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門 第四章
在門口,鏡華怪她,“你這個人。”
金瓶默不作聲,拉開車門上車。
“你大可乘機問︰齊太太你只得一子一女,還有無其它孩子?”
金瓶抬起頭,“鏡華,你也看得出來,齊太太已沒有其它孩子。”
沈君明敏,立刻明白這話,噤聲。
“為了生存下去,她不得不忘記我。”
“可是,現在你回來了,瞎子也知道你們是一家人,齊家活齊家良簡直是比你大幾碼的印子。”
“是,真相像。”
“一家團圓豈不是好事?”
“他們已經搬了家,兩歲的我,如何找得到這樣遙遠的家?”
“你已經二十歲了。”
金瓶慘淡地笑,“不,在我記憶中,我永遠只得兩歲,赤足,腳底長了老繭,剃光頭,腦頂長滿惡癬,四處找我的家。”
沈鏡華黯然,“金瓶,你——”
“她的頭發像銀絲般,可是剪得很短,梳理得很漂亮。”她在形容齊太太,聲音中帶著愛慕。
“我送你回家。”
“不,我肚子奇餓,想大吃一頓。”
一個人悲愴或快樂過度,均有奇異反應。
那天回到公寓,秦聰已經回來。
“我已經考進微軟,明日上班,面試題目是︰如何挽回本公司受損的聲譽。”
金瓶不出聲。
她忽然嘔吐起來。
秦聰撲過去扶住她。
玉露連忙幫她清潔。
金瓶躺沙發上,一聲不響。
片刻,相熟的中醫師來了,診治過,說是連日勞累,加上積郁,又水土不服,留下藥方。
秦聰立刻出外配藥,不消片刻,家里藥香撲鼻。
“你到什麼地方去了?一回來就病。”
金瓶卻說︰“你打算怎樣挽救微軟?”
“我同他們說,最簡單做法是大量捐款到第三世界,發財立品嘛,舉個例,非洲人患昏睡病,無人捐贈藥苗,死亡率高企,同樣的藥種,卻用來發展女性月兌毛膏,大肆刊登廣告圖利,多麼荒謬。”
秦聰仍然笑嘻嘻。
“說得真好,探到虛實沒有?”
“不必太快完事,免得客人以為太過容易,物非所值。”
金瓶拿著一本進寢室去。
哪里看得進去,一行行字像是會跳躍似,玉露煎好藥斟出來給她,既甘又苦,但落胃已經舒服一半。
她長長吁出一口氣。
玉露輕輕稅︰“我到大學園舍去看過,真是一個好地方,最大特色是靜,綠蔭深處才有學生三三兩兩喁喁細語,圖館像是學子崇拜的地方,高大莊嚴,能成為他們一分子就好了。”
金瓶還來不及回答,一歪頭就睡著了。
玉露替她蓋上薄被。
秦聰在門旁憐惜地說︰“這金瓶,總比別人多思多想。”
玉露口氣忽然像個大人,她這樣說,“你疼愛她是這樣說,否則就是自尋煩惱。”
秦聰不出聲。
“說她聰明呢,有時料事如神,恍如半仙,可是眼前的事,卻又胡涂得很。”
秦聰走到露台坐下。
玉露冷冷說︰“至今她不知我同你的關系。”
秦聰驟然轉過身子來,“你想她知道,那還不容易,跑到山上,大聲叫下來,全城人都听見。”
玉露不響,孩子氣的臉上露出不忿苦澀之意。
秦聰取餅外套出去了。
玉露走進房去,看著師姐,輕輕稅︰“你比我聰明,比我漂亮,比我能干,什麼都勝我三分,你走呀,走呀,你離開師門,我才能月兌離你的陰影。”
她學著師傅的聲音,唯妙唯肖,有種陰森的感覺,“唉,玉露,這就不對了,下手還是太重,讓金瓶做一次給你看。”
接著,她坐下來,眼楮里充滿寂寥。
金瓶睡了整天,什麼都沒听到。
第二天早上,秦聰起來上班。
她對金瓶說︰“索性在微軟工作,也能養家活兒。”
他也向往正常人生活。
金瓶淡淡微笑。
“只不過天天大清早起來,唇焦舌燥。”他又戀戀舊生活。
“接待處的吉賽兒,已經問我今午可有空。”
“那多好。”金瓶笑了。
“你好象完全不妒忌。”
金瓶點頭,“這的確是我的最大缺點。”
玉露揶揄說︰“但願我有師姐這樣的涵養。”
下午,金瓶到隔鄰找沈鏡華,他一早準備妥當,隨時可以出門。
“昨日可是不舒服?我聞到藥香。”
一板之隔,都知道了。
“你若想去見齊教授,我陪你。”
“你讀我心思,像讀一本一樣。”
他也感慨,“我也是第一次讀,查字典,背生字,十分辛苦,真沒想到有今天。”
金瓶陪笑。
“家長催我回家,生意上出了些問題,又有爭地盤事件。”
“可會動刀動槍?”
