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多美麗就多美麗  第二章
作者:亦舒
    後來看護彭姑說︰“一向只有想隆胸的人。”


    “胸脯太大才是問題。”


    看護笑︰“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她去听電話,轉頭過來。一品立刻知道有急事,馬上接過听筒。


    “我們是市立公共醫院急癥,楊醫生,你可認識一個叫岑美娥的女子?”


    “甚麼事?”


    “她因注射過量毒品昏迷入院,口袋里有你的卡片。”


    “我馬上來。”


    看護彭姑說︰“楊醫生,你約了其它病人。”


    “請代為取消改期。”


    她駕車到市立醫院。


    一品逐張病床找,可是不見岑美娥。


    護理人員前來詢問︰“小姐,探病時間已過,明日請早。”


    “我是楊一品醫生。”


    “呵楊醫生你來了,這便是岑美娥。”指一指。


    一品嚇了一跳。


    岑美娥昏迷在病床上,已不似人形,看上去足足似五六十歲老婦,皮膚焦黃,頭發剃近頭皮,門牙都掉光。


    “發生甚麼事?”


    “很明顯遭人毆打,警方估計與毒品有關。”


    “可有生命危險?”


    “肺部已經塌下,心髒也有不規則情況,病人危殆。”


    一品哀傷。


    “她是你甚麼人?”


    “妹妹的同學。”


    “咦,怎麼會沉淪到今日地步?”


    一品心底說︰很容易,兩次感情失意,踏錯半步,無心工作,失卻收入,一沉百踩,便墮至谷底。


    誰會拉她一把?


    不知多少女子死在勢利的社會手上,永不超生。


    “楊醫生,你真好心。”


    “她有無其它親人。”


    “一個人到了這種田地,哪里去找親戚?”


    一品走近病人。


    “美娥,美娥。”


    岑美娥忽然蘇醒,睜開雙眼,看到一品,高興地說︰“品姐,是你,小晶可有空,我們一起打籃球去。”


    “她馬上來。”


    岑美娥突然轉了話題,悲哀地說︰“品姐,他離開了我。”她對時空已經混亂。


    “不要緊,我們找更好的。”


    “可以嗎?”


    “當然,包我身上。”


    美娥淒?地笑了,伸手來握,可是力氣夠不到。


    “我不怕。”她說︰“這就可以與母親見面了。”


    一品緊緊握住她的手,不出聲。


    半晌,美娥的手一松,一品落下淚來,按鈴喚人。


    醫院外陽光燦爛,一對年輕夫婦歡天喜地抱?初生嬰兒出院。


    一品輕輕問︰“是男是女?”


    “是女兒。”一品忽然這樣對陌生人說︰“?她自愛自重,堅強生活,學習與環境搏斗,做個好戰士。”


    那對夫婦愕然。


    一品悄悄離去。


    傍晚,她為胡可欣進行第一次植皮手術。


    麻醉之前,她握住病人的手。“手術需分段進行,不會像科幻電影,紗布解除,美女出現。”


    “我明白。”


    一品站在手術室好幾個小時,初步把扭曲的臉部皮膚解松。


    助手說︰“今日的矯形技術比十年前高妙多倍。”


    一品唔地一聲。


    “教育電視詢問,楊醫生可否示範一項手術,供他們實地拍攝。”


    一品答︰“沒可能。”


    “有些病人可能願意,我看過拉臉皮過程實錄。”


    一品又說︰“不加考慮。”


    “那只好回絕他們了。”


    這時助手說︰“病人流淚。”


    “已經全身麻醉,怎麼會落淚。”


    “也許,潛意識中,心底深處,觸動了傷心事,到底,沉睡不比死亡。”


    “甚麼事那麼傷心了?”


    “你說呢?”


