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墨  第六章
作者:亦舒
    印子低下頭,耳畔的印度墨裝飾圖案清晰可見,這次,換了一個寶字。五千個美麗的常用中文字,每天換一個,可多年不重復。這個別致的裝飾已成為印子的標志,有一個女記者,專門拍攝她皮膚上的圖案,試過一次刊登十多張照片。


    洪鉅坤輕輕說︰“蚊子,最怕印度墨的顏色。”


    甚麼,蚊子?印子抬起頭來。


    “所以,四百多年來,印度民居的牆壁,都用印度墨混白漆髹刷,避蚊,是一種民間智能。”


    印子看著他。洪鉅坤嘲弄地說︰“我見你對印度文物那樣有興趣,故此買了一些籍來看。”想投其所好,想討她歡喜。


    可是印子無動于衷,她與洪氏,只講交易。“戲會賣座嗎?”


    洪鉅坤答︰“不知道。”


    “甚麼?”


    “印子,我不必騙你,憑美國報業大亨蘭道夫赫斯特的人力物力,捧得起總統,也捧不了他愛人梅麗恩戴維斯,觀眾有他們的選擇,只有群眾的力量才能捧出任何行業的明星,我們已經盡力,其余的,講運氣了。”


    印子覺得他說得十分有理。她能跟他學習的良多。


    “你的心,不在我這里。”


    印子答︰“我根本沒有心。”


    洪鉅坤凝視她,“這我相信。”


    印子忽然笑了,秀麗的臉容像一朵沉睡的蓮花展開花瓣。


    洪鉅坤自嘲︰不是說要找一個極色的女子嗎?已經找到了,還想怎麼樣。他輕輕把報紙擱到一旁。


    在地球的另一邊,陳裕進的飛機著陸。姐姐與男友一起來接他。裕進對未來姐夫異常冷淡,只是緊緊摟住姐姐。


    裕逵介紹說︰“弟,這是王應樂。”


    裕進含糊地應一聲,把行李交給他拎。


    那小王卻十分容忍,並不抱怨,兼做司機。


    裕逵笑說︰“弟你愈來愈英俊。”


    “有甚麼用,不知多寂寞,又無女友。”


    王應樂立刻說︰“我幫你介紹。”


    裕進立刻拉下面孔斥責︰“你手上有很多女人?”


    這人搶走他的姐姐,非好好教訓不可。


    “裕進你怎麼了,他家里有七、八個表妹才真。”


    王應樂只是陪笑。


    車里放著張中文報紙,娛樂版上大字標題︰“劉印子說,她只是神秘男子的表妹。”


    裕進心想,已經到了地球的另一面,那樣高而藍的天空,白雲似千萬只綿羊般。可是,他還是躲不過那雙大眼楮。


    裕逵問︰“你的中文學得怎樣?”


    “可以看得懂報紙標題。”


    那王應樂不識趣,又問︰“內容可明白?”


    裕進立刻反問︰“我有同你說話嗎?”


    王應樂搖搖頭,卻不生氣。


    ※※※


    裕逵笑著拍打弟弟肩膀,“你是怎麼了,無理取鬧,同小時一模一樣。”


    “是,我最不長進。”裕進說。


    “裕進吃錯了藥。”


    車子才停在家里的行車道,已經听見樹蔭中母親的聲音叫出來︰“是裕進到家了嗎?”


    裕進跑出去︰“媽媽,是裕進,媽媽。”


    身高六呎的他忽然又像回到小學一年級時那樣渴望見到媽媽。看到母親風韻依然,十分寬慰。他接著對王應樂說︰“我們一家有許多話說,你可以走了。”


    陳太太駭笑,“裕進,應樂不是外人。”


    陳先生在身後冷冷說︰“還未算是自己人。”


    那王應樂的涵養工夫一流,永不動氣,他說︰“那我先回去,伯父伯母,再見。”回到屋內,裕進哈哈大笑。


    裕逵說︰“當心將來人家的弟弟也這樣對你。”


    是嗎,裕進想︰印子沒有弟弟。


    裕逵說︰“大學給你來了信,收你做碩士生。”


    “我情願跟爸爸做事。”


    裕逵說︰“要不,找一個教席,教小學,願意嗎?”


