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門  第七章
作者:亦舒
    看護的腳步聲進來。


    金瓶睜開雙眼。


    “你的未婚夫對你真好,”看護聲音怪艷羨,“衣不解帶那般服侍你。”


    未婚夫?他以那樣的身份自居?


    金瓶低聲問︰“我在什麼地方?”


    “小姐,你在倫敦聖保祿醫院。”


    金瓶大為訝異,“我如何來到這里?”


    “乘私人救傷飛機趕到。”


    原來沈鏡華真確是她救命恩人。


    “你是一位幸運的女人。”


    金瓶輕輕說︰“我想我是,我可否照鏡子?”


    金瓶只覺得頭像有鐵桶罩住一般重,她看到鏡子里去,滿頭里著紗布,左臉頰猙獰地歪到一邊,她看上去像個怪人。


    金瓶沒有尖叫痛哭,她輕輕走回床邊,有點不知所措,終于默默坐在安樂椅上。


    “你靜待康復,一個人的相貌其實不重要,不過,如果真的令你不安,我們有極高明的矯型醫生。”


    金瓶不出聲。


    師傅一去,她整個世界瓦解,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師傅大能的力量。


    自小到大,金瓶雖然一無所有,但她有美貌,這是極珍貴的天賦,她的面孔體態令人產生極大好感,因此生活上增加許多利便。


    如今連這一點本錢也失去了。


    一張黑色的霧網把她罩住,她混身戰栗,四肢蜷縮起來。


    她見過衰老的丐婦,一輩子上不了岸,既丑又髒,在人潮中拉拉扯扯,希望模到一只半只錢包。


    這會是她嗎?


    那槍手應該瞄得準一點,子彈最好穿過她的太陽穴。


    醫生進來,幫她注射。


    他告訴她︰“尚有液體積聚,需要再做手術疏通。”


    她輕輕問︰“我會否完全康復?”


    “你身受重傷,能夠生還已是奇跡,且頭腦清醒,四肢又沒有麻痹,實屬萬幸,小姐,請你振作起來。”


    “我右邊關節有不能形容的痛楚。”


    沈鏡華一直站在門角靜靜聆听。


    醫生說︰“我們會幫你診治。”


    他與沈鏡華輕輕說了幾句話離去。


    沈鏡華說︰“起來了﹖我們玩廿一點。”


    金瓶笑笑,“誰敢同你賭。”


    “你。”他取出牌來。


    “為什麼對我這樣好?”


    他神乎其技那樣洗起牌來,那副紙牌像是粘在手里似的。


    然後,他這樣回答︰“我愛的人,愛足一世。”


    金瓶說不出話來,只覺得他有意思。


    半晌,她問︰“不必去看牢生意嗎?”


    他笑笑,“那是晚上的事。”


    他每人發了兩張牌。


    “我先掀開。”一翻,果然是廿一點。


    金瓶打開牌,也是廿一點,兩人手法都像玩魔術一般。


    一連好幾次,不分勝負,都是廿一點,棋逢敵手。


    沈鏡華十分欣喜,“你的手腕如昔,值得高興。”


    金瓶謙說︰“哪里哪里,彼此彼此,你也不差。”


    他把紙牌推到一旁。


    他這樣懇求︰“請振作起來。”


    金瓶輕輕說︰“求生是我強項。”


    “那我就放心了。”


    “我想與師弟妹聯絡。”


    “現在不是時候,容許我暫時孤立你,康復後才與親友接頭。”


    金瓶點點頭。


    “我會做兩件事︰一、把凶手揪出來,二、待你恢復健康。”


    金瓶點點頭。


    他取出小小錄音機放桌上。


    海費茲焦急聲音,“我想知道金瓶的下落。”


    “她安全無恙,你請放心。”


    他好似略為心安,“那麼,讓我與她說幾句話。”


    “適當時刻,她會同你聯絡,請驗貨簽收。”


    餅了一會,他說︰“是,是這張畫,啊,這是酬勞。”


    錄音停止。


    沈鏡華問︰“這位海費茲,同小提琴大師海費茲有親屬關系嗎?”