    冰冷的手術室忽然沉寂。醫生與看護剎那間都牽起了自己最痛心的回憶。


    一品低著頭完成這一次手術。


    站了那麼久,腿有點酸,她到休息室坐下。王申坡已有好一段時間沒到她家門了,以往,醫院老是廣播︰“楊一品醫生電話,楊一品醫生電話”,鬧得人人都知道楊醫生有個熱情男友。


    今日盛況不再。


    休息室里還有兩個人,大概是病人家屬吧,是一名老先生與年輕人,開頭一品以為他們是父子,听真了他們對話,又覺不是。


    “六十年夫妻,說甚麼都不舍得。”


    年輕人低聲說︰“教授,我明白。”


    “這次,多得你大力幫忙。”


    “有事弟子服其勞。”


    原來是師生關系。


    到處有好人,那年輕人顯然不辭勞苦,尊師重道。


    老教授白發蕭蕭,衣服與面孔一般憔悴,長得有點像愛因斯坦,已有八十多歲。


    他感慨說︰“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回頭,當年與她在實驗室掙扎情況,歷歷在目,怎麼一下子都老了呢。”


    “教授,我去買杯熱咖啡。”


    一品開口︰“你陪教授,我去拿咖啡。”


    年輕人抬起頭來,“謝謝。”


    呵長得劍眉星目,一表人才,光是白襯衫卡其褲已顯得英姿颯颯。一品做了兩杯香濃咖啡遞給他倆。


    “謝謝醫生。”


    “我姓楊。”


    “我叫熊在豪。”


    這時,看護走出來,“張教授,請進來見師母最後一面。”


    老教授茫然步履蹣跚跟著看護去送別。


    一品沉默。


    即使再做一百年醫生,再經歷多一千宗死亡,也還是淒然。


    年輕人無奈,“以後,教授的日子就不好過了。”


    一品輕輕說︰“可是,他們曾經度過那樣寶貴的六十年光陰。”


    年輕人點頭︰“你說得對,醫生。”


    “人類命運如此,也許,美好回憶會照亮?授余生,他因此得到能力。”


    “醫生,你說得真好。”


    這時看護又出來,“熊教授,師母想見你。”


    他??趕去。


    一品也去看胡可欣蘇醒沒有。


    她獨自躺在病床上,側?看?窗外。


    “感覺如何?”


    “像大夢初醒。”


    “那多好。”


    “醫生,我想過了,容貌恢復之後,我會投入正常生活,好好工作。”


    “咦,你本來想怎麼樣?”


    “我一直想打扮得最漂亮在他面前出現。”


    一品嗤一聲笑。


    “對,醫生,笑得對。”


    “我實在忍不住。”


    病人也笑了,只是一臉繃帶,笑得勉強,笑成唷唷聲,驟听有點可怕。


    “化工系畢業的你打算在甚麼地方工作?”


    “去迪斯蘭達化妝品公司的實驗室。”


    “那是賺錢的好地方。”


    “許多同學都集中該處。”


    “專研究哪種?”


    “美膚術。”


    真諷刺。


    一品鼓勵︰“希望有一日你可親自示範。”


    “醫生,自你處得到的,似乎不止是易容。”


    “最高興听到病人那樣講。”


    她拍拍病人手背,告辭離去。


    明早還有另一宗手術。


    在停車場她看到剛才那個年輕人坐在一輛吉甫車?流淚。


    她忍不住走過去。


    他連忙抬起頭來,“對不起。”


    “致哀何必道歉。”


    “她是那種為我們補衣服的師母。”“請問你們師徒屬哪個學系?”


    “史前生物。”


    “啊,恐龍、猛、劍齒老虎。”


    年輕人在路燈下也看清楚了這位漂亮善心的女醫生。


    他忽然說︰“你是那麼年輕,醫生。”


    “你也是,教授。”


    兩個人都笑了,他們交換了名片。


    那天晚上,一品在日記內這樣寫︰“今日,我看到了成年男人真誠的眼淚,在這個你虞我詐,虛偽浮淺的社會里,只見囂張、虛榮、愛吹噓、無實在、自欺欺人的男生,已經很少有人懂得落淚,或是歡笑……”


    一品隨即笑了,像不像個小女生寫日記。


    妹妹電話來了。


    “科技大學問你能否給一個講座。”


    “才疏學淺,講甚麼?”


    “你不去,自有比你更拙劣的人去濫竽充數。”


    “讓他們做好了。”


    “緣何與世隔絕?”


    “我有我的世界。”


    “姐,我有點擔心你。”


    “擔心你自己,老媽不久會追問你婚期,看你如何應付。”


    “你開始抗拒忠告。”


    “是,老態畢露。”


    “不久你會連這句話也不敢說。”


    “二晶,考古學與史前生物學有何分別?”


