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舊一點新  第四章
作者:亦舒
    遂心嘆口氣。


    她不想把周妙宜最終結局告訴這個人。


    “你怎樣把船屋自一個湖搬到另一個湖?”遂心問。


    “用拖架把房子抬上大貨車,走陸路運輸。”陳曉諾回答。


    “啊,真的叫搬房子。”


    “多年來也習慣了,下次,搬到蘇必利爾湖上。”


    “我打賭你不會到非洲的的喀喀湖。”


    他微笑,“你說得對,我不會到真正的荒山野嶺,不毛之地,我不是探險家,我只望生活逍遙。”


    完全知道他要的是什麼,真正難得。


    陳曉諾根本不曾離境,應無可疑之處。


    他看著她,“你與妙宜不同,你有目的,那是什麼?”


    遂心答︰“體驗人生。”


    “你打算在木筏上留多久?”陳曉諾問。


    “明天就走了。”遂心回答。


    “如果我陪你上岸呢?”


    遂心說︰“你不再適合岸上生活,岸上有豺狼虎豹,當心。”


    “多謝忠告。”


    雪停了,遂心披上大衣走到甲板上,抬頭一看,碩大明亮的北斗星向她眨眼,到過這里,也不枉此生。


    陳曉諾在身後擁抱她,她沒有拒絕。


    她輕輕說︰“緊些,再緊些。”


    他強壯健碩的雙臂把她完全裹住,好像只有他一個人站在甲板上。


    在該剎那,遂心知道,如果這個人要加害周妙宜,可以趁夜闌人靜把她推落任何一個大湖,不必跑到都會的大廈頂樓去下手。


    第二天早上,熟睡的遂心被金毛犬濡濕的鼻尖推醒。


    她拍拍狗頭。


    真不想再動,干脆在這里退休,銀行里還有一點積蓄,可以用上一陣子。


    春季,在甲板上種滿薰衣草,放風箏、燒烤,到岸上踩腳踏車,同所有人間是非隔絕,社會的定律是這樣的︰你沒有索取,它也不會向你討債。


    彼此厭倦了,分手,再上岸。


    這時,陳曉諾過來,蹲到她身邊。


    “可是考慮留下來?”


    遂心搓揉他濃密的頭發。


    她問︰“老了怎麼辦?”


    他愕然,像是听到全世界最突兀的問題一樣。


    遂心微笑提醒他︰“人類會老。”


    他看著她,這樣答︰“在這里不遠之處,另外有一間船屋,乘快艇二十分鐘可以到達,那里住著一對五十多歲的夫婦。一日,我去作客,他正為她畫像,同我說︰"在我眼中,她永遠像我第一天看見她那般年輕。"”


    遂心十分震動,“她太幸運了。”


    “他也幸運。”


    遂心忽然微笑,“我也是,我聞到煙肉蛋香味。”


    “我還做了牛乾洋排。”


    他用一只錫壺盛著咖啡,一直替她把杯子斟滿,早餐吃了兩個小時,可以飽到下午。


    遂心問︰“你為什麼不胖?”


    “我天天陪兩只狗游泳。”陳曉諾說。


    “湖水已結冰!”


    “不,水溫徘徊在四、五度左右。”


    遂心駭笑。


    “我有數千本好,你若願意留下,不怕無聊。”


    遂心看著他,“于是,日久生情,愛上了你。”


    他笑,“那有什麼不好?”


    “因為愛的緣故,所以想佔有,如果有別的女子到訪,便與人家爭風呷醋,至大方也需黯然退出,從此心底有一個疤痕。”


    “你想得太遠太周到了。”


    “是嗎,女子的通病如此。”


    “你想結婚?”陳曉諾問。


    “不,我想今午離去。”遂心回答。


    他嘆一口氣,“這是什麼邏輯,因噎廢食。”


    遂心說︰“你家是一間五星酒店。”


    他問︰“我個人值幾粒星?”


    “天上所有的星。”


    她與他緊緊擁抱。


    必遂心不是一個縱容肉身的人,但她例外地依戀他強壯的雙臂。


    傍晚,水上飛機引擎自遠而至。


    駕駛員叫出來︰“森遜有事,到育康省去了,我是他妹妹羅拉。”


    陳曉諾叮囑︰“給我電郵。”


    “我該怎樣署名?”