    裕進頷首,“都替我安排好了。”


    裕逵笑,“你像受了傷的動物,只覺甚麼都不對勁。”


    被姐姐講中,裕進索性回房發呆。


    裕逵問︰“他是怎麼了?”


    陳太太笑,“听祖母說,他失戀。”


    “夏日戀情,永遠短暫。”


    “祖母說他這次相當認真。”


    “啊,對象是誰?”


    “祖母電傳這張照片過來。”


    裕逵一看,“咦,長得像洋女圭女圭。”


    “是一個女明星。”


    裕逵忍不住說︰“這麼奇怪!”都不覺得明星是人。


    陳太太抿嘴笑,“幸虧沒成功,否則,天上忽然飛來一只鳳凰,陳家不知如何接駕。”


    大家都沒當是甚麼嚴重的事。裕進只得一個人療傷。他有二十四小時決定上學抑或到父親的電子廠做工,裕進擲毫取向,一見是字,他便說︰“你已是準碩士了。”


    餅一日,他開車去大學報到,停車時,誤撞一輛吉甫車後部,踫爛了人家車尾燈。可以一走了之。但,陳裕進不是那樣的人,他留下電話號碼及姓名,才把車子停妥。


    辦妥入學手續出來,前面那輛車子已經駛走。他把車子駛回家,半路,電話響︰“陳裕進?”一個女孩子的聲音。


    “我是。”


    “真是你踫爛我的車尾燈。”語氣不知多高興。


    裕進想,咦,莫非這人有毛病。


    “裕進,我是鄧老師中文班同學丘永婷,記得嗎?”


    “永婷!”


    ※※※


    “可不就是我。”永婷說。


    裕進問︰“永婷,這一刻你在哪里?”


    “在中央圖館。”


    “我馬上來,請在接待處等我二十分鐘。”


    永婷也很興奮,“裕進,真沒想到——”


    “是,待會見。”


    三間大學,偏偏同校,三千個學生,八百個車位,他的車卻會與她的車接吻,他又願意負責,留下電話,于是,老友重逢了。


    機會率可說只得四萬分之一,洋人口中的機會率即是華人的所謂緣分。


    裕進立刻把車子掉頭駛往圖館。不知為甚麼,他十分留戀鄧老師光潔寬敞的畫室,並且,在那里度過恬靜的好時光。


    他一見永婷,哈哈大笑,由衷高興,握緊她雙手。


    那小巧素淨的女孩開心得淚盈于睫,一直叫他名字︰“裕進裕進。”


    “你怎麼沒告訴我你住舊金山?”


    “你沒問,你也沒提。”


    “真是,我們當時都說些甚麼?”


    “之乎者也,李白的詩,韋莊的詞。”


    “那也不錯,夠文化水準。”


    兩個年輕人笑得彎腰。


    “來,到我家來。”


    永婷說︰“不,先來舍下。”


    “嘩!這麼快就得見伯父母,第一次約會還未開始。”


    永婷忽然也調皮的說︰“先過了這一關,以後心安理得。”


    “對。”


    永婷把車駛上電報山,裕進尾隨其後,心中暗暗好笑,同一條路,同一座山,果然,永婷在六五號停車,而裕進的家就在七三五。他們是鄰居,推開窗,他倆看到的是同一座橘紅色的金門大橋。


    “你在這里住多久了?”


    永婷答︰“自一歲起住這里。”


    她請他進屋,裕進一看,間隔都差不多,分明由同一建築師設計,的的確確,不能夠再進一步門當戶對了。斜斜向露台張望,可以看到陳家舊年新換,朱紅色的瓦屋頂。


    裕進笑出來。“告訴我你笑甚麼。”


    “一會兒你自然知道。”


    永婷的母親自樓上下來,一眼看見裕進,心里就喜歡。


    丘太太,熱誠招呼,零食擺了一桌,少不免打听一下年輕人的背景環境。


    裕進從實一一說明,叫丘太太既放心又高興。


    最後丘太太問︰“裕進你住在哪一區?”


