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眼楮最真  第七章
作者:亦舒
    “也許你在學校不受歡迎,不是因為家貧,而是這種由自卑引起的敵意態度。”


    少女仍然不出聲。


    “你那班同學,閑時在什麼地方出沒?”


    麗全答︰“近大學有一間餐廳酒館,叫紅牛,他們常常去,喜歡在那里結識男生。”


    少群忍不住問︰“家長管教不是很嚴嗎?”


    “有些家長在外國經商,根本管不了。”


    “她們濫交嗎?”


    “大部份都很乖。”到今日仍然維護同學。


    少群勸她︰“麗全,回家去,你很幸運,母親與舅舅都愛你,已經勝我多多。”


    許麗全意外,“你沒有親人?”


    少群微笑,“我自愛已經足夠。”


    這句簡單答案好似給了少女若干啟示,她呆呆地思考起來。


    少群說︰“我去紅牛餐廳看看。”


    立錚說︰“我往高芙女校。”


    她倆一起說︰“先回家換件衣服。”


    穿什麼衣服,象什麼人,少群扮得十分青春花俏,立錚妝扮成一個華麗少婦。


    她踏進校務署,滿面笑容,同秘說︰“我剛自英國回來,無暇預約,如果校長或教務主任有時間可以見一見我,最好不過,我有兩個女兒,一個五歲另一個三歲,想報名登記。”


    “登記在這邊,報名紙你可以取回去細讀,我們有一卷錄映帶,報道校內課程及教育方針,你可以參考。”


    “校長沒有空嗎?”


    “我去看看。”


    半晌,秘出來,“校長半小時後可見你十分鐘,你方便嗎?”


    “沒問題。”


    學校設備的確與眾不同︰球場、泳池、圖館,都簇新漂亮,整座依山而築的校舍用高高紅磚牆圍住,與世隔絕的樣子。


    的確值得羨慕,難怪許太太向往。


    校長終于有空了,她姓屈,任職已經超過十年。


    屈校長面孔永遠仰起,有點驕傲。


    她倆握過手,立錚坐下。


    時間有限,立錚馬上說︰“屈校長,貴校最近發生一件事,叫家長們竊竊私議。”


    屈校長立刻變色防範戒備,“校方已經完善處理了那件事。”


    “屈校長,我有消息,許麗全的家長打算起訴貴校。”


    屈校長按鈴,秘進來,她氣沖沖說︰“請這位女士出去。”


    立錚冷靜地說︰“這件事張揚之後,貴校校譽會有很大損失,你願意和解嗎?”


    屈校長又揮手叫秘退下。


    她問立錚︰“你是誰,你是律師?”


    “麗全舅舅才是律師,我是一個私家偵探。”


    屈校長說︰“我需向校董負責。”


    “誰是校董?鄭若波的父親?”


    “我們的確在許麗全的儲物櫃內找到毒藥。”


    “麗全用路怯諾來干什麼,迷魂女同學,非禮她們?”


    校長忍無可忍,“時間到了,我要開會。”


    “屈校長,你們抓錯人了。”


    “你不走我立刻報警。”


    立錚放下一張名片,“校長,有話想說的時候找我,貴校雖然勢利,不過還不象黑白不分。”


    立錚告辭。


    那邊,少群一走進紅牛餐廳,立刻吸引到少男少女的目光。


    那是一家酒館式西餐廳,售洋酒及小食,晚上,有樂隊伴唱,氣氛隨和熱鬧,本是大學生聚腳處,可是高中生也愛來高攀,才下午三四點,已經一半滿座。


    少群穿時下最流行的釘珠片牛仔褲,配一件小小白襯衫,短發掠在腦後,臉頰上銀粉紅色胭脂,風姿當然勝小女生十倍,看上去似一名模特兒。


    她一坐下便說,“我請全場一杯。”


    大伙立刻歡呼起哄。


    有蓄著汗毛當胡髭的小男生上來搭訕,“小姐你讀還是做事?”


    “你說呢?”少群笑嘻嘻。


    “是我們學姐吧?”


    “有許多事,還需請教你們呢。”


    他們立刻飄飄然。


    “什麼地方可以買到——”少群作一個吸煙狀。


    有幾個少年立刻退開。


    但其中一個笑說,“傍晚大學路車站有騾子兜售,不過價錢非常貴。”


    少群笑︰“你很有趣,再來一杯,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彼得。”


    “你是華人,你總有中文名字吧。”


    他象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呵,是,崔智仁。”


    又智慧又仁義,可見父母對他也有期望。


    “你在哪間學校?”