    他笑,“隨便你。”


    遂心上飛機。


    飛機在空中盤旋一下,遂心取出照相機,自空中拍攝船屋,陳曉諾站在甲板上揮手,直至飛機離開視線。


    羅拉笑說︰“英俊的男人。”


    遂心點點頭。


    回到愛門頓,她向安妮告別,收拾行李。


    安妮問︰“有無收獲?”


    遂心答︰“有,這次旅程叫我畢生難忘。”


    “听說鱒魚見了人,不但不避,且會迎上來。”


    遂心問︰“有無人找我?”


    “黃督察很夸張地找過你十多二十次。”


    遂心笑笑。


    “華裔男人對他們的女人真好。”


    遂心大吃一驚,“你從什麼地方得來如此觀念?”


    “你莫怪我直言,我在愛門頓所見,華人太太多數開大車,住豪宅,穿金戴銀,家有工人保母,丈夫都對她們如珠如寶,物質供應源源不絕。”


    “是嗎,真給你這樣的表面印象?”


    “難道不對?”


    “新一代華裔女性通常經濟獨立,移民前已有積蓄,她們的物質享受,不一定由男方提供。”


    安妮目瞪口呆,“女子到什麼地方去賺大錢?”


    “你所見的,都是過江猛龍,當然不同凡響。”遂心說。


    行李收拾妥當,遂心同黃督察通話。


    “一切平安。”


    “找到那個人沒有?”


    “不是他。”


    “可有證據?”


    “我帶回樣本,可做去氧核糖核酸檢驗。”


    “遂心,會是誰呢?”


    “我不知道。”


    “這個謎團愈走愈深。”


    “也許,我們走錯方向。”


    “見面再說吧。”


    遂心回去了。


    她一直做夢,重返木筏上,抬起頭看滿天星斗,忽然之間,所有的星化作雨,紛紛落在她的頭上,照亮她的容顏,一雙強壯的手臂,把她擁抱得透不過氣來……


    半夜起來,遂心恍惚地想與陳曉諾聯絡,但是她神志清晰,知道一發出電郵,對方便會知道她的身分。


    她不忍心叫他失望。


    把她當一個流浪兒吧。


    還有,讓他以為周妙宜仍然在世,讓他錯覺有一日她會乘水上飛機再次去探訪他。


    棒兩日,黃江安同她說︰“自從出院之後,你精神一直欠佳。”


    遂心答︰“不,自從接辦周妙宜案,才恍然大悟,原來生活可以這樣多元化,我同你不知損失多少。”


    黃督察忽然板起面孔,“可是你看她付出多麼沉重的代價。”


    遂心點頭,“你說得對。”


    她不想與這名個性一板一眼的警務人員有任何坳撬,社會的確需要他那樣的人才。


    他看著遂心,“你的聲音軟化,為什麼?”


    遂心不想回答。


    這時,巢劍飛進來,“遂心,你不是在放假嗎?”


    遂心答︰“在家無事,悶極了。”


    “那麼,周妙宜的追思禮拜,你去一去。”


    黃江安抗議︰“她已不辦此案。”


    巢劍飛看牢遂心,“你怎麼說?”


    遂心笑,“我與阿黃一起去。”


    “阿黃手上至少有三宗謀殺案,忙得喘氣,你一個去得了。”


    遂心換上黑色套裝,靜靜坐在小小禮堂最後一排。


    真沒想到有人比她更遲。


    那人穿著黑色西服,結黑色領帶,站在門口。


    他垂著頭,整個人洋溢著哀傷,一聲不響。


    牧師叫大家一起禱告的時候,他也閉目默禱。


    這是誰,為什麼比別人都傷心?


    散會了。


    只見周太太過去輕輕與他說話。


    遂心暗暗留意這個人。


    他忽然抬起頭來,遂心立刻避開他的目光,低下頭。


    他卻一逕走過來。


    用手迫切地搭住她肩膊,想看清楚她是誰。


    遂心明白,她愈來愈像周妙宜了,連這位先生也幾疑眼花。


    他看清楚不是妙宜,眼神失落悵惘。


    遂心無奈。


    他低聲道歉︰“對不起,認錯人了。”


    周新民太太卻過來說︰“呵,關小姐,你好。”


    遂心向她招呼。


    “這是我兄弟辛佑。”


    呵,名義上是妙宜的舅舅。


    他應該這樣傷心嗎?當然不,這內里,有因由吧。


    她站起來,看牢他。


    他像是有點混淆,不聲不響站到一邊。


    周太太客套︰“關小姐,謝謝你的時間。”


    遂心輕輕問︰“周先生可是在外埠?”