    裕進揭盅︰“伯母,就是這條合臣路七三五號。”


    永婷跳起來,“嗄!”


    丘伯母開心得說不出話來。


    ※※※


    裕進笑,“現在,輪到永婷去我家了。”


    伯母連忙說︰“永婷,趕快換件衣服,化點妝。”


    “不用,這樣就很好。”


    丘伯母合不攏嘴,立刻找出燕窩人參,叫永婷帶去陳家。


    永婷說︰“我們竟是鄰居!”真沒想到。


    陳太太沒想到裕進忽然帶來女朋友,那位小姐既斯文又素凈,一看就知道是讀人,給她意外之喜。


    不是說失戀嗎,可見根本不用替他擔心。


    這一位伯母同樣熱誠款待。


    裕進說︰“雙方家長都好象很歡喜,我倆輕易過關,可以光明正大往來。”


    他想到在印子家遭受到的白眼,忽然沉默。


    印子是家里的搖錢樹,踫不得,陳裕進當然是最大敵人。


    喝了茶,裕進步行送永婷回家。


    “明早我接你上學。”


    永婷卻說︰“我到十二點才有課,裕進,我倆自由活動。”


    留些空間是智能。


    裕進點頭。回到家,他的臉重新掛下來,熱鬧過後,空虛更加厲害,怪不得下意識要緊抓住永婷。


    陳太太對裕逵說︰“那位丘小姐才是弟弟的理想對象。”


    裕逵想一想,“那不大好吧,他愛的是一個人,與之結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個人。”


    “因禍得福,有何不可?”


    裕逵把一本中文雜志放到茶幾上。劉印子正在彩照上擺出一個誘人的姿勢,文字標題說︰“叫人迷惑的女子”,記者這樣寫︰“訪問的那一天,她遲到,緩緩走來,一臉憂郁,主演的影片賣個滿堂紅,創淡市奇跡,都不能令她一笑。她穿露臍小小上衣,肚臍之下,有一個紋身圖案,因部位敏感,記者不敢直視,驟眼一看,仿佛是個"瑰"字,也覺得合適,這女子根本像朵花,可是看仔細了,嚇一跳,不,不是玫瑰的瑰,而是魂魄的魂,呵,她真是有點不可思議……”


    陳太太皺上眉頭,“以後不要再買這種中文雜志,別叫裕進看見。”


    裕逵失笑,“媽,這根本是裕進帶回來的。”


    “他看過了?”


    “那當然。”


    “人家已是大明星了。”


    裕逵勸慰︰“可不是,絕對不會隔洋擺迷魂陣,放血滴子。”


    “是,現在要顧身分了。”


    裕逵陪笑,她再三端詳劉印子的照片,“媽,人家的五官怎麼那樣好看,濃眉長睫高鼻子尖下巴,上唇形狀像丘比得的弓。”


    “裕逵,有了色相,就會出賣色相,女孩子長得美,就不願安分,十分苦命,你放眼看去,沒有一個夫人長得美,便明白其中道理。”


    裕逵嘆口氣︰“上天真會作弄人。”


    ※※※


    陳太太太把雜志扔進垃圾桶。“裕逵,陪我去拜訪丘伯母。”


    “太早一點了吧。”裕逵說。


    “剛剛好。”


    第二天他們就找上門去,與丘太太談半天,愈說愈投契。


    “做了母親,為子女擔心一輩子,至今在商場,听到有孩子叫媽媽,我還會抬起頭,仿佛是弟弟叫我。”


    丘太太接上去︰“由一年級開始擔心他功課,到大學畢業,又憂慮他工作問題,還有,女孩子的婚姻才叫人頭痛。”