    “分別可大了,考古學顧名思義是對一切古物表示興趣,特別是歷史文物,像埃及圖騰,卡門王墓,中國秦始皇帝兵馬俑;而史前生物,是想鑽研生物當年活躍在地球表面時生態。”


    一品沉默一會兒,“還是醫科簡約。”


    二晶贊同︰“是。”


    兩姐妹咕咕地笑了。


    一品沒有將岑美娥事件告訴妹妹,一人欷歔已足。


    第二天,有一位小姐到醫務所來,想要一雙美麗的大眼楮,一品對她說︰“家里有無數碼相機?”


    “有。”


    “替自己拍幾張照片,把相中人眼楮放大,看一個禮拜,如果還覺漂亮,再來找我,記住駝鳥與長頸鹿的眼楮也極大。”


    她趕去醫院替樂愛蘭做胸部手術。


    小愛蘭有點緊張。


    “手術後可以穿背心?”


    “泳衣、T恤,甚麼都可以,你的脊骨、肩膀、腰肌都會減輕負擔。”


    愛蘭听了,舒暢地吁出一口氣。


    任何手術都血淋淋,相形之下,隆胸手術簡單得多,只需切開一吋長裂口便可植入,這次愛蘭整個胸需被攤開來重整。


    縫合時助手忍不住說︰“楊醫生手工真精細。”


    每針必須順著肌膚紋理細細密密縫上,期望將來拆線後看不到傷口,不過許多微絲神經線已遭切斷,喪失若干敏感是一定的事。另一個助手把割下脂肪過磅︰“醫生,每邊足三磅半。”


    看護微笑︰“像不像莎士比亞筆下的《威尼斯商人》。”


    “她體重才九十三磅。”


    “這叫做如釋重負。”


    “從此不用忍耐奇特的有色目光。”


    “請替她安排一連串康復運動。”


    手術完畢,一品輕輕撫模少女的面孔。


    她離開手術室,除下口罩,向愛蘭母親交代。


    看護走過來,“楊醫生,霍教授在辦公室等你。”


    一品更衣乘電梯到辦公室。


    一進門就听見師弟妹談笑聲。


    他們圍住師傅高談闊論-


    “到了那所醫院,一看,嘩,先進國家的廚房還要干淨得多,地下牆上血漬斑斑,醫生袍用完再用,根本無人消毒,針嘴還得用開水烚……”


    “你說甚麼地方?”


    “莫斯科,相信嗎?”


    “唉,藥物短缺,只盼望別叫我在病人無麻醉情況下做手術。”


    這時霍?授看到一品,向她說︰“這班孩子剛參與無國界醫生計畫回來。”


    一品微笑,“其志可嘉。”


    “去過一次真正害怕,真猜想不到廿一世紀地球表面還有煉獄。”


    “以後我除了傷風感冒甚麼都不看。”


    “不,我會再去。”


    大家看住一個身段瘦小的師妹。


    她說下去︰“我從未看過病人那樣感恩的眼神,有人傷口潰瘍出蛆,只不過因為缺乏最基本的抗生素藥膏,我覺得那里有人真正需要我。”


    霍?授問一品︰“你看怎麼樣?”


    一品坦然,“我從來沒有去過第三世界行醫。”


    “師姐,在哪里都一樣是為病人服務。”


    “但是,去過那種地方,人會特別珍惜生命、物質、和平,一切一切。”


    另一位說︰“我毋須吃苦也十分珍惜目前一切。”


    大家都笑了!


    一品喝著咖啡,听他們聊天,覺得十分有趣。


    霍?授說︰“一品,你沒有空,可以先走。”


    一品覺得疲倦,輕輕退出。


    王申坡在家門口等她。


    “咦,為甚麼不預約?”


    “路過,看到新鮮出爐的雞尾?包,給你帶來。”


    “請坐。”


    “每天都做手術?”


    一品點點頭。


    “年入千萬?”


    “沒結算過。”


    他說︰“最近你看上去比較累。”一品點點頭。


    “醫生也需注意身體。”


    一品看?他微笑,“你有甚麼話說?”