    “華哲中學,就在高芙女校對面。”


    “那幾個女孩,可是高芙學生?”


    他看一看,“瑪莉安及史蒂芬妮,不錯,另外一個何美玲卻是大學一年生。”


    少群問︰“你們很熟?”


    “啊,天天在一起玩,她們的事,我全知道。”


    “你可認識一個高芙女生,叫許麗全?”


    “麗全,”他忽然點點頭,“麗全已經被驅逐出校。”


    這時,有人叫他︰“彼得,這邊,周末出海你可得教女生滑水,快過來。”


    彼得過去了。


    少群身後忽然有把聲音,“你對許麗全有興趣?”


    那是一個外型較成熟的少年。


    “你也認識她?”少群轉過頭來笑。


    她明艷的面孔叫少年男性難以抗拒。


    可是他不笨,隨即問︰“你是誰,打听什麼?”


    “許麗全欠我錢,我特地來找她。”


    “麗全最易闖禍,人家掘了陷阱等她踩下去,她偏偏又不小心。”


    咦,這個說法十分公道,“你是她朋友?”


    “不,對不起,她沒有朋友。”


    “為什麼?”


    “她這人很古怪,往往還沒開口,已經得罪了她,她說話句句自辯,敏感、自卑、極難討好,你看她一眼,她會責問︰有什麼好看,沒見過窮人?好,大家不敢再看,她又酸溜溜,當然,有誰會理睬窮人!其實,校里什麼樣的學生都有,不見得人人有錢,但是許麗全特別不快樂。”


    少群訝異︰這少年有腦袋。


    “她孤立了自己,這次,不知怎樣出了事。”


    “有人害她?”


    “我不清楚。”


    少群柔聲說︰“你知道什麼,請告訴我。”


    半晌他才輕輕說︰“是關于迷魂藥。”


    “啊,在儲物櫃中找到的小瓶子,與她無關吧。”


    那少年微笑,“大家都知道許麗全是受害人。”


    “說來听听。”


    “她應邀到舞會去……”少年吞吐。


    “這件事關于一個少女的前途,請不要隱瞞。”


    他想一想,說了幾句話︰“本來那一伙人要迷暈她,叫她好看,不料別人誤飲那杯加了材料的汽水,出了事,于是索性嫁禍于她。”


    “你怎麼知道?”


    少年笑,“這是公開秘密,那幾個人愛吹牛,得意洋洋,說個不停。”


    少群氣憤,忽然漲紅面孔。


    少年卻問︰“今晚你可有空,我們去跳舞可好?”


    少群不知怎樣回答,幸虧救星來了,黃立錚出現,親昵地摟住少群︰“我們是一對。”


    少年一看,立刻知難而退,一溜煙避到別處去


    少群說︰“立錚你來得正好,你全听到了?”


    立錚點點頭。


    “立刻報警,徹查這件事。”


    “報警?請問誰是受害人?”


    “許麗全。”


    “不,不是麗全,是誤喝路怯諾的鐘巧珠。”


    “可是本來要毒的是許麗全。”


    “咄,你有什麼證據。”


    “這間學校烏煙瘴氣。”


    “少群,凡是有人聚集的地方很快變為社會,人際關系復雜無比,學校也不例外。”


    “我們回偵探社去吧。”


    黃昏,立錚忽然問少群︰“為什麼不同小男生去跳舞?”


    少群訕訕地,她模了模耳珠。


    “可能很有趣。”


    “無話可說。”


    “誰叫你說話。”


    少群笑了,“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你呢?”


    立錚答︰“我何嘗不是,華裔婦女背著許多枷鎖,同西洋人不同,她們真正瀟灑,亦不受世俗眼光拘束,許多事,她們做起來覺得浪漫,我們……”


    少群替她接上去︰“犯賤。”


    立錚忽然說︰“噓,有人來了。”


    推門進來的是郭日光。


    下了班,他穿白襯衫牛仔褲,一出現就要求喝咖啡,“貴偵探社的咖啡,又香又濃。”


    少群笑答︰“叫眼楮牌咖啡。”


    “眼楮,虧你們想得出來。”


    立錚問︰“今日,又昧著良心替哪個罪犯狡辯?”


    冰日光假裝沒听見,這也算是涵養極佳了,“兩位,調查可有結果?”