    金瓶答︰“我沒有問。”


    他握住她的手,“這是我唯一可以完全擁有你的日子,真需好好珍惜。”


    他把一張銀行本票及一只小小透明膠袋放在她面前。


    金瓶說︰“這筆款子請分三份。”


    “為什麼是三份,我只見你一人出生入死。”


    “你也有兄弟手足。”


    沈鏡華點點頭。


    金瓶取起膠袋,“這是什麼,好象是頭發。”


    “正是齊礎教授的頭發樣版,金瓶,你隨時可以拿到任何一間實驗所去檢驗校對基因,證實你與他的血緣關系。”


    金瓶震驚。


    “不要怕煩,推倒的磚塊可以逐塊撿起,重組、鞏固,一定比從前更加牢靠。”


    金瓶忽然微笑稱贊︰“作為一個賭場老板,你真正不差。”


    他一聲不響,伏在她腿上。


    金瓶在醫院里耽多了一個月。


    他悉心照顧她,她的容貌體力都恢復到七成以上,只是關節痛得不能忍受,仍需特殊藥物壓抑。


    金瓶隨時可以出院了。


    一日,他們照舊在房間玩廿一點。


    護士看得呆了,“一副牌總共只得四張愛司,怎麼我看到了十張,還有,葵花皇牌出現了三次。”


    沈鏡華笑說︰“你眼花。”


    護士搖著頭出去。


    “好出院了。”


    金瓶問︰“去何處﹖”


    “我替你準備了一間小小鮑寓。”


    “我想與秦聰見面。”


    “可否先接受我的安排?”


    “鏡華,你若治好了一只隼,它雙翼可以活動了,你就該放它飛回沙漠。”


    他急忙說︰“請相信我,我不是一個自私的人,先待我追查到凶手及主謀。”


    金瓶看著他,“對不起,是我多心了。”


    他陪她出院。


    沈氏用保鏢,保護嚴密,公寓在他的地頭,是最危險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有好幾個月,她足不出戶,耽在公寓內讀報看,靜寂的黃昏,可以听到樓下賭場準備營業打掃梯間的聲音。


    經過多次修整,左面頰已恢復舊觀,假耳殼幾可亂真,頭發也已長回,但最難受的是右邊身體因腦部受創引起的劇痛,往往叫她寸步難移。


    一日,鏡華輕輕坐在她身邊,燃點一支線香,味道甜且辣,片到,她痛不欲生的肢體忽然能夠松弛。


    金瓶吁出一口氣,鏡華替她抹去額上的冷汗,把她扶起來。


    他輕輕說︰“藥物無靈,只得用這個了。”


    金瓶點點頭,閉上眼楮,深深呼吸。


    她明白了。


    她知道一直以來,師傅用的,正是這個。


    既然可以幫她挽回一點點尊嚴,也只得這樣選擇。


    線香燒完,她已可以站起來。


    “想不想出去走走?”


    她點點頭。


    “想去哪里?這樣吧,我們到街市逛逛,那里充滿生機,民以食為天嘛。”


    傍晚正是街市最忙碌的時刻,人來人往,搶購新鮮食物,為家人煮一頓可口食物。


    鏡華說︰“你真要很愛一個人才會天天為他做菜煮飯。”


    金瓶最喜歡水果及蔬菜攤子,最討厭肉食檔。


    然後,他們在附近的小茶室喝下午茶。


    “我想與師弟妹接觸,這一段日子,我生死未卜,他們一定很焦慮。”


    鏡華點點頭,“也是時候了。”


    金瓶看看他,“什麼時候?”


    他臉色忽然轉為肅殺,“來,我們去探訪一位朋友。”


    金瓶微笑,“朋友,什麼朋友?”


    他的保鏢迎上來,他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沒多久,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趁你精神好,我們去見他。”


    金瓶不再問問題,她跟著車子出發。


    車子往郊外駛去,漸漸沒有人跡,終于,他們停在一座龐大的建築物前。


    金瓶一看,呆住,“這是一座監獄!”


    “不錯。”


    鐵灰色高聳圍牆,大門深鎖,看上去陰森可怖。


    “你的朋友住在這里?”