    “一品,一切都瞞不過你的法眼。”


    一品不出聲。


    他終于說︰“一品,我們以後仍然是好朋友。”


    一品微笑︰“行,我答應你。”


    王申坡松口氣,雙目忽然通紅。


    “怎麼了?”一品輕輕推他一下。


    “真不舍得,可惜,我只是一個普通男人,我希望結婚後立刻生孩子,下班回來,妻子在家等我。”


    一品安慰他︰“很正常。”


    “以後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優秀的女生了。”


    “一定會有更適合的人在等你。”


    “謝謝你一品,我們曾經有過快樂時光。”


    “是,你令我歡笑。”


    “以後,每天晚上,我打電話來說笑話你听。”


    “留待說給別人听吧。”


    “一品──”他嗚咽。


    一品默然。


    這個有點浮夸,但不失熱情的男子忽然變得十分陌生,當初是怎樣走在一起的呢?八竿子都扯不到共同點,他天天在錢眼打轉,她拿手術刀。


    “喝杯熱茶。”


    “其實,我已經買好戒指。”


    “我知道你想結婚。”


    他定定神,“把話說明了,如釋重負。”


    “我還要到醫院探視病人。”


    “我送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有車。”


    換了比她調皮的二晶,也許會詼諧的說︰“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但是一品只覺得累。


    看到病人,仍覺安慰。


    胡可欣戴著特制面罩,精神甚佳,樂愛蘭已蘇醒,她母親正喂食。


    診所與醫院來回奔走,十分消耗體力。


    一品用冷水敷面。


    看護見她出現,悄悄說︰“姚以莉在等你。”


    一品推開辦公室門,“姚小姐。”


    “叫我以莉得了。”


    “你氣色好極了。”


    “楊醫生夸獎,我剛接拍一個廣告,客戶也那樣說。”


    一品看?這位城內數一數二的美人兒,艷色天下重,繁華都會最重視美女裝飾,經濟環境大佳時不在話下,此刻面臨衰退低潮,更需要漂亮清涼面孔解悶。


    “楊醫生,你有功勞哩。”


    一品笑而不語。


    她根本不會承認姚以莉是她的客人。


    不過,這位著名女演員每年都來請?她。


    美人遺憾地說︰“鼻子還是太尖了。”姚以莉有點不知名外國血統,輪廓分明,非常上鏡頭,但老想精益求精。


    一品輕輕說︰“鼻尖最難做。”


    “在楊醫生沒有難成的事”


    一品微笑,“你又不是獅子鼻。”


    “歌星譚早馨的鼻梁是你墊高的吧。”


    “誰?”


    “楊醫生守口如瓶。”


    “也許人家來求診時用別名。”


    姚小姐笑?點頭︰“是,你又不看娛樂版,根本不知誰是誰。”


    “全中。”


    “我也要那樣的鼻子。”


    “你已公認『第一美女』。”


    “第一?”姚以莉惆悵,“不知十年後又是第幾。”


    “過幾年你上岸嫁人,不必再理會排名。”


    “嫁人?”她忽然笑了,“醫生,先替我除去左頰上大雀斑。”


    “馬上可以做。”


    一品發覺美女後頸有一個箭嘴形紋身圖案。


    “是真的紋身?”


    “是。”


    “哎呀,要除卻十分困難,為甚麼不用黏貼圖案?”


    “不夠刺激。”


    此刻,如雲秀發,雪白肌膚,加一個青紫色紋身,確有震蕩感。


    “醫生,胸前這顆痣也請一並除去。”


    解開衣裳一看,一品唔地一聲。


    是一顆凸出邊緣不規則黑痣。


    一品說︰“這顆痣需看皮膚醫生,我寫專科醫生名字給你,馬上替你預約,你立刻去。”


    “是甚麼?”


    “我不知道,為安全計,還是先化驗為上。”


    姚以莉不出聲,十多歲的她一向成熟,思緒心理一如中年人。


    “臉上雀斑已經消除。”


    “謝謝醫生。”她取出香煙。


    “以莉,香煙該戒掉了。”


    姚以莉笑笑,“要戒的何止是煙酒。”


    “毒品尤其不能沾染,一時刺激,終身受害。”


    “楊醫生苦口婆心。”


    “真似老人家,可是?”


    “不,我愛听,今日已沒人同我說真心話,身邊親友只會討好我,連親母親妹在內,因想自我身上討便宜,哪敢逆我意。”


    “最不好听是真話。”


    “楊醫生也怕真話?”


