幸福,覺得人生尚有意義。”


    他倆在雪地上留下兩行足印,一直往附近公園走去。


    “听說你已結束某段感情。”


    展航只在喉嚨內發出一陣模糊的聲響。


    那日下午,回到家里,發覺葉律師正在探訪。


    于太太說︰“展航你來得正好,葉姊姊來道別。”


    展航愕住。“為什麼,”他反應甚激,又一次不接受失去好友。“你去哪里?”


    “紐約有一家律師行邀請我過去發展。”


    展航低下頭。


    “我們仍可見面。”


    展航忽然像足一個十六歲少年,賭氣。“不不不。”把頭埋在雙手中。


    于太太笑。“你看他,若不舍得,可到美國去看葉姊姊。”


    “不讓你走。”展航緊緊拉著葉律師的手。


    葉慧根也笑。“到底還是孩子。”內心卻為少年那點真摯而惻然。


    不久,他會長大,真情為理智活埋,再也不會有類似表現。


    “我已交代了一位施少華先生照顧你們。”


    于太太婉拒。“孩子們已大,我生活漸趨正常,不再需要律師,動輒請律師出去講話,嚇壞人家。”


    葉慧根微笑。“我也這麼想,施君是執業會計師,不是律師。”


    于太太說︰“呵,那倒是好。”


    聖誕節前後于家電話不絕,泰半是來約于展航。


    于太太暫充社交秘。


    “展航屆時往東南亞探親。”


    “他不在本市,對不起。”


    “他此刻到音樂老師處去了。”


    于展航其實在房里迷頭迷腦讀莎士比亞四大悲劇。


    展翹說︰“展航自閉。”


    于太太說︰“還有玉枝是他好友。”


    展翹又說︰“他的好友都比他大。”


    展航微笑,一句話也不說,也不動氣。


    于太太輕輕勸。“展航,朋友年紀要相仿,像玉枝大一、兩歲不妨,否則,有什麼話好說?”


    展翹嗤一聲笑出來。“他與她們又不是開研討會。”


    于太太瞪了女兒一眼。


    展翹說︰“不知多少女生要求我介紹展航給她們認識,連帶我也不知多受歡迎。”


    于太太大惑不解。“展航有什麼好?脾氣古怪,喜怒無常,沖動牛勁十年不改,還有,長頭發問題沒解決,現在又留上了胡須,我隨時預備接校長電話。”


    展航笑。“沒想到在媽媽眼中我一文不值。”


    “展航你仍是媽之寶,”于太太也笑。“我不過指出事實而已。”


    展翹說︰“校長?本校靠于展航光宗耀祖呢,他平均分九十九點八,還要發新聞給報館呢。”


    于太太笑得合不攏嘴。


    餅兩日有一位華人報館的年輕女記者來做訪問。


    開頭,她以為會看見一個蛋頭,或是四四方方典型的小生。


    誰知來開門的英俊小生答︰“我就是于展航。”


    女記者張大了眼楮,到底年輕,忍不住問︰“你有否看日本電視劇──”


    展翹在一旁听見。“他比日本人好看。”


    記者平日也十分刁鑽活潑,不知怎地,這次一直說是是是,因為事實如此。


    于太太問︰“是光明日報區小姐?”


    “正是區家惠。”


    “區小姐,”于太太微笑說。“首先我想說明一點︰孩子們讀成績略佳是應該的,沒有什麼值得表揚。”


    “于太太,”那區小姐說。“我們是想借著于同學的經驗鼓勵其它華裔學生。”


    “那麼就隨便談幾句吧。”


    于展航仍然穿著那套洗得發白的黑衣褲,他斟了果汁給記者,兩人坐在房進行訪問。


    “听說你考取美國名校而終于婉拒學位?”


    “是,當初投考是想證明能力。”


    “為何沒有南下?”


    “最後覺得陪伴母親比較重要。”


    區小姐感動,接著,詳細問及他讀習慣、課余興趣,展航一一作答。


    最後,她問︰“男孩子長得英俊,會不會是一種負累?”


    展航笑笑。“那你要問那些相貌漂亮的男子。”


    區小姐看著他。“你好象已經被問過多次,並且知道該怎麼回答。”


    展航只是笑。


    女記者問于太太。“請問,于展航有無缺點?”


    于太太長嘆一聲。“所有十六歲男孩子有的缺點,于展航都具備,你看得他太好了。”


    女記者留下名片離去。


    于太太叫展航。“進了大學,你還照樣蓬頭垢面?”


    展翹代為回答。“媽媽,你有所不知,進了大學,人人不修邊幅。”


    “是乞丐大學嗎?”于太太不服。


    于家漸漸恢復生機。


    一日,展翅打來電話,于太太听了幾句,忽然哭泣,展航立刻扶住母親,


    只听得展翅在另一頭嚷︰“展航,你快要做叔叔了。”


    半晌,展航才明白是要有小小新生命出世,也不禁打心底哭出來。


    呵,父親永遠不會知道,父親墓木已拱。


    那日深夜,展航听見房內有聲響,他警惕地起身巡視,看到母親在房翻閱照片簿。


    于太太在看丈夫為主的家庭照。


    展航蹲下來。“媽媽。”


    母子都流下淚來。


    有種傷痕,不是時間可以磨滅。
[快捷键:←]上一章  本书目录  下一章[快捷键:→]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拒绝任何涉及政治、黄色、破坏和谐社会的内容。书友如发现相关内容,欢迎举报,我们将严肃处理。

作品天上所有的星内容本身仅代表作者亦舒本人的观点,与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立场无关。
阅读者如发现作品内容确有与法律抵触之处,可向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举报。 如因而由此导致任何法律问题或后果,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均不负任何责任。

古代言情小说_琼瑶小说,亦舒席绢于晴典心古灵小说全集_翅膀猪言情做最专业的言情小说网,喜欢看言情小说的你,请记住我们的网址http://www.cbzy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