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圖  第七章
作者:亦舒
    楊光看她一眼,不出聲,心想︰我是你我也懶得再花腦筋,反正畫什麼都有人捧了去當寶貝。


    勤勤的痛苦是在天良未泯。


    “我被生活逼迫,”他笑說,“你則為名氣逼迫。”


    勤勤僵坐在畫室中。


    楊光開玩笑︰“你若不嫌棄,我做你替身如何,敝店雖小,五髒俱全,你要我學誰,我都做得到,風格、派系,任由選擇,長短闊窄,可以商量,價格克己,顧客至上。”


    勤勤听得傻了眼,過半晌,破涕為笑。


    楊光聲音中帶著無奈,“你若嫌我畫工粗糙,那就沒法。”


    “你出力,我出名,這不太委屈你了?”


    楊光看著勤勤,“委屈?如果你沒有查過字典,不知道這兩個字的真正意思,就不要置評。”


    勤勤握緊雙手,可憐的楊光,他的藝術生涯真不易過。


    “這里這里這里,喜歡哪些,便扛回家吧,批發六折,遲些寄單子給你。”


    “這麼說來,整個文勤勤豈非成為一個假局,太荒謬了。”


    “勤勤,整件事的根源,便是一個商業假局。”


    勤勤坐下來,是,由一張仿八大山人的假畫開始。


    “你要我為你特地創造一系列新作風亦可,喜歡哪一種?”


    勤勤沖口而出︰“你送我那幅畫,人人都欣賞。”


    楊光微笑,“啊那張。你大可天天去吃喝玩樂,巴黎畫展是幾時?到時來我處取貨可也。”


    勤勤怔怔的,像是讀小學時功課來不及做,到處找人抄襲算術題,既覺內疚,又覺輕松。


    勤勤問︰“我的良知呢,我的廉恥呢?”


    “不要看得太嚴重,整件事里,誰吃了虧,誰有損失?”


    “我們分頭工作吧,到時我有作品的話,就不必勞駕你。”


    楊光笑得胸有成竹。


    他知道答案,她也知道,文勤勤的事業在她揚名那一日開始,已經結束。


    檀氏利用文勤勤,文勤勤又利用楊光。


    張懷德每個星期來看文勤勤的工作進度,文勤勤每個星期又去看楊光的進度。


    奇是奇在三方面都很高興滿足,勤勤毫不吝嗇付給楊光合理酬勞,畫廊見到小部分新作,已經大喜過望。


    只有一個人起疑心。


    文太太問女兒︰“你一天工作多少小時?”


    “上午十一時至下午三時。”


    “每天如此?”


    “像做功課一樣,我的確是個好學生。”


    文太太不語。


    勤勤有點歉意,她從來未曾試過瞞騙母親,但一個人年紀大了,心中難免藏奸。


    “最近你應酬那麼繁忙,心煩意亂,還能創作?”


    勤勤只得答︰“他們要求並不高。”


    家里都裝修過了,十分整齊,勤勤那樣顧家,還有什麼可以挑剔的。


    最近檀中恕在幾個私人宴會都帶著勤勤出席。


    他們為她挑的禮服全部一個款式︰古典的白色束腰大蓬裙,每次勤勤都覺得過分盛妝隆重,但宴會主人卻喜歡客人這一點尊重。


    勤勤問檀中恕︰“一定要出席這一類場合嗎?”


    “如果你打算一輩子自說自畫,可以不必理會俗禮。”


    勤勤無話可說。


    她已經許久沒有看到那位愛穿黑色的女士出現,勤勤對于她的身份很有點把握。


    “最近大老板有沒有提起我?”


    “她最近比較忙。”


    勤勤問︰“你們相處得好嗎?”


    檀中恕一怔,“為何這樣問?”


    “每次說起她,你總好像有難言之隱似的。”


    檀中恕注視她,“你好像知道得很多。”


    “一點點,我有觀察能力。”


    “勤勤,你沒有到過我家吧,明日來便飯如何?”


    勤勤的心“咚”地一聲。


    她終于可以看到那位女士了。


    能夠使檀中恕置年齡及身份不顧的女子,一定有異常人,勤勤很希望見到她。


    勤勤第一次到檀府。


    地方寬大,布置十分素雅古樸,一進門,勤勤便知道是夜要失望。


    屋子里不像住有女主人。


    這種感覺可意會而不可言傳,譬如說,不見瓶花,又譬如說,空氣中沒有一絲香味,連小擺式都不多一件。


    勤勤問主人︰“你一個人住這里?”