    陳太太立刻說︰“最要緊門當戶對,還有,是讀人家。”


    講到丘太太心坎里去,“對,對,木門對木門,竹門對竹門。”


    兩個中年太太,寬慰地相視而笑。接著,又談到婚禮,彼此都很含蓄,沒提到人名。


    丘大太說︰“在外國,仿佛是女方家長負責婚禮費用,我倒是願意接受。”


    陳太太連忙說︰“那怎麼可以,我們到底是華人,男方娶得好媳婦,再花費也應該。”


    丘太太合不攏嘴,“一人一半,一人一半。”


    陳太太堅持︰“男方應負全責”。


    裕逵感喟,母親一向經老,風韻猶存,可是歲月不饒人,終于也得談起子女嫁娶問題,口角似老夫人。消磨了整個下午,她們母女打道回府。


    傍晚,丘家伯母又送了名貴水果來。忽然之間,像已經有了親家。


    裕進一個人在房間里,用印度墨化了水,先寫一個“瑰”字,再寫一個“魂”字。


    內心仍然絞痛,四肢無論放在甚麼部位,都覺得不舒服。


    他淒惶地問︰甚麼時候,才可以做回自己呢?


    印子,這一刻,你又在做甚麼?他拿起電話,打到她家去,自兩歲起,他就學會打電話,談話交際,做慣做熟。可是這一次卻非常緊張,雙手顫抖。


    他知道印子在家的機會極微,這上下她一定忙得不可開交,不過,電話私人號碼會由她親自接听,如果不在,那就無人理會。


    電話響了十來聲,裕進失望剛想掛上,忽然听見有人“喂”地一聲。


    不是印子,可是聲音很接近,裕進試探地問︰“是影子?”


    那邊笑,“只有一個人那樣叫我,你一定是陳大哥。”


    “姐姐呢?”


    “到康城參觀影展去了。”


    “呵,那樣忙。”


    “回來有三個廣告等著她,另外,新戲接著開鏡,全片在哈爾濱及東京拍攝。”做小妹的語氣充滿艷羨,“累得聲線都啞,不知如何錄唱片。”


    “你呢,有無繼續做模特兒?”


    “姐不讓我出去,著我好好讀,她說,家里一個人出賣色相已經足夠,不能衰到幾代一起拋頭露面。”


    ※※※


    印子閑閑下注,奇怪,走運了,押甚麼開甚麼,一大班賭客跟在她身邊起哄跟風,反而把洪君擠到一旁。印子神采飛揚,領導群雄,大殺四方。她嘴角有躊躇滿志的笑意,手持大疊高額籌碼,?喝開彩,活色生香,洪君暗視她,肯定她已經回不了頭,他大可以放心。


    劉印子,或是馬利亞羅茲格斯,再也返不了家鄉,那個大學生,胸膛再結實,肩膀再可靠,也不會令到她與他共同生活。


    短短六個月,劉印子已月兌胎換骨,變了另一個人。


    她在賭場內贏了十多萬美金,取餅賭場支票交給男伴,洪鉅坤卻說︰“是你的本事,你的紅利。”


    印子一怔,可是她迅速把支票放入?花小手袋中。


    “小賭怡情,可別沉迷。”


    “謝謝忠告。”


    天色已魚肚白,他倆在巴黎左岸的石子路上散步。


    他問她︰“快樂嗎?”


    她點點頭。


    “我說過我會補償你。”


    現在,他身邊只得她一個女人。


    印子但願所有欺壓過她的人,看到她今日的風光。


    她在巴黎的天空下吐出一口氣。


    洪君問︰“回去休息如何?我累了。”


    印子點點頭。


    洪君伸過手去,摟著她半果的肩膀。


    昨日,在電話中,印子忽然想起一個人,問助手阿芝︰“孟如喬近況如何?”


    阿芝茫然,“孟甚麼?”