他不再回答︰“我明天早上走,有空再來看你。”
他們到了齊家,才發覺是一個茶會,有十多廿名同學在場,慶祝齊教授得了某一個國際獎項。
他們合資送了一只水晶玻璃紙鎮,蔚藍色,是地球模型,五大洲很清晰,上空浮著白雲,金瓶握手中愛不釋手。
她與沈鏡華混在學生群中,沒人發覺他們不是齊教授的學生。
齊礎是一個相貌英俊的中年人,一看就知道是歐亞混血兒,年紀不小了,仍然身型瀟灑,健談、爽朗。
他對金瓶沒有印象,可是一見就有好感,他說︰“你是九八年陳美霓的門生吧,美霓教學最嚴,名師出高徒。”
一個女同學馬上說︰“真不幸,這個老師會數功課字數。”
隨即又有男同學過來笑說︰“陳師最挑剔,把我們當小孩,每次交功課,就唱名字︰誰誰誰還欠三篇,令她失望,再欠多一篇,休想畢業。”
大家笑個不已。
金瓶艷羨他們的青春無憂。
“師母呢,”金瓶問︰“家活家良呢。”
金瓶忽然鼓起勇氣,“齊教授,你還有其它的孩子嗎?”
齊礎一怔,輕輕坐下,把啤酒放在一角。
“背後有人議論嗎?”
“不,我——”
“是,我還有一個孩子,今年十月就滿廿一歲,但是,多年之前,我已失去她,她患病不治。”
“呵,多麼不幸,她叫什麼名宇?”
“她叫家寧。”
“你可想念這個孩子?”
齊礎抬起頭來,看看遠處,緩緩答︰“每一日。”
金瓶點點頭。
那邊有同學叫她︰“吃蛋糕了。”
沈鏡華在她身邊說︰“別吃太多,當心胃納。”
真的,一個人做什麼不用量力而為呢。
他倆輕自從後門溜走。
沈君說︰“終于問清楚了。”
“多謝你幫忙,原來,我本名叫齊家寧,假使住在紅瓦頂屋里長大,會同那班年輕人一般生活。”
“為什麼不等齊太太回來?”
“兩個人都見過了,我已心足。”
沈鏡華點點頭,把車駛走。
金瓶把臉埋在臂彎里,任由風吹看頭發,直至有點暈眩。
他送她到門口,“好好保重。”
傍晚,是玉露先回來,把一疊文件自背囊里抖出來。
嘩,像一本電話本子那麼厚。
奇是奇在那樣龐大的電腦科技公司會議記錄竟用手寫,各種字體都有︰媚秀、潦草、粗線條、美術式……蔚為奇觀。
玉露說︰“他們怕儲存在電腦總有駭客會有本事竊看,改用原始方式,最為安全。”
“這里都是證據?”
“是,你看︰主席說,非得收購昆士蘭,叫做一網打盡,又,同洛克力說明,不予合作的話,死路一條,這種口氣,還不算托拉斯?”
“秦聰怎麼還未回來?”
門一響,他笑嘻嘻回來,手上挽看公文包,重疊疊,一看就知道里頭還有同類文件。
“一拿拿那麼多,人家不會疑心?”
“我已用影印本塞著空位,一時無人發覺,他們只把文件擱在茶水間鄰房,真正草率,我還以為收在主席的夾萬里。”
玉露忽然好奇,“夾萬里收著什麼?”