    檀中恕微笑,“難道我應該同什麼人共住嗎?”


    勤勤不好意思,輕輕月兌下外套,她原本打算花點勁裝個殷勤誠懇的樣子,現覺沒有必要,便斜斜靠在沙發上。


    檀中恕坐在另一頭看她。


    佣人在他們當中穿梭斟茶倒水遞糖果點心,他們倆的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過對方。


    勤勤內心有點慌亂,她怎麼可能是他的對手,身份年齡地位都相差得太遠。


    他也在想,這個女孩子,滑不留手,她到底看到多少,知道多少,他們的計劃,又能不能實現。


    兩個人都心事重重,越是這樣,表面反而懶洋洋。


    是他先問勤勤︰“最近同誰在一起多?”


    “我幾乎每天都回家看母親,還有幾位老朋友,也時常走動。”


    “仍然談得來?”


    勤勤笑笑,“好听的話多听幾句,不好听的話不去理它,有什麼合得來合不來。”


    “咦,听上去好像很成熟很看得開的樣子。”


    勤勤說︰“父親去世後,很多事便開了竅,一通百通。”


    檀中恕看著她。


    “吃過苦的人,處世總大方一點,我們知道,幸運並非必然,社會並不欠誰什麼,親友原來可以這樣殘忍。”


    檀中恕靜靜聆听。


    “寒天喝過冰水之後,地平線突然廣闊,以後,無論誰是誰非,都不再重要,我只希望母親生活得好一點。”


    還有,本來還想成名,等到真正有了一點點名氣,卻發覺不是成名的料子。


    那一夜,只有他同她兩個人。


    起坐間擺著一架檀香木屏風,疏孔雕花,勤勤老是疑心屏風後躲著一個人,穿黑衣蒙黑紗,用一雙漆黑玲瓏的大眼楮偷窺她。


    但是沒有,可以看得見屏風後空蕩蕩一個人都沒有。


    勤勤反而牽記起那個人來。


    檀中恕見她目光閃爍,分外沉默,只當她疲倦。


    勤勤問︰“可以參觀一下嗎?”


    屋子的實用面積並不是很大,家具少之又少,反而有股特別的味道。


    他把勤勤帶到花園,勤勤嗅到一股幽香。


    “種的是什麼花?”


    “桅子花。”


    勤勤一抬頭,月色下看到一株高大的桅子樹,椏杈上結滿肥大白碩的花朵,香入心脾。


    這間屋子每一草每一木都經過精心經營。


    勤勤說︰“欠位女主人。”


    勤勤猜也猜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檀中恕忽然說︰“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里的女主人。”


    勤勤僵住,她的脖子不能移動,眼楮本來看著樹梢的花朵,此刻滯留不動。


    餅了很久很久,她听見自己干笑一聲,鎮定地說︰“我已經有彼舒適的寓所,要這麼大的屋子何用,打整維修不易。”


    說完轉身回起坐問去。


    檀中恕替她披上外套,“我送你回去吧。”


    他親自開車送她,一路上再也沒有講話,勤勤一直疑心她剛才听錯了,也許檀中恕只是說︰“誰會願意做這里的女主人”,或是“找個女主人不易”,甚至是“已經有女主人了,正在外游”。


    她情願她听錯。


    車子一直駛到門口,她還似听到檀中恕說︰“要是你願意的話,你就是這里的女主人。”


    勤勤的精神緊張,說錯了,他一定是說錯了。


    檀中恕替她拉開車門,“勤勤,請考慮我的建議。”


    呀他沒有說錯,她也沒有听錯。


    勤勤呆在車廂中,不能動彈。


    餅半晌她輕輕問︰“如果我說是,便成為檀宅的女主人?”


    “對”


    “當然,做女主人必定要履行女主人的職責。”


    檀中恕微笑默認。


    勤勤下車,“我想一想。”這並非推搪,她糊涂了。


    一直到淋完浴,躺在床上,勤勤還似听到檀中恕的建議。


    這與求婚,有沒有分別?