    遂心與周太太握手告辭。


    遂心的手提電話響,她走到一邊去听。


    “遂心嗎,阿黃。”


    “你明知在追思禮拜上電話聲響起來是多麼可憎。”


    “遂心,報告結果出來,真確與那人無關。”


    遂心松了口氣。


    “你可看到別的蛛絲馬跡?”


    “周新民避而不見。”


    “他的確有生意要談。”


    “周氏做哪一行?”


    “出入口生意,他進口日本制車呔。”


    “不是火石牌吧,該廠因車呔表層月兌落,造成交通意外,人命關天,大量回收賠償,廠方將近關閉。”


    “不,是橋石牌,但也似乎受到牽連,只得十萬火急開會找對策。”


    “你跟得很貼。”


    “咦,上頭找我。”他掛斷電話。


    遂心這時听見周太太說︰“是,的確有三分像妙宜。”


    這是在說她嗎?


    辛佑向她走近。


    遂心微笑,“辛是罕見的姓氏。”


    他也說︰“我沒踫見過第二家姓辛的人。”


    “你讀過辛棄疾的《青玉案》嗎,"暗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辛佑點頭,“由你讀出來,特別動听。”


    “辛先生,請問你從事什麼職業?”


    “我的老朋友很喜歡叫我的新朋友猜我的職業。”


    “讓我也來猜一猜,可是一位作家?”遂心說。


    辛佑搖搖頭。


    遂心失望,她很盼望結識一個寫作人,了解創作的神秘過程。


    “再踫一次機會,你是電腦專家。”


    他自口袋取出一張名片,交到遂心手上。


    遂心一看,“呵,是心理醫生。”


    周太太走過來,“你們在談什麼,辛佑,車子在等,關小姐,送你一程好不好?”


    “我有車,不用客氣。”


    遂心告辭。


    回到家里,一進門便看見在愛門頓帶回的那只背囊,她一直沒有打開它,也不打算把髒衣拿出來洗,她想完整地保存回憶。


    她把它背起,在屋子里到處走一回,又輕輕放下它。


    從飛機上往下拍的船屋照片,已經用銀相架瓖起來,放在桌上,她不自覺,這一切,都是周妙宜做過的事。


    遂心嘆一口氣,斟出一大杯咖啡。


    她決定去探訪心理醫生。


    她與看護預約時間。


    “我很急想找醫生談談。”


    看護說︰“那麼,明日下午六時吧。”


    “這麼晚,天都黑了。”口氣像足心理病人。


    看護笑,“我們只得這個鐘數,要不,下個周一上午。”


    “好好好,我接受。”


    遂心她想知道,周妙宜有無找舅舅申訴過煩惱。


    她準時上門去。


    辛佑看見她,似沒有太大意外。


    他請她在貴妃榻上躺下。


    前一位病人必定是位女士,枕上尚有余香,幽幽地,像一只無奈的玉手,十分躊躇,不敢伸出來,又不甘心縮回去。


    遂心認得這只香水,叫“我會回來”。


    辛佑輕輕坐下,問︰“你心中有疑難?”


    “是,我想看心理醫生已經很久。”


    “有關工作壓力?”


    “不,是私人生活,我感到女性的巨大壓力,有首民歌,一開頭便這樣唱︰所有女子的命運都十分悲切,永受牽制管制……”


    辛佑沉默一會兒,才點明她︰“你是現代女性。”


    “是,我們又可以去到哪里?”


    “世界每一個角落。”


    “這麼說來,是我個性自我壓抑。”


    “你是否仍在等待一個強壯的異性來釋放解救成全你的生命?”


    遂心微笑,“不,我不至于那樣天真。”


    “那你渴望什麼?”


    遂心忽然答︰“找到一個靈欲合一的理想伴侶。”


    她為自己的聲音中強烈的渴望吃驚。


    可是,說出來了,心里又像得到發泄。


    還好,這個陌生人是個心理醫生。


    遂心轉過頭去,看見辛佑在專心聆听。


    遂心輕輕嘆口氣,沒有對象可以訴說心事,只得花昂貴的費用,叫專家坐著听。


    遂心輕輕問︰“妙宜來過嗎?”


    “如果她來過診所,她也是我的病人,我不便透露她的情況。”辛佑說。


    看,還有一個好處,專家守秘,沒有是非。


    “假使有病人向你坦白招供,他們有犯罪紀錄,你會怎樣?”