    像是從來沒听過這個名字。


    機伶的印子立刻明白了。


    名家總有一日會褪色,那不要緊,花無百日紅嘛,只千萬別到了那一日,人仍然擠在地鐵里。


    她想起陳裕進,他永遠不會明白這種心態,他沒有類似恐懼,他沒試過陰溝坑渠的髒同臭,他不會想站起來,逃出去。但是,她仍然懷念他,心底最深的深處,她知道,只有他尊重她。


    接著的半年,印子沒有回家。


    便告搬到歐洲好幾個國家拍攝,她的大本營在東京,轉飛多地工作。


    東洋人喜歡她的大眼楮與長腿,她在那里,有點小名氣。


    洪鉅坤時時抽空探訪,兩人關系,日趨穩定。


    印子在足踝上畫上“成功”兩字。


    她成功了。


    陳裕進成績也不俗,才一年,考得碩士學位,再讀博士文憑,他決定教學,可是對象不是幼童,想做講師,非得有餃頭不可。


    陳太太試探︰“要不要先訂婚?”


    裕進莫名其妙,“同誰訂婚?”


    “喲!”陳太太大吃一驚,“你阻誤人家青春,卻想不認帳?”


    ※※※


    ???


    “你說永婷?我們是好友,手足。”


    “你已經有兩臂兩腿了。”


    “三只手也不壞呀。”換句話說,他不考慮進一步發展,即是還沒有忘卻另一個女孩。陳太太嘆口氣。


    稍後她同裕逵說︰“裕進仍在等她?”


    “下意識依然有千萬分之一希望。”


    “一個人叫名利吞噬了,哪里還會回頭。”


    “我們這里的年輕人都是襯衫牛仔裙褲,加登山鞋四驅車,她的排場已直逼荷里活大明星,回頭干甚麼。”


    “不知裕進還有否與她聯絡。”


    裕逵不出聲。“做姐姐的知道甚麼,快從實招來。”


    “裕進每個星期都寫信給她。”


    “甚麼?”


    “他用一種深褐色墨水手抄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贈她。”


    “對牛彈琴,人家要的並非這些。”


    裕逵笑“不怕,這一切,假以時日,都會過去。”


    裕逵訂在五月結婚,陳家忽然忙碌起來。陳先生事事參與,非常有興趣地研究菜單聘禮,叫裕進陪著他四處跑。


    “爸想退休,你來接棒。”


    “才五十多歲,回家干甚麼?”


    陳先生的願望十分卑微︰“睡個夠,好好吃早餐,多陪老父,以及孫子。”


    “孫子尚未出生。”


    “快了,我家就要四代同堂。”


    裕逵的禮服來自紐約,金飾在香港訂做,一副南洋珠鑽石頸鏈是巴黎名店制品,到了這一日,裕進才發覺父母頗有點資產。


    那叫王應樂的小子一切享現成,不知多大福氣,陳裕逵的嫁妝還包括市區一層兩房公寓及一部歐洲跑車。


    陳太太說︰“應樂自幼失去父母,我們得好好補償他。”這樣一來,女婿死心塌地伴在他們左右,等于多一個兒子。


    祖母在電話里對裕進發牢騷︰“心目中哪里還有我們老人,一切在北美洲靜悄悄進行,多自私。”


    “不是邀請你們出席嗎?”


    “我已有十年不乘長途飛機。”


    “所以裕逵會帶那小子來度蜜月。”


    祖母一怔!大喜,“有這樣的事?”


    “已經決定經東京及夏威夷,在祖屋住上三天。”


    “不早說!”


    “讓你有個驚喜嘛!”


    這樣紛攘,裕進仍然一個星期一封信。鄭重其事,小心翼翼,寄出他的情意。


    出乎陳家上下意料之外,美麗的劉印子異常珍惜這些信。一到星期三、四,她便渴望收信。


    ※※※


    每個禮拜都收百多封影迷信的印子竟盼望收信,多麼奇怪,助手阿芝不明所以。


    餅了星期五,郵寄有延誤,她便沮喪,呵,終于不耐煩了,不再寄信來了,到此為止了。


    星期一,信件又到,她心情才復蘇。


    阿芝問︰“不用覆信嗎?”