    勤勤一有問題想不通,便覺得疲倦,她決定逃避。


    于是一直睡到日上三竿,不願下床。


    在心情最壞、身體最倦的時候,勤勤連電話都不敢听。


    客人是女佣放進來的,老實不客氣地站在房間門口叫她。


    勤勤一看,頓覺心寬,楊光果真似一道金色的陽光,令她輕松和煦,露出一絲笑意。


    “可以進來嗎?”他笑嘻嘻地問。


    “當然可以,”勤勤永遠穿運動衣睡覺。


    楊光坐在床沿,勤勤發覺他臉上沾著藍色顏料。


    他說︰“我帶了幾張畫來,模仿你的風格,十分成功。”


    勤勤啼笑皆非,這大抵是全世界第一次由高手抄襲下手。


    她跳下床去看畫。


    勤勤呆住,楊光說得一點不錯,他做得太成功了,畫得真像真好,完全像文勤勤的性格,但似文勤勤突然功力猛進,打通任督兩脈之後的作品。


    勤勤掩住嘴駭笑,沒想到楊光為她會為到這個地步。


    她轉身看他,“我愛你,楊光。”


    “這次我相信你。”


    “你怎麼做得到!”


    楊光抱著雙臂微笑,“假如你愛那個人,你不難做到。”


    勤勤嘆息一聲,“真不知如何謝你。”


    “你知道的,”他停一停,“不過算了。”


    “這些畫真的沒話講。”


    “勤勤,你也絕對可以做到這個地步,不過最近你的心已煩,你的意已亂,暫時你根本不想動筆。”


    “真要命,楊光,都給你說中了。”勤勤掩住面孔。


    楊光說︰“一夜成名,心理負擔太重,難以舉筆。”


    “也不致于這樣吧?”


    楊光伸出雙手,搭住勤勤肩膀,把她轉過來,看到她眼楮里去,“那麼只有一個答案,通常女性在戀愛的時候,心慌意亂,坐立不安,不要說是工作,連日常生活都難以應付。”


    勤勤一怔,“去你的,”她推開他,“開什麼玩笑。”


    楊光笑了,側著頭說︰“你或許已愛上了我而懵然不覺。”


    勤勤也笑,“天下會有這樣滑稽的事。”


    “怎麼沒有,當局者迷,往往待發覺時已經太遲。”


    “沒有可能,”勤勤反駁,“不會的,我太清醒了。”


    “人的通病是過于高估自身,勤勤,你仔細想想。”


    “不要再打趣我,”勤勤臉色大變,“我們換個題目。”


    楊光詫異,勤勤一向玩得起,為何今日舉起白旗。


    “就這樣吧,三個月內,我可以提供足夠的數量給你。”


    勤勤並沒有回答,她怔怔地坐著出神,听而不聞。


    “文勤勤。”楊光蹲下喚她。


    “我送你出去。”她卻站起來。


    “目的達到,也該逐客了。”他拉拉她蓬松的長發。


    “楊光,隨時心血來潮,你都可以來坐。”


    把他送走,勤勤才發現,畫角的簽名,他都仿得似模似樣。


    這個可愛的人。


    但他錯了,勤勤自言自語,沒有人在戀愛中,她只是受整件事的神秘氣氛迷惑,以致無心工作。


    勤勤的新畫受到贊賞,畫評人說,如果文勤勤以這樣的級數進步,不消三年,那些努力創作三十周年的前輩需要購備手帕擦汗。


    當然是夸張的。


    但這次勤勤卻覺得寬慰,由此可見楊光才華橫溢。


    向畫廊推薦這位老友的機會似乎己告成熟。


    但是開口需要技巧。


    自從那一日起,每周回畫廊開工作會議變成一項苦差。


    她的位置在檀中恕的右邊。在那麼近的距離裝得若無其事,絕對是一項考驗。


    做他的畫匠已經這麼辛苦,誰敢去做檀宅的女主人。


    好不容易熬到散會,勤勤不合群,不想與他們一起走,故意留下。


    張懷德轉頭找她,“勤勤,一起喝杯茶。”


    “就我們兩個人如何?”


    “你有話同我說?”


    勤勤點點頭。


    “你看你滿懷心事的樣子,勤勤,你的藍色時期已經過去,此刻輪到粉紅時期,為何憂郁,來,告訴我。”


    “讓我們到畫廊以外的地方坐下詳談。”勤勤懇求。


    “你的寓所還是我的寓所?”張懷德並不給她選擇余地。


    勤勤啼笑皆非。


    “公眾場所並非說話的好地方,隔牆有耳,燭影搖紅。”


    “有誰會來注意我們,我只想吸口新鮮空氣。”


    “叫司機把我們送到郊外去,站在曠地里說好了。”


    “算了,就在這里談吧,”勤勤宣布放棄,“請問公司需不需要人才。”


    張懷德一怔,沒想到勤勤會向她薦人。


    “這真是位高手,見一見他如何,給他一個機會。”


    “是你的小朋友吧?”張懷德微笑。


    “他才氣橫溢——”


    “那就不必替他擔心,遲早有機會冒出來。”


    “遲同早有太大的分別,再拖下去,也許他會氣餒。”


    “不會的,倘若會,那他還沒有足夠的意志力做真正的藝術家。”


    “為什麼要考驗他,”勤勤不服氣,“為什麼不考驗我?”