    他笑笑,不答。


    遂心說︰“像听告戒的神父,這種秘密守在心里,真怕會化為腫瘤。”


    辛佑說︰“我有一個朋友,人家一說︰"告訴你這個秘密……"他就擺動雙手,"我嘴疏,千萬別告訴我任何秘密"。”


    “他真有智慧。”


    “你呢,你到底為什麼來找我?”


    “請問周太未婚之前的名字叫什麼?”


    “辛玫麗。”


    遂心贊說︰“漂亮的人,美麗的名字。”


    “你的名字也很好听,遂心,是從心所願的意思。”


    “華人總覺得一切發自心房,其實心髒功用止于循環血液,情緒由腦部控制。”


    辛佑失笑,“分析得那樣清楚,不失為一名警務人員。”呵,他已知道了她的身分。


    “周妙宜生前一定到過診所吧。”


    “來過。”他作出讓步。


    “她說過些什麼?”


    “恕我不能透露。”


    “辛醫生,她向你傾訴的內容,如果可以導致警方懷疑別有內情,請勿隱瞞事實。”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听見候診室一陣騷亂。


    看護推門進來,“辛醫生,陳小姐吵著要見你。”


    “我有病人在這里。”辛佑說。


    “陳小姐情緒不安,請安撫她幾句。”


    辛佑想一想,“對不起,”他同遂心說︰“我走開一刻。”


    遂心說︰“請便。”


    他隨著看護出去。


    遂心自貴妃榻上起來,輕輕走到每一個角落查看。


    這只是一間診室,沒有放置雜物。


    唯一的桌子並無抽屜,一切坦蕩蕩,任由參觀。


    遂心有點失望。


    忽然她看到醫生坐過的安樂椅上有一只小小錄音機,她伸過手去,又縮回來。


    她听見有一把聲音同她說︰“喂,你別踫別人的東西”,又有另一個聲音說︰“你是督察,理應尋找證據”。


    她終于按鈕,一把清洌的女聲出現了,“七月十八日,我是周妙宜,我覺得那巨大的影子說怎樣都不放過我,無論我逃到哪里,它始終會追上來,噬食我。”聲音很低很低。


    遂心抬起頭來,沒想到這樣容易找到證據,這里邊只有一個理由︰在她進來之前,辛佑正在重听這段錄音。


    湊巧?遂心猜想不,他必定一有空便重新聆听妙宜的聲音。


    遂心十分震湯。


    她也是第一次听到周妙宜的聲音,可是覺得親切,當然,她也覺辛酸。


    她順手取出錄音帶,放進口袋。


    這時,候診室更加吵鬧,那位陳小姐正在哭鬧,她拉住辛佑的手,哀哀痛哭。


    一看就知道,陳小姐的要求已經超過醫生可以應付的。


    遂心輕輕溜出去。


    她走到附近一間賣音響設備的店鋪,出示身分證明,“警察,想借器材一用。”


    她把那卷錄音帶重錄了一次。


    它的長度是十二分鐘,另外一面空白。


    她又回到辛醫生辦公室。


    陳小姐已經走了。


    看護正在收拾打破了的花瓶。


    “咦!必小姐,你回來了,醫生在衛生間。”


    “算了,我改天再來,不過,我忘記拿手袋。”


    看護因為正在忙,雙手不得閑,只得任由遂心進房去。


    遂心看見那架錄音機仍在梳化上,她立刻把原來的錄音帶放進去。


    背後傳來辛佑聲音,“我以為你走了。”


    他手指上有膏布,顯然是被花瓶碎片割破。


    遂心微笑,“被病人糾纏?”


    他不出聲。


    遂心說︰“這位病人身上用的香水,叫"我會回來"。”


    “關督察,你觀察入微。”


    遂心拿起手袋,“我告辭了,下次再見。”


    天已經黑透。


    遂心嘴邊有一絲笑容,醫人者不能自醫,辛佑的女病人不放過他。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听這段偷來的錄音帶。


    周妙宜的聲音淡淡地,沒有太大激動,她說下去︰“一個黑暗的影子接近,我蜷縮起來,可是,我知道我躲不過去,無論我走到哪里,它會找到我。”


    整整十分鐘,她重復地談著這個影子。


    但是在最後兩分鐘,她語調轉得愉快,“辛舅,我生日你送我什麼禮物?”