    “是,他因串同劫獄被捕。”


    “劫誰的獄?”金瓶極端好奇。


    隱約問她覺得這個人與她有關。


    “他做了一件案,得到一筆酬勞,用來部署劫獄,他成功地使他愛人恢復自由,但是就在同一個晚上,那女子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啊。”


    “他憤而報案,現在,她回到獄中,他也是。”


    金瓶納罕,“竟有這樣大情大性的人。”


    這時,保鏢下車敲門。


    金瓶輕輕說︰“無情的女子,踫見一個有情男子。”


    “但,如果他真的愛她,也應該成全她,到了最後他還是替自己不值。”


    “那女子犯什麼事﹖”


    “販毒。”


    監獄小小的側門打開,保鏢過來說︰“可以進去了。”


    沈鏡華握著金瓶的手,“跟我來。”


    他一聲不響,兩個人跟著制服人員,走過許多可怕黑暗的信道,那些牆壁,像是會發出怨毒的申吟聲來。


    金瓶渾身寒毛豎起。


    一切像是早已安排妥當,他們到一間小房間內坐下。


    不久,另一扇門打開,一個人隨著獄卒緩緩走進來,坐他們對面。


    他低著頭,金瓶一時看不清他的容貌。


    但是,她覺得她見過這個人。


    沈鏡華用中文說︰“你把事情講一講。”


    那人聲音極低,“別忘記你的允諾。”


    “你放心,一、你在獄中會安全無恙,二、那件事,不再追究。”


    “謝謝你們,那麼,這位小姐,請你听好了。”


    金瓶一動不動,凝神看牢坐在她對面的陌生男子。


    他靜靜地說︰“三個月前的一個晚上,有人要找槍手去做一件案。”


    沈鏡華催他︰“我們只得十分鐘時間,說話少吞吐。”


    “任務是于某日某時到直布羅陀一間民居去射殺一個人。”


    金瓶一听,背脊生出寒意。


    “是屋主嗎,不是,是一個竊賊,他進屋目的,是為一幅畫,待他得手之後,射殺他,裝成兩派相爭的樣子。”


    他停了一停,“有人需要錢,立刻答應了,槍手在平房里守候,開了一槍,那人很機靈,閃避得宜,沒有實時倒地,追到街上,他被人救走。”


    金瓶手足冰冷。


    “從頭到尾,沒人知道目標是誰。”


    金瓶忽然輕輕問︰“誰是接洽人?”


    “是一個非常年輕的女子,她聲音中充滿仇恨。”


    金瓶抬起頭來,看牢那男子,“你肯定﹖”


    剎那間他看到了她的雙眼,他把她認出來,“是你!”他低呼,“你活下來了。”


    金瓶也認得他的眼楮,因為當晚,電光石火問,他雙目露出過惋惜的神情來。


    “不會認錯,主使人面目姣好,是一個少女。”


    這時,獄卒高聲說︰“時間到了。”


    金瓶問︰“為什麼?”


    那人答︰“我不知道因由。”


    他迅速被獄卒帶走。


    金瓶垂頭喘氣。


    沈鏡華扶起她離去。


    金瓶的胸膛像是要炸開來,走到門口,只覺頭暈腳軟。


    監獄門又合攏,像一只怪獸,張過嘴,又合攏了嘴,撬也撬不開。


    他們上了車。


    金瓶默默垂看頭不出聲。


    沈鏡華斟一杯酒給她。


    他低聲說︰“槍手因為等錢急用,告訴主使人,任務已順利完成,所以,再也無人追究你的下落。”


    “不,秦聰一定會找我,我幾次三番想聯絡他,可是你的公寓接不通電話。”


    “我是故意的,為策安全,只能變相禁錮你。”


    “我非與秦聰聯絡不可。”


    “我還有一件事要向你披露。”


    金瓶看著他。


    還有?


    金瓶用手掩著臉。


    她四肢僵硬,不知怎樣,回到公寓里。


    沈鏡華叫她︰“過來,我托人在巴黎拍了這片段回來。”


    金瓶這時變得鎮定,她來到他身邊,看他播放錄映。


    雖然屬于偷拍,影片質素極佳。


    攝影機尾隨一對男女進入一間店鋪,店名叫“以玫瑰之名”,金瓶太熟悉這家小店了,它專門出售玫瑰香氛的沐浴產品,金瓶從前常常去。


    那一對男女轉過頭來,原來正是秦聰與玉露。


    他們態度親昵,像一對夫婦,他替她挑選香皂。


    有人問售貨員,“今日幾號?”