“不準節外生枝。”
“今晚主席請伙計到他家去參觀,各人可帶一名家眷。”
玉露不出聲,金瓶轉頭對她說︰“你去見識一下。”
“我們三人都可以去,我已經復制了請帖。”他取出來揚一揚。
不是請帖問題,金瓶不想兩個女生跟看一個男人走。
“你也有好奇心吧。”
那晚,他們三人到了豪宅門口,金瓶低頭一看,訝異地說︰“這麼丑”,大屋佔據整個山頭,像只伏在地上的怪獸,深灰色,虎視耽耽,可見財富與品味確是兩回事。
人客紛紛到達,排隊在門口等保安檢查核對帖子,請帖上有一條磁帶,對秦聰來說,在電腦名單上加多一個名字,舉手之勞。
他們順利過關。
一進大門,金瓶看見大堂內放著一座兩層樓高的機器,不禁月兌口問道︰“這是什麼?”
身邊一個男客說︰“十九世紀的蒸汽機。”
金瓶笑出來,“把這個放在家里,真是個怪人。”
“我是法律組的孟穎,請問你是——”
“我是齊家寧。”
“我帶你四處參觀,一這屋子三萬多平方呎,平日只開放八千多呎,還有許多地方在裝修中,主席今晚不在,他應大法官召到首府聆訊壟斷事件,最近也真寢食難安。”
“听說屋內有許多機關。”
“傳媒渲染罷了,房里的確有一道秘門。”
“呵,通往何處?”
“請隨我來。”
推開房門,只見皮沙發上有一對年輕男女正在擁吻,對他們視而不見。
金瓶微笑,“的確不易找到接吻的地方。”
盂穎忍不住笑出來。
房像一座小型圖館,其中一座架子輕輕一推,自動滑開,兩人鑽進去,走下樓梯,原來是一間龐大的車房。
車房內停看兩架直升機。
“這是一間飛機庫!”
“給你講對了,他小時候,母親老是同他說︰『勿把遙控直升機攜到屋內』,所以現在他建造這個車房。”
“幼時他是個頑童吧。”
“因此一直有頑劣兒聰明這個傳說。”
車房門打開,外頭是一個飛機坪,再出去,是私人碼頭。
這一夜滿天星斗,金瓶仰起頭,“看,獵戶星座的腰帶多麼明亮。”
“我帶了酒來。”
這個叫孟穎的年輕律師自外套口袋取出兩瓶小小香檳,開了瓶塞,放入吸管,遞一支給金瓶。
他這麼懂得討好異性。
金瓶笑了。
他說︰“這里才是接吻的好地方。”
金瓶笑,“有點冷。”
他立刻月兌下外套,罩在金瓶肩膀上。
金瓶感喟,能夠要什麼男生就做什麼,也只得這幾年流金歲月罷了,之後,誰睬你。
外套上有陌生人的體溫,金瓶靜靜喝完了香檳。
“家寧,可以約會你嗎?”
“你有時間的會嗎?”
“我是律師,他們允許我有私人時間,每周工作一百小時足夠。”
金瓶駭笑。
“真可怕吧,什麼都得以生命換取。”
“你怎樣看公司前途?”
“你真想知道?分拆已成定局,但無礙主席名留千古,亦不影響他財富,只不過銳氣受挫,心中不快而已。”
“究竟誰是誰非?”
“你站他這邊,是富不與官斗,一個人富可敵國,政府都妒忌他,你若站在官這邊,會覺得他生意手法實在狠辣,逼著全世界人用他產品。”
“你說得真好。”
“我最喜化繁為簡,主席開會時喜同我說︰『孟穎,一這件事,煩你用三句話解釋給我听』,這就是我的工作。”
毋需置疑,他是個人才。
“那麼,請把人生的意義用三句話演繹給我听。”
“既來之則安之,自得其樂,知足常樂。”
金瓶像是醍醐灌頂,“多謝指點。”
“不敢當。”
“呵,出來太久了?我們回去吧。”
他們沿小路自大門回轉大廳。
“你會喜歡住在這間大宅里嗎?”