    辛佑的聲音︰“十小時免費治療。”


    遂心不禁笑出來。


    “請大膽告訴辛玫麗我倆相愛。”


    遂心一震。


    辛佑答︰“我愛你一如小妹。”


    遂心暗暗贊賞辛佑,他是一個有人格的人。


    “不,你不必欺騙自己了。”妙宜說。


    “這正是你來做心理輔導的原因,你渴望每個人愛你,這統統不必要及是沒有可能的事。”辛佑說。


    “你從小就愛我,我一直看見你凝視我。”


    妙宜的語氣既淘氣又可愛。


    遂心一點也不懷疑辛佑的確愛她。


    “辛舅,讓我們私奔到一個沒有人知的地方去。”


    “你有什麼好建議?”


    “峇里。”


    “這是最熱門的旅游區之一。”


    “我听你話,跟著你走。”


    錄音中斷。


    這一小段談話很明顯也是從另一處摘錄出來。


    他反覆重听,不外是因為最後有妙宜的笑聲。


    遂心也重听那幾句話。


    “你從小就愛我。”


    “讓我們私奔。”


    “我听你話,跟著你走。”


    漸漸遂心了解到話中辛酸意味,鼻子紅起來。她用手捧著頭。


    呵,原來這麼多人愛著周妙宜,那當然是因為她是一個可愛的女子,短短一生,已經無憾。


    比起關遂心,她的生命豐盛得多。


    最令遂心吃驚的是,她最近不停地拿妙宜來同自己比較,這是為著什麼?


    第二天,辛醫生診所找她。


    “關小姐,醫生說,補回二十分鐘給你。”


    “今日下午方便嗎?”


    看護答︰“六時半。”


    “老是待天黑了才輪到我。”


    不抱怨、不發脾氣、不覺煩惱,就沒有資格做心理醫生的病人。


    遂心依時出現。


    辛佑見了她,先是不說話。


    遂心看著他,也不聲張。


    辛佑終于說︰“你私自取走了一些屬于我的東西。”遂心忽然學著妙宜的語氣同他調笑,“那是什麼,你的心?”


    辛佑看著她,他當然發覺她們兩人相似之處,訝異之余,黯然神傷。


    辛佑失神片刻,伸手過去,取餅錄音機。


    “你取走了我的錄音帶。”辛佑說。


    “誰說的,錄音帶明明在里頭。”遂心答。


    “狡辯。”


    “你只是懷疑,你沒有證據。”


    “你心里明白。”


    遂心笑笑,“你永遠不會知道。”


    他看著她,“偷竊是不道德行為。”


    “你叫我來,就為懷疑我是小偷?”


    遂心轉身離開診所。


    “請留步。”


    遂心似笑非笑的回頭。


    “你到底是誰,舉止個性竟與妙宜這樣相似。”


    遂心答︰“你知道我是誰。”


    他踏前一步,“如果我把你當作妙宜,應看心理醫生的是我自己。”


    遂心又坐下來,“請透露妙宜的秘密。”


    “連法律也不能動搖醫生及病人之間的誠信。”


    “妙宜已不在人世。”


    “我更加需要維護她。”


    遂心溫柔地說︰“迂腐。”


    他嘆口氣,攤攤手。


    這時,看護進來說︰“辛醫生,還有事嗎,我下班了。”


    他點點頭,揚聲道︰“你先走好了。”


    看護關掉大燈離去。


    整間診所更加幽靜,真是傾訴心事的好地方。


    說完之後,黑暗會將秘密埋葬。


    辛佑輕輕說︰“妙宜,是我姐夫的女兒,亦即是我的外甥。”


    “你們之間一點血緣也沒有。”


    他頹然,“你都知道了。”


    其實,他若有勇氣,大可以同妙宜跑到天涯海角。


    他說下去︰“我由姐夫周新民支付學費,始有今日。”


    呵,怪不得。


    遂心覺得氣氛詭秘,他們二人的角色忽然調轉︰心理醫生竟然向她傾訴往事。


    “他愛護姐姐,也善待我,對孩子更加痛惜,我一直敬重他。”


    “你愛妙宜?”


    他聲音低沉,“我們一起長大,她叫我舅舅,我教她功課、游泳、繪畫,姐夫派我陪她看戲,旅游……我們幾乎天天見面。”


    “她一定很可愛。”


    “她比其他女孩嬌嗔,我時時被她整得啼笑皆非。”


    “她有無想念親生父母?”