    張懷德凝視她,“沒有兩個人的命運相同。”


    “太不公平了。”


    張懷德大奇,“你為何抱怨,你又不是站在天秤低端。”


    “我真的不能引薦這位朋友?”


    “你可以的。”


    勤勤轉過頭來,“有什麼辦法,請告訴我。”


    “等你做了畫廊的女主人,你可以引薦任何人。”


    什麼?勤勤的耳畔嗡地一聲,她這麼說是什麼意思,連忙定下神來,只見張懷德笑嘻嘻,像是適才所講,不過是一句打趣的話。


    勤勤說︰“你揶揄我。”


    “好了好了,回去工作吧。”


    女主人。


    勤勤腦袋里只有這三個字,女主人,她並沒有听話回家,她叫司機載她到郊外散心。


    張懷德站在窗前,看著車子向相反的方向駛出,不禁搖頭,“也怪不得她,一點娛樂都沒有。”


    一角傳來檀中恕的聲音︰“每點每滴的成就都要付出代價,沒有犧牲,沒有收獲。”


    “勤勤算是應付得不錯了,也不能操之過急。”


    “時間壓迫得很緊,她一定要看見她的承繼人。”


    張懷德露出疑駭之狀,“我以為她在痊愈中。”


    “沒有,病情並無好轉跡象,我看要提早讓勤勤見她。”


    “我們對勤勤的反應尚未有十足把握。”


    檀中恕吁出一口氣。


    張懷德猶疑片刻,“請恕我直言,我認為一個人在病中所作的決定——”


    檀中恕打斷了話題,“或許,或許她受病魔糾纏良久,影響到理性,但是她的旨意,永遠是我的命令,不論多無聊荒誕。”


    張懷德站起來,“對不起,我為我的質疑道歉。”


    檀中恕說︰“你不必為我效忠。”


    張懷德抬起頭來,“為什麼不,我又沒有更好的事要做。”


    檀中恕避開她的目光,“這一段日子大家都不好過。”


    張懷德微笑,“別擔心,文勤勤懂得苦中作樂。”


    她說得很對。


    勤勤獨自坐在郊外咖啡室寫生。


    天氣回暖,樹頂蓬蓬然長滿葉子,勤勤素描春來夏初景色。


    奇怪,只要不逼她趕夠數目開畫展,她仍然樂意執筆。


    她嘲笑自己是個沒出息的人,畢生最偉大的抱負不過是伸伸懶腰,打打呵欠,做一點點小事娛己娛人。


    躺在帆布椅子上,曬著和煦的太陽,半眯著眼楮看羽狀樹葉縫隙中的藍天,雖南面王不易,她不想起身。


    有沒有人陪都不要緊,她並不覺得寂寞,往往坐至司機前來喚她听電話。


    對方當然是張懷德,催她回工作室,叫她別曬腫了面孔。


    勤勤許是那種罕見的人︰剛剛開始便希望退出江湖。


    女主人,她已經知道檀宅及畫廊此刻的女主人是誰。


    他為什麼還要尋找新的女主人?


    當天下午,勤勤接到如意齋的電話,是瞿伯母打來的。


    “勤勤,有空請你走一趟,有件事你一定有興趣。”


    “我馬上來。”


    勤勤只想躲離工作室,有無新聞可听,倒是其次。


    到達如意齋,瞿德霖正與妻子爭執。


    “你向勤勤提供這些陳年舊事干什麼,太無聊了。”


    “公眾人物的逸事人人談得,有什麼不可說的。”


    “人家隔三十年還拿你來說長道短,你有什麼感想。”


    “我會高興我尚有談論價值。”


    瞿德霖正鬧情緒,沒注意到勤勤已經站在門口。


    瞿太太先看到她,迎出來,瞿德霖只得訕訕地避開。


    勤勤十分敬佩她的瞿伯伯,但人人如此高貴,她就沒有故事可听,故此在她眼中,反而是瞿伯母可愛。


    “勤勤,過來坐下。”


    她捧出一疊舊雜志,“今朝有人拿了這一疊東西來賣。”


    “什麼,這也值錢?”勤勤大奇。


    瞿太太看她一眼,這孩子,才吃了幾天飽飯,即時就不知餓人饑了,假畫都有人拎了來換錢,何況是真的舊畫。


    嘴里卻說︰“三十多年的舊畫冊,我有興趣,便秤了回來翻閱。”


    勤勤心中一動,“看到什麼?”