    少群詳細報告一遍,對話都錄在微型隱藏的攝影機里,郭日光象親歷現場。


    “做得很好,佩服之至。”


    “真正的元凶是什麼人?”


    “呼之若出。”


    “是鄭若波吧,是有一種人,天生唯我獨尊、善妒、自私,眼中容不得一粒沙,鄭的性格可能如此,她對麗全恨之入骨,因為麗全在網球場里淘汰了她。”


    冰日光忽然疲態盡露,用手撐著頭。


    少群問︰“你也踫見過這樣的人?”


    冰日光答︰“是,窮十多年精力時間,一定要把我踩下去,四處中傷我辦事不力,性格欠佳,聯群結黨,招聘打手,一定要叫我好看。”


    “成功沒有?”


    “中途也數次得逞,叫我難堪,可是最終我站穩。”


    “有什麼理由他一定要為難你?”


    “我不識時務吧,我沒有象其它人那樣,拿他一點好處,對他拜服吧。”


    “這些人呢,現在處境如何?”


    “刎頸自殺,泰半在事業上作出錯誤抉擇,很快銷聲匿跡,或是跌落谷底。”


    “你有沒有覺得心涼?”


    “我只覺悲哀。”


    立錚對郭日光改觀,以前,她誤解了他。


    少群說︰“麗全是被冤枉的。”


    “誰來替她出頭?”郭日光攤攤手,“即便證明是鄭若波干的好事,即使麗全返回原校,又有什麼好處?眾人會比從前更加仇視她。”


    少群說︰“請朱警官去學校問話,一定要替麗全擺平這件事,不是為著重返高芙,而是為原則問題。”


    冰日光苦笑,“我差些忘記你們兩位最最倔強。”


    “是,所以連優差都丟了。”


    冰日光說︰“讓我提醒你們,受害人鐘巧珠並沒有報警。”


    “她得到什麼好處?”少群立刻知道有蹺蹊。


    “鄭校董忽然私人頒發一年獎學金給她。”


    “只手遮天,分明知道鄭若波是主使人,”少群忿忿,“好,我會請電視台記者去徹查道件事,我誓不罷休,別以為他們過得了關。”


    “高芙女校有百多年歷史了。”


    “我管它有無一千年。”


    “他們這次慘啦,蠻牛撞進瓷器店。”


    冰日光卻說︰“我很慚愧,我到今天才了解你們的脾性。”


    立錚打電話到派出所約朱警官見面。


    她放下電話,“她下了班就來,說對校園毒品案非常重視。”


    立錚與少群商量了幾句,一轉身,發覺郭日光己在紅絲絨沙發上睡著。


    “咦,這個人,怎麼好似永遠吃不飽睡不夠的樣子。”


    “有點可憐。”


    “可惡又可憐。”


    冰的西裝外套搭在椅背,三粒紐扣,倒有兩粒吊著。


    少群問︰“你可會用針線?”


    立錚微笑,拉開抽屜,取出小小針線盒子,“我一向自詡文武雙全。”


    她取餅外套便縫起來,五分鐘做妥,仍把外套掛好,又取出一張薄氈,蓋住冰日光。


    少群笑笑,她倆到另一角落去寫報告。


    朱夢慈來了,剛好把報告給她看。


    朱警官讀後冷笑一聲,“這種老學店,拜金主義,欺侮窮學生,我非徹查不可。”


    冰日光醒了,听到這話,十分感動,當然,他明白,她們三位這樣做是為了原則,不是為著他,但是畢竟這事與他有關。


    從前,他淨為著收費胡亂接官司,實在是錯了,之後,他需要睜大眼楮。


    “我去申請搜查令。”


    “你出發之前通知我,我要知會記者。”


    “完全明白。”


    朱夢慈一轉身,看見郭日光,“你怎麼還在這里?”好不訝異。


    他取餅外套,“我這就走。”發覺紐扣已經釘牢,他一怔,但是不出聲,穿上就走。


    朱警官說︰“我去部署一下。”


    少群送她出門,回來時,伸出手,拭干淨招牌上那只藍眼楮。


    第二天一早,朱夢慈帶著伙計抵達高芙女校,直進校務署,接著,在校長伴同之下,把幾個嫌疑犯儲物櫃打開搜查。


    結果令人吃驚。


    滿以為出了事這班狂妄的私校生會得略為檢點收斂,誰知仍然把香煙與大麻收在儲物櫃內。


    屈校長整張臉象霓虹那樣轉色,由青至白,自紅到灰,“叫劉丹桂、周以璋、鄭若波來見我。”


    這時,朱夢慈打了一個電話,只說一句話︰“可以叫記者來了。”


    朱警官走入校長室,“誰是鄭若波?”