    售貨員答︰“先生,是四月七號。”


    日子是一星期前。


    那人說聲謝,鏡頭挪開一點,可以看到玉露隆起的月復部。


    她已懷孕,且已超過五個月。


    片段中止。


    沈鏡華說︰“秦聰並非局外人。”


    金瓶默不作聲。


    “你不是想月兌離師門嗎,你成功了。”


    金瓶心已死,臉色灰敗,她再也不表示激動。


    餅了很久,她問︰“為什麼?”


    “金錢。”


    “師傅沒剩下錢。”


    “誰說的?”


    “律師。”


    “你師傅對金錢完全沒有概念,她生前曾囑秦聰購買證券,多年來不是小數目。”


    “在什麼地方?我從沒見過。”


    “她把證券隨意放在抽屜里。”


    “我沒有留意。”


    “你心中沒有那件事,眼楮就不會看得見,證券放在一張用玻璃砌成的梳妝台抽屜里。”


    是,是有那樣一張明鏡台。


    “現在,都歸到秦聰手中。”


    金瓶沉默很久,終于說︰“我們三人一起長大,相親相愛。”


    “人會長大。”


    “我仍然深愛他們。”


    “他們一早就背叛你。”


    “但,也不致于要取我賤命。”


    “知道他人有多麼憎恨你,真是可怕的事。”


    金瓶說︰“她想得到秦聰,秦聰想得到遺產,只需說一聲,我不會爭。”


    “這話,只有我一個人相信。”


    “我會傷心,但是現在,整個胸膛被掏空。”


    “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金瓶搖搖頭,“隨他們去。”


    鏡華重復︰“隨他們去?”


    “鏡華,你為什麼知道那麼多?”


    “為著你的緣故,我已變成偵探。”


    金瓶一言不發,回到寢室,熄燈。


    一整個晚上,沈鏡華守在門外,怕她哭泣,或是驚醒,但是金瓶睡得很好,呼吸均勻,似毫無心事。


    他並沒有完全放心,他怕她壓抑過度,反而影響情緒。


    天還是亮了。


    無論當事人心情如何,太陽還是照樣升起來。


    金瓶轉一個身。


    鏡華握住她的手。


    她睜開雙眼,像是要經過片刻才認得他是誰,“你沒有回家休息?”


    他微笑,“有沒有做夢?”


    “有,”金瓶說︰“夢見自己在戲院門口徘徊等人,忽然看見一個赤腳小女孩向我兜售鮮花,我想替她整束買下,可是卻忘記帶錢……”


    “那只是一個夢,醒了有我陪看你,一切無恙。”


    金瓶輕輕說︰“早上尚未漱口,口氣難聞。”


    “是嗎,我不覺得,也許,我倆到結婚的時候了。”


    金瓶輕輕撫模他的面孔。


    “我隨時可以結束生意,讓我們躲到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去度過余生。”


    金瓶微笑,“多謝你的邀請。”


    她沉默地看著窗外魚肚白的天空。


    “在想什麼?”


    “我真想不明白,一起起居飲食,一同長大,怎麼會短短時間,他就像變了一個人。”


    聲音里只有遺憾,卻一點怨恨也無,真叫人不安。


    “有一個叫岑寶生的人,找你多次。”


    “呵他是師傅的好朋友。”


    他忽然說︰“我會成為你終生好友嗎,如果會,未免太悲哀了。”


    “我要起來了,”金瓶同她自己肯定地說︰“鏡華,多謝你照顧,我暫時未能接受你邀請,我還有一點事要做。”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你想做什麼,我可以幫你。”


    “我會無恙,你毋需擔心。”


    “你的頭——”


    “我已配備金剛不壞之身,你請放心。”


    “齊天大聖在這世上生活也需資本,我替你存一筆錢到身邊。”


    金瓶嫣然一笑,“你對我真好。”


    沈鏡華把一張紙交給她,上面寫著一個長島的


    金瓶與他擁抱一下。


    “小心。”