金瓶忙不迭搖頭,“不,兩房兩廳足夠。”
盂穎笑,“那我可以負擔。”
她把外套還給他。
走進大廳,各人已在用膳,食物異常豐富,但美式大菜家燒牛肉龍蝦尾炸魚塊實在叫她吃不消,甜得發苦的蛋糕像面盆般大,冰淇淋似山般堆在玻璃盤上。
盂穎剛想問她吃什麼,一轉頭,已經不見了她。
金瓶已與自己人匯合。
“這間屋子是每個少年的夢想,一味大大大,包羅萬有。”
秦聰說︰“他不諳風水,坐東面西並不是好方向,在北美西岸的房子,應坐北向南,況且大門向街,雖有私家路,也不算矜貴。”
“你幾時做起堪虞輿師來?他並不住在這里,這不過是一所行宮。”
“交了貨我們立刻出境。”
“那麼走吧。”
他們在市中心一家餐廳交貨,三人坐下,才叫了飲品,鄰座便有人客叫菜,秦聰把手提箱放身邊,一下便有人取走,鄰座仍然三個人,兩男一女,可是箱子已經搬運出門。
他們三人叫了咖啡,再過十分鐘便結賬離去。
金瓶留意到鄰座有人吃橙鴨,真是奇怪的一道法國菜,橘子怎麼聯同肥膩騷的鴨子一同煮?不可思議。
金瓶忽然想吃清甜的魚片粥,放大量莞茜,不知多美味。
回去吧。
三人不發一言,回公寓梳洗轉妝,十分鐘後出門往飛機場。
有兩部車子來接,金瓶笑,“這次我與你一班飛機。”
兩姐妹坐一起。
玉露先聚精會神織了一會毛線,然後抬頭問︰“師姐,你看見我的時候,我有多大?”
“據醫生說,你只有五個月,像一只貓,因營養不良不會坐,連啼哭力氣也無,保母老怕你生病,日夜抱手里。”
“我是韓裔?”
“韓裔多美人。我听人說,日本幾個最漂亮的女演員,其實都是韓裔。”
“我們好象沒有童年照片。”
“像移了民一樣,從此做一個新人。”
“移民後也可以保留原有文化。”
金瓶微笑,說下去︰“後來,大了一點點,約周歲時,忽然想走路,模看家具從屋子一端走到另一端,頑皮起來,所有可以打破的東西全給打破掉,各人大發牢騷。”
玉露掩著臉笑。
“接著,師傅教你手藝,更加煩惱,全家人鎖匙錢包手表不知所蹤。”
玉露面色沉了下來。
“怎麼了?”
“師傅一直說我不夠精靈,『玉露,你再不用功,只好做餌,或是接手,一輩子當不上漁翁』。”
“那是激勵你。”
玉露說︰“我一輩子都沒听過師傅稱贊我。”
“我也是,你並不寂寞。”
“師傅真是吝嗇。”
“規矩是這樣,怕一贊就壞,恃寵生驕。”
“我或許會,我卻不擔心你,你看你多深沉。”
金瓶一怔。
“這些年來,我從未見過你高興,也從來沒見過你不高興。”
“是嗎,我是一個這樣的人嗎,你那樣看我?”
“你再不喜歡,最多不出聲。”
“嗯。”金瓶閉上眼楮。
“師姐——”玉露還想說下去,一轉身,發覺金瓶已經盹著。
可見她是不高興了。
玉露只得一個人悶看雜志報紙。
到底未能像親生姐妹那樣,什麼都說,生了氣,也片刻和解。
她們之間,裂縫一定越來越大,最後決裂,互不來往,誰也不耐煩去修復關系。
這一程飛機只得幾個鐘頭,師傅著她們在夏威夷大島希露市著陸。
這次,師傳寄住在友人的咖啡種植園中。
下了飛機,有僕人來迎接,大島不如火奴魯魯那般商業化,民風比較樸實。
車子駛過咖啡園,已經聞見醉人香氣。
玉露說︰“真會享受,住葡萄園或菠蘿園都宛如天堂。”
師傅坐在一張大藤椅上,看看一隊七八歲大孩子練習土風舞。
教練是一個肥胖的太太,可是雙臂與手指都異常柔軟,她手揮目送,一邊示範一邊形容︰“白色海浪卷起,愛人回來了,過來,坐在我身邊——”每個手勢都有內容,像在說話,眉目傳情。
屋邊長滿蛋黃花及大紅花,玉露采了一朵別在耳畔。
她倆靜靜坐在師傅身邊的矮凳上。
“回來了。”
“是。”
秦聰在身後出現,原來他比她們早到,遞飲料給她們,並且交一具小小手提電腦給金瓶。
金瓶戴上耳機,听見新聞報告員說︰“……最新獲得資料顯示,微軟企圖壟斷意圖確鑿,法官著其在十八個月內分拆——”
金瓶把電腦及耳機還給秦聰。
師傅的聲音比平時慢︰“你看右邊第三個女孩,多漂亮可愛。”
金瓶看過去,是,烏發大眼,笑臉可親,小小年紀,已經無限嫵媚。
金瓶忽然輕輕說︰“我在西雅圖見到親生父母。”
師傅並無意外,“這麼容易找到?”