    鄭若波站出來,臉上仍有囂張神色。


    “站好。”


    朱警官上下打量她,只見她已把校服裙改短,本來齊膝長度此刻短如網球裙,一彎腰必定看到內褲,腳上更穿著時興的厚底鞋。


    朱夢慈冷笑一聲,“這便是貴校校服?很吸引呀。”


    屈校長無言。


    “要開除的,恐怕是這幾個學生吧?”


    校長忍氣吞聲。


    “老老實實,我要得到的,不過是一個名字︰那一日,究竟是什麼人帶了路怯諾去毒許麗全,結果害著鐘巧珠。”


    幾個女生低著頭不出聲。


    這時,秘氣結敗壞進來,“校長,外邊有大群記者,要來采訪。”


    校長變色,她開口了,“有誰知道內情,請與警方合作。”她叫秘,“立刻通知她們家長。”


    朱警官說︰“你們二人,不必受另外一人連累,這件事非同小可,影響終生。”


    劉丹桂忽然說︰“是鄭若波叫一名男生帶那瓶迷魂藥來。”


    周以璋點頭,“她告訴我們,只下幾滴,象喝醉酒似,不省人事,可月兌下她衣服拍照,第二天把照片釘在布告板上。”


    朱警官拉下面孔,“那男生叫什麼名字,在哪間學校就讀?”


    “華英中學第七班,叫王耀民。”


    朱夢慈立刻叫伙計到華英去找人。”


    “鄭若波,為什麼那樣毒恨許麗全?”


    鄭若波在該剎那失去控制,“她是什麼東西?她根本不應在這間學校出現,我父親是校董,我爸擁有這個學校,而一個女佣的女兒居然在球場贏了我,這種事根本不應發生!”


    朱警官搖頭嘆息,“屈校長,你辦的教育十分失敗。”


    屈校長跌坐在椅子里喘氣。


    這時,家長也已經趕到,惶惶然,象世界末日,有一個太太急得哭起來,另一人立刻掌摑女兒,鄭校董比較鎮定,“別怕,律師馬上來。”


    屈校長回過氣來,大聲說︰“高芙女校有數百名學生,大部份努力學習,品學兼優,這幾個是害群之馬,大樹有枯枝,立刻開除,即時生效,事情也不是發生在校園之內,分明是家長管教欠嚴,與學校無關。”


    朱警官笑了,姜是老的辣。


    警方帶著三個學生回派出所去。


    外頭的記者一涌而入。


    冰日光雙手插在口袋里,看著這難得一見的熱鬧場面。


    案件結束了。


    許太太帶著麗全來道謝。她說︰“高芙女校來促請麗全復課。”


    少群溫和地問︰“你怎樣決定?”


    許太太忽然落淚,“我一直不知麗全在學校里受那樣大的委屈,我滿以為她己得到最好的教育。”


    麗全緊緊握著母親的手,因禍得福,母女獲得諒解。


    “我決定往澳洲讀。”


    立錚緩緩說︰“你要知道,四處都有那樣善妒的人,還有,難保沒有迷魂藥。”


    麗全點點頭。


    “有些人認為全世界行家全死光光,只剩他一人,那才開心呢,他們心目中沒有公平競爭這回事。”


    少群推拍檔一下,“立錚,別在小孩子面前指桑罵槐。”


    立錚嘆口氣,“這世界真丑陋。”


    臨走之前,麗全握住少群的手,“我也會記得,世上好人比壞人多。”


    立錚拍拍她的肩膀,再叮囑幾句︰“設法合群,把孤僻性情改過,不要多心。”


    許氏母女告辭。


    少群問︰“麗全的自卑感會消失嗎?”


    “她會漸漸收起自卑,埋在心底,但是,不愉快的經歷永遠存在。”


    “真不幸。”


    “那鄭若波比麗全更慘。”


    那樣好的出身,已經擁有特權,還嫌不夠,不揮手段爭取,終于闖出禍。


    少群打個呵欠,“我想回家睡覺,你呢?”


    “我留守公司。”


    少群走後,立錚關了燈鎖上門,躺在沙發上休息。


    忽然想起母親,撥電話回家,老媽不在家,留下口訊說︰“我的電郵號碼是……請留言”,立錚對牢空氣講了幾句。


    有人敲門,咦,這麼晚還有生意?