    到了長島,金瓶才知道證券可以那麼值錢。


    他們住在一間近海的中型屋子里,雇看兩個佣人,用歐洲房車,排場、派頭,同師傅生前十分相像。


    金瓶在他們對面看到招租牌子。


    房屋經紀說︰“這一地段本來很少出租,最近許多移民靜極思動,決定回流,又不舍得將房子出售,故此出租。”


    金瓶與經紀訂了一年租約。


    屋內已有簡單家具,金瓶買了日用品便搬進去住。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敲門送來一盒禮物,“沈先生叫我來”,他真是神通廣大。


    盒子里有鎮痛的線香,金瓶如獲至寶。


    她化妝成一個中年婦女,染發時才發覺右邊鬢角已有一撮白發,她呆呆地看著鏡子,良久不動。


    白發在什麼時候悄悄生出來?不知不覺,自手術之後,她像是老了十多廿年。


    也許,不需易容,人家也不能把她認出來。


    但是她還是化了老妝。


    受傷之後少運動,她反而胖一點,很容易扮成為另外一個人。


    黃昏,金瓶看見他陪她出前園散步。


    玉露衣著時髦,打扮得極之漂亮︰頭發剪短熨曲,貼在頭上,精致五官更加顯凸,她搽玫瑰色口紅,穿黑色緊身衣褲,外罩大襯衫,並不遮掩大肚,十分坦率。


    金瓶沒想到玉露如此開心。


    她一臉從容,這個時候,如果她對金瓶說︰“師姐,你回來了,真好,我想念你得不得了”,金瓶真會相信。


    玉露一向擅掩飾工夫。


    在最最出人意表的時候,她會得天真地笑出來,用那甜美的笑容掩蓋一切。


    金瓶記得好幾次犯錯,師傅正在嚴加責備,玉露忽然笑起來,連師傅這樣的老手都忍不住嘆口氣,“笑,有什麼好笑?”但終于也不再追究。


    千萬不要被這無邪的笑容蒙蔽。


    金瓶現在懂得了。


    比起玉露的豐碩亮麗,金瓶只覺自己憔悴蒼老。


    接著秦聰出來了,看著園丁種花。


    金瓶在對街看著他,他絲毫沒有警惕,像是已經忘記他有敵人。


    園丁種植的地衣叫石南,淡紫色,不香,也不壯觀,金瓶卻喜歡它。


    秦聰曾經問︰“這花不好看,又無味,為什麼種它﹖”


    金瓶當時沒有解釋,她喜歡石南在大石縫中生長遮住丑陋黃土的功能。


    沒想到今日他也在園子種這個默默低調的花。


    是打算在此永久居住嗎?


    終于,他看到對面也有人在園子種花。


    他伸手打了一個招呼。


    金瓶放下花苗,也招了招手。


    他回轉屋內去了,並沒有把她認出來。


    秦聰竟然不認得金瓶。


    金瓶嘿嘿地笑出來,笑聲可怕,似狼桀,她連忙掩住了自己的嘴。


    無比的荒涼襲上她的心頭,她低下頭,受創後第一次落淚,連她自己都詫異了,急急伸手抹去淚跡,怎麼居然還會哭。


    忽然听見有人對她說︰“這個時候不適合種玫瑰。”


    原來是鄰居老太太,好奇地走過來做免費訓導。


    “你好,我姓蘭加拉,你是什麼太太?”


    “我姓張。”


    “你也是華人吧,同對面的王先生王太太一樣。”


    “對面人家姓王?”


    “是,你可有見過他們?一定認得,真是漂亮的一對,承繼了一大筆遺產,搬到這里來住,太太快要生養,經過素描,已知道是女胎。”


    “那多好。”


    短短幾句話,無意中已將歷史交待清楚,沒想到他們一點顧忌也無。


    “王先生告了長假,日夜陪伴妻子,真是恩愛,我做了香蕉面包送過去,他們很愛吃,張太太,你喜歡吃嗎,我也給你做,你丈夫呢,他做何種職業,你可是移民?”


    金瓶笑笑,不出聲,回轉屋內,關上門。


    電話鈐響了,她一看顯示板,見是夏威夷群島打來,一陣歡喜,連忙去听。


    “金瓶,為什麼到今日才與我聯絡,牽記極了,是否發生過意外?”