    一品學母親的口氣︰“女婿呢,外孫呢。”


    兩個妙齡女子都笑了。


    姚以莉說︰“如果環境允許,我也希望多讀幾年。”


    “相信我,你現在已經夠好。”看護進來說︰“皮膚專科鄒醫生已在恭候。”


    姚以莉點頭。


    一品說︰“我會與鄒醫生聯絡,如屬良性,我動手替你割除。”


    “如果非良性呢?”


    “屆時再說吧。”


    “糟糕,這下子可要失眠了。”


    語氣十分鎮定,真不愧是見過大場面的人。


    看護待她走後,才忽然想起,“姚小姐送來蛋糕。”


    “你拿去請人吧。”


    “上天會妒忌紅顏嗎?”


    這種問題如何回答。


    雷?授打電話來,開門見山︰“一品你已見過師弟妹,捐多少給無國界醫生會?”


    一品笑答︰“十萬。”


    “好,夠爽快。”


    “師傅現在眼中都沒有我,淨叫我出錢出力。”


    雷?授呵呵笑,“貝洛已回領養家庭,你可要去探訪?”


    “我馬上去。”


    領養她的是一對姓金的美籍夫婦,居住環境良好,對她十分關懷。


    金先生說︰“小孩自難民營?救出,無名無姓,也無身分證明文件,當時身受重傷,奄奄一息。”


    一品說︰“那麼,一切從頭開始好了。”


    “她不願開口說話。”


    “反正會去英語國家,重新學習。”


    “不幸中大幸,她與我倆算是十分投緣,午夜哭泣,我一去抱她,立刻住聲。”


    “一定是做噩夢了。”


    “貝洛,來,過來。”


    小孩似認得醫生,離遠站定。


    一品取出一塊硬幣,玩一手簡單魔術,把硬幣變走,又變回來,小孩看得高興。


    “楊醫生真難得。”


    一品微笑。


    “一早已有男朋友了吧。”


    一品忽然感慨,“無人認領。”


    金太太意外,“甚麼,天無眼,我來幫你介紹。”


    “不不,”一品說︰“我怕誤人青春,我都沒空約會。”


    “胡說,今日誰還要求女友如貼身膏藥,我手上自有好男子。”


    一品駭笑。


    “楊醫生勿誤會我是三姑六婆,我並非時時如此熱心。”


    “我明白我明白。”


    “明日下午請來喝茶。”


    “我─”


    金太太誠懇地說︰“別推辭。”


    “好,好。”一品同貝洛說了一會子話。


    她指著金先生︰“爸爸。”又看著金太太說︰“媽媽。”


    小孩忽然明白了,這兩個對她無微不至愛護憐惜的是甚麼人,她轉過身子,清晰地說︰“爸爸,媽媽。”


    金太太先是愕然,繼而輕輕把孩子擁在懷中,淚盈于睫,“媽媽愛你。”


    金先生只是說︰“楊醫生,記得明天下午三時正。”


    這種約會,比雞肋還乏味。


    一品關心美女的是化驗報告。


    她問鄒醫生︰“怎麼樣?”


    “真人比照片更漂亮。”


    “喂,師兄,報告如何?”


    “良性,你隨時幫她切除吧。”


    一品松口氣,“通知她沒有?”


    “一姐,這事當然系你來做。”


    一品立刻親自撥電話到姚家︰“楊醫生要與姚小姐談化驗報告。”


    姚以莉的保母?急地說︰“謝天謝地是楊醫生,我如熱鍋上螞蟻,你請快來。”


    “甚麼事?”


    “以莉喝醉酒,痛苦嘔吐。”


    “我立刻來。”


    “對,醫生,報告如何?”


    “無恙,不過如不戒酒,後果照樣堪虞。”


    一品趕到姚家,才發覺保母定力過人。


    姚以莉已經半昏迷,吐了一床,地上有碎玻璃,手指割傷,血漬斑斑。


    一品為安全計,立刻說︰“送院。”


    “不,楊醫生,本市記者專門只會做明星自殺新聞,被他們跟上,以莉前途盡毀。”


    “真悲哀。”


    “你說以莉?”


    “不,我指記者生涯。”


    一品馬上替姚以莉診視,的確只是醉酒,並無服藥。


    注射過後,她微微蘇醒,保母替她更衣,搬她到清潔客房。


    一品扶起她質問︰“你意圖輕生?”