    “不知寫甚麼才好。”


    “一直不回信,對方會累。”


    印子嘆口氣。


    “印子,現在你要甚麼有甚麼,應當開心。”


    “我的確不是不高興。”


    “連你都要嘆氣,我們豈非無生存希望。”


    “阿芝真會說笑,我是誰,我不過是一個走了運的跑江湖女子。”


    “嘩,大明星這樣謙卑,真叫人吃不消。”


    “不是嗎?一個碼頭接一個碼頭巡回演出︰"各位父兄叔伯,請多多捧場"。”


    阿芝勸說︰“許多人不必辛苦,這種機會不是人人可以得到。”


    印子苦笑。


    真的,多少江湖兒女盼望早紅,朝思暮想,施盡渾身解數,有些混到老大,也擠不上一線位置,轉瞬被迫飾演新一代紅人的爸媽。


    阿芝告訴她︰“要準備多倫多影展的行頭了,請給點指示。”


    印子不出聲,她時時有這種短暫的、魂離肉身的神情。


    她在想,可否趁影展,順帶去參加陳家的婚禮,她喜歡陳家所有人,他們健康、快樂、光明、正常,他們令她覺得人生有盼望。


    她決定開小差,裕進既然把婚禮日期告訴她,就不會介意她忽然出現。她悄悄準備了禮物,當天,飛機來回就得十多個小時,她逗留兩個鐘就得走,犧牲睡眠,在所不惜。


    在陳家,整個婚禮準備程序中,王應樂展示無比耐力,使裕進對他漸漸改觀。


    敝不得裕逵選中他,他沒有自我,完全以裕逵為重,裕逵的意思是聖旨,有時連弟弟都不耐煩了,他仍一心一意侍候未婚妻。


    陳裕進會這樣對丘永婷嗎?永不。


    陳裕進會這樣對劉印子嗎?可能。


    裕逵選永婷及她最要好的一個女同學做伴娘,伴郎是王應樂的未婚上司猶太人辛褒。


    那天一早,大家都起來了,獨獨裕進賴床。裕逵化了一半妝來催他起來。


    裕進不勝惆悵,“從此一心向著夫家,待生下子女,統共忘記小弟。”


    “你還算小弟?”裕逵伸手拉他,“是老兄了。”


    “化了妝幾乎不認得你了。”


    “應樂也這樣說。”


    “他深愛你。”


    ※※※


    裕逵笑︰“選對象,最要緊是愛我,不以我為重,條件再好,又有甚麼用?”念科學的她頭腦清楚。


    裕逵看到桌上未完成的信,故意問︰“寫給甚麼人?”


    裕進起床,“來,讓我用墨水替你畫上祝福的圖案。”


    裕逵嚇一跳,“我不要,別弄髒我的禮服。”


    “狗咬呂洞賓。”


    陳太太進來,“裕逵,請幫我扣腰封。”懶洋洋的裕進總算起來梳洗。他穿好衣服,用電話向祖父母報告現場狀況。


    婚禮在前園架起的蛋黃色帳幕里舉行,請了百來個客人,最美的鮮花,最鮮的食物,絕不吝嗇香檳。


    陳先生為停車位頭痛,四處同鄰居打招呼。


    裕進在這樣一個熱鬧的早晨竟覺得寂寞。


    永婷過來笑說︰“裕逵真有良心,伴娘的禮服夠漂亮。”


    “永婷你穿上紗衣似安琪兒。”


    “真的?”永婷喜出望外,沖口而出︰“辛褒也那樣說。”


    永婷立刻後悔,怕裕進不高興。


    “辛褒有眼光。”他卻不在意。


    永婷反而失望,他仍然不緊張她。


    陳太太正想看看結婚蛋糕是否妥當,一走進帳篷,只見一個苗條的背影。那位小姐穿桃紅色泰絲套裝,細腰、長腿、單看背影,已知是個美人兒。陳太太輕輕咳嗽一聲。她緩緩轉過頭來,滿面笑容地說︰“陳伯母,我正在欣賞結婚蛋糕。”