    “我車禍受了重傷留醫。”


    他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金瓶笑,“如果我不見一條腿或是兩只手,你會否離棄我?”


    金瓶听見他深呼吸的聲音。


    “我四肢健全,不過,頭部受傷,做過矯形手術,現在漂亮得多了。”


    他松一口氣,一時間仍然說不出話來。


    金瓶同他說︰“在適當時候,我會來探訪你。”


    “我向你傳真圖文過來。”


    不多久,圖片收到,原來是師傅的墓地,小小一塊平地的石碑,上面刻著CL兩個字,連年月日都不落俗套地省下了。


    在時間無邊無涯的荒原里,短短八十年或是四十年,有什麼分別?


    她看過圖片,用切紙機切碎。


    金瓶點燃線香,閉目沉思。


    黃昏,她去市集買水果,意外踫見他們兩人。


    玉露雙手捧看榴槤,大喜過望地叫︰“聰,聰,看我找到什麼﹖”


    秦聰轉過頭去,低聲說︰“王太太,別擾攘。”


    金瓶就站在果汁攤後邊,距離他們不過十呎八呎,可是,他們就是看不見她。


    金瓶想到她讀過的鬼故事︰一個人橫死,他自己不知道,幽靈四處探訪親友,人家看不見他,他不明白︰喂,為什麼不理睬我?


    金瓶模模自己手臂,難道,她已變成了游魂而不自覺。


    終于,他們走開到另一角落。


    售貨員同金瓶說︰“一共七元六角。”


    還好,有人看得到她。


    她付了賬離去。


    這時,玉露愉快地轉過身子來,把手伸進秦聰臂彎,“今天滿載而歸。”


    秦聰神色有異,強作鎮定。


    玉露詫異,“聰,什麼事?”


    “我看見了她。”他戰栗。


    “誰,你看見了誰﹖”


    “我看見金瓶。”


    玉露一听,面孔即時變色,她放下那一籃精心挑選的水果,與秦聰匆匆離開市集。


    他們上車。


    “你在哪里看見她?”


    “就在店里。”


    “她穿什麼衣服,怎樣打扮?”玉露緊張。


    “我只看到她的眼楮,亮晶晶看穿我的背脊,像是要在我身上燒一個洞。”


    他痛苦地用雙手掩住面孔。


    玉露哼一聲,“你不止一次看見她的眼楮,每晚她都會在你夢中出現。”


    “不,我肯定剛才見到她。”


    “為什麼不與她打招呼?”玉露語氣十分諷刺。


    秦聰不再說話,他自身邊取出一只扁瓶,打開瓶塞就喝。


    英俊的五官有點扭曲,他頓時憔悴萎靡,一臉悔意。


    玉露把車駛出停車場,斑馬線上有行人走過,她剎停車子。


    秦聰忽然低呼︰“是她,是她!”


    他伸手指著斑馬線上一個女子。


    玉露嚇一大跳,定楮一看,送人是一個年輕白哲梳髻的女子,但絕對不是金瓶。


    那女子向車內的他們看一眼,牽著狗走過去了。


    秦聰猶自喃喃說︰“是她,是金瓶。”


    玉露厭惡地說︰“對你來講,她真是無處不在。”


    回到家,她一個人蹬蹬蹬走進屋內,氣鼓鼓坐在客廳看海,等秦聰來哄她回心轉意。


    等了半晌,她氣消了一半,秦聰還未出現,她走進房,發覺他躺在安樂椅里,身邊全是酒瓶,他已昏昏欲睡。


    “秦聰,醒醒。”


    才下午三時,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剩下時間,讓她一個人呆呆地發悶,這是最殘酷的懲罰。


    她終于得到了他,是真的嗎,這一具軀殼,叫她感慨。


    “聰,聰。”她再叫他,一邊用手出力推。


    他翻身,索性跌在地下,打一個滾發出鼻鼾,睡得不知多香甜,他根本不願清醒,隨便在何處昏迷都一樣高興。


    玻璃茶幾面上還有剩下的白色不知名藥丸,都可以幫他速速進入無我境界。


    玉露狠狠地踢他一腳,用力過度,她自己差點滑倒,連忙扶住牆壁,已經嚇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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