    她喃喃說︰“如果身體壞了,我一無所有。”


    “你沒事,別自己先嚇死自己。”


    “醫生,年輕女孩不住出來競爭,有些只得十五六歲,甚麼都肯,壓力甚大。”


    “你仍是女皇。”


    她苦笑,又閉上眼楮。


    保母焦急,“怎麼樣?”


    “讓她睡十個小時也是好事。”


    保母放心了。


    “叫佣人煮點白粥,把窗戶打開。”


    一品替女皇包扎割傷手指。


    電話又響,保母忙著去應付。一品到這個時候才有空打量姚以莉的香閨。


    城內不知多少闊客想坐到這?喝一杯咖啡。


    可以用美輪美奐四字形容,一品從未見過那麼多華麗的擺設置在同一間室內,家具燈飾全部是有名堂有來路,水晶玻璃、鏡子、鮮花……布滿每個角落。


    但是女主人心事也一樣多。


    一品放下藥物,告辭,忠心的保母送到門口。


    有些東西,的確是金錢買不到的吧。


    回到診所,接到二晶的電話。


    “姐,你可有空來看看我這?一單病例?”


    “好,反正有空。”


    二晶捧著一只玳瑁貓。


    “牠怎麼了?”


    “主人發覺牠茶飯不思,送來我處,一檢查,發覺肚子里全是-”


    “老鼠?”


    “不,錢幣。”


    二晶取出一只盤子,里面盛著十多枚角子。


    “立刻開刀取出,你說奇不奇。”


    “原來貓也可以做財迷。”


    “現在牠沒事了。”


    “叫我來,就是為這件事?”


    “牠的主人在外邊。”


    “啊。”原來如此。


    二晶笑,“幫幫眼。”


    一品也笑,“你自己喜歡便可。”


    “雖然這樣說,可是我也希望得到第二意見。”


    “你以為是看醫生?”


    “不,貨比三家不吃虧。”


    一品伸手去撫模玳瑁貓,“這只貓歲數也不小了。”


    這時助手匆匆進來,“楊醫生,警方送來這只狗。”


    連見多識廣的一品見了都一震,狗的喉嚨不知被甚麼歹毒的人狠狠割了一刀,血肉模糊。


    二晶立刻搶救,一品只得離去。


    她听得有人忿慨地說︰“世界怎麼會變成這樣!”


    真的,說得好。


    那天傍晚,一品應邀到一間酒館去歡送一位舊同學。


    她到的時候,有人正在說︰“逸菱算是遠嫁了,不知可會習慣赫爾辛基的生活。”


    一品吃驚,“芬蘭首都?該處冰天雪地。”


    新娘只是笑。


    一品隨即點頭,“好的男人難找。”


    “逸菱,如不習慣,即刻回來,千萬不要死撐。”


    “逸菱,學人家的語言,起碼三年。”


    一品不出聲,要她跑那麼遠,可以嗎?


    若果為著異性,犧牲得那樣悲壯徹底,確需詳加考慮,留下來,也一定可以遇到合適的人。


    “生活沉悶,能有突破,值得追求。”


    “祝逸菱幸福。”


    “很近巴黎,可常去游玩。”這班老友心中都在想︰三個月後,當可見到逸菱重新在銀行區出現。


    正在興高采烈,一品抬頭,看到門口站著個熟人,他是王申坡。


    一品剛想與他打招呼,一個長發女子比她快一步,已經似一條蛇般竄上,摟住王申坡送上香吻。


    一品愣住,連忙避開王申坡眼光,立刻站起來躲到走廊。


    她在黑暗中站了一會才偷偷離去。


    真惱人,干嗎不放膽坐著靜觀其變,為甚麼要像做賊似匆匆撤退。


    對著血肉模糊的病人都不怕,為甚麼要怕他們?


    一品不能解釋。


    回到家,她問二晶︰“那只狗救回來沒有?”


    “萬幸,奇跡般救回,凶手也已經抓到,是兩個無聊殘忍的年輕人,已被控虐畜。”


    “牠以後還會信任人類嗎?”


    “相反,牠對我們非常依馴。”


    “奇怪。”


    “犬只天性就是如此可愛。”


    “愚蠢。”一品嘆息。


    “是,老姐,同大部分女性一樣。”


    “你似有感而發。”


    二晶坦白,“仍然想談戀愛。”


    “祝你幸運。”


    “你也是,老姐。”


    那夜,一品用手枕著頭,看著天花板,呆了很久才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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