    那鮮艷的桃紅色襯得她色若春曉,整個人似一朵芙蓉花,陳太太不由自主想親近她,輕輕走近一步。


    “恭喜你,伯母,祝裕逵與他心心相印,白頭偕老,無比幸福。”


    “謝謝,謝謝。”


    但,她是誰呢?電光石火之間,陳太太想起來,她看過她的照片,這便是陳裕進的夢中人,她是劉印子!


    姜是老的辣,她實時作出適當的反應,十分可親地稱呼︰“印子,大駕光臨,不勝榮幸。”


    劉印子雙手奉上禮物。


    陳太太打開一看,是一條意大利著名設計的瓖寶石項鏈,那紅寶與綠寶有拇指甲那樣大。


    “太貴重了,不能收下。”


    “是我給裕逵的禮物,伯母怎麼好代她推辭。”


    說的也是。這種項鏈她也許擁有十副八副,隨便拿一條出來送人,來到民間,已是寶物。


    “裕進給我寄帖子來。”印子打開手袋取出紅帖子。


    陳太太立刻說︰“裕進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這時新娘提著白裙出來找母親︰“媽,化妝師病了,不能來,怎麼辦?”


    陳太太一怔,“喲,那只得自己動手了。”


    印子立刻說︰“我助手是最好的化妝師,她在外頭車里,我叫她進來幫手。”


    陳家母女松一口氣。“快請。”


    ※※※


    印子取出手提電話說兩句,不消片刻,阿芝拎著化妝箱進來,微笑地跟著新娘進屋。


    “伯母,你人客多,不必理我,我坐一會兒就得走。”


    陳太太怪失望,“不吃了飯才走?”


    “我得趕返多倫多。”


    “我立刻叫裕進來。”


    “謝謝伯母。”


    陳太太暗暗佩服她氣定神閑,並沒有主動找陳裕進。還在說他,他尋人來了,“印子,印子,我見到阿芝——”


    印子揚聲,“這里。”


    裕進已看到桃紅倩影,不禁哽咽。


    陳太太只得識趣地走開,一邊嘆口氣。


    “也難怪。”她喃喃說。


    “難怪甚麼?”丈夫在身後搭訕。


    “難怪裕進那樣喜歡她。”


    “那女明星?在哪里?”


    “在園子里。”


    陳先生很興奮,“我也去看看。”


    “你這老十三點,有甚麼好看,還不給我站住,裕進同她說話呢,人家一會兒就要走。”


    這時裕逵欣喜地推門進來,“媽,你看這化妝師是絕頂高明。”


    陳太太只覺眼前一亮,端詳女兒面孔,又不見脂粉痕跡,技巧真正一流。


    “媽,你也來一試。”


    人人愛美,陳太太立刻說︰“麻煩阿芝了。”


    這一切,都被丘永婷听在耳內。她輕輕走向花園。


    樂隊已經來到,在台上擺設樂器,婚禮歌手在試音,她輕柔魅力的聲音唱吟︰“直至十二個永不,我仍然愛著你,緊抱我,不要讓我走……”


    永婷看到裕進身邊有一朵桃紅色的雲,他們輕輕隨歌聲起舞。永婷臉色漸漸蒼白,可這是一場打不贏的仗,她一呼召,他便急急奔去。即使是結婚那一天,或是生孩子要緊關頭,一視同仁,他都會趕到她身邊。


    永婷黯然退下。有人輕輕對她說︰“你在這里?”


    永婷抬頭,看到伴郎辛褒。


    他輕輕說︰“我打算學中文。”


    永婷不出聲。


    “我家做珠寶生意,我同新郎自幼兒園同學至今又做同事,他可以保證我身家清白。”


    永婷笑出來。為甚麼要舍易取難呢,這是她作出檢討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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