    “過來瞧。”


    瞿伯母翻到一頁,遞給勤勤看。


    勤勤一看到標題叫畫壇新秀廖怡,雙眼便亮起來。


    “長得可像你?”


    勤勤看到一張大照片,主角留著長頭發,坐地上,圓台花裙似傘一樣撒開。


    “像我?”


    “像極了。”


    “恍惚是有一點點像。”


    “打扮化妝不一樣,叫你擦上鮮紅唇膏,換上這種裙子,就更覺相似。”


    勤勤放下畫冊,在旁人眼中,她倆一定相像,還記得第一次參加檀氏畫廊的宴會,眾人已經訝異地在她面孔上搜索,原來是為了這個。


    勤勤說︰“廖女士長得十分秀麗,我比她粗曠得多。”


    她坐下來細讀那篇短短的訪問,文中最重要的一個聲明是廖怡認為嫁給齊穎勇是她最大的幸福。


    當年的她十分年輕,大約同勤勤差不多年紀,但是與記者對答流利,口角成熟老練。


    勤勤隨即想起,這可能亦是訓練過的官樣文章,不禁笑出聲來。


    只听得瞿太太說︰“這樣的一篇訪問,老瞿都不給你看。”


    勤勤微笑,“其實他們的事,家母也知道很多,不是秘密。”


    “可不是。”


    但從前不說,現在說,可見是要討好今日之文勤勤。


    “這本雜志可以送給我?”勤勤站起來,打算告辭。


    “當然,勤勤,我們保持聯絡。”


    勤勤一走,瞿德霖出來說︰“這些事何用你來多嘴。”


    瞿太太看他一眼,不出聲。


    “勤勤此刻與檀某是一家人,你不怕從此多是非。”


    “我看著勤勤長大,她不是那樣的人。”


    “別說我不警告你。”


    他看著勤勤過馬路上車。


    勤勤已經把小片小片碎圖拼湊在一起,只差一點點,就可以看見整幅圖畫。


    她把所有細節依次序順了一順。


    回到家,勤勤把兩張照片放在一起細看,少年檀中恕並沒有踫到少女時期的廖怡,他遇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子。


    當時,她還是齊穎勇的妻子,他們倆戀愛的過程,可以想象,一定波濤洶涌。


    勤勤十分神往,上一代不知恁地,居然在應付吃飯穿衣及日常工作之余,還可以抽得出時間來談驚心動魄轟轟烈烈的戀愛。


    輪到勤勤這一代,時間益發不夠用,喝一頓茶講一個電話就已經是半天,再沒頭蒼蠅似張羅一下瑣事,天都黑了,什麼都來不及做。


    所以他們越來越遲婚,皆因勻不出時間。


    勤勤羨慕以談戀愛為專業的人。最難得的是,發生那麼多事,檀中恕仍然把業務搞得蒸蒸日上,一點也沒有疏忽。


    他哪里來那麼多的時間?勤勤納罕,真是位異人。


    晚上,她同他還要一起接待紐約來的老朋友辜更軒。


    那樣大年紀的人了,今年見過,明年未必有機會再見。


    檀中恕在住宅宴請他,就三個人。


    他同辜老說︰“本來懷德也要來,但有急事給她辦。”


    奔老說︰“這女孩子也跟了你不少日子了。”


    檀中恕說︰“十一年,奇怪,一晃眼十一年過去。”


    “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發覺,霎時間半個世紀已經報銷。”


    勤勤吃驚,“太夸張了。”


    他們兩個人笑著點頭,“她不相信。”


    勤勤見插不上嘴,索性做個好听眾,一邊喝著香檳。


    半途檀中恕去听電話,勤勤便與辜更軒客套幾句。


    奔老忽然問︰“他對你說了沒有?”


    “說什麼?”勤勤把身子趨過去問。


    奔更軒凝視她片刻,“啊,他還沒有對你說。”


    勤勤笑了,這位老人家,趁檀中恕走開,竟同她打起啞謎來。


    勤勤淘起氣來,索性說︰“他雖沒講,我也猜到八九分光景。”


    奔老童心大作,“是嗎,倒要听你說說看。”


    勤勤微微笑,“我長得像一個人,是不是?”