    她去張望,原來是郭日光在門口。


    “請進來。”


    她斟一杯咖啡給他,他坐下,好象是第一次來,細細打量六十年代的室內裝修。


    “少群回家休息去了。”


    “我打攪了你?”


    “沒有關系,你有事嗎?”


    “我只想找個人說話。”


    立錚微笑,“真是我的榮幸。”


    “也許,只有你听得懂。”


    立錚坐到他對面。


    他開口︰“你知道我是苦出身。”


    立錚安慰他︰“現代社會頂尖分子泰半白手興家。”


    “赤手空拳,衣不蔽體打天下,沿途執拾戰場上人家丟棄的爛盔甲兵器,湊合著用,咬緊牙關死挺。熬不住,倒下來,也無人可憐。”


    這是真的,不但無人同情,還譏笑你不自量力。


    “但是有些人,生下來什麼都有,整隊兵跟著他,彈藥庫就在後院。”


    立錚溫言勸慰︰“各有前因莫羨人。”


    他笑了,“謝謝你。”


    “麗全會出人頭地,正象你一樣。”


    “從前,你在盧與馬工作時,十分不喜歡我,可是因為我出身?”


    立錚攤攤手,“對不起,我根本不知你身世,我討厭你是因為你惡形惡狀。”


    冰日光笑了,好象放下心取一塊大石。


    他問︰“可要一起吃飯?”


    “吃過了,”立錚找借口,“改天吧,同少群一起。”


    冰日光點點頭。


    立錚客氣地送他出去。


    假使眼楮偵探社要聘請營業經理,他會是人才,郭日光擅長擴展業務,增加盈利。


    接著幾天,少群忙一件商業調查案子,立錚一有空便陪母親去逛街,添春裝替少群也買一大堆,喝下午茶時她母親瞄一瞄鄰座,“看,多幸福。”


    只見一名保母抱著幼嬰,陪女主人喝茶呢,那個養尊處優的少婦穿戴考究,十分富泰。


    立錚輕輕說︰“媽媽,你過時了。”


    黃太太悻悻然,“生活安定,生兒育女也會過時?”


    “人需要工作,服務社會,取得尊重。”


    “你準備五十歲還替人查案打官司?”


    “嗚,屆時己變成神探黃立錚。”


    黃大太好氣又好笑,“年輕真好,父母急得頭發白,你卻優哉悠哉。”


    立錚說︰“給些鼓勵,媽,你不支持我,還有誰會看好我?”


    黃太太搖頭嘆息,“戚太太昨日來探訪,講著講著落下淚來,原來,她女兒打算輟學做作家。”


    “嘩慘。”立錚沖口而出。


    “可不是,寫作,那也算是職業嗎?”


    立錚不予置評。


    “戚太太本來想女兒教,夠穩定嘛,又可找到理想對象。”


    立錚仍然不出聲,母親那代把世界看得太簡單了。


    “也許,有一日會成功,名利雙收,又擁有一大群崇拜她的讀者,立錚,你說可是?”


    立錚笑而不語。


    黃太太叮囑女兒︰“玩夠了,回律師行去找一份正經工作。”


    她獨自回到偵探社,推開門,看見朱夢慈警官。


    “咦,你怎麼來了。”


    “悶,想找人說話,你倆不在,清潔阿嬸放我進來坐。”


    朱警官穿著便服,神情憔悴。


    “你也有下班的時候?”


    “我放大假。”語氣沮喪。


    “什麼事,我立刻召少群回來。”


    “不用,”朱夢慈說︰“我過一會兒就好。”


    立錚斟一杯冰凍啤酒給她,“說給我听也一樣。”


    朱夢慈用酒瓶抵著額角。


    “立錚,我自幼失去母親。”她開口了。


    “呵,最可憐。”


    “你也知道,唉,什麼都靠自己,發育時嚇得半死,遇疑難暗暗落淚,不夠能力應付只得放棄,親戚還譏笑我是野孩子。”


    “夢慈,都過去了。”


    朱夢慈深深嘆息。


    立錚說︰“人生許多事,要不有,要不沒有,華人說命中注定,現在,你雙手有力,努力振作,想要什麼自己去拿。”


    “是,我也明白。”


    立錚再給她一瓶酒。


    “立錚,我有一個妹妹。”


    啊,麻煩來了。


    “可是同父同母親生?”


    她點點頭,“否則,我也不用費煞心思。”


    “什麼事?”