    “從來不在人前提及,妙宜精靈,不想得失任何人。”


    “有沒有對你說過?”


    “只說,她設想,她大概長得像母親。”


    “她父親是什麼人?”


    “我們不知道,看妙宜五官輪廓,猜想也許不是純華人血統。”


    遂心不出聲。


    辛醫生忽然反問︰“你呢,關小姐,你容顏像她,可是也有西洋血統?”


    遂心一怔,點點頭︰“終于罵我是雜種了。”


    “我沒有那個意思。”


    遂心輕輕承認︰“家母有一半外國血統。”


    “輪到你,即四分之一。”


    “是。”遂心從來沒向任何人提及這事。


    辛醫生問︰“是英人還是美人?”


    “我不知道。”遂心答,“我從來不問,也從來沒人告訴過我,外婆年輕的時候,因為家境的緣故,在酒吧里做過一段日子。你或許知道這一段歷史,在六十年代,有一場越戰,間接造就了本市紅燈區。”


    辛佑意外,他沒想到關遂心會把身世坦白。


    這是很難得的事。


    “外婆生下母親不久,另外嫁了一個小生意人,他對我們很好。”


    辛佑低聲問︰“你母親可有包袱?”


    “母親長相漂亮,也不是每個混血兒都那樣好看,她五官頭發都似華裔,但皮膚白皙,長睫毛大眼楮,時時有人問她可要做演員。她一早與家父結婚,生活安定。”


    “你是獨生女?”


    “又被你猜中。”


    “同妙宜的身世十分接近。”


    他們兩人都不想離開診所,很久沒有這樣傾訴心事,也不介意在幽暗的燈光下,彼此目光並無接觸。


    遂心問他︰“童年時環境欠佳?”


    “我沒有童年,如沒有姐夫在要緊關頭扶一把,早已成為垃圾。”


    遂心抬起頭。


    周新民的兩位對象都是同類型女性。


    她們都是弱者,都急需他扶掖。


    他喜歡做英雄。


    辛佑說︰“我不能以舅父身分與妙宜發展私情。”


    遂心微笑︰“你的口氣,像一個五十年代的讀人。”


    “妙宜也愛譏笑我。”


    “最後,最傷心的是你。”


    辛佑不出聲。


    “倘若時光可以倒流,你會怎樣做?”


    “帶妙宜移民到溫哥華或是西雅圖這類安樂都,開一家咖啡店,賺一點利潤過生活。”


    “你倆會白頭偕老嗎?”


    “或者不,但那也不是我倆的目標,我們只想抓住一點點快樂。”


    “辛玫麗知道你倆的關系嗎?”


    “她曾含蓄地暗示我不可越界。”


    “你可有過分?”


    “沒有。”


    “診所也是由周新民資助開設的吧。”


    “正是。”


    欠那麼多債,一生一世還不清,倒不如做一個坦蕩蕩的乞丐。


    但是,遂心同自己說︰你是誰呢,你怎麼來審判別人?


    她問︰“幾點鐘了?”


    “八點多。”他吁出一口氣。


    “肚子餓嗎?”遂心問。


    “吃不下。”辛佑答。


    真的,誰還有胃口。


    “告訴我,妙宜心中那巨大的黑影,是什麼人?”


    “也許不是人,可能是童年陰影。”


    遂心點點頭,每個人生命中,都有失意的黑影。


    辛佑忽然問︰“你孩提時最怕什麼?”


    遂心嘴角有一抹笑意︰“留堂、留級、算術課、母親的藤條。”


    “最恨什麼?”


    “物質的缺乏。”


    “最渴望什麼?”


    “長大、賺錢、結婚。”


    辛佑也笑了︰“沒有什麼特別嘛。”


    遂心說︰“後來投考警察,因為薪水合理,且有房屋津貼。”


    “你很能干。”


    遂心站起來︰“辛醫生,同你談過之後,心里舒服得多了。”


    “我也是。”


    “記憶所及,還是第一次找人談心事。”


    “許多成年人都那麼說。”


    “我得告辭了。”遂心依依不舍。


    “我送你出去。”


    遂心坐得太久,腿部有點麻痹。


    她說︰“我自己有車,不用勞駕。”


    懊剎那她又不再像周妙宜了。


    妙宜老是愛撒嬌地叫他接送,整個人伏在他背上,賴他照顧她。


    辛佑低下頭,本來她們就是兩個人。


    遂心從該剎那知道他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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