“我有線人。”
“他們是什麼人?”語氣十分平靜。
“師傅你明知故問。”
“我實在不知他們是何方神聖,請指點迷津。”
“他們是齊礎教授及太太,我本名齊家寧,是他們的大女兒,當年被人自家中拐走。”
師傅輕輕問︰“這事由他們親口告訴你?”
“我跟弟妹長得一模一樣。”
師傅微笑,“右邊第三個小女孩子,同你何嘗不是一個印子,所以我叫你看。”
金瓶不出聲。
“你是听誰說的?”
金瓶發覺自己魯莽。
“你不覺有疑點?”
金瓶答︰“我親身去過齊家。”
“在師傅家生活十多年,忽然听見陌生人說幾句話,就立刻相信了,反轉身來當師傅是仇人,”她聲音漸漸疲倦,“你是師傅,你可會心灰意冷?”
她站起來,拂袖回屋子里去了。
金瓶獨自坐在凳上苦惱。
師傅早有準備,一定有人通風報信。
“秦聰,是你。”
“我不做這種事。”
“那麼,是玉露。”
“整個師門都出賣你?”秦聰十分諷刺。
金瓶伏在膝上。
秦聰替她按摩肩膀,“稍安毋躁,師傅這次是來看病,你實在不應惹她生氣。”
“什麼病?”金瓶愕然。
“我也是剛才知道,她明天入院做手術割除肝髒腫瘤。”
金瓶瞠目結舌地站起來。
“去,去向她道歉。”
金瓶奔進屋去。
玉露正替師傅收拾衣物,師傅看見金瓶,揮揮手,“你且去忙你的事。”不想與她多說。
秦聰把她拉走。
“這一陣子你一開口就是與師傅算賬,不是要自立門戶,就是控訴師傅拐帶,是誰挑撥離間,你為什麼那樣相信他?”
金瓶說不出話來。
“一切待師傅熬過這一關再說可好?”
金瓶用絲巾包了一大包芍藥及玫瑰花瓣給師傅當枕頭。
第二天一早六點鐘起來送師傅進醫院。
她竟不知師傅已經病入膏肓。
醫生向他們詳細講解病況,最後問︰“王女士是你們什麼人?”
秦聰答︰“老師。”
醫生訝異,“你們三人只是她學生?”