    “你可猜得到?”她反問。


    人家家事,不宜猜測,朱警官平日號令派出所,誰敢不從,彪形大漢听見她不慍不火的聲音都馬上立正,立錚也十分尊重她,不敢造次。


    “我的妹妹,是一個墮落女性。”


    立錚更不好出聲。


    “上星期一單窩藏非法入境女子案,牽涉到她,上頭怕我難做,所以叫我放大假。”


    立錚十分好奇,“她扮演什麼角色?”


    “藏有毒品作販賣用途,毆打及監禁非法入境者,拒捕。”


    嘩,肯定是親生姐妹,否則一定退避三舍。


    “可準保釋?”


    朱警官點點頭。


    “什麼年紀?你把她帶回家,好好管教,她經過這件事,一定害怕,從此會改過。”


    “我也這樣想,但她返家三日,即重新回到街頭上。”


    這時少群回來了,立錚松口氣。


    少群與她曾是同事,知道她的事,一見她那樣煩惱,立刻問︰“你妹妹又出事?”


    原來不是第一次,當然也不是第二次。


    朱警官搔搔頭,漲紅面孔。


    “不怕,我們去找她。”


    “少群,你我都知道她已經失救。”


    “胡說。”


    “我真後悔從小沒把她看好。”


    少群勸她;“是嗎,誰又看著你?一個人立心要墮落,一定會成功,你是警務人員,見多識廣,應當明白這個道理。”


    “假使我當年好好教導她——”朱警官好似沒听到。


    少群嘆口氣,“來,去找她,立錚,你跟著來。”


    立錚愕然,“到什麼地方去找?”


    少群答︰“每一種人都有個慣然出沒之處,沒有


    “好,我跟你們去見識一下。”


    朱警官有點不好意思,“少群,你剛回來,可要休息一下。”


    “叫我停下來,等于要我命。”少群笑。


    一行三人出門去。


    由立錚開車,朱夢慈說了一個


    立錚反問︰“你譏笑我無知?”


    朱夢慈忽然說︰“如果我加人眼楮偵探社,可成立罪案組。”


    立錚說︰“搜集男女非法關系證據,最好由郭日光來做。”


    少群駭笑,“你也那樣想?”


    “尹紹明擔當什麼角色?”


    “紹明前途似錦,怎麼會來做私家偵探。”


    “他管賬最好,可靠穩重。”


    她倆說笑逗朱夢慈開心。


    “那叫八眼偵探社。”


    “四個人,真的共有八只眼楮。”


    朱夢慈忍不住說︰“不用畫蛇添足了,眼楮就很好。”


    “我們網上讀者不少呢,都稱贊說勝過讀偵探小說。”


    “立錚,有人收購我們就發財了。”


    立錚抬起頭,“到了。”


    她把車子駛到街角停下。


    這是都會里最雜亂的一區,街道每天清掃七八次仍然堆滿垃圾,人流實在太復雜太洶涌,剛清理完畢又來了,永遠髒亂。


    朱夢慈帶她們走上舊樓一幢公寓。


    一推門,經理看到她,已經叫苦︰“朱警官,菲菲不在這里,我們地方小,不敢招呼她。”


    “她去了什麼地方?”


    “不知道,她又不是我的妹妹。”


    朱夢慈變色,“我立刻叫伙計來逐間房搜。”


    少群按住她,“經理,你老實點。”


    那經理訴苦︰“我真的不知道,不過,有人看見她在蘭芳街酒吧出入。”


    “哪一家?”


    “今宵珍重,末世情緣,誰知道。”


    立錚奇問︰“那些都是酒吧的名字?”


    少群笑笑答︰“還有一間叫紅顏知己,另一家叫同是天涯。”


    真沒想到如此文藝,立錚嗤一聲笑出來。


    她們趕到酒吧區。


    黃昏,人群正開始聚集,染金發的年輕男子與紋身的少女互相調笑,都穿著最新最妖冶的時裝。


    立錚輕輕說︰“你我以為漫無目的游手好閑下一餐不知哪里來簡直痛苦,可是你看,有人不知道多自在。”


    少群補一句,“叫他們做你,寧願自殺,這叫做甲之熊掌,乙之毗霜。”


    “人各有志。”


    朱夢慈急了,“兩位女士,討論完畢,可以找人了。”


    她們分頭走進不同的酒吧。


    表面上看,並非場所,也無毒品交易,到了凌晨,又是另外一個世界,那是魔鬼出動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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