    奔老面色一變,“他已對你說了。”


    勤勤問︰“他到底要說什麼?”


    檀中恕回座來,順口問︰“你們談些什麼?”


    奔更軒抬起頭,“你對勤勤說了沒有?”


    檀中恕一怔,隨即鎮定下來,“她不會肯的,問了也是白問。”


    勤勤抬起頭問︰“你不說出口又怎會知道答案?”


    檀中恕面不改色答︰“你肯不肯到紐約深造一年?”


    不,不是這個,他騙人。


    勤勤看著辜更軒,“就是這麼一件小事嗎,就這麼簡單?”


    奔老立刻識趣地答︰“你要是願意,我替你辦入學手續。”


    兩人拍演得天衣無縫,奇怪,勤勤想,到了一定年紀,每個人都是出神入化的好演員,要耍一個小孩子,易如反掌。


    勤勤瞪他們一眼,不出聲,要氣氣他們也可以,但勤勤寧可忠厚一點,莫使他們倆難堪。


    當下辜更軒說︰“勤勤,我看過你近作,大大長進了。”


    噫,完全顧左右而言他。


    勤勤微笑,舉一舉香檳杯子。


    檀中恕將說未說的那番話,內容似乎人人都知道,只瞞著文勤勤一個人。


    他又同檀中恕說︰“可記得我們像她那個年紀的時候……”


    檀中恕答︰“不要話當年了,徒然讓她笑話而已。”


    “年青人殘忍的居多。”


    勤勤莞爾,他們並沒有問她真實的意見,一味想當然。


    奔老說︰“當年你正戀愛,”他忽然轉過頭來問勤勤︰“你有沒有戀愛?”


    勤勤一怔,今夜好不奇怪,辜老像是喝多了幾杯,一下子懷舊,一下子要探討勤勤的內心世界。


    檀中恕也發覺了,“甜品不吃也罷,我同你去休息。”


    他扶老先生進臥室去。


    勤勤仍然抓著酒杯不放。


    “不小了,我也不小了。”她喃喃自語。


    已經明白酒的好處,就不再是個孩子,就已經有心事。


    侍者過來收拾杯子,勤勤退到會客室,檀中恕苞著進來。


    他坐在另外一頭,室內燈光幽暗,似有無數幢幢黑影。


    勤勤沒有出聲,她忽然听得檀中恕輕輕說︰“不要難過,油盡燈枯,他去得並沒有痛苦。”


    勤勤一震,誰,誰去得沒有痛苦,檀中恕到底同誰說話?


    她抬起眼,看著他。


    檀中恕說下去,“怡,”他的聲音越壓越低,“怡……”


    勤勤緩緩站起來,走到他身邊,蹲下,同他說︰“你同辜先生都喝多了。”


    他伸手握住勤勤的手,凝視她的面孔,忽然之間,他明白了,時光並沒有倒回,在他面前的是文勤勤,他頹然松開她的手。


    勤勤溫和地說︰“我叫司機送我回去,先走一步。”


    “勤勤。”他叫她。


    “你早點休息。”


    勤勤取餅緞子外套,走到門口,她也糊涂了,轉過身來,仿佛听到細碎的音樂聲,就在這里,就在檀宅,他共她宴過賓客,他共她在衣香松影中一同起舞。


    勤勤自門口看進深深的客堂去,魅由心出,她看見有一男一女隨著樂音轉出來,男的是檀中恕,女的是廖怡,她笑著側頭捧起緞裙一角。咦,為什麼這樣年輕?不不,這不是廖怡,這是文勤勤,她看到了自己。


    “文小姐。”


    樂聲驟然停止,客堂里水晶燈熄滅,賓客們冉冉消失,勤勤回頭,發覺只有司機站在她身後。


    “文小姐,車子準備好了。”


    “啊是。”


    她隨司機出去。


    每個人都喝多了。


    檀中恕與廖怡一直沒有結婚,她把齊穎勇的生意交給他,他一直深愛她,那種奇異留戀憐慕的眼光,並不是給文勤勤的,是給廖怡的。


    他把勤勤當作年輕的廖怡。


    在他眼中,勤勤一定再像廖怡沒有,是以在小年夜,他隔著如意齋的玻璃櫥窗,一眼看到她,便如著魔般跟進去出高價同她買下一張假畫。


    只要能夠認識她。


    以上是勤勤得到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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