他以為三個神情萎靡眼楮發紅的年輕人是至親。
他說下去︰“自病發至今,只有三個月時間,手術已是最後一步。”
玉露忍不住流淚。
金瓶把手搭在她肩上。
醫生說︰“你們可以進去看她。”
師傅已接受注射,神情鎮定,但十分疲累。
金瓶不敢向前,只見師傅對秦聰與玉露都有吩咐,最後才輪到她。
“過來。”師傅終于叫她。
金瓶走過去蹲下。
師傅看著她嘆口氣,“你的生父並非高貴的大學教授,你來自鄉間,父母極大可能是佃農,這樣簡單的事,驗一驗去氧核糖核酸便有分解,何必猜疑。”
金瓶伸手去握住師傅的手。
師傅忽然笑了,她的面孔出乎意料地年輕娟秀,“你去自立門戶吧,出來之後,我也該退休了。”
“我——”
“也許我的經營手法確是不合時宜了,意興闌珊,數十年啦,唉,盼望的人卻還沒來,”聲音漸漸低下去,說話已經迷糊。
金瓶守在師傅身邊,動也不動。
漸漸腿部麻木,她站起來,走了個圈子,窗外天色已暗。
她听見師傅喚她︰“金瓶子。”
金瓶連忙過去扶起師傅。
“給我喝一口蜜水。”
金瓶喂她喝水。
“我從來沒有同你說過我的經歷。”
“師傅就是師傅。”
“記住,金瓶,不要相信男人。”
金瓶一怔。
“你看,為了救一個人,我甘願犧牲這雙手,可是,最終那個人嫌棄我,離開我。”
金瓶握著師傅的手不放。
“有一段時間,我似仿佛已忘記這件事,可是今日又不甘心,陳年往事,統統想轉,耿耿于懷,不得超生。”
這時,秦聰進來說︰“師傅說些什麼,不要太勞神。”
師傅看牢那美少年,“金瓶,別忘記剛才我同你說的話。”
秦聰問︰“師傅說了些什麼?”
金瓶笑說︰“師傅叫我不要相信你。”
秦聰忽然變色,退到一個角落,過一會兒,他說︰“我先出去。”
在門外,玉露叫住他︰“可听到什麼?”
“他們只是閑話家常。”
玉露忽然笑了,這本來不是應該笑的時候,她卻笑得十分暢快,像一個小孩看見心愛的糖果般。
“師傅真心喜歡金瓶,要是我同你那樣激怒她,早被攆出門去。”
秦聰不出聲。
“去,再去听她們說什麼。”
“要听你自己去。”
玉露忽然現出老成的表情來,“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師傅的財產——”
“師傅一定無恙,”秦聰打斷她,“我們三人仍然效忠于她。”
玉露嗤一聲笑。
秦聰忽然不耐煩問︰“你笑夠沒有?”
玉露把手搭在他肩上,“你從來不會這樣對金瓶說話。”
秦聰一聳肩,拂掉她的手。
他走到一個角落坐下。
三個人從小一起長大,他喜歡金瓶多一點,可是,他的想法比較簡單,金瓶時時叫他為難︰“秦聰,我與你一起出發去尋找親生父母可好”,“秦聰,你對身世不感好奇嗎”。
人太聰明了,想法很奇突。
听了外邊故事,回來同師傅計較。
有人告訴金瓶,當年師傅曾為一個男子犧牲,那人卻辜負了師傅,另外結婚生子,而金瓶,正是其中一個孩子,師傅為著私人恩怨,把孩子拐帶。
傳說越來越盛,好似有一百張嘴一千張嘴齊齊講話,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
秦聰听見金瓶問章阿姨︰“我從什麼地方來?”
章阿姨是何等樣人,怎麼會露口風,只是苦勸︰“金瓶子,你得相信你師傅。”
不知金瓶有沒有听進去,秦聰卻牢牢記住。
這時,金瓶出來說︰“師傅有話同我們說。”
玉露立刻進房去,秦聰跟在身後。
師傅看著他們三人,但笑不語。
餅一會她說︰“人的命運真是奇怪。”
金瓶一凜,好端端怎麼談起命運來。
“你看你們三人,不同族裔血統,今日卻聚在我門下。”
金瓶肅靜,太像遺言了。
“我最痛恨的一件事是殘害同門。”
金瓶說︰“師傅請放心——”
“誰先動手,誰即是罪魁,罪無可恕,明白嗎?”
他們三人點頭。
師傅揚一揚手,忽然像是想起了極遙遠的事,喃喃說︰“命里注定沒這件事,怎麼追求也沒有用。”
金瓶說︰“師傅,我們都明白了。”
“我有一知己,叫岑寶生,他值得信任,做為朋友,最好不過,我住的園子,即屬于他所有,你們有什麼要求,不妨向他提出來。”
這時,看護輕輕進房,“手術室已準備妥當,要推你上去了,做完手術才講吧,你看你的子女多听話。”
她總算閉上了雙眼,“記住,岑寶生與章阿姨,萬一——”
護士噓